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晚年
2009-05-22高恒文
高恒文
孙犁先生已经走了,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有成就的重要作家的研究是很不够的——在许多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小说家,其实他的散文的成就与意义并不亚于小说。“耕堂劫后十种”实在是十分奇特的创作,尤其是对于他那一代从“解放区”走出来的“革命作家”来说,真是一个“异数”——经史子集乃至近现代的笔记、日记、书信等等,收集并认真地阅读,写下了那些文体独特而意味隽永的文字。这十种小书,出版时已陆续读过,最近读的则是新版本,读得最细心而且感慨最深的是最后两本——《如云集》和《曲终集》,一个寂寞而又被视为“自我封闭”的老人的内心世界竟然如此热烈,不就是时人所谓的“现实关怀”么?借用朱光潜先生的名言,孙犁在故纸堆里的流连,这种“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其实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1990年3月,孙犁写了《读(史记)记》这样一篇十分罕见的长文,分上中下三篇,外加一“跋”,一万五千多字。他自己对这篇文章,十分重视,在同年8月的《朋友的彩笔》的结尾说,“今春无事,曾作《读(史记)记》长文一篇,反复议论此旨。”按,“此旨”即“艺术真实”与“时代风尚”。并且遗憾人们“或读之而未得其意也”。文章开篇,即引述班固论《史记》“故谓之实录”一段话而展开议论:
希望当代文士们,以这三十字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写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实的。是没有虚美的,是没有隐恶的。
然而,这又是呆话。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实,可为名人;虚美,可得好处;隐恶,可保平安。反之。则常常不堪设想。班固和司马迁,本身的命运,就证实了这一点。
司马迁的命运,使孙犁深有感慨:
在历史上,才和不幸,和祸,常常连在一起。在文学上,尤其如此。这种不幸,或祸。常常与政治有密切联系。甚至是政治的直接后果。
这种感慨显然是有来历的,因为孙犁在上文说过:
延安整风时,曾传说,知识分子无能为,绑猪猪会跑,杀猪猪会叫。
“文革”时各地干校,多叫文弱书生养猪,闹了不少笑话。看来。自古以来,儒生与猪,就结下了不良因缘。然从另一角度。亦反映食内者鄙一说之可信。本是讨论学术。当权者可否可决,何至如此恶作剧。
由此孙犁论述到政治与学术、与文学的关系:
政治需要知识和学术,但要求为它服务。历史上从未有过不受政治影响的学术。政治要求行得通见效快的学术。即切合当前利益的学术。也可以说它需要的是有办法的术士。而不是只能空谈的儒生。所以法家、纵横家,容易受到重任。
儒家虽热衷政治,然其言论,多不合时宜,步入这一领域,实在经历了艰难的途径。最初与方士糅杂,后通过外戚,甚至宦竖,才能接近朝廷。……汉武帝时,听信董仲舒的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并不是儒家学说的胜利,是因为这些儒生。逐渐适应了政治的需要。就是都知道了“当世之要务”。
孙犁不是思想史家,也不是学者,他的这一关于政治与学术的思想史的卓见,我更相信是他的“经验之谈”。所以他在这篇文章的“跋”中说“黄卷青灯,心参默诵,是我的读书习惯”;又云“至于行文之时,每每涉及当前实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心参默诵”,这是十分吃紧的四个字,为我们提示了阅读理解的门径;而“当前实况”一语,尤其意味深长,令人警醒。——倾便说一说,这后一段话,文字和语调,十分耳熟,几近周作人30年代的笔记中语。读他的这类文章,我确实时时有如是之想。其实,孙犁对周作人是有其一贯的明确批判的。《曲终集》中《题<知堂谈吃)》云,“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能原谅周的这一点(按,指汉奸一事),是我的思想局限”,孙犁是深知其“在文学和翻译方面的劳绩和价值”的,并且“在中学时即读过”,但就其“落水”一事,孙犁的结论是:“既失民族之信心,又丧国民之廉耻”;“名望越高,为害越大”。这后一句,真是深刻,令人惊讶历来论者的长篇大论原来词费,未能如此一言中的。
写于1990年6月的《我的史部书》云:“阅读史书,是为了用历史印证现实,也必须用现实印证历史。”虽然孙犁对此反复申说,但他的这类文章却并没有引起读者乃至研究者的充分注意与重视,甚至有些青年评论家十分浅薄地以“迷恋骸骨”讥讽和否定。而据作者自云,也“并没有引起同行的同调”,可见他是十分寂寞的。
