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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情深 母亲意浓

2009-05-30张艳荣

小说月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政委大姐黄河

我父亲黄河,特别喜爱他的军装。从他参军那天开始,脱掉了那身带膻味的“放羊皮”,从里到外一色军用品,怎么穿都穿不够。只可惜,我父亲却过早地脱掉了那身军装,据说退伍原因是因为在朝鲜战场的时候生活作风有问题,而揭发他的人居然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林桂兰。我母亲长得也不错,浓眉大眼的。就在我父亲要入朝参战的前夕,我父亲领我母亲回了趟山东老家。我父亲为什么这样急着把我母亲领到爹娘面前呢?不是我父亲急,而是我父亲的爹娘急——儿子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没有个媳妇。他们总打信来催。但找媳妇不像买衣服,都在那儿摆着,相中哪件买哪件。找媳妇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哪有那么现成的,说找就找啊?所以我父亲就迟迟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他爹娘。他爹娘这回下了最后的狠心,打信告诉我父亲,准备给他找个媳妇。我父亲接到信就蒙了,急得都火上房了,他坚决不同意,说这都啥年代了,解放了,婚姻自由了,不能包办婚姻了。爹娘说,除非你领回个媳妇让我们看看。这可难坏了我父亲,上哪儿去弄那么现成的媳妇呀?父亲正愁得跟一团乌云似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确切地说,天上掉下个“林姐姐”,“呱唧”一下砸在了我父亲头上。

就在那天晚上,组织上要找我父亲谈话。父亲一进屋,政治处主任和卫生队的虹大姐正在屋里等他。父亲一看就纳闷了,这找我谈话还带个女干部干啥?主任先说话了,脸上满是笑——这人有个特点,一笑,五官就堆在一起,跟紧急集合似的——说:“黄河啊,坐,坐。”我父亲就挺着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时候我父亲是个连长,当然要规矩点。

“黄河啊,别这么拘束,今天咱们唠点家常,别紧张啊!那什么,还没对象吧?”

“没、没哪。”我父亲更腼腆了,更拘谨了。

主任说:“好同志啊,光顾革命了,把终身大事都耽误了,跟咱们林桂兰政委情况一样。”我父亲听了挠了挠头,心想,我怎么能跟人家政委相提并论呢?主任说完冲虹大姐笑笑,虹大姐附和:“是啊,是啊,黄河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我父亲一听明白了,这是要给他介绍对象。好啊,正愁着给爹娘上哪儿变个媳妇呢,这不天上掉馅饼了。我父亲心里立马乐开了花。又一想,不能够啊,那得多大的雨点才能淋到我头上啊?我们营长还“棍”着呢,论资排辈也轮不到我呀。我父亲这么胡思乱想着,虹大姐说话了,和风细雨地:“黄河呀,今天也没有别的事,组织上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是好事。”

我父亲听到“对象”,心跳倏地加快了。我父亲激动的主要原因是,虹大姐给介绍对象,肯定是卫生队那几个漂亮护士了,那几个护士,一个赛着一个地年轻漂亮。我父亲心想,我瞄她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嘻嘻,不光我,我们连那几个“小排岔子”比我还来劲,每天熄灯号一过,那几个小排长就把卫生队的几个护士在他们嘴里一一排队,嘬着牙花子品头论足,挑剔得很。这回好了,几个小子白想了,虹大姐要给我介绍了,眼馋死你们。我父亲心里激动得像开了锅,但表面却假装镇静。他低着头,假装不好意思地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说:“我听组织的。”这话当时很时髦,简单的五个字,意义大了去了,代表着一名战士的组织纪律性,又代表着一名共产党员的政治觉悟。想进步,你就得依靠组织,有这句话垫底,往下什么事都好办了。

主任和虹大姐愉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人家黄河都表态了,咱就大胆地唠吧。虹大姐说:“黄河呀,我们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职务呢比你高,前途呢比你大。”虹大姐说到这儿稍作停顿,下一步就该提到主人公的名字了,她是有意渲染主人公的重要性。主任以为虹大姐没词了,他接茬儿了:“岁数呢比你大。”到底是男同志,心粗,逮着啥说啥。虹大姐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忙抢着说:“也就大个三岁吧。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啊!”

我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卫生队那些水灵灵的姑娘能有这么大的吗?还没等父亲合计出个所以然来,虹大姐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这名字就像炸弹,把父亲从椅子上炸得跳了起来。

虹大姐说:“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就是咱们政委林桂兰。”

我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那可不行,差着好几级呢!”

主任说:“哎!这又不是选干部,这是找老婆,你管她差几级干啥?”

我父亲闷着头说:“反正我不同意!这哪儿跟哪儿呀,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谁跟谁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父亲说这话就有些含糊了,口气里明显就是政委差他十万八千里嘛。父亲的“十万八千里”是指男女之间心与心的距离,父亲怎么能和当他领导的女人一个锅里搅马勺,一个炕上睡觉呢?当首长行,他佩服她,当老婆万万不能。

我父亲说这话主任不爱听了:“听你这话,好像政委不如你呀,差你十万八千里呀?”

我父亲口气还挺硬:“我没这个意思,我觉得这事有点驴唇不对马嘴,请组织考虑。”

主任的声音有所提高:“你还有脸提组织,你刚才怎么表的态?啊?听组织的?我看你根本没把组织放在眼里!”

父亲看主任上纲上线了,嗫嚅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思想准备。”

虹大姐赶紧唱红脸:“主任有话好好说嘛。黄河同志有些腼腆,一时转不过弯来。”说着,虹大姐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父亲的肩。“黄河,坐,坐呀。”我父亲像泄气的皮球,坐下了。虹大姐紧接着一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黄河呀,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父亲顺从地答:“爹、娘,还有妹妹。”

虹大姐接着说:“哦,你的父母也盼着你早日成家吧,生个一男半女的,好让他们早享天伦之乐,他们盼得头发都白了吧?父母这一辈子不容易啊!何况你都三十了。”

虹大姐语重心长,我父亲听着听着脸就抽搐了,接着,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虹大姐一看火候到了,忙搀起我父亲坐在椅子上说:“哭啥?别哭,别哭,有什么困难跟组织说。”

主任和虹大姐会心地笑笑。

主任说:“你看你,打仗你是个好样的,怎么一轮到这个人问题上就蒙了呢?你要依靠组织,相信组织。”

我父亲抬起泪眼,像是询问组织真能给他解决这个问题吗?主任很快抓住了他的眼神:“组织这不是正在给你解决吗?如果你现在就给爹娘带回去个媳妇,欢天喜地把林政委往家这么一领,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看样子,摆在我父亲面前的就是一条路——先领回老家应应急再说。我父亲权衡利弊,豁出去了,他一梗脖子,昂首挺胸地说:“我同意!”这话说得很坚毅,而且大义凛然。

主任一步跨过来,双手握住我父亲的手,五官立马就紧急集合了:“谢谢你!恭喜你!这就对了,就这么定了!”

主任一锤定音了。主任能不高兴吗?终于完成任务了——政委在婚姻上是老大难,是团里的一块心病,这回好了,大功告成,就等着吃喜糖了!

