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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种兵纪事

2009-05-21

神剑 2009年2期
关键词:李兵大队长马云

曾 浩

1

我和连长马云平排躺在渤海湾平静的海面上,仰望长空那满天耀眼的星光。此时,我突然想起已离婚两年的妻子柳如菲。离婚后,有关她的物品和能联想到她的物品我全都毁掉。我已决心像电脑硬盘格式化一样把那段记忆抹掉,虽然不是很成功,但当思绪不由自主地滑向她时,我会陡然警醒,像拔河队员一样,努力把已偏向一边的绳索拉回来。可这时海水的温度太像三年前那个南方露天游泳池了。

微风轻拂,星光满天。我感到思绪快要滑向一直回避的那一端,却无力再把它拉回来。往事汹涌,像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样漫过胸膛,直逼内心深处而去。

2

那个夜晚我和柳如菲躺在游泳池的水面上,并未因为快要毕业的忧虑影响心情。我们仰望长空,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面上,让人仿佛置身于浪漫的银河系。

我们静静地躺着, 谁也不忍破坏这如梦如幻的璀璨奇观。过了良久,柳如菲侧过脸,对我说:“ 你是不是睡着了? ” 我侧过脸看着她, 轻轻地说:“我在看星星!”她扭过脸,望着星空发出感叹:“太美了!美得让人想哭。”她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很快感染我。我心里一阵涌动,抬眼再看那些眨眼的星星,感觉它们是一双双幸福而饱满深情的眼睛。

柳如菲突然伸过手来,抱住我,轻轻说:“我们结婚吧! ” 我伸出手, 也同样抱住她。接着她说:“我一定要嫁给你,因为你陪我看过这么美的星光。”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算个什么理由?可她说话从来都这样不着边际,就像我们戏剧性地在那个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中相识,然后如火如荼展开恋爱,谁也说不清相爱的理由。

那时我正就读于南京一所军事指挥学院特种侦察和作战初级指挥专业,她是地方自费生,就读于外语系,和我一样,正上大二。那时的大学校园生活,除学习和训练外,踢足球、玩星际游戏以及谈恋爱耗费了我们巨大的精力和热情。每天晚饭后,宿舍的一帮兄弟踢完足球后坐在电脑前杀得昏天黑地,这时只要有人说一句柳如菲过来了,不管我们在游戏中交战得多激烈,都会挤破脑袋跑到窗前,看柳如菲若无其人地走过楼下那条林荫小道,直到她的身影钻进女生宿舍楼消失不见。

因为柳如菲的出现,那条小道成了一条被我们无数次讴歌和赞美的林荫小道。也许在当年爱慕和追求柳如菲的人心中,那条普通的校园小路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在见到她之前,我只听说外文系有个柳如菲,才貌双绝,整个“国关”无人出其左右。每晚宿舍几个兄弟的舌枪唇战,更把她的才貌吹得天花乱坠。我虽好奇,也对爱情充满憧憬,但那时我非常珍惜从部队士兵入学提干的机会。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如果不好好学习,我将对不住部队那些没考上学的兄弟。

大二上学期开学之前, 我匆忙从老家返回学校,回到宿舍时,只有张清泽一人提前一天到校。离报名注册还有两天,校园里并不像往日那样人声喧哗,除三三两两早到的同学外,只有校内职工蹲在葱葱绿绿的草地上,忙着清扫落叶。

食堂已经提前营业, 那天下午我们从饭堂出来, 提着水瓶正往宿舍走, 张清泽突然惊呼了一声:“快看,柳如菲。”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个女孩从一辆黑色奔驰车里出来,绕过车头,和车里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然后踏上这条林荫小道。

张清泽把我的身体一拉,闪身拐进路边。我们坐在路旁的石凳上,假装正在讨论着什么,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瞄着正从那边徐徐走来的她。

我莫名地涌上一丝激动,甚至还有些紧张。她的脚步声清脆,由远及近。我若无其事地远远望了她一眼,很快闪开目光。她穿着一件绿色上衣和一双长筒黑色靴子。接着她的脚步声更近了,我的心紧张得抖了抖。要再不抬头看一眼,就只能看她的背影了。我鼓起勇气,装着很自然地抬起头。她的头发清水挂面似的刚好齐着脸颊,齐整整,显然刚在假期里修剪过,一副墨绿色太阳镜俏皮地顶在头皮上,像发夹一样压住两边的头发,绿色上衣下是白布“迷你”裙,一只白色小兔子样的小包斜挎在腰间。她朝我们看了一眼,浅浅地笑了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接着又扭转头,径直朝前走过去。

我压住一口气,再徐徐呼出去。的确,张清泽的惊呼是有道理的,要是我一人,突然不经意发现她,也会那样发出惊呼。在这个校园两年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充满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的女孩,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风蹦跳到阳光中的一只小兔,一双带着微笑的眼睛就像在说话和唱歌一样生动。

“可惜她把头发剪了,原来她那一头长发做洗发水广告一点也没问题。”张清泽不无遗憾和惆怅地说,接着他回转头问:“怎么样?”我抬头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不过如此!”张清泽从石凳上跳起来,显得非常气愤,“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我也站起来,笑着拍拍他的肩,“不会吧,容不得别人说她半点不好,可惜你已经没戏,人家是大奔送来的,赶快挣钱买大奔吧!”

