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哪里?关于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一点看法
2009-05-21邹跃进
邹跃进
对于“中西文化比较下,所谓的民族性就是世界性吗”这样一个提问,我们可以采取肯定式的回答,即“民族性也就是世界性”,因为任何一个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化,都是从某一地方开始,为某一民族发明和创造,然后再传播到世界各地,为其他民族接受和享用的,比如油画就属于这种类型的文化,体育方面则有足球,当然还可以包括科学主义的世界观,从进化论看待人类及其社会和文化艺术的演变等。如果我们把世界理解为东南亚这样一个地理范围,那么中国传统的水墨艺术,包括儒家的思想,也经历了一个从民族性向世界性转变的过程。很显然,在这里民族性在先,世界性在后,其先后关系是不可逆的,而从结果看,世界性肯定也是民族性的,至少在起源和开端上是如此。
对于同样的问题,我们也可用否定来回答:“民族性不一定是世界性的”。这是因为有些文化,由于种种原因,如机遇、创造力、适应度、价值观、权力等,在被某一民族发明之后,永远只为这一民族所使用,消亡之后也没有传播到世界各地而获得世界性,比如我们中国古代建立在虐待妇女的基础上产生的三寸金莲文化,也包括我们的国粹京剧,一直就没有成为世界性的。如果把西方也考虑在内,我们的传统水墨艺术,也还没有进入西方社会,成为他们文化的一部分。
我认为我们之所以可以用肯定和否定来回答这同一个问题,是因为这个影响广泛的说法“越是民族的(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不是一个类似自然科学的命题,不能用是与不是来回答。尽管如此,仍然不影响我们从文化,从艺术的角度讨论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关系问题,只是我们不要把它看成是一个只有一种答案,即或真或假,或错误或正确的命题。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回到提出这一问题的历史情境之中,去考察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提出这一问题的前提,以及背后的动机和意图。
马克思在1848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就认为,资本主义的廉价商品开辟了一个世界市场,过去封闭的地方和民族也被卷入其中,结果是使“乡村从属都市,东方从属西方”。在1840年之后,马克思所说的问题在中国也成为了一种现实,中国受到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强烈的民族意识也因此产生。在此条件下,中国与西方的关系也就成了一个重要问题,并有了各种各样的立场所产生的表述方式,如“中体西用”就是其中之一。当中西比较从器物、制度进入到广泛的文化和艺术层面时,“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就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事实上,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说法,既可以为西方化的激进主义者所使用,也可为保守的文化民族主义者的立场提供理论支持。而两者之间的对立或争论不是来自对“民族性”有不同看法,而是来自他们对什么是“世界性”,或者说世界在哪里的认识有根本的不同。
西方化的激进主义把“世界性”的文化理解为某一民族的文化和艺术已经渗透到了其它民族文化和艺术之中,成为其他民族中的文化艺术之一种的那类文化。在这里所谓渗透指的是一种民族的文化成为其他民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决定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判断事物的价值标准。从历史的角度看,欧美或者说西方通过几百年的殖民活动,他们的文化和艺术已经散布了到了世界各地,成为其他民族文化中的主流文化,而究其根源就在于非西方民族,当然也包括中国在内,对西方文化艺术采取了主动的接受、学习、认同和融合的态度,从而使西方的文化成为了世界性的,也正是由于这一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西方化的激进主义言说中的“世界性”其实就是西方的代名词,而不是指非西方的非洲或亚洲。我们喜欢说的“走向世界”其实也是西方化的激进主义用语,因为在这里走向世界指的也是走向西方,如纽约、巴黎,而不是非洲的任何一个地方。一个画家在巴黎或纽约办了展览并引起关注,就常被认为是走向了世界。本来是西方与非西方的关系,在西方化的激进主义那里,甚至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就转换成了“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关系。非西方成为这种意义的“世界”之外的存在,就像中国要走向世界也是认为它在世界之外的缘故。在这一看法中,“世界”代表先进文化、代表强势文化,代表一种能够影响世界的力量。
在反对世界就是西方文化,就是强势文化的本土文化主义者,或者说保守的文化民族主义者看来,世界是指任何一个地方,即所有的民族都在世界之中,而不是在世界之外,这样,从逻辑的角度上说,所有的民族文化也就都具有世界性。在这一逻辑中,说中国文化和艺术要走向世界,不仅是荒谬的,而且也是民族文化虚无主义的表现。因为中国已在世界之中,难道还要走上世界吗?这种对待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态度,当然是对中国文化,特别是西学东渐之前的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的价值充满自信的。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会发现,在关于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关系上的两种截然对立的立场和态度,来自他们对世界是谁、世界在哪、世界性是什么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作为一种观点和看法,我以为两者都有正义性和合法性,这就是近现代以来,在黑格尔的理念意义上,中国文化的悲剧性和喜剧性之所在。而从历史和现实的情况看,也就是从中国文化和艺术的西化程度看,把世界等同于西方及其强势文化,显然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因为正是这种看法和认识,建构了今天中国文化和艺术的格局,而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与我们意识到落后于西方之后,选择什么方式复兴中国有关。
1840年之后,实际上我们一直处在不断追问“世界在哪?”“世界是谁”的处境之中,不过必须看到的是,正是在这一没完没了的追问中,证明中国知识分子都一直没有放弃让中国文化和艺术成为世界和世界性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