我母亲去我父亲家很得爷爷奶奶欢心。我母亲这点好,朴实,很容易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像共产党的干部。我奶奶逢人就说,俺儿能啊,找个当大官的媳妇。话虽这么说,奶奶也看出媳妇比儿长得老成,就问,儿啊,你这媳妇多大了?父亲本来以我母亲比他大而很没有面子,就支支吾吾地说,比我大三岁。奶奶却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女大三抱金砖!

从此,母亲比父亲大三岁就成真的了,听到的人不容置疑地赞美——抱金砖!这样,母亲就有个很值钱的外号——大金砖。

要说我母亲也太霸道了,她跟我父亲结婚已是二婚了,我父亲在朝鲜即使有那么一点浪漫的事,她也亏不到哪儿去。我母亲其实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前任丈夫是为革命捐躯的。可笑的是,结婚这么些年,我父亲始终把我母亲当成首长,夫妻之间所有的事,首长不指示他也不敢擅自行动。

我父亲从朝鲜回来就跟我母亲结婚了。那是一次集体婚礼,五六对革命夫妻都是那次结成伉俪的。第二年,人家都抱上了革命的后代,只有我母亲肚子瘪瘪的。虹大姐着急了,她跟我母亲是好姐妹,把我母亲叫到她那儿说:“桂兰,这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虹大姐用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肚子,我母亲笑笑没吱声。“你还笑,再不生你都生不出来了,你都多大了,黄河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到底咋回事?是不是有啥毛病啊?”

我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没啥毛病,过去我怀过,行军打仗不小心没了。”

“你倒没啥毛病。”虹大姐听明白了,“那就是黄河有毛病?”

我母亲也不想瞒虹大姐,支支吾吾地说:“他也没啥毛病,可能在朝鲜受的苦太多了,他不想那事。”

“你怎么不早说呢?”虹大姐摊着两手,着急呀。

“我寻思也不耽误过日子,也不耽误工作的,说这干啥,怪砢碜的。”

虹大姐一拍脑门儿说:“我的大政委,这兵你都当傻了,丈夫的那事你不关心你关心啥?”虹大姐咝哈了半天,又说,“桂兰,你们的感情可能出问题了。”

我母亲不在乎地说:“黄河我了解,他看见女的就脸红。其实我也顶烦那种黏黏糊糊的男人。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一起工作、学习、过日子,就行了。”

虹大姐逼问:“你就不想要革命的后代吗?”

我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咋不想要啊。”

“这不就结了嘛!”虹大姐看出了我母亲的心思,别看她嘴上硬,心里急着呢。“桂兰哪,你也不用叹气,经常诱导诱导,兴许就好使。”

“怎么诱导啊?”我母亲问。

“用女色啊!”虹大姐答。

我母亲脑子里马上闪现出电影里那些女特务,恶心死了,她嗔怪地看着虹大姐说:“亏你想得出。”

“哎哟!我也是为你们好啊!革命了一辈子,连个革命后代都没有,你亏不亏?你们两口子就没试过?”虹大姐很认真。

“他不试,我还能上赶着?”我母亲眼皮一抹搭。

“哎呀,这事就严重了。”虹大姐一拍大腿,“你们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

我母亲是这样回忆的——

进洞房之后,我母亲坐在炕沿上,她有意不坐在椅子上,那样太像政委了,怕我父亲拘束,她今天是新娘,她尽量装出新娘可爱的样子。还别说,她今晚真的挺妩媚,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像打了腮红,眼睛扑闪扑闪的,亮晶晶的。

我父亲进洞房之后就靠椅子跟前站着,没敢坐。我母亲就挥挥手说:“黄河,坐,坐呀。”我母亲表面挺热情,可这话不像老婆说的,倒像首长对她喜爱的“小鬼”说的。我父亲两腿一并拢,敬了个漂亮的军礼,说:“是!”就搭着椅子边坐下了,腰板倍儿直,双腿微分,双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我母亲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比她小的男人,他的一招一式都带着朝气和蓬勃,又规规矩矩。

我母亲一想到我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吃的苦,她的心就有种说不出的疼。此刻她想,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事业上,她都要竭尽全力帮助他。她看我父亲还在那儿正襟危坐,就好笑,心想,瞅那傻样。我母亲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好了,但她没说,她是这样招呼我父亲的:“来,过来,上我这儿来坐。”声音很和蔼。我父亲乖乖地走过来,我母亲拉他并排坐在炕沿上。这回我母亲还表现得不错,她主动抓住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虽没有触电的感觉,但很温暖。我父亲也就任她这么握着。我母亲又有了大胆的举动,她把脸转向我父亲,眼神朦胧了,带着大胆的渴望。不管她是政委还是英雄,到了这个时候,首先她是女人,女人天性就有被爱被宠的渴求。接着,她的身子也向我父亲倾斜了,散发着很好闻的雪花膏味,同时,她也闻到了我父亲身上男人特有的气味——对我母亲来说,这味道真是久违了。于是,她的身子也有了变化,像散了架,酥酥的,软软的,收又收不起来,渴望着什么,又拒绝着什么,她就这么来回地折腾,自己跟自己较劲,实在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支持不住了,便一头扎在了我父亲的怀里。眼前这个女人再也不是我父亲的政委了,那柔柔的眼神使我父亲来不及细想,一把搂住了她。这回我母亲好受多了,搂得越紧越好,搂得再紧都不过瘾。我母亲实在不行了,喃喃地说:“搂紧我!”这句话威力无边,“噌”把我父亲全身的火点燃了。我父亲把我母亲按在炕上。就在这时我母亲说:“黄河,有个营长的位子空着,我给你争取一下,但你自己也得努力,我想问题不大。”这句话就像秋风扫落叶,等我母亲再迎合时,我父亲已经钻进自己被窝了,脸冲墙。更可气的是,我母亲还问:“你怎么了?”

我父亲心里有气,但他不能说出口,他怎么能冲他的政委发火呢?

“你到底怎么了?”林政委有点不耐烦了。

“没怎么,不,不想。”我父亲支吾。

“咋的了?”我母亲继续问。

“反正就是不想,可能在朝鲜趴雪地趴的,落下毛病了吧?”我父亲磕磕巴巴说完这话,心想我母亲肯定跟他大发雷霆,可是,我父亲想错了,政委就是政委,她这样说:“黄河,你别伤心,我不会扔掉你不管的,更不会跟你离婚,你是为革命,不砢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弟,我就是你姐,我会对你好的。睡吧,好好休息,明天咱俩都去工作,你领连队该怎么训练还怎么训练,别像他们,结婚了,两口子总腻在一块儿,膈不膈应人?影响多不好。”

虹大姐听完了问:“你们就没再试过?”

“没有。”

“你就会这句话!我的政委同志,你在床上就不要摆政委的架子了。”

“我没摆架子。”

“你晚上睡觉都穿啥?”