90年代初,孙犁写下的那些悼念友人的文字,也是意味深长的。这些友人大多是他的“同志”,一同走过几十年的风雨历程,因而在对前尘往事的追怀中,有深沉的历史反思与现实慨叹,伤逝亦伤己。
1990年3月的《悼万国儒》中云,作品在50年代曾经大红大紫的万国儒对于自己在晚年所受到的冷遇,不能理解,“他的健康,就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孙犁议论说:
这只能从更大的范围,更多的事例,去寻找解答。……比如,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为什么有的话,今天奉为真理,明天就成了谬论;为什么有的人物,今天红得发紫,明天又由紫变黑?如果还不明白,就可以向大自然求教:天为什么有阴晴,地为什么有山水?花为什么有开谢,树为什么有荣枯等等。
看似达观、睿智,其实十分郁闷、愤激。文中又云,“春节时,我居然接到他一封很乐观信。还有暇关心身外的事,说听到一个消息,非常气愤,这是‘有人要把水搅浑,他要给上级写信”。孙犁感慨道:“(他)还在关心文艺界的奇异现象,我敢说,他是抱恨终身了。”并且有这样一段议论:
这也是国儒的忠诚老实之处。如果是我,我如果是一条鱼,看见有人把水搅浑了,我就赶紧躲开,游到远处去。如果躲不开,我就钻到泥草里去。不然,就有可能被钓住,穿在柳条上,有被卖掉的危险。我也不会给上级写信。
这决不是什么“生活的智慧”,而是噤若寒蝉者的刻骨铭心的沉痛,以诙谐而言之,愈见沉痛,令人郁闷久之,难以释怀。并且,这种沉痛是有其深切的现实感与历史感的。
就历史感而言之,以作者写于1989年12月的《记邹明》中的一段话,意思最为明确:
二三十年代,有那么多的青年,因为爱好文艺,从而走上了革命征途。这是当时社会大潮中的一种壮观景象。为此,不少人曾付出各式各样的代价,有些人也因此在不同程度上误了自身。幸运者少,悲剧者多。
值得注意的是,孙犁的这种来自自我以及他那一代人经历的现实感与历史感,也融入了他对历史著作的阅读与理解,这就是他为什么反复强调“余晚年阅读史书,多注意文士传记”的原因之所在。
《读(旧唐书)记》中,关于庞严与于敖,有这样的议论:
可见古人,对于偶遇风险,友朋落难。就立即与他划清界限,并顺手下石的人。也是不以为然的。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古代
多有,还是近代多有。但自搞政治运动以来,其数量,必远远超越前古,则无疑义。为此行者已不只朋友间,几遍于伦理领域。人习以为常,不似古人之大惊小怪。
在写于1990年3月的《读<史记>记》中,孙犁对“《史记》写到的有两种人(按。指“儒生”)”十分注意:一为东方朔者也,一为叔孙通之流。他一再引述关于后者的叙述,并且议论云:
司马迁虽然用了极其讽刺的笔法,写了这位儒士诸多不堪的言行和形象,但对叔孙通总的评价,还是“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拙。道固委蛇,盖谓是乎?”这是司马迁作为伟大历史家的通情达理之言。因为他明白:一个书生,如果要求得生存,有所建树,得到社会的承认,在现实条件下。也只能如此了。他着重点出的,是“与时变化”这四个字。这当然也是他极度感伤的言语。
这样别有会心地理解司马迁对叔孙通的“同情的理解”,包含着孙犁返诸己身、返诸此世的深沉的慨叹。
作者晚年文章,谈到创作的文字不少,虽然是零星的只言片语居多,但也因此更耐人寻味,因为其中有作者的人生慨叹,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只言片语说显豁也显豁,说隐晦也隐晦。如《文过》:“我从不相信‘创作自由一类的话,写文章不能掉以轻心。”这应该看作是作者晚年文章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总注释。《理书续记》有云:
近代人粗通文字,写两篇小说。即成名作家。既不去读书,亦不去采访,自己又无特殊经历。但纷纷去作随笔,以为随笔好作,贫嘴烂舌,胡乱写之即可。其实随笔最不易写好,它需要经验、见解、文字,都要达到高水平,而且极需严肃。
这段话哪里是说“近代人”啊!其中关于随笔的见解,既是十分高明的正解,也是通识。“而且极需严肃”,这一强调尤其重要。朱光潜当年批评“幽默的小品文”时说。小品文(随笔)的“幽默”的定义是“泪与笑”,而不仅仅是“笑”,骨子里是极严肃、甚至是极沉痛的,正是这个意思。
又,《题(何典)》一文是以这样一段文字结束的:
把骂人的俗话,写进小说还可以,《红楼梦》就有“放你妈的屁”这句话。但用于文章,甚至诗词,则不大合适,后者尤不便于吟咏。
读此一愣,继而大笑,实在是大“幽默”!
(本文编辑杨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