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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强弓响箭

2009-05-21吴平安

神剑 2009年2期
关键词:军旅战争文学

吴平安

“ 地地道道的男性文学”:论军旅小说的美学属性

美的表现形态是丰富多彩的, 人们的审美需求也是多种多样的。朱光潜先生在论及美感问题时, 常爱引述一句西谚: 谈到趣味,则无可争议。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千姿百态的美,大体上都可以归于这两种基本范畴: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这当然属常识范围内的美学知识,卑之无甚高论。不过,穷究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与审美理想,一个特定对象的美学属性,它们的生成机制及构成要素,倒也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著名文学评论家周政保生于江苏常熟,一个应当归属于“杏花春雨江南”的地方,不过他1 5岁就告别了家乡,远赴中国的西部边陲新疆。他曾在《小说世界的一角》一书题为《我站在哪儿审视文学世界》的《后记》里,深情地回头数落了身后的脚印:“我常常想,我现在走到了这个地方,这个被人们称呼为文坛的地方,但我究竟是从哪里走来的呢?后来我逐渐彻悟到,我是从遥远的塔里木盆地、从荒僻的昆仑山麓走来的,是从那些创造着世界,但又承受了艰辛与不幸的人群中走来的。我曾与风沙中的拓荒者为伍,曾与戈壁上的流放者为伍,曾与农场里的‘新生人员为伍,也曾与六、七十年代的权贵们为伍⋯ ⋯ 对于读书人来说, 这是一本书,一本一辈子难以穷尽的书。而我,只不过是翻阅了那么几页,但这几页已经使我终生难忘了。”周政保写这篇《后记》,意在理直气壮地宣示自己全部文学批评的基点或立足点,“是力争站在民族—— 人民这块土地上审视整个文学世界的”,读之令人动容,令人欷歔。而我从中还读到了另一层意思,即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带有鲜明个性色彩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趣味是从哪儿来的。

的确,我们看到的周政保,绝不是一个江南才子,而是一个大西北的硬汉了。这块土地接纳了他,锻炼了他,也成全了他,包括成全了他“天风海雨”般的壮士心胸和强弓响箭般的军人情怀,那种充满了阳刚大气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趣味。

最能体现这种审美色泽的地域, 是大西北;最能体现这种审美色泽的“行业”,是军队和军人。周政保有幸, 能兼而得之。明乎此,便会明白周政保对西部文学与军事文学持久的阐发与张扬,实在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的风云际会般的相拥相抱。

军事文学——“ 它是地地道道的男性文学”,这是周政保给军事文学总体的美学属性所下的一个定义,“即使是儿女情长的描写,也免不了留下艰辛的军旅生涯的深深印痕。”诚然,正如他收入《战争目光》中的一篇批评文章标题所言“战争不是‘游戏”,它总是和流血、伤残、死亡、杀戮、毁灭联系在一起的,从冷兵器时代的远古战争,到信息化时代的当代战争,概莫能外,自不待言。然而这一切在文学作品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呈现方式,却因为经过作家主观的过滤而面目各异了。

我不喜欢那种“ 仅仅是哀怨、悲恸与冲决了理性堤岸的捶胸顿足”,“不喜欢那种灰暗的、悲悲戚戚的读了使人感到生活缺乏意义与价值的作品”,可是倘若走向另一个极端,则亦非正道:“如果我们的作品过多渲染战地生活中的柔情蜜意与所谓的人情味、人道主义,反而会掩盖人类战争的性质,甚至可能因浓厚的浪漫情调而冲淡了战争生活描写所应该展现的审美寓意。”

周政保倡导的是一种富有崇高感的“悲壮美” 。 周政保对“ 崇高” 这一源于西方美学的范畴剔除了其怪诞变异的成分,通过对军旅诗人与散文家周涛诗文的赞赏,赋予了“崇高感”崭新的内容。“诗的崇高感,总是表现着一个时代的光泽、一个国家的气质、一个社会的情绪以及一个民族在崛起于世界的艰难挺进中所显示出来的精神形象和意识力量;同时,也渗透着一个诗人与伟大的社会进步思潮息息相通的旺盛生命力和历史责任心。”