“那还能穿啥?穿部队发的衬衣衬裤啊。”

“难怪黄河不碰你,那衣服穿身上,啥线条也看不出来,就跟两个老爷们儿睡在一起一样。你来,来,上里屋来,我给你拿一样东西你看。”虹大姐拉着我母亲往里屋走。虹大姐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睡裙,抖开,“好看吧?我自己做的,模仿朝鲜裙子做的。”

“你这裙子啥时候穿啊?”我母亲疑惑。

“晚上睡觉的时候穿啊。”虹大姐笑得诡秘。

“啥?睡觉穿它?”我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替她害臊。

虹大姐很神秘地趴到我母亲的耳朵上说:“我告诉你呀,每天晚上我穿上这样的睡裙,我们家那口子就……”两人嘎嘎大笑,“桂兰,这条是我新做的,咱俩身材差不多,送给你。”

“妈呀,我可不穿。”

“你不穿?你就不想要个孩子……”

“咋不想,黄河他娘来信也总催,我也急,这事跟谁说去,也说不出口,也只能跟你说。”我母亲面露难色。

“你跟我说就算对了,今天晚上就穿上它,听我的没有错,我是医生。”

真的应该感谢虹大姐,没有虹大姐的那条睡裙就没有我。我母亲在四十岁上有的我。她也很珍惜那条睡裙,她一直珍藏着,直到她知道我父亲和金达莱的事,她才用剪子把那条睡裙剪得稀巴烂,可惜了。

我母亲从虹大姐家回来的那天晚上,并没有立即穿上那条睡裙。我母亲不是白给的,她选了个喜庆的日子才穿。我父亲那天特别高兴,他刚开完庆功会回来,进门的时候胸前还戴着没来得及摘下的大红花。他带领的连队,被军区命名为“神枪手”八连,成为全军区连队建设十面红旗之一。这神枪手可不是靠老婆靠出来的,那是硬碰硬拼出来的,我父亲是条硬汉子。我父亲今天遇到的都是掌声和鲜花,更可喜的是,他晚上一进家门又迎上了我母亲的笑脸,笑得也像一朵花。我父亲一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腿叉得很开,头搭在椅背上,这坐相,大胆了,放肆了,但他今天就是飞扬跋扈,我母亲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因为她心里有鬼——她打定主意今晚穿那条睡裙。我父亲那晚话也多,因为他在连队刚喝完了庆功酒。我母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俩喝一杯,我父亲说喝一杯就喝一杯。于是,两人就嗞一口嗞一口喝开了。

人都说棋逢对手,酒逢知己,一点不假。我父亲佩服我母亲喝酒的豪情,我母亲佩服我父亲喝酒的豪气。父亲和母亲能过到现在也缘于酒。我父亲是标准的山东大汉,从小就喝山东老白干,他扛活的那家地主就是酿酒的,他白天放羊,晚上帮着酿酒,老白干滋养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肉。我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十几岁就骑在马背上跟抗联在林子里钻,在冰天雪地里与鬼子周旋,实在冷了就一口北大荒老烧。

我父亲和我母亲最初相识也是缘于酒。

那是建国后的第一个春节,三十晚上,团领导班子挨个连拜年,走到我父亲他们八连,正赶上战士们吃年夜饺子。大家都知道林政委会唱二人转,平时不敢让她唱,但今天是过年,热闹,高兴,战士们起哄,非让林政委来一段。我母亲一脚踏在凳子上说:“好,拿两个茶缸子来。”咣,两个军用茶缸摆在了桌子上,我母亲一挥手:“倒酒!倒满!”两茶缸酒倒满了。“我唱一段可以,但有个条件,我喝这缸酒,谁要是一口气把另一缸酒喝了,我就唱。”说完,我母亲一仰脖子,一茶缸酒灌进去了,她用手背抹把嘴,战士们鼓掌喊好。

我母亲微笑着说:“我这缸酒就算给同志们拜年了!那么,另一缸有没有喝的?勇敢点嘛!”

战士们一个个七嘴八舌,瞎诈唬能耐,没有敢比划的。我母亲说话了:“那好,我们到下一个连队去了,祝同志们过一个团结胜利的革命化春节!”然后,她一立正,给同志们敬了个节日的军礼。

事情到这儿也就算圆满结束了,战士里面就是真有能喝的,这时候也不能伸头了,你还想怎么着?让政委喝了酒,还得扯着个手绢给你唱二人转?政委不是显摆自己的酒量,今天是过年,战士们有这个要求,政委不好扫同志们的兴,但她毕竟是政委,又是位女同志,不能掐着嗓子唱二人转,用一茶缸酒助兴,也算给同志们面子了,又不失政委的英雄气概,皆大欢喜。战士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欢送林政委一行离队。

恰恰就在这时,我父亲说话了,他说他喝。咋地?八连没人了,多少个山头、多少个阵地都拿下了,拿不下一茶缸酒?传出去丢不起那个人,好说不好听。她再怎么着也是女人,一个连队百十号大老爷们儿,在一女人面前草鸡了?这是士气问题。我父亲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缸子酒进去了。我母亲站住了,战士们愣住了,这不是跟政委叫板吗?我父亲说再倒上,通信员又把酒满上了。我父亲立正站在我母亲面前说:“政委,这缸酒是罚我自己的,如有不敬之处,请政委海涵。”说完,又一缸酒进肚了。

这第二缸酒喝得好啊,有礼,有分,有义气。

我母亲带头鼓掌,她说:“好,好啊!从喝酒上能看出,八连是拉得出、打得响的连队。并不是能喝酒就是好样的,而是,该喝酒的时候你不敢喝,这样的连队打仗也好不到哪儿去。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连长是好样的,你们八连也是好样的!今天这个二人转我就唱定了,满足同志们的愿望。”

战士们一起喊好。

“过年了,高兴嘛,而且是革命胜利的第一个春节,我为这胜利的日子歌唱!”我母亲把二人转又提高到一个政治高度,为了“胜利的日子”非唱不可,不唱不行,唱好唱赖我不是献丑,而是完成一项政治任务。其实我母亲准备唱的二人转是东北民间艺术,都是老百姓身边喜闻乐见的事,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所以我母亲要把它合理化,政治化,那样才符合她的身份。

战士们更热烈地鼓掌,急切地盼望着政委一展歌喉。我母亲就说,同志们想听哪一段?战士们喊,《小拜年》!我母亲大大方方一挥手:“好,我就来个《小拜年》。”她看着我父亲微笑着说,“请黄河连长跟我配合一下怎么样?”

“好!好——”战士们响应着,呼喊着。

我父亲一个立正,没有犹豫,干干脆脆答了声:“是!”然后,落落大方地站在了我母亲的身边,小伙子,倍儿利整。连队没有锣鼓家什,战士们敲筷子、敲碗、敲盆,凡是能响的都敲上了,给他俩伴奏。我母亲先唱头一句,我父亲接着唱第二句: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家家团圆会呀啊,

少的给老的拜年呀啊,

也不论男和女呀啊欸呦呦呦呦欸呦呦啊,

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啊欸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服穿哪啊欸呀啊。

打春到初八呀啊,

新媳妇住妈家呀啊,

带领我那小女婿呀啊,

果子拿两匣呀啊,

丈母娘啊一见面呀啊欸呦呦呦呦欸呦呦啊,

拍手笑哈哈呀啊欸呦呦呦呦,

拍手笑哈哈呀啊欸呀啊。

二人转把新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多年以后,八连的战士回忆起那个大年夜仍意犹未尽,那是他们过得最有意义、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他们现在想起来还无不啧啧称赞:真没想到,林政委和黄连长,他们从那以后真就成为了一对革命夫妻。

不但同志们没想到,我父亲更没想到啊!从这二人转开始,他这个小女婿真就当上了,后老悔了,我咋就那么能“得瑟”呢,非喝那茶缸酒,不喝那茶缸酒就不能唱二人转,不唱二人转就不能让我母亲盯上。

要命的是,我母亲从八连回来,心里一直放不下,她爱上了人一个,他的名字就叫——黄河!她也责怪自己,怎么就动了凡心了?而且爱上比她小、比她职务低的男人,这个小连长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两茶缸子酒吗?我母亲不管怎样损自己,没有用,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她的心闹得慌了,排山倒海地闹。她自己能找那个小连长说吗?说我爱你,我喜欢你,咱俩对象吧——那不缺心眼吗?看起来只好寄希望于组织了,组织也太不善解人意了,以前有事没事总找我谈个人问题,现在真有个人问题了,他又不找了。虹大姐也是,总在我耳边说,革命胜利了,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按兵不动。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现在她倒不找我了,得,我去找她。

果然,虹大姐见到我母亲又是老生常谈:“唉,桂兰,我刚想找你去呢,我又给你物色了个对象,这人才好呢,长得好,人品好,还是师职干部,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对你可感兴趣了,想要跟你见见面,你看咋样?”