他突然泄了气, 提着水瓶, 自顾往宿舍楼走去,踩得楼下那一堆还没来得及运走的垃圾哗啦直响。我抬头再看了一眼小道尽头,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我的话刺伤了张清泽, 从大一开始, 宿舍除了我之外,几个人偷偷行动,苦练爱情宝典,对柳如菲死缠烂打,都无功而返。后来听说外语系一个开宝马的公子哥天天送九十九朵玫瑰给她,在坚持到一个月之后,也宣告转移方向。无数英雄纷纷落马,宿舍几个兄弟才觉脸上有光。

3

后来柳如菲从我们楼前走过时,照例会有人及时通报一声,我们还像先前那样在窗口望上一眼,等她走过后,就开始诅咒那个开大奔的男人。全宿舍的兄弟都知道柳如菲被一个开大奔的中年男人俘虏了,在一番咬牙切齿的批斗之后,大伙又开始为柳如菲惋惜,感觉她正置身于水深火热中,感叹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然后在校园里再看到她时,除了艳羡外,有时也会表现出几丝不屑。

英语四级考试时,我们宿舍的兄弟全部通过,为庆祝这一胜利,六个人悄悄去学校后门外的小饭馆搓了一顿,几人醉醺醺地回到学校,刚好看见柳如菲和一个同学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回女生宿舍。张清泽哦了一声,几个人同时抬头向那边行着注目礼。

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 “ 谁上去和她打个招呼,拉一下她的手,我给他洗一个月臭袜子!”谁也没动,张清泽悲壮地说:“要是能拉她一下手,我一个月也不洗手,可惜呀⋯⋯”说完泄气地坐在路旁石凳上。

我感觉一股邪劲涌了上来, 心里很为兄弟们面对这样一个女人英雄气短叫而屈,我大喊一声:“兄弟们,看我的!”说完就冲了出去。

我拦在她们面前, 她们吃惊地睁着眼, 不解地望着我。我拉起柳如菲的手,对着她大声吼道:“ 我—— 喜—— 欢—— 你—— 我们—— 都—— 喜欢——你⋯⋯”然后我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开。我看见兄弟们在向我欢呼,我听见身后的另一个女声发出一声尖叫,我走到兄弟们身边时才回过头,她们早就无影无踪了。

那天晚上他们又买了两瓶酒,喝得东倒西歪。我的头晕得厉害,没和他们一起喝,沉沉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校园里就开始盛传我把柳如菲拿下了的消息,兄弟们添油加醋地述说我当时怎样亲吻人家的手,怎样头也不回地转身,酷呆了。我却一点也记不得那些细节,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那个开宝马的公子哥专程到饭堂来找我,远远地举起大拇指,说了声:“你真牛!”

我不以为意,下午照例到图书馆看书。细细回想整个事件之后,感觉有些荒唐,甚至后怕,心里奇怪为什么她当时没给我一记耳光,要是她告到学员队教导员那里,我这个学员苗子还保不保得住也难说。

那两天我一直忐忑不安, 想找她道歉却无从找起,总不至于跑到女生宿舍楼吧,那样没准会惹出更大的事情来。第三天我在图书馆里看报纸打发时间, 在看完一版之后抬起头, 刚好看见她走进来。她也发现了我,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羞涩,只一瞬间,她的脸色恢复如初,然后朝我指指门,走了出去。

我感到疑惑,她的意思好像叫我出去清算旧账一样。我把报纸放在架上,走了出去。果然,她站在楼道里等我,见我出来,扭转身,径直朝楼上走去。她脚下的高跟鞋好像和地板有仇,踩得地板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们爬上图书馆顶楼的阳台,她神气地站在那里,顾不上优雅,双手握拳,好像要扑上来。我决定认打认罚。她没有扑上来,只是紧握双手,放在胸前,跺跺脚,然后说道:“你真讨厌,我回去洗了五遍手,感觉还有你的酒味。”

我诚恐诚惶地点点头:“对不起!”“你以为对不起就完啦?”她扬扬头。

“你要怎么处罚我都认了,真的对不起,那天喝多了!”“你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呀,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除了我爸,还没别的男人拉过我的手,你还把嘴放上边了,哎呀,恶心死了⋯⋯”她一连跺了好几次脚。

我说: “ 真的对不起! ” “ 你讨厌! ”