“ 凡属于悲剧性的小说描写内容, 也应该是属于壮美的,或者是充满了历史感、时代感与理性气息的。悲与壮的那种互渗性的传达与表现,不仅辩证地构成了伟大的人生内容,而且自然而然地铺设了一条属于崇高的美学范畴的小说描写道路。”因为惺惺相惜,引为知音,周政保十分欣赏新疆军旅作家唐栋的一系列与这块“犷悍、肃穆、严酷、庄重,但又充满了神奇的活力与魅力的国土紧紧结合起来的”,“以一种只有这块国土上才拥有的苍凉而悲壮的思索力度,孜孜不倦地为边地的当代守卫者塑像”的小说。高度称赞其作品中洋溢的“在奇异而悲壮的描写中包笼着力度与硬汉气概”。周政保断言:“悲壮也是一个历史的美学范畴, 它不仅是富有当代性的, 而且是充满了丰富的社会人性人情内容的——而这一切,都是具有精神规范与道德指向的。”

当周政保通过军艺讲学、外省与首都的青年军人笔会辅导,当然更多的是通过著述与评论作家作品,全力鼓吹“强弓响箭般的军人情怀”,张扬“以献身精神为血脉的以硬汉气概与男儿品格为骨架的思情力度”时,却遭遇到来自军旅之外的严峻挑战,换言之,他的声音与当下的文化语境其实是很不合拍的。“非英雄化”是文坛一面很惹眼的旗帜,屏弃伟大、崇高、理想主义、英雄主义,转而展示和歌颂琐碎、鄙俗和人的本能欲望等等,正蔚成一种风气。而由神圣回归平庸,由英雄主义回归于虚无主义,则被一些理论家归结为当代文学中带有正面价值的文学形象的巨大转变。流风所及,军事文学中也出现了“怀着一种历史性的抵触而反英雄主义”的作品。

好在随风倒不是周政保的性格, 他是有定力的, 所谓“ 疾风知劲草”,所谓“ 沧海横流, 方显出英雄本色”,对挑战的回答是加倍的执著。

他理直气壮地为英雄主义辩护,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英雄主义。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主义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我们要给英雄主义正名。而英雄主义的张扬,在现在的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迫切与重要,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处在一个生存的严重关头,就此而言,我们应当堂堂正正地强调文学描写中的英雄主义。”

不过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一个刚刚告别了迷狂的“英雄时代”的群体,对那种少有人性而多有神性的“英雄”,对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以及对这种“英雄主义”的席勒式的吹鼓手,已经有了足够的戒备心理甚至逆反心理,一句“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的咏叹,之所以能叩动人心,便是以迎合这种社会心理与阅读期待为基础的。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英雄”这一极富哲学色彩的概念,其所指原本就是飘移不定甚至人言人殊的。

周政保思想的深刻性与辩证性体现在,他一方面为张扬英雄和英雄主义大声疾呼,另一方面却又不断地提醒作家,用更宽阔的文学眼光审视,英雄主义或爱国主义还不太可能构成小说的终极性审美目标。这一看似自相矛盾的观点正显示了他对文学本体属性的尊重和理解,从而从根本上划清了与高大全式的文学造神运动的界限。

为了避免重陷过去战争文学作品对英雄主义简单化概念化描写的窠臼, 周政保启发

性地提出几个问题请作家们思索:“‘英雄的概念究竟怎样理解、怎样定位呢?而‘英雄与‘英雄情结、或‘英雄主义精神,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至于作为‘英雄的‘军人,( 或一般‘军人)与体现了‘人的过程的‘军人的关系,则在战争中显得更为严峻或更富有哲学文化命题色彩:那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思情世界!”

依我的解读, 周政保对英雄的呼唤, 是在昭示一种人格理想,既非温柔敦厚、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亦非西方恶魔型、个人奋斗型的冒险家,而是充盈着浩然正气与现代意识的地道的中国军人。周政保从刘兆林小说人物“雪原般的圣洁性与纯真性”,唐栋小说人物“喀喇昆仑山式的犷悍性与深沉性”,看到了这种理想人格的显影。

有道是路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若干年后的今天,社会的物质化与文化的商业化正一路高歌。大众文化本质上是一种乐感文化,“生产快乐”的宗旨正全面改写着当前的审美文化景观,消费社会唯美主义的时尚追求,张扬的是一种女性化的审美趣味,不遗余力地片面认同与营造的是一种阴柔之美,娇媚之美,雅秀之美。而这种文化正培养着一代人的审美理想,塑造着一代人的文化人格。柔靡文风所折射出来的心灵的委靡与疲惫在我们的身边俯拾皆是。如果说,身处社会剧烈的转型期,价值重建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严峻课题,这其中也包含下一代人现代审美心理的建构的话。我们恐怕还是得寄厚望于军事文学,寄厚望于军旅作家的黄钟大吕拔剑起舞荡气回肠之作,来激活我们沉睡的生命能量,唤醒我们对人类的尊严感,对生命的尊严感,承担起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引领。