我母亲说她不想见,虹大姐就急了,说这个你要是不见,你以后的事我可就不管了。我母亲说你不管还不行,有人对我有意思了。她没好意思说她对人家有意思。

虹大姐问是谁。

我母亲低着头说是八连的连长黄河。

虹大姐倒吸了口凉气,小连长这不想吃天鹅肉吗?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胆肥了他,差着好几级呢,我找他去,什么玩意儿。

我母亲拦住她,不得不说实话,是我看上人家了,不是人家上赶着我。虹大姐大张着嘴,半天没喘上气,虹大姐抱着一线希望问,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我母亲没吱声,两行泪却顺着我母亲的脸流了下来。虹大姐吓了一大跳,她从没见我母亲流过眼泪,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母亲动了真心了。虹大姐的心被我母亲的眼泪冲软了,她拍着我母亲的手说,我就是头拱地,也要把这事说成喽!

就在我父亲连队受奖的那个晚上,父亲和母亲真没少喝。我父亲是敞开量地喝,我母亲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怕误了穿那条睡裙,怕错过这个喜庆的日子。

我母亲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要穿那条睡裙,什么事都得趁热打铁掌握火候。所以,我母亲要掌握的火候就是让我父亲喝好,但不能喝倒,喝成一摊泥,那就不好了。我母亲醉眼蒙眬地说:“黄河,你等着,我给你大变活人,不,不是,我给你大变美人。”

我母亲很媚地瞟了一眼我父亲,就进里屋了。

等我母亲再出来的时候,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金达莱——我父亲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定格了,多么熟悉的裙子,多么熟悉的情景。这条睡裙比一般的朝鲜裙要短,刚搭在我母亲的膝盖上面,领口低到胸,影影绰绰半含半露。我母亲整天呼啦着一身军装,这胳膊、大腿、脖子冷不丁往外一露,还挺撩人。酒让我母亲的脸红润,红润的脸上一直挂着笑,笑得面如桃花眼如波,让我父亲的思绪回到了朝鲜,回到了那片金达莱花丛。

我父亲径直向我母亲走去,不,是向金达莱走去,他思绪全乱套了,但心情飞扬了。我父亲走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拦腰抱起了我母亲。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母亲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喜滋滋。从此,我母亲的日子阳光灿烂,她每天晚上都穿那条睡裙。我母亲以为,这幸福的日子从此就会万年长。

自从有了我之后,我父亲很少和我母亲做夫妻间的事。我母亲也总结出一条规律,如果她不穿那条睡裙,父亲睡觉时跟没看见她似的。就在一次难得的酣畅淋漓之后,母亲问父亲:“黄河,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条裙子?”这时候的人往往还处在云里雾里,还没下凡到现实的人间,似梦似醒。我父亲没回答喜欢人还是喜欢裙子,他随意搭讪:“你穿这条裙子像金达莱。”说话的口气太随意了,随意得就像这句话在他嘴里滚了一千遍一万遍,背得滚瓜烂熟,早就想说,种种原因又不能说,不说又憋得难受,小心着,小心着,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溜达出来了。

我母亲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黄河,金达莱是谁?”

我父亲自知说漏嘴了,忙掩饰:“不,不是谁,是花儿,朝鲜的花儿。”他要是不加“朝鲜”还好,加个“朝鲜”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母亲更起疑心了:“黄河,你可不是会说谎的人,你说实话吧,我不会怪你,咱们夫妻这么长时间了,是有感情的,就是养条狗,这么长时间了,也舍不得一棒子削死啊。”

这个比喻是损了点,但话糙理不糙,挺暖人心的。我父亲听了她的话,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些年金达莱一直压在他心里,思念是甜蜜的,但甜蜜的同时是郁闷的,人想人,想死人。金达莱装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什么包袱最沉,心里包袱最沉。他总想找个人絮叨絮叨,释放郁闷,宽宽心。谁是最合适最安全的人选,他认为是我母亲——而且这事也最应该她知道,我父亲不愿再在妻子和金达莱之间煎熬了。妻子毕竟是受党教育这么多年的政工干部——我父亲想我母亲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会对他宽大处理的。

我父亲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母亲。

这乞求代表着多少含意,我母亲读得懂,作为妻子,面对这个比她小、她又深爱着的男人,她的心也有点软了。我母亲真诚地说:“黄河,你说吧,我会为你保密的。”她见我父亲还在犹豫,她继续真诚,“一个人一生哪有不犯错误的,改过来就是好同志嘛。”

我父亲就坦白了:“这个金达莱你认识,你那次负伤的时候就是她抬你过的江。”

我母亲想起来了,那是她刚到朝鲜不久,那时候江水刚要封冻,冰凉刺骨。记得刚参加第一次战役,我母亲就负伤了,是一位朝鲜老大爷和一位朝鲜姑娘抬着她向后方医院转移的。那情景跟电影《英雄儿女》一点不差,我母亲每看一次,心情都无比激动,电影里朝鲜老大爷和朝鲜姑娘抬王芳过江,敌人的炮弹在他们前后左右爆炸,他们顾的不是自己,而是王芳。电影里这个场面就是我母亲的亲身经历,只是过的什么江她叫不上名了。到了后方医院,我母亲伤势比较重,就转回国养伤了。但从此以后我母亲心里充满了对朝鲜人民的感激之情。

而我父亲他们先后数次打退敌人在飞机坦克掩护下的进攻,最后只剩我父亲一人,阵地上轻重机枪全打坏了,手榴弹一颗不剩,爆破筒早就炸坦克用完了,他不想当俘虏,纵身跳进了山涧。

后来,所有人都认为我父亲和阵地融为一体了。

于是,我父亲成了烈士,成了英雄。英雄的事迹传回祖国,掀起了学英雄的高潮。英雄不在了,可英雄的未婚妻还在呀。我母亲在伤还没好利索的情况下,就担负起替英雄作报告的任务。我母亲作为英雄的未婚妻,也格外地受人尊敬和爱戴,我母亲没有让仰慕英雄的人们失望,她表示终身不嫁给别人,愿意和英雄的英灵终身为伴。还举行了个结婚仪式,那天,她是抱着我父亲的遗像举行了婚礼。当时,很多人为英雄、更是为这痴情的未婚妻流下了眼泪。

