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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天鹅

2009-05-30

小说月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省城天鹅动物园

铁 凝

天越来越冷了。早上,刘富鞧在被窝里拿被头围住下巴,一边不愿意起床,一边又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看准机会再给省城的动物园去个电话。天真是越来越冷了,院子里那只天鹅,说什么也要给动物园送去。

刘富在镇上给镇长开车。这镇是个山区穷镇,镇长的车是辆二手“奇瑞”。车到刘富手里时,已经跑了快三十万公里了,可刘富照样把它拾掇得挺干净。前一位司机在车门上拴了根聚乙烯绳子,绳子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刘富看着很不顺眼:这可是轿车啊,轿车又不是工棚,哪有随便往轿车上拴绳子的!刘富一边在心里强调着“轿车”,一边扯掉绳子,把毛巾扔到远处——他嫌那毛巾的气味不好。

刘富爱干净,像是天生的。小时候,他最怕阴天下雨。那时他站在屋门口,眼看着雨水和着院子里的鸡屎、猪粪、柴草、树叶,把院子下成个脏污的大泥坑。他不肯向这泥坑下脚,为此甚至不打算去上学。有一次他还气愤地大哭起来,让家人以为他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他的村子去省城当兵,在部队学会开车,并被选中给省军区一个副政委当驾驶员。虽然刘富最终还是回到家乡的镇上,但他毕竟去外边开过眼界。他变得更爱干净,并且滋长着一点从前并不明显的小傲气。比如他经常对香改说:“就你,要不是为了让我妈高兴,打死我也不会娶了你。”

香改是刘富的老婆,人长得好看,却生性邋遢,手脚都懒。结婚之后,刘富从来没在自家的大衣柜里找到过要找的衣服。那衣柜永远是拥挤混乱的,要么是某只袜子挤住合页使柜门怎么也关不住;或者一拉开柜门,里边的衣物犹如洪水猛兽奔涌而出,劈头盖脸倾泻在刘富身上。这很让刘富受不了,就为了这个,他和香改闹起离婚。女儿没出生时就闹,生了女儿还闹,最近三年又一直闹。香改终于抵抗不住刘富的坚决,好比刘富爱干净一样,香改爱邋遢,也像是天生改不了的。所以有一天她说:“离就离,缺了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意思是,没了你我也能活命——说不定活得更好。刘富说,话已出口可不能翻悔。香改说,知道你还惦着人家副政委的闺女呢。刘富说,哼,司令的闺女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香改说,这家真是盛不下你了!话没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从此这咳嗽没有一天断过。香改的咳嗽咳得刘富脑仁儿疼,当他脑仁儿疼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脑仁儿的样子,就跟核桃仁儿差不离吧——这附近的山里出产核桃。香改咳嗽着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了,包括不再给刘富做早饭。

现在,刘富钻出被窝洗漱完毕,空着肚子来到院里,西屋响起香改的咳嗽声。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刘富住东屋,香改和女儿住西屋。刘富朝东窗根望望,那儿有个半人高的临时小窝棚,是刘富给天鹅搭的。那只天鹅,刘富一睁开眼就想起的天鹅,在这时好似响应着香改的咳嗽一样,从窝棚里伸出雪白的长颈也“咳、咳、咳”地高声叫起来,又仿佛是同它的临时主人刘富打着招呼。每逢这时刘富就想:怨不得这天鹅名叫咳嗽天鹅呢,一叫还真像咳嗽一样,可真不怎么好听。

这只天鹅是镇长送给刘富的。两个月前刘富和镇长去了一趟内蒙古的蓝旗看亲戚,临走时镇长的亲戚用个竹筐把天鹅装上,塞进“奇瑞”的后备厢,对镇长说,每年秋天都有天鹅群经过他们村边的大洼飞往南方过冬。那天他去大洼里拾野鸭蛋,发现了芦苇丛里这只天鹅:耷拉着脖子,毛奓着,一看就是只病鹅。亲戚说他知道天鹅是珍贵动物,就把它弄回家想先给它治治病。可它不吃不喝一个劲儿拉稀,村中兽医也不知怎么对付天鹅。有村人说,眼见着活不了几天了,等它死不如杀了吃肉。亲戚说他下不去手啊,正好你们来了,就给你们捎上,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天鹅随镇长离开蓝旗,乘坐“奇瑞”奔跑八十公里来到镇长的镇上。刘富把车在镇长家门口停稳,下车打开后备厢,掏出装着天鹅的竹筐就往镇长院里走。镇长却用身子挡住院门说别别别,这天鹅就归你刘富了。刘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镇长说你看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管天鹅呢。刘富说人家不是叫你杀了吃呀。镇长说,你听说过那句老话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咱们是俗人,不敢乱吃。我要是吃了它,不是找着当癞蛤蟆啊。