“为了战争而生存的人生”:论军旅小说的战争目光

1 9 9 7 年, 军事文学杂志《昆仑》创刊百期,周政保检阅了所有的小说篇目,进行了一番几近于统计学的研究,于是令人深思的问题就浮出水面了。

首先是一个题材分布问题。在周政保看来, 尽管题材对作品的价值构成是非决定性的,然而非决定性并不意味着毫无价值。何况所谓题材,即作家的选择,而选择即思考,本身就包含着某种价值因素的渗入。

2 0 世纪8 0 年代的军旅小说题材选择, 即已透露出自身的局限性,即主要集中于“和平军营生活”与“南线战地生活”两大板块,其他战争题材、特别是革命战争题材与反侵略战争题材的创作却被忽略了, 长篇小说尤其如此;20世纪90年代虽则出现了“五花八门的丰富”,但随着南线有限战争的逐步淡出视野,可被称为“战争小说”的小说创作竟出现了捉襟见肘的颓势。

周政保认为虽然作家有选择的自由,而且读者也不一定会计较作家的题材选择,但是他同时又反复强调,小说是军旅文学家族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分支,而战争题材小说又是军旅小说领域极为重要的构成。

这是周政保对“ 战争小说” 呼吁的第一个层面,即现实的层面,不妨说是“非文学”的层面。它源于一位军人作家的责任意识,即倘不在这一领域多有作为,则上愧于先辈与历史,下亦在未来的战争面前失职。

身为军旅作家,却将有限的时间精力完全投入到非战争状态下军营生活的书写,其结果只能是“使军旅小说的整体性短缺了一种极富活力的支撑,或一种历史深邃感及悲壮美的充实;对于作家来说,也等于放弃了充分发挥自己才能或睿智的契机,甚至是放弃了进入中国杰出小说之林的可能性。”

这是周政保对“ 战争小说” 呼吁的第二个层面,即文学的层面,美学的层面。周政保努力帮助作家认识战争小说的美学意义,以及那种与哲学、与历史学、与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与文化人类学相通的艺术光芒,特别强调“战争小说是一种传达人的本性或人的精神的文学场所,特别是因了生命或人的命运在战争状态下的处境。小说的描写也就拥有了日常生活不可替代的潜在可能性。”不妨说,周政保一系列对战争题材小说的精当评论,其穿透力就源于对战争小说本体特征的深刻洞悉,或者是其理论的具体展开与兑现。例如,他在评价朱秀海的以边境战争为题材的小说《穿越死亡》时指出,“战场恐惧与抵抗战场恐惧的描写,应该是这部长篇小说的重要价值构成。但其主旨却应该更深刻更有覆盖面的思考,即人被战争的重新塑造”,再例如,他在评论邓一光的长篇《我是太阳》时指出,“战争中的失败对于小说描写来说,实在是一种艺术上创作悲壮或诉说战争代价的契机,也是一种真正可以触摸到战争本体的途径。”

如同批评文章通常所做的那样,周政保在指出问题的同时,不忘探究这一“失衡”产生的原因。揭示了诸如片面倡导“现实题材”、作家阅历的限制等等,并尖锐批评了作家因缺乏战场体验及欠缺战争历史知识转而选择轻车熟路题材的惰性。他从理论上澄清了其间存在的认识上的诸多误区,鼓励他们以十倍的艰辛去战争小说领域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不言自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史书上常言的“天下承平日久”的时期,一个军人无仗可打的时期,“和平军营生活”的书写当然是十分自然的现象。周政保独到的眼光在于,即便是写“和平军营生活”的小说,也断不可缺少战争目光的观照,断不可缺少战争概念的贯彻。“不可淡忘战争的意识,尽管不是或根本不可能是一种小说意识,但它毕竟是军旅作家洞观军人生活的一种必需意识”。他批评某些小说忘却了描写对象的特点,将战争意识摒弃于思路之外,将军人生活写成了普通百姓生活。其结果便是使“军旅小说”变成一虚称。