其实,我父亲跳下山涧就失去知觉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了朝鲜老百姓的家里了。喂他水的是位漂亮的朝鲜姑娘,见他醒了,对他粲然一笑,这一笑温情似水,美丽动人。我父亲的眼神和姑娘的眼神碰上了,当时我父亲就想,我死了还是活着?我肯定死了,要不咋见到天上的仙女了呢?而且这个仙女怎么这么面熟啊,好像在哪儿见到过。我父亲冥思默想,噢!想起来了,这不是救林政委的那个姑娘嘛!我父亲想起来了,林政委负伤了,我父亲抱着林政委喊担架。一个朝鲜姑娘像一朵彩云似的飘了过来,后面跟着朝鲜老大爷,手里拎着担架。姑娘过来就低着头给林政委包扎,林政委挣扎着说:“我没事,我决不下火线。”我父亲发火了,粗着嗓子喊:“赶快抬走!”他这一嗓子把姑娘吓得一哆嗦,她抬头,无助地看着我父亲。那是一双结着像雨雾一样幽怨的眼神,我父亲的心一颤:知道他这一嗓子吓着她了。他不是冲她发火,我父亲怎么向她解释呢,语言不通,我父亲只好轻柔地在姑娘的肩上拍了拍。姑娘嘴角动了动,释然地笑了。

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我父亲和美丽温柔的朝鲜姑娘金达莱就这样在我母亲的眼皮子底下见面了。姑娘默不做声的小模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父亲的心里,正好和我母亲的大刀阔斧、慷慨陈词形成鲜明的对比。姑娘拖着一条长辫子,穿一条朝鲜裙,上身是白色,裙子是粉色,胸前的飘带在萧瑟的风中飘摆。她的身后硝烟滚滚,炮火已把她的裙子熏染得面目全非,尽管这样,也掩饰不住姑娘的美丽。

我父亲握着金达莱的手说:“政委就拜托你了。”

当他转身向前冲去的时候,金达莱扯住了他,因为他的手也在流血。金达莱给他包扎,那纱布还没系利索,我父亲就拎着枪冲向前去,临转身他竟还不由自主地向金达莱笑了一下。

我父亲正想着,只听眼前的姑娘惊喜地喊着:“志愿军同志,你醒过来了!”接着姑娘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怕试得不准,又俯下身子,用额头贴着我父亲的额头试,她便大呼小叫:“呀,志愿军同志你退烧了。”我父亲长这么大,哪经过这阵势,跟姑娘脸贴脸?想都不敢想。姑娘的头发都掉到他脸上了,嘴唇就差那么一点点就碰到一起了,我的妈呀,幸福死了。临出国的时候,就抱一下我母亲,还让我母亲谆谆教导一番,比臭训一顿还难受。

姑娘连比划带说,她叫金达莱。姑娘也认出了他,姑娘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战场匆匆一别,当我父亲转身冲向前去的时候,我父亲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前就再也没有消失过。在金达莱的精心照料下,我父亲的伤情很快好转。在这期间,生活在一个空间的男女,诸如用手试脑门儿温度,搀扶着走路,有意无意间手碰在一起,不期而遇的眼神,种种这些马勺碰锅沿的事防不胜防。特别是我父亲,既躲避这类事发生,又渴望这类事发生,他就在这躲避和渴望中拉锯和煎熬。在这种状态下他呈现的憨厚样子,更撩拨起姑娘的爱慕之情。我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着吧,等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金达莱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伤彻底好后,我父亲归队了。

按理说,我父亲和金达莱的故事到此也就结束了。

我父亲的归来,在志愿军队伍里又掀起了一个不小的高潮。消息传回祖国,首先我母亲所在的部队一片欢腾,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向她道喜,向她致敬,有人说是她对英雄的一片真情感动了上苍,我母亲说是英雄的生命开鲜花。部队的首长也表态,等英雄回来给他们再补一个热闹而体面的婚礼。

我父亲是英雄,是活着的“烈士”,我母亲觉得特长脸,她没看走眼,她就更加思念她的英雄。思念怎么办?只好写信了。尽管我母亲心里思念得肝肠寸断,但字里行间却看不出爱情的蛛丝马迹,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国内的大好形势,再就是鼓励我父亲立功杀敌的豪言壮语,就好像我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所有的赫赫战功都与她的鼓励分不开的。唯一能看出他俩关系不一般的地方,就是开头和落款。你读头三个字“亲爱的”,你能感觉得到这是恋人的信;再往下读,“黄河同志”,把距离一下就抻长了。落款是:思念你的林桂兰同志。好好的“思念你的林桂兰”,偏偏后面加上“同志”,净捡干的唠,还赶不上人家农村妇女,人家也不讲究个格式,也不讲究个文明,上来就是,孩子他爹,俺想你,俺等你胜利回来搂着俺睡热炕头。这信看了,即使睡在冰天雪地,心里也热乎。

那时候,前线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所有寄到前线的家信,战士们都抢着传阅,而且是大声朗读,如果是未婚妻或者是媳妇寄来的信,那念起来就更有味道了,那就得勒着嗓子,嗲声嗲气地念,有人还抢过去重“嗲”,直到信在每一位同志手里过一遍,最后才落到主人的手里。信对前线的志愿军战士很重要,给战士们带来了亲人的慰藉和温暖。我母亲当这么多年兵,她知道信到了前线是要公开朗读的,特别像她和我父亲这样的“名人”。所以她写信时越加严谨措辞,越加慷慨激昂。久而久之,战士们也就懒得看了。如果你的来信没人抢着看,好像很尊重你,其实是很没面子的事,就像娶媳妇没人闹洞房一样没意思,闹过了头不行,不闹还不行,一个道理。

我父亲从同志们嘴中得知,在大家以为他牺牲的时候我母亲就跟他举行了结婚仪式,这已在志愿军中传为佳话了,战士们为之深受鼓舞,极大地激发了指战员们的战斗热情,意义和作用大了去了。看起来和我母亲成双成对是早晚的事。再者说,黄河,你也不能够啊,人家林政委哪样不如你,论职务比你高,论大小战役不比你打得少,论情深意浓,更不用说,你都捐躯了,人家还跟你结婚。这样的媳妇你上哪儿找去!咋的,你当了英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父亲这样劝自己,就认了吧,心里就别想金达莱了。我父亲越是这样劝自己,越战胜不了自己,金达莱越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甚至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即使金达莱在他面前不说一句话,他也知道她的快乐和悲伤。一想起她楚楚动人的小模样,他就不能抑制自己,他恨不能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呵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以前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别人怎么描绘他还是不懂,但自从见到金达莱,他知道他有爱情了。他即使不在金达莱家养那么长时间的伤,仅仅战场那匆匆一别就足够了,足够占据他一生了,足够让他回味一生了。姑娘如叹息般抬头一望,那结着幽怨的眼神,我父亲的眼里再也装不下第二张脸了。