镇长把话讲到这个分儿上,那不由分说的口气,和他那位蓝旗的亲戚不相上下。刘富便不敢不接下这天鹅。他拉着天鹅往家走,心里有几分恼火。平白无故的,怎么就非得他来管这只天鹅呢。因为从小讲究干净,刘富连家里养的猪、羊、鸡、狗都不靠近,现在带只病鹅回家,可真不是像歌里唱的“出于爱心”,无可奈何罢了。他打算过几天怎么也得把它给出去。

天鹅来到刘富的家,刘富的女儿热烈欢迎。女儿正念初中,立刻上网查了天鹅的资料,对照着家中这只活生生的鹅,她得出结论,它的学名应该是大天鹅,也叫黄嘴天鹅、咳声天鹅,属鸟纲,鸭科。全身羽毛雪白,身体丰满,嘴基部是黄色,且延伸到鼻孔以下,嘴端和脚呈黑色,腿短,脚上有蹼。主要生活在多芦苇的湖泊、水库、池塘中。全球易危物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女儿把这些信息告诉刘富,刘富听得清楚明白,尤其记住了“咳声天鹅”四个字,只是把“咳声天鹅”听成了“咳嗽天鹅”,从此没改口。

天鹅来到刘富的家,虽然还是无精打采,不吃不喝的,却一时没有被刘富“给”出去。刘富虽然对它很不耐烦,但还是和女儿研究起怎么给它治病。网上显示的资料说天鹅容易患肠胃炎,刘富蹲在院子里观察天鹅,猜这天鹅说不定得的是肠胃炎。刘富自己就常闹这病,司机的生活不规律,大多都有这病。刘富大胆给鹅用药,氟哌酸加黄连素,只两天,这只天鹅竟然好了起来,也吃也喝了,那咳嗽一般的叫声也亮堂了。天鹅该吃什么也是女儿从网上查得,它爱吃水生植物的根、茎、叶和软体动物,昆虫、蚯蚓什么的。这使刘富想起镇长那位内蒙古蓝旗的亲戚,天鹅就是病在那儿的芦苇丛里。可惜刘富这山里小镇缺的是水,和水有关的植物、动物实在有限,蔬菜也卖得很贵。头两天女儿只喂了它剁碎的白菜帮子,觉得没营养,就又上网查。这次查到了省城的动物园,动物园里有个天鹅馆,天鹅馆里的天鹅吃油菜、白菜、胡萝卜、鸡蛋、蚯蚓,还有掺了维生素的玉米粉什么的。刘富对女儿感叹说,这比人吃得也不差呀,就说鸡蛋吧,你爸也不是天天吃呢。

刘富不是不爱吃鸡蛋,他对饮食的安排自有一套算计。给镇长当司机就免不了随镇长出去吃喝,地方越穷,吃喝风越盛。刘富在家粗茶淡饭,好吃的都留给女儿,再馋也硬扛着。攒足了劲,在外边吃喝时便不遗余力,每回都把自己撑个半死。香改和女儿都知道刘富的算计,香改的炊事本领本来不强,更乐得省心省力。特别当她明确同意离婚以后,常回娘家去住,干脆就不给他做饭。香改的娘家也在镇上,女儿放了学就去姥姥家吃饭。现在一只天鹅就得每天吃家里一个鸡蛋,刘富很心疼。可他又知道,女儿要什么是不管他心疼不心疼的。再说,这天鹅在家里养了些日子,还显出和刘富挺亲,每天早晨刘富一出屋门,它准在东窗根的窝棚里“咳、咳、咳”地大叫几声,问好似的。常常在这时,西屋的香改也会咳嗽起来,好似迫不及待和天鹅比着赛。刘富不为天鹅的“问候”所动,他只觉得自己倒霉,稀里糊涂家里就添了女人的咳嗽和咳嗽的天鹅。