与战争题材相缠绕的, 还有可视为其对立面的“反战”问题,这同样与阻碍战争题材小说繁荣关系重大。周政保认为必须澄清所谓“反战”问题的迷雾。这个问题的现实性及理论作用在于:一是它客观而又模糊地存在于战争文学的创作与理论之中,二是必然地会对英雄主义滋生怀疑和动摇,甚至笼统地认为“反战”就是“现代意识”。 周政保对这一误解的批判是极其缜密的:他首先承认马克思主义在对待战争的基本态度上,自有其“反战”的一面,但更有其对具体战争作具体分析(或历史分析)的一面;继而将具体的社会行为与政治行为的“反战”,同作为一种“理论”的“反战” 区别开来, 指出前者( 如美国的反战游行)确有其“实效”的一面,而后者则是十分幼稚简单的思想。在“英雄主义”与反战问题上,我们不能天真地浸泡在与现实隔绝的逻辑演绎之中,而无视历史发展过程的真实性。

正是基于对军人,对战争,对战争小说的深刻理解,周政保将战争题材小说称之为“战争小说”,而将描写和平军营生活的小说称之为“战争边缘小说”,将沉淀着对军事文学总体观照与思考的著作名为“战争目光”,这显然是饶有深意的。

对艺术理论的检验当然只能是艺术实践。若干年后的今天,中国银幕银屏上的火药味陡然浓烈起来,一时扫荡了积久不散的脂粉气。一批人们惯常称之为“主旋律”的战争题材影视片包括其依托的小说原作《亮剑》《集结号》《士兵突击》等等,成为大众观看与阅读

的兴奋点。报刊上多有从各个角度解释这一现象的文章,在我看来,一部文艺作品的广为传播,毕竟是因其满足了受众的阅读(观赏)期待,契合了受众的审美心理的缘故,这或许就是周政保所言的战争小说对 “人的本性或人的精神”的传达,是“生命或人的命运在战争状态下的处境拥有了日常生活不可替代的潜在可能性”的兑现。极言之,我们渴望以“吾善养我浩然之气”的襟袍,抵御物化社会对人心的挤压与异化;以“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度,驱散市民社会的平庸与委顿,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磊落,替代商业社会里人际间的算计与防范⋯⋯而我们在这些战争题材影视与小说中呼唤的,正是这种赓续了民族优秀文化传统而又具备了现代意识的人格诉求。看到了这种理想人格的显影。

“从创作方法到审美精神”:论军旅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

1 9 8 2 年, 《外国文学研究》发表徐迟的《现代化与现代派》一文,直接把西方现代派与中国新时期文艺的未来发展结合在一起,鲜明地提出“现代化导致现代派”,“中国文学需要现代派”的文学主张,引发了从 1 9 8 2 年到 1 9 8 4 年前后持续近三年的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激烈论争。与许多名家理论表述的喝彩声相应和,创作实践上的风生水起更造就了一批“先锋作家”横空出世。诚如周政保感慨的那样:“当今小说界,现实主义的中山装似乎不那么时兴了。”岂但是“不时兴”,“8 0年代以来的中国小说创作,自觉不自觉地潜伏着一种抵触情绪,一种对这一‘主义的失望倾向。”而更有甚者,“理论批评界存在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现实主义在中国已经死亡。”众所周知,“ 现实主义” 是文学界一“ 老大难”问题,远的不说,2 0世纪中国文学的风风雨雨,几乎都与它有脱不掉的干系。而如今,它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吗?

面对理论界与创作界的双重挑战, 周政保颇有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的悲壮情怀。当然,这种情怀并非感情用事,而是建立在冷静的理性立场上的价值判断。周政保对现实主义的理论思考是下了大力气的,并不轻易写学术著作而且一再声言“ 我不会写学术著作” 的他,针对现实主义这一时代重大课题却接连出版了两部专著:《泥泞的坦途》和《精神的出场:现实主义与今日中国小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其文风竟不惜俯就此类文章的学术规范,用一种不愿如此却又不得不如此的文本呈现方式, 将“ 现实主义” 这一概念的渊源流变、误解僵化、篡改扭曲、复苏舒展的过程一一细加爬梳,将缠绕其间剪不清理还乱的历史旧案一一细加清理,将牵连其间的诸如典型化问题、性格刻画问题、现实描写的光明与黑暗问题、真实性问题、文学功能问题、作家的世界观问题,乃至于对文学阐释与批评的可能性等等问题一一细加考辨,并新见迭出,多有醒人耳目之言(例如对“典型人物”的质疑与颠覆,对极具中国特色的所谓“中间人物”的剖析,对“透视主义”文学批评观的倡言,皆系发前人之未发),几成一浓缩的现实主义史和现实主义论。