爱情归爱情,但人得讲良心。我父亲坚认这个理,所以他也给我母亲回信,不过,总是我母亲来的信多,他回的信少。我母亲不在乎我父亲回不回信,因为她知道前方的战事紧张,我父亲没有时间写信。我父亲信的内容无非就是汇报战绩与战况。我父亲的信写得规矩大方,开头总是“敬爱的林政委您好”,“敬爱的”虽然里面有个“爱”字,但和“敬”字连在一起放哪儿都不犯碍,都能拿得出手。“您”字用得也好,就比“你”字显得尊重,但正常人看了感觉上显得疏远,隔心,隔肺,隔着肚皮,不亲,何况他们是这种关系,但我母亲喜欢。落款是“您的战士黄河”。我父亲的第一封信这样开头和落款完全是试探性的,他以为我母亲在回信中会这样说,“以后叫我桂兰就行”,可是我母亲没有这样说,而是欣然接受。所以我父亲所有的信都是千篇一律这样开头和结尾的。

我父亲下决心,就让金达莱在他心里成为永久的珍藏吧。我父亲想,他跟金达莱的事再发展下去,他是占不着理的,关键是爱情与纪律势不两立。再者说了,就是跟金达莱发展下去,你能给姑娘什么承诺,真的能给人家幸福吗?想通了之后,父亲主动给母亲去了封信,虽说是怀着愧疚的感情,但信中主要汇报的是这几个月来的战绩,信中写道:

我志愿军历时七个月的战略反突击阶段胜利结束。我军经过连续五个战役的胜利,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战局,迫敌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为我们最后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喜欢听前线的一片大好形势,所以他信上报喜不报忧。其实在他写这封信的时候,那是他们最艰苦的时候,虽然我志愿军取得了五次战役的伟大胜利,但志愿军战线南移,运输线延长,后勤供应十分困难,许多同志因营养跟不上而患了夜盲症。在这种情况下,团组织成立了若干筹粮小组。我父亲也在筹粮小组中,并任小组长。团长说了,你们各小组尽一切办法筹集粮食,但不能抢,不能骗,向朝鲜群众宣传政策,实行买卖公平。团长说反正我把政策交代清楚了,能不能搞来粮食那是你们的能耐了。各小组听好喽,我这等米下锅呢,这可比攻山头重要,哪个小组搞的粮食多我给他嘉奖,哪个小组搞不来粮食我处分他小组长。看起来团长真急了,战士们得了夜盲症那还得了,就指望着晚上偷袭敌人呢。

搞粮食,谈何容易,正值春季,青黄不接。宣传政策,跟老百姓拉关系,对我父亲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人不难,轻车熟路,那是在国内。现在是在朝鲜,语言不通,还有各方面的原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父亲急中生智,想起一个人,谁呀?金达莱呗!由金达莱在小组里向朝鲜群众作宣传,用美国兵的话讲,那不就OK了嘛。我父亲请来了金达莱,果然工作好做多了,金达莱向老百姓们说:美国兵都打我们、害我们,志愿军来了帮我们,还是中国好,志愿军好,可是他们现在没有粮食吃,没粮食吃身体就垮了,怎么替我们打侵略者?老乡们,你们有粮食就贡献出来,志愿军花钱买;让我们和志愿军共渡难关,共同把侵略者赶出朝鲜。金达莱可立了大功了,经她一宣传,老百姓们纷纷拿出粮食。我父亲组筹集的粮食最多,别的小组纷纷效仿,这样粮食问题一下就解决了,就能接上了祖国运过来的粮食。团长表扬了我父亲,夸他跟朝鲜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号召同志们要向他学习。团长一点也没夸错,在筹集粮食这件事上,我父亲找金达莱帮忙,凭良心说,真没掺杂一点个人私心杂念,完全是为了筹粮。后来事态的发展就不像那么回事了,这也不能赖我父亲,像这种事,跟大自然一样都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没法评判对与错。

金达莱也是,粮食筹集完了,你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你该回担架队回担架队,她没有,而是组织了一支文艺慰问队,前来慰问,还带来了慰问品,那可都是宝贝:白菜、土豆、萝卜。这些东西来得可不容易,朝鲜老乡们储存了一冬天,在敌人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这回我父亲的脸上可有光了,团长见到他都直拍他的脑袋,说你小子行啊,给咱团解决大问题了,跟老百姓的关系要搞好喽!

慰问演出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舞台就设在山坡下的一块空地上。其实也没什么像样的舞台,大家围成个圈,中间就是舞台,靠里圈的就席地而坐,靠外圈的就站着,大外圈的实在看不着,随便找点啥垫脚底下踩着,军民共联欢。节目进行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

春寒乍暖,正值金达莱花开得漫山遍野,阵阵的花香给寒春带来一丝暖意。月亮又圆又大,善解人意地挂在黑丝绒般的夜空,繁星点点,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我父亲也陶醉了,这是他入朝以来遇到的最美丽的夜晚。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的月亮,他想家了,在山东老家,也是这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面,小麦憋了一冬天的劲儿,正铆足了劲儿生长,现在有一虎口高了。

我父亲正在月光下浮想联翩的时候,一阵甜蜜的歌声飘了过来,我父亲抬眼一看,嘿,是金达莱!她穿的这裙子也漂亮,上面是白色的,下面是粉色的,白色的飘带在胸前,随着她的舞蹈很自然地飘来荡去;一条长辫子拖在身后,辫梢扎着一条红绸子,随着舞蹈一会儿甩在身后,一会儿又搭在胸前。柔美的舞姿,甜美的歌喉,娇媚的面容,金达莱今晚可真漂亮。

我父亲弓着腰,三扒拉两扒拉,从人缝钻进了里圈,到了里圈,挤个地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金达莱,歌声飘在他的心坎上。

金达莱花呀,金达莱花,

疾风暴雨迎春来,

英雄的鲜血洒花下,

朵朵花儿开不败。

我父亲使劲鼓掌,巴掌都拍红了。战士们强烈要求金达莱再唱一遍。金达莱说好吧,她还说她要和黄河连长一起唱。战士们起哄:好,好!连推带搡,把我父亲推到金达莱身边。我父亲的脸腾地就红了,好在黑天,看不清。我父亲低着头,腼腆地站在金达莱的身边,中间隔着八丈远。他这个熊样子,更激起了战士们的起哄热潮,战士们喊,连长靠近点!我父亲也觉得不对劲,在祖国跟林政委唱二人转那会儿多大方,大萝卜脸,不红不白。这怎么跟金达莱站在一起心里就簌簌的,像过电。我父亲在战士们的催促下,把这首《金达莱花》来了一遍男女声二重唱,用汉语唱的——金达莱在担架队,经常和志愿军打交道,也学会了一些汉语。

节目到最后,志愿军战士们和慰问队的同志们围成圈跳起朝鲜舞。跳着跳着,金达莱拉起我父亲的手溜出了人群。

他俩一口气跑上了山坡,钻进了金达莱花丛。正跑着,一个花枝挂住了金达莱的头发,金达莱哎哟一声停住了,我父亲就帮她择。我父亲高出金达莱一头,他就那么扳着金达莱的头,因为跑得急,我父亲呼出的气吹拂着金达莱的头发。金达莱的心就迷乱了,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幸福,一种没来由的委屈和忧伤就涌上了心头,她就那样趴在我父亲的肩窝轻声地饮泣了起来。英雄的我父亲可以直面流血牺牲,却承载不起一个柔弱女人的眼泪,他就慌了手脚,他就问怎么了,越问金达莱哭得越厉害,趴在他的胸前就是不抬头。我父亲真的着急了,他捧起了金达莱的脸,这时,又圆又亮的月亮刚巧钻出薄纱似的云层,我父亲的手就颤抖了,手里捧的是一捧月光吗?不是的,是金达莱温情似水的眼光。我父亲就那样捧着,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就散了。