转眼间,天鹅来到刘富的家已经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刘富在院子里迎接了天鹅的问候之后,就见它步履踉跄地从窝棚里钻出来,站也站不好,走又不敢走似的。刘富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立刻发现了问题:这天鹅的脚蹼已经干裂。刘富的脚就在这时也突然不自在起来,脚趾缝之间像有利刃在切割,凉飕飕地刺痛。女儿放学回来,刘富催她赶快上网再查。原来天鹅只能旱养两三个月,离开水过久脚蹼就会皴裂。刘富这才用心想想“候鸟”这个词。天鹅是候鸟,刘富的小镇既寒冷又没水,能管天鹅一时,却管不了它的一世。

哪里能管它的一世呢?刘富问女儿。女儿想了想说:动物园。

省城动物园有个天鹅馆,专门养天鹅的。刘富见过网上的图片,天鹅在馆中的水池里嬉戏。女儿在网上查到了天鹅馆的电话,写下来交给刘富说,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们有一只天鹅要送给他们。

刘富接过电话号码,心想这网啊真是个好东西,天下没它不知道的事。又觉得女儿也挺不简单,小小的人儿,已经能指挥老子了。

刘富没有在家里给动物园打电话,他也不用自己的手机联络这样的事——不划算。他到镇政府办公室用公家的电话和省城联系,有点偷偷摸摸,可也无伤大雅。刘富每次用公家电话时都在心里鼓舞着自己说,谁也不能说我这就是私事。从根儿上说,这天鹅的事本来是镇长的事。刘富一连打了很多天电话,终于有一次打通了省城动物园的天鹅馆,接电话的是位男同志。刘富问他贵姓,对方说免贵姓景。刘富说景馆长好。对方说我们这儿不叫馆长叫班长,刘富说景班长好,然后就说了要送天鹅的事。景班长说对不起我们不直接从私人手里收养天鹅。刘富说可是它的脚蹼都裂了呀,我们这地方又没水,看着怪可怜的。景班长说我告诉你个号码,你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我们只接收他们批准派送的动物。

刘富就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几天之间打了五次,到第六次通了。刘富说了自己的意思,对方问了刘富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址,又问天鹅的来历、外貌、年龄。刘富一一作答,唯一答不上来的是这天鹅的岁数。最后对方说考虑考虑再决定给他开介绍信。

过了一个礼拜,眼看着腊月近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还没消息。刘富就又去办公室打电话,问对方是不是批准他往动物园送天鹅。对方说我们没见这只天鹅,不好下结论是不是能送给动物园。刘富说那你们可以来看看。对方说你那个镇离省城二百多公里,我们为了看一只天鹅得花多少行政成本啊。刘富有点不悦,说,你们这个协会不就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吗?不在这上花成本你们还干什么呀!对方听不得这个,啪地挂断了电话。刘富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觉出自己的话太硬,弄得事没办成还伤了和气,这电话怎么说也还得打。

就又打。再打电话刘富低声下气的,说了很多他们这里养天鹅的难处。又经过十多天四五个回合,对方不再坚持要求目睹天鹅,终于答应刘富,批准他把天鹅送往省城动物园,并说念刘富这样执著,介绍信也免开了,他们会直接通知那位景班长,他们和动物园有业务关系。

于是,这个寒冷的早晨,香改和天鹅一块儿咳嗽起来的早晨,刘富赶紧又去镇政府办公室给天鹅馆的景班长打了电话。景班长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接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还说我算服了你了,为这么一只天鹅,你看你打了多少电话啊。什么时候把天鹅送来,我请你喝酒。