周政保严肃思考的结论, 体现在它精心题写的象征气息浓郁的书名上:现实主义小说走过的道路是“泥泞”的,是风雨交加甚至雷鸣电闪的,然而它的前景却是光明的,是一条“ 坦途” 而非小道; 从2 0 世纪8 0 年代到9 0 年代,中国小说完成了一个最显著的转折,即现实主义从创作方法走向精神的卷入, 是一种“精神的出场”。这是周政保对新时期文学第一个十年美学走向的总体性把握。

“ 就中国小说创作之于现实主义的血脉关系而言,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必将作为主流而出现在中国的文学界,这是由中国的社会现实、中国的文学传统、中国的基本发展状态,同时也是由中国作家的浸透在血液中的历史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决定的——还可能决定这种趋势的中国社会阅读的接受现实。”

能否从纷纭复杂的文学现实中, 探寻和发掘那些真正具有艺术生命力而又符合中国现实与未来发展元素的能力,是对评论家理论洞见力深浅高下的严格检验。王蒙先生盛赞周政保“绝无那种边远地区的局限性,没有那种小家子气,他对于创作、理论各方面的新课题不但有浓厚的兴趣、执著的追求,也有开阔的思路、恢弘的思考、颇具新意的论述”;在诗人周涛眼中,“作为批评家的周政保还有一个重要的长处,就是他整体把握文学事物的能力,还有从这种把握中体现出来的正确性。”这些知人之见,鲜明而具体地印证在周政保对现实主义的论述中。

在对现实主义进行历史梳理的同时,周政保还对2 0 世纪8 0 年代以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接受过程进行了冷静而客观的基本估计。首先承认它对中国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产生了“剧烈的震荡作用”,但在其试图撞击并引入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领域时,却因中国历史文化堡垒及文学传统的坚固与悠久,其相当重要的部分被“弹退”了回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一个“从热烈到冷静的过程”。

“我不反对多种途径的艺术借鉴,但我不主张那种表现内容的移植与翻版,那种脱离了中国军人生活的基本土壤而盲目追寻抽象人性之类的编造型描写,那种冲淡了自身生活热色的所谓谋求‘永恒主题的艺术倾向。”

他以不无几分揶揄的口吻告诫匍匐于西方大师脚下的写作者:“海明威拖回来的是一条大鱼的骨架子,而我们不能去捕捉没有骨架子的鱼—— 这种鱼是不存在的—— 不要做这种傻事。”虽则他无论是对海明威其人的“硬汉气质”,还是其文的“超越品格”,都是满怀敬仰的。

如果把眼光从“ 小说” 转移到“ 军旅小说”呢?周政保一向认为题材之于文艺作品的价值生成是有限度的,他甚至对以往在“军旅题材小说”这一文学界域中过分地重视了“军旅题材”,而忽略了对“小说”这一概念的诚心诚意的思考,提出了深刻的反省,批评其是一种目光短浅的非文学的观念。但他也并非就此抹杀了题材选择的意义,有时甚至是十分重大的意义。在他看来, 军旅小说题材的特殊性,就在其与“现实主义”的比其他题材小说更加紧密的勾连。周政保指出,在中国当代小说领域,大部分战争小说都可以划入历史题材范围, 所以完全有理由说, 当代战争小说创作,实际上是一个如何处理历史题材的问题,是一个怎样“重现”战争生活与怎样实现小说审美旨意的问题。

“小说是可以虚构的,但战争生活的特别性往往能使虚构的技巧变得相形见绌⋯⋯战争小说的写实性特点,在总体上要显著于其他题材类型的小说(当代中国尤其是如此)。”

“已有的以现代战争(即背景鲜明的现代当代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实际上都是‘ 半虚构小说,少有背景相对模糊、但叙述却和战争本体的追究息息相关的、真正具有小说意义的‘虚构小说。小说家即便是产生了新的见解或创造的冲动,其中的自由度也很有限。”此论实为眼光独到,见前人之未见。应当承认,上述判断是有中外文学史的

文本依据的,战争小说自不待言,即便是作为史诗流传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其所依托的特洛伊战争,也已为考古发现所证实。