他们在金达莱花丛中徜徉。我父亲竟然一点也没想起他刚刚给我母亲写过一封信。更可气的是,他临回营地还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金达莱,等着吧!等着英雄的黄河来接你。对金达莱来说,这句话能不能实现都不要紧,她只要拥有这句话就足够了。而我父亲为了这句话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回到联欢会现场刚好赶上联欢结束,我父亲再看到战友们的时候,顿时知道他错了,他的承诺,基本上是空话。如果明天捐躯了,倒好了,不然,这错误可就犯大了。他希望有人发现他的事,然后审问他,批评处分他,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些,可是,战友们还像平常一样,那么爱戴他,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自从这个夜晚之后,我父亲心里既痛苦又甜蜜,还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忧伤。他被这个痛苦折磨着,他觉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金达莱,唯独没想到对不起我母亲。所以,这以后的战斗中他更舍生忘死,以弥补内心的愧疚。但适得其反,越是这样,他立功的次数就越多。一想到喜报频频传回祖国,我父亲的心里更难受。最要命的是,他一边恨自己,一边思念金达莱。

那片金达莱花丛就这样成了我父亲回忆和忧伤的落脚点,看起来他这辈子也别想走出这片金达莱花丛了。

我的年轻的父亲动了真情。

那天晚上,我父亲向我母亲和盘托出他和金达莱的事后,释然了,心里轻松多了。

我母亲还没等听完我父亲和金达莱的故事就把那条睡裙剪烂了。

我父亲望着剪成碎条的裙子,傻眼了,他知道完了,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我母亲开始没有歇斯底里,剪完裙子,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我父亲不敢拉,也不敢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肩膀,垂着手,低着头,站在墙角。我母亲砸够了,她咬着牙,握着拳问我父亲:“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会选择她吗?”

我父亲说我应该跟你说真话,我瞒了你这些年,就够对不起你的了,这次我不能再欺骗你了.如果让我再选择我还会选择她。我父亲说这话,不是有意气我母亲,而是在领导面前说实话。

我母亲听了,“你、你”了半天,才狠狠地向我父亲举起了手,最后巴掌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接着一屁股坐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我父亲原本是想,像汇报思想工作似的,像往常一样得到我母亲的批评指正,然后,找出根源,指出方向,最后是解决办法。每次我父亲有个思想疙瘩啥的,我母亲都循序渐进、潜移默化地开导他,开导的同时也就批评了他,批评得他心服口服,欣然接受。这回,我父亲最需要她这政工干部的拿手绝活,她倒不用了。

如果我母亲冷静一点,做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这一辈子,除了打仗,就剩下做思想工作是轻车熟路的,她做过那么多的思想工作,就差这一次了?

其实就差这一次。

我母亲边哭边说:“黄河呀黄河,当初传说你牺牲的时候我和你的相片结婚,你在朝鲜打仗我为你提心吊胆,你得荣誉我为你高兴,你想要儿子,我为你生儿子。黄河呀黄河,你看看,你看看,我都有白头发了,输不起了,你对得起我吗?”

我父亲鼻子一酸,上去握住了我母亲的手。

我母亲理应就势扑进我父亲的怀里,到此也就结束了,可惜,我母亲甩着手大呼小叫:“别碰我,你那双手脏——”

我父亲把手缩了回来。

隔壁就住着主任。建国初期,房子盖得比较简陋,放个屁隔壁就能听到,这么大动静,主任能听不到吗?听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主任来了,我母亲正在气头上,看见了主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哗啦哗啦,就把这事说了。我母亲说这事也不是想把我父亲往死里整,而是让主任评评理,挽救挽救我父亲。我父亲毕竟是个爷们儿,自己的老婆当面这样揭他的老底,一点面子也不讲,他的心像寒冬腊月吃冰,透心凉。我父亲穿上军装,甩到我母亲面前一句话:我要跟你离婚!说完,摔门出去了。

我父亲住进了营部,再也不回家了。那时候我父亲已是营长了,这个营长可是他自己拼来的。我母亲看我父亲真不回来了,心里也没底,她是爱我父亲的,但她还端着政委的架子,不肯低头请我父亲回家,但她又怕时间长了,我父亲的倔脾气上来,真跟她较真。离婚,她怎么舍得?她左右为难,下不了台,闹心得没法子了,她就去找虹大姐。

我母亲见到虹大姐,落泪了。

这是虹大姐见她第二次落泪。虹大姐也不急着问,等她哭够了,她主动就说了。我母亲果真说了,但她倒打一耙:“虹大姐,你看你给我介绍的好对象!”

虹大姐纳闷了:“这话咋说的,黄河哪点不好?”

“他,他在朝鲜乱搞男女关系。”我母亲说。

虹大姐吓一跳:“妈呀,这话可不能瞎说呀!他可是你亲老爷们儿,你可不能往自己老爷们儿头上扣屎盆子,那你可就毁了他的前途了,即使真有这么回事也不能说,烂在肚子里。”

我母亲听虹大姐说这一大顿,她知道错了,错就错在不该把这事说给主任。虹大姐看她的神色不对,就问:“你把这事说出去了?”

我母亲瞪着虹大姐点点头。

“哎哟,你别光点头啊,到底说没说呀?我的大政委?”

我母亲神色暗淡:“说了。”

虹大姐从椅子上弹起来,步步紧逼:“跟谁说了?”

我母亲很被动,有点逼一句说一句:“主任。”

虹大姐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呀我的妈呀!你把这事跟主任说了,你这不是往死里作吗?天哪,你糊涂啊!”

“黄河把我逼急了。”我母亲大着声音。

“那好吧,我问你,你不想跟他过了吗?”虹大姐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跟我母亲硬碰硬了。

“我不想跟他过能来找你吗?”我母亲话说的是臭,态度却软了下来,她就是死爱面子,硬撑着。

虹大姐叹了口气,知道我母亲就是这么臭脾气,总端着个架子。虹大姐说:“想跟他过,等他回家后该咋样还咋样,就跟没发生这事一样,对他比以前还好。告诉黄河,这事不管谁问起来就是不承认。”

“晚了。”

“不晚,你听我的没错。”

“人家已经不回家了。”

“为啥?”

“离婚。”

“你别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往外蹦了,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虹大姐越着急,我母亲回答得越有气无力,这可是一向朝气蓬勃的我母亲从没有过的作风。我母亲把这件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虹大姐听完了说:“黄河在朝鲜别说有一个金达莱……哎,不对呀,按黄河的性格他也不是那样人啊!我问你,你们临去朝鲜之前就没想把那事办喽?”

我母亲很正经地说:“你把事都想哪儿去了,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呢。”

虹大姐若有所思地说:“哎呀,你当时要是把他拿下,你看他还能惦念别的女人吗?凡是有责任、正派的男人,就像黄河这样的男人,只要和第一个女人有了那事,就是再遇到天仙似的女人,他也得掂量掂量。亏你在基层干了这么长时间,你到连队只关心他们训练,不关心他们生活……”虹大姐审视着我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在一起,黄河就没有过冲动?”