刘富终于等到了去省城的机会——司机是不乏这类机会的。镇长一个在省城的亲戚生病住院,想吃这里的特产——土鸡和紫心地瓜。镇长就派刘富开车把地瓜和土鸡送往省城。

晚上,刘富对女儿说了动物园要收下天鹅的事,女儿说,明天早晨我要再喂它一个鸡蛋。然后,刘富又把香改叫到东屋说,明天你也跟我去趟省城。你那咳嗽从来也没好好治过,离婚之前,我得给你把咳嗽治好。香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同意。兴许住娘家让她住出了甜头——娘家人不挑剔她邋遢,一回娘家她就浑身自在,离婚这事,也就越发显出不那么可怕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富就把“奇瑞”擦洗得锃明瓦亮。他把天鹅装进当初那个竹筐,让天鹅和香改都坐在后排座上,他带着天鹅和香改趁着早起开赴省城。

中午之前他们就顺利到了省城,先去医院把该送的东西送到,接着他们直奔动物园。途中他们路过了省军区大门口,刘富当兵时住过的地方。刘富看见了那大门,他猜后排的香改也看见了。他想起香改讥讽他惦记副政委的女儿,那真是香改说颠倒了啊。当年是副政委的女儿看上了刘富,有一次非要把他放在车上的衬衫拿回家洗,刘富不让,那女儿便大发脾气,跑进厨房一口气摔了四个盘子。后来刘富就复员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刘富并不懂得什么叫伤感,他不满意眼下自己的日子,但也从来没有想念过那位副政委的女儿。

刘富把车在动物园停车场停好,搬下装着天鹅的竹筐,对车上的香改说,你就坐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就出来。

这是一个晴天,风硬,太阳却很明亮。刘富带着天鹅来到动物园门口,对检票员说了要送天鹅,让他给景班长打电话。检票员和天鹅馆通了电话之后,放刘富进园,并指给他天鹅馆的方向。园内游人不多,刘富很快就找到了天鹅馆:敢情有这么一大片水啊,三十来亩吧。那馆就在水的中央,孤岛似的。现在水面结了冰,一只天鹅也没有,想必都在那馆中的水池里。在天鹅馆通往岸边的弯弯曲曲的小桥上,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迎着刘富走过来,这当是景班长了。他一边对刘富道着“辛苦辛苦”,一边打量着他怀里的竹筐说,不错,是大天鹅,你在电话里总叫它咳嗽天鹅。

刘富随景班长进了天鹅馆,馆中的水池里,果然有一对对的天鹅在游动。刘富把竹筐放在地上说,看它这脚蹼裂的,快让它进水里泡泡吧。景班长说不忙,我们的人先要给它作体检,这是规定。说话间两个穿灰大褂的工作人员就领走了刘富的天鹅。

景班长在池边热情地为刘富讲解。他指着池中的天鹅告诉刘富,这一对叫疣鼻天鹅,在天鹅里算性情厉害的,叫声嘶哑;那一对红额头的黑天鹅叫澳洲黑,贵得很,万数块钱一只。还有那一对就不用我说了,和你送来的一样,大天鹅。我们这儿最多的就是大天鹅……刘富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老实说他对各种天鹅并不感兴趣,置身天鹅馆他只有一个很具体的愿望,他想亲眼看见他的那只裂了脚蹼的咳嗽天鹅下水入了池中天鹅的群,他也就算对得起它了,他也就算了了一桩麻烦事。在池边溜达了一会儿,景班长引刘富出了天鹅馆,领他进了旁边一间小屋,说这是他们的值班室。值班室不大,一张旧方桌四周,散放着几把木椅。景班长指了把椅子请刘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快中午了,一会儿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这大冷的天……刘富这才觉出饿来,却还是虚着推让了一下。景班长叫刘富不要客气,说饭就在这个值班室吃,说他在这儿吃了三十多年中午饭了。又不摆席,就是馒头粉条菜。刘富便也不再推辞。他端起那杯白开水,本能地观察着水杯的卫生程度。他发现这杯子油渍麻花的,就不再想喝。怕景班长看出他的嫌弃,又赶紧找个话题。他看见屋角堆着几只敞口的麻袋,里边是些黄豆大的褐色颗粒,他问景班长那是不是喂天鹅的料。景班长说是,说现在方便多了,都是这种加工好的成品饲料,里边各种营养成分按比例搭配,既科学又省事。不像三十多年前,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刚接替父亲到动物园上班,进天鹅馆喂天鹅,每天都得去饲养室领窝头,一个窝头就有海碗大,回来要切成小丁,一天得切一百二十多斤,切得他手腕子发抖啊。刘富就说,真是干什么也不容易,看不出喂天鹅也是个力气活儿呢。