正是基于对现实主义的深刻理解, 周政保才对新时期众口一词的现实主义“回归”之说颇不以为然;在把握新时期小说面貌的流变中,一向不轻易提出概念范畴的他,亮出了一面“新写实主义与新表现主义的互相渗透、互相补充、互相融合”的旗帜,依我看或者干脆就叫“新写实主义与新表现主义”为好,庶几能对包括军旅小说在内的未来中国小说发展,提供一个有理论支撑的预见。

“走自己的路”:论军旅小说的中国气派

人们常用“ 8 5 新潮” 指称新时期艺术史上那张业已翻卷过去的篇页,那种令人耳乱八音目迷五色的文学景观和艺术景观,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人怦然心动,当然其深刻的理性反思也是今天常为人提及的话题。在短短的数年工夫,文艺界出于“走向世界”“与世界接轨”的集体热忱与诉求,逐一操练了西方数十年积攒的十八般兵器——今天看来,这或许是我们从迷惘到清醒必然要走过的一段历程。

在亢奋而焦灼的艺术演练和理论宣示中,在这个历史节点, 我们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这是远离艺术中心的周政保,从天山深处传来的,在当时或许还是十分微弱的声音,然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听来,却是十分清醒的,富有前瞻性的声音。

作为其时已是专业的文学评论家,他必须对时代提出的涉及文学根本性的一系列问题,其中包括中国文学怎样走向世界的“ 热门话题”做出自己的回答。

周政保将“走向世界”的话题接过来,赋予了完全的新意。他首先肯定了提出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问题的积极意义,其意义在于这一研讨可以进一步拓展我们的文学视野 ,把我们的眼光引向整个世界,以便从更高的文学发展层次上探索我们应该走的路。至于能不能“走向世界” 以及怎样“走向世界” 周政保却十分平静地提醒人们切不可忘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中国本来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在世界文学的格局中并不存在一个‘中心”。

“有一点是必须考虑到的,那就是中国作家只能创作‘中国小说,而‘中国小说首先要赢得的就是中国读者,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全球化也就不折不扣地成了纸上谈兵。”

周政保斩钉截铁地宣示: “文艺心理学一再证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与欣赏习惯,岁谈这种标准与习惯属于历史的范畴,但它们往往具有强大的延续性与稳定性。”

“不能轻率随意地打断本民族欣赏习惯的延续性,不能不顾本民族的审美标准,更不能以贬低、嘲笑的态度排斥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而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模仿品硬塞给中国的读者。”

周政保的认识基于这样一种现实,即“不同国家的不同民族出于那种文化历史的差异性,总是具有自己的包括语言、思维、习俗等在内的传统特点;而这种特点一旦作为一种恒稳的生活结构或心理结构出现后,是任何力量都难以从根本上改变的——可能改变的也往往是外在形态。譬如说,谁能改变一个文化历史悠久的民族的语言?而文学就是一种以语言作为基本材料的艺术。”

周政保这番话写于1986年3月,8年后也就是从1 9 9 2年开始,中国文化界开展了历时不短的关于“母语思维与写作”的大讨论,一次影响深远的文化反思活动。许多学者大声疾呼,倘若将汉字过继到西方拼音语系的大家庭中,将是一个比改换国旗更涉及民族文化命脉的大事。汉字的特性及汉语的优越性问题遂得以重新评价,其中汉语言文字和文思诗意本源的关系, 汉语的模糊性和整体观对文学创作的意义,中国人的字信仰和诗性思维等等与文学直接关联的问题格外引人注目。著名学者郑敏教授评价这次讨论,“将是我们在2 1世纪门槛前一次可能扭转今后中华文化乾坤的大讨论。”而1 1年后也就是2 0 0 7年,著名作家刘醒龙主编的《芳草》杂志开设了“中国经验”栏目,就“中国问题意识与民族叙事伦理”的话题及中国文学发展前景等进行讨论。周政保关于民族语言及民族风格的虽属吉光片羽而未及更进一步展开的见解,其深刻性及预见性得到了精彩印证。

周政保是力主“ 博采众长” 的, 但他又特别提醒,“博采”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丰富自己,而且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那是一种被充实之后的文学自尊。这是他告诫刘兆林的话,大而言之,中国文学之于西方文学亦可作如是观。