我母亲说:“有过。”

虹大姐对什么事都像诊断病情,说:“没得逞?”

我母亲点点头。

据我母亲回忆,他们临出兵朝鲜的一天晚上,我父亲是有过冲动,但被她及时地扼杀在萌芽中了。那天晚上各连队都喝了壮行酒,还举行了联欢晚会,各连队都有节目,战士们精神饱满,节目精彩。节目进行到最后,战士们强烈要求团首长出节目,像团长他们唱的都是革命歌曲,轮到政委我母亲唱了,战士们炸锅了,非让林政委来个二人转《小拜年》。战士们不依不饶,不唱誓不罢休。团长说,唱吧,谁叫你窗口里面吹喇叭,名声在外了。我母亲要唱就少不了我父亲,这时候,他俩已是战士们心目中革命的准夫妻了。我父亲也就跑上台,站在我母亲身边。我母亲刚唱出头一句:“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台下就掌声雷动了,我母亲和我父亲都喝了点酒,酒遮着个脸,两人唱得格外卖力气。我母亲兴致很高,跟我父亲对唱的时候,总像眉目传情。我父亲看在眼里,美在心上。

晚会结束后,我父亲总感到意犹未尽,心里刺挠挠的,总像有个什么事没了结。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我母亲的屋里,我母亲有些喜出望外,一副盼望已久的神色。

他们先是面对面地坐着,没话找话,说了些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事,后来就扯到朝鲜战场的事,我母亲还展望回国后的美好生活。我父亲就说,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母亲很女人味地说,我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说完,竟然很羞涩地低着头。我父亲的心像刚捞上岸的鲤鱼,活蹦乱跳,不闭嘴,心就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我父亲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我母亲走去,我母亲也站了起来。我母亲毕竟是过来人,知道我父亲下一步要干什么,她没有拒绝的迹象,反而眼光柔和得很。我父亲鼓足勇气搂住我母亲,搂住的同时呼吸已波澜起伏了。渐渐地我父亲要进一步行动了,解决呼吸急促的问题。我父亲行动虽然笨拙但锲而不舍。我母亲怎么会任其发展,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我母亲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说:“黄河,你向团党委写请战血书了吗?像咱俩这种情况更得要写。”这话说的话中有话了,好像我父亲不写就给她政委脸上抹黑了,丢她政委的人了。

这话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下来,立马让我父亲清醒了。于是,我父亲又恢复成林政委手下的连长了,他说:“政委你放心,我黄河向来站排头,扛红旗,决不给咱团丢脸。”

我母亲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很首长地拍拍我父亲的肩说:“真是好样的!好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呢。”

我父亲走后,我母亲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不停地舔着嘴唇,因为嘴唇留有我父亲的味道,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万一到了战场光荣了,自己死了倒没啥,我父亲可是嘎嘎纯的小伙子……嘎嘎纯的父亲原本是送到她嘴里的,她非吐出来不可,煮熟的鸭子飞了。

自从离开了金达莱,我父亲在心里总是检讨自己,检讨这倒好说,检讨呗,一遍不行两遍。最不好对付的是心里还潜藏着另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就是欲望。我父亲盼望着,盼望着,胜利的脚步近了,从浴血奋战期,到敌我谈判僵持期,一直盼到美国在板门店停战协议上签字。这一天,朝鲜沸腾了,朝鲜人民穿着节日的盛装和志愿军战士们载歌载舞。我父亲和金达莱在人群中看见了对方,他俩呼喊着,挥舞着手臂向对方跑来,他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这样一个喜极而泣的日子,什么样的表达方式都不为过,我父亲以这个喜庆的日子为掩护,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一次拥抱了金达莱。

不久,我父亲他们回国了。

那天,朝鲜人民夹道欢送,金达莱挤在人群中,追着部队走。我父亲也看见了她,但他走在队伍里,是不能停下的,他不时回头张望,一个追,一个望,眼睁睁看着,就是搭不上一句话。

就在登车的时候,朝鲜人民纷纷往志愿军战士兜里塞吃的。趁这个小混乱,我父亲奔到金达莱跟前,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说啥好,就说了句:“我要回国了。”金达莱的泪就流了出来:“我知道,回去吧!”

正在这时有战友喊我父亲上车,我父亲眼里也蓄满了泪,他面对着金达莱往后退,金达莱就小步跑着追,我父亲就小声喊:“好好活着。”金达莱就使劲点头。我父亲被战友们拉上车,车后面是呼呼啦啦送行的人们。

车走远了,人们的脚步也就停下了,只有一个朝鲜姑娘,她追着汽车跑,泪挂在她的腮上,细风鼓起她粉色的裙子,直到汽车扬起的尘土湮没了她小小的身影……这一幕我父亲看得肝肠寸断,以至于我父亲在以后的岁月里,一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金达莱追车的情景。

我父亲和金达莱的事提高到政治立场上进行讨论的时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我父亲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主任一口咬定,听我母亲亲口说的,老婆说自己的丈夫,这含金量就高了。

到了这份儿上,母亲也后悔,晚了。

我父亲就这样转业了。

我父亲岁数越大,对过去的记忆越清晰。他总爱提起过去的事情,说起过去总是滔滔不绝,挂在他嘴上最多的还是金达莱,他不再避讳任何人,想提他的金达莱就提,总扬言要去接她。

我父亲身体一直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铄,但你细听就听出毛病了,说话一阵糊涂,一阵明白。医生说老人太挂念过去的事,有些事能实现的尽量满足老人,要不然,这样下去会得老年痴呆症的。

我通过许多朋友多方打听,得知金达莱早就去世了,但我没把这事告诉父亲,就让他心里留着最美好的回忆吧。

我母亲做出了让我吃惊的决定,让我陪父亲去趟朝鲜。我懂母亲,她爱了我父亲一辈子,我父亲的岁数越来越大了,她是不想让父亲带着遗憾走。

我陪父亲去了朝鲜。

奇怪的是,我父亲到了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清醒无比,如数家珍,什么云山战役,收复平壤,攻打砥平里等等。父亲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墓前没有老泪纵横,反而如松柏临风,像个将军似的,向志愿军烈士端端正正敬着军礼。他说:“老战友们,老伙计们,黄河带你们的魂归故里!”声音如洪钟般响亮。我却掉下了眼泪,为父亲们、为长眠在这里的老兵们,也为父亲的心上人金达莱。

从朝鲜回来后,我父亲的精神好多了,但他始终不认为金达莱死了,他就是没找到她,他说,金达莱怎么会死呢?她答应他好好活着的,她那么善良,那么年轻。

我的父亲母亲闹了一辈子离婚,到老了他们反倒谁也离不开谁了,他们在一起喝点小酒,提一提过去的事,唱两句二人转,还是那个老掉牙的《小拜年》,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有时我母亲还像训新兵似的训我父亲,我父亲就又恢复成当年政委手下的小连长了。我母亲老了吃起醋来也不含糊,一提到金达莱,我母亲就撇着嘴角对我说:“别听你爸把她说得跟一朵花似的,我又不是没见到,她那副小样儿还不如我呢!”

母亲说这话,根本不像在部队锻炼多年的革命军人,倒像捏酸吃醋的农村小媳妇。

原刊责编 李 亚

【作者简介】张艳荣,女,1968年生。小说曾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现供职辽宁省盘锦市劳动就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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