两人说着话,有管理员已经在桌上摆出两副碗筷,两只青花瓷酒杯,一瓶“小二”——二两装二锅头,一碟花生米。景班长给刘富和自己斟上酒,刘富说这酒就不喝了,他开着车呢。景班长说,两个人喝一瓶“小二”还能叫人开不成车?说完硬把酒杯塞进刘富手里。两个人真喝了起来。

一会儿粉条菜端上来了。

一会儿管理员叫景班长出去了。

一会儿景班长回来了。

一会儿一只热气腾腾的黑铁锅端了上来,锅里炖着灰褐色的大块的肉。景班长举起筷子冲着铁锅对刘富说,来,尝尝。

刘富说,这是鸡呀?景班长说是鹅,你送来的那只天鹅。

刘富放下筷子,似懂未懂的样子。

景班长只好给他解释说,动物园医生已经为这只天鹅做了体检,结果是它太老了,足有二十五岁了,体内脏器严重老化,基本不再有存活的意义。

刘富说,多老算是老啊?

景班长说,天鹅寿命在二十五岁左右,你说它老不老。

刘富说,可它正活着哪。

景班长说,我们养这么一只老天鹅所要花费的成本你想过没有?

刘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天鹅馆的,只记得他摔了眼前一个酒杯。当他出了动物园,开了“奇瑞”的车门把车发动着之后,才觉出自己的脚趾缝一阵阵钝痛,像被长了锈的锯子在割锯。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闭住眼,眼前立刻是黑铁锅里被肢解了的白天鹅。刘富的整个脑袋顿时轰鸣起来。他没有想到,这只麻烦了他几个月的天鹅,竟会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说不出的难受。该怨谁呢,他想不清楚。回到家又怎么向女儿交代呢,他更想不清楚。这时从车厢后排座上传出一阵“咳、咳、咳”的咳嗽声,刘富心里一惊:这不是我那咳嗽天鹅吗?难道它没有被送进黑锅它也没有那么衰老,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乱梦?他惊着自己,从方向盘上抬起脸,却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咳嗽声便永远消失。但咳嗽声没有消失,只是由“咳、咳、咳”变成了“吭、吭、吭”,像是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刘富小心翼翼地扭转头朝后排座看去,他看见了歪坐在那里不急不火的香改。

刘富如果不在这时往后看,他就真的记不起香改还在车上等着他。大半天时间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原本要在离婚前给香改治好咳嗽的。是啊,咳嗽,刘富曾经那么厌恶香改的咳嗽,他也同样不喜欢天鹅的咳嗽。每当女人和鹅同时在院子里咳嗽起来,他就觉得他的生活纷杂、烦乱,很没有成色。但是就在刚才,当他听见后排座上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

刘富发动了“奇瑞”一心想要快些离开省城,路上他只下了一次车给香改买了一套煎饼馃子。香改不挑食,也不抱怨刘富丢她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只扎着头吃煎饼。吃了一会儿才冷不丁问刘富一句:“哎,你不吃啊?”刘富摇摇头,香改就又自顾自地吃起来。唉,这就是香改了。刘富叹道。其实香改从来就是这样吧?只是他忘了她从来就是这样。他没有在医院门前停车,也没有征得香改的同意。也许他是想,要是从今往后给香改治咳嗽还有的是时间,他又为什么非在今天不可呢?也许他是想,眼下回家才最是要紧。他记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年已经不远了。

【作者简介】铁凝,女,河北省赵县人,高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夜路》、《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哦,香雪》、《甜蜜的拍打》,长篇小说《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苯花》,散文集《草戒指》等。其作《哦,香雪》、《六月的话题》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分获第一、二届鲁迅文学奖。小说《孕妇和牛》、《砸骨头》、《秀色》、《第十二夜》、《永远有多远》、《有客来兮》、《阿拉伯树胶》分获本刊第五、六、八、九、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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