周政保努力使作家相信, “ 中国的传统艺术精神,同传统的包括诗人在内的中国作家一样,不可能是‘纯艺术的,而是与社会政治、与经济时势密切相关的。尽管如此,中国的传统艺术精神仍然是一种相当超然的富有独立性的审美意识,一种灵活的具有重铸特点的东方艺术观念。它虽是过去的艺术创造与艺术思考留下的智慧结晶,但又不乏现代眼光关照下的‘现代性⋯⋯与当今世界的艺术理解并无根本性的冲突。”周政保十分赞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作家奥·帕斯在诺贝尔授奖仪式上的讲话:“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前进而是返回到了起点:对现代性的追求是一种返本归原。现代性将我引向远古。决裂变成了和解。”

于是问题的症结便只是在于:我们是否具备一种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信心,一种在五光十色的文学迷雾中辨认方向与创造性地确立自己姿态的巨大能力。

就提倡军旅小说的中国气派方面,周政保首先让军旅作家坚信,一个国家的军事文学,是最可能体现民族精神与社会形象的。如同他的许多评论一样, 他都试图在理论的阐述之外,尽量提供一些可供操作性的具体的角度,这次他提供的是“文化”的视角。他提醒作家认识“中国战争的传统文化特色”“对于战争本体及其形态的理解, 中西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而这种差别不仅表现在一些现象及形式(如战争前的誓师,战争中的生命价值观念及对于投降之类问题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表现在一些关系到战争动因或战争境界的深层意识方面。”

周政保比较了《西线轶事》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的两位主人公刘毛妹和华斯坷夫,指出同样是爱国热情与英雄主义气概,但两者的包括心理内容与行为过程在内的表现形态却呈现出许多差异,在前者身上,无疑能看到更多某种传统的承袭性及中国社会生活的痕迹。他又比较了梁三喜和巴顿将军,指出前者独具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品质,农民意识的烙印,渗透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色彩;而后者则只能是西半球的军人形象。他提出了“战争文学中的英雄主义描写的民族性或民族特色问题”,强调;“我们的作家应该去寻找这种差别性。加入作家们能准确地、形象而充满民族精神气息地把握与表现中国军人的这种具有独特色彩的爱国热情与英雄主义气概,并把这种描写的内在意蕴与中国中国社会的历史渊源、文化积淀及具体生活环境联系起来,那我们的军事文学就能鲜明地区别于其他国家或其他民族的同类文学作品。”

“ 中国的战争传统与西方的战争传统存在着明显的差别,于是其中的‘兵味也不同于西方战争世界中的‘兵味”,譬如,中国的战争观念中很早就包含了浓重的‘民本思想,商灭夏的“鸣条之战”、周伐商的“牧野之战”所举的旗帜上都展示着顺天意、从民心的伦理道德观念,这与柏拉图时代的公开“功利主义”战争观念是有明显差别的;又如用兵的最高境界,西方倾向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在中国的军事思想和战争实践中,“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源远流长的观念。周政保断言这种关照方式必定会给我们的战争小说创造提供无尽的机会。一言以蔽之,“虽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但在具体的战争准备或战争过程中,其中还弥漫着浓郁的民族文化气息。”

为了进一步将军旅小说的民族性落到实处,周政保在军事文学界首次提出了“文化碰撞与融合”问题,为军旅作家提供了一个观照军人及军旅生活的独特而新颖的视角。军人是带着自身文化色彩走近军营的,他必须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甚至要改变思维方式及表情达意方式并放弃方言,被军队文化重新塑造为新人。周政保看到了在这一艰难历程中“文化碰撞所迸溅出来的火花是迷人而充满审美意味的——它将给军旅作家提供无穷无尽的描写内容与表现可能性。”

今天看来,周政保的批评活动切入的虽是军旅小说这一相对狭小的专业角度,思考的是新时期的文学发展,是坚守还是放弃民族艺术传统和民族文化价值观念的问题,而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还是试图回答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小而言之军旅小说,大而言之中国未来的发展,既不能游离于全球性话语之外,也不能将西方界定的现代性生搬硬套地拿来。周政保很早就注意到对将西方艺术经验普遍化、中心化而将中国艺术经验特殊化、边缘化的谬误的批判,在争取军旅小说的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捍卫民族艺术的话语权,从而加强文化转型中的自主能力方面,尽到了一个军队文学理论工作者的天职。当然,在强调中国与世界融合、强调传统的现代延伸、强调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互补方面,包括军旅小说在内的中国文学、中国文化都还将面临一系列复杂的理论与实践问题,期待着理论工作者积极地应对。

责任编辑/伍献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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