“是!”“不过你也挺好玩的!像古代的骑士。”她莫明其妙地笑了, 笑得明媚灿烂。我也陪着笑了。接着她脸一板,“谁让你笑了,你还笑,你不怀好意,你一点也不诚恳!”我打住笑,又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

“ 听说你是特种部队来的, 我以为特种兵都像施瓦辛格那样, 没想到你这么瘦! ” 我笑着说:“ 大多数特种兵都是很瘦的! ” 她摇摇头, 表示不相信,接着用手理了一下头发,仿佛故意要遮住眼睛,然后说:“你那天说什么来着——”“他们⋯⋯都很喜欢你!”“我知道!”她把手放下来,“我是问你那天说的第一句话? ” “ 第一句话? 我说什么了⋯ ⋯ ” 我感觉脸有些发红, 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她又跺跺脚,仿佛调皮而又生气地说道: “ 你和他们差不多, 还特种兵呢!一点男人样都没有!”她把肩上的挎包向身后理了理, 哼了一声, 准备下楼去。一只刚好停在天台上的小鸟被她吓了一跳,扑地飞开。她总是喜欢穿那种鞋头尖尖的高跟鞋,两只挂在鞋帮上的小兔随着她的走动摇头晃脑, 给人的感觉除了犀利、时尚外, 还有女孩固有的妩媚和可爱。

我在看着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深深打动, 爱的激情像神灵的昭示一样突然开启,我感觉自己喜欢的正是她这样的女孩。我大喊了一声:“喜欢你又怎么啦?”她刚好要走出门去,突然停下身,停了大概有三秒钟,我感觉有三个世纪。

她转过身,板着脸,狠狠地盯着我,眉眼突然又绽开,笑得天真烂漫。她伸出手,向我招了招。“那你陪我游泳去吧,特种兵!”

我们的爱情就在学校和游泳池里展开。后来我知道她的家在北京,那个开大奔的中年男人是她父亲。对于她的家庭,她很少提及,有时我忍不住要问她,我们谈恋爱你爸妈同意吗?每次她都说,我们现在是谈恋爱,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婚姻,要是结婚肯定要他们同意,我说过要和你结婚吗?嘿嘿,她笑道。

我们快乐地恋爱着,有时我们也吵嘴,吵完之后,她会泪汪汪地对我说:“我们以后不吵好吗?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想永远保持这种感觉, 所以, 即使有时是我的错,你也不准生气,你也得笑着说:对,你说的全都对,好吗?”

她像孩子一样期盼地望着我,每次我都愧疚般地点点头。两年来,我们仿佛一直处在热恋中,直到毕业前在游泳馆里她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4

“ 连长、指导员, 营里通知, 大队长马上过来,营长让你们做好迎接准备⋯⋯”通信员在岸边扯着嗓门猛喊,我陡然一惊,连长马云仿佛也刚从梦中醒来,在水中翻过身,对前边不远的副连长喊道:“组织部队继续训练,大队长过来估计是看我们海上夜视训练成果的,不能出半点差错。”

马云说完问我:“指导员还有什么指示吗?”我摇摇头,突然发现这是夜晚,他们看不见,便高声说道:“没有。”然后挥动双臂,朝岸边游去,马云紧紧跟在后面, 海面上响起副连长粗犷的声音:“都精神点,这是海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小心淹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我和马云爬上岸,钻进岸边的帐篷中,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水,还没等换上干爽的短袖,就听通信员在外面喊道:“来了,有车从那边开过来了!”我和马云急忙整好军装,戴上帽子,跑出去,站在路边。一辆猎豹很快开过来,在前边路口停下,一个人急忙下车,我们站好军姿,准备敬礼,下来的人拘谨地看了我们一眼,又急忙从车里拿出野战背囊,朝我们跑过来。

来人并不是大队长, 是个小年轻, 灯光下,小年轻肩上的红牌格外醒目。马云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中,转过身,向帐篷走去。我也把帽子摘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生出的热汗。小年轻跑上来,向我敬礼。

“我是今年新分下来的学员朱进,现在前来报到。”我还了一个礼。接着他小声问:“请问这是二连吗?”我点点头,让通信员接过他的背包,带着他向连部的帐篷走去。

年轻的红牌说,大队长到距此六公里搞沙滩训练的五连去了。我和马云坐在地铺上,一边等大队长过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这个年轻的红牌说着话。

马云说:“你挺牛啊?大队长还派专车送你,是不是有啥大关系,到我们这里体验生活来了?”红牌朱进赶忙摇了摇头:“一点关系没有,新来的学员到海训村后,分到各连,我自己走过来,在路上碰上大队长的车,他就让司机送我来了!”

“哪毕业的?怎么分到我们这里来了?这里训练可苦得很!”朱进也笑了笑说:“我不怕吃苦,就怕没苦吃。”

听说他是“国关”毕业的,初级特种作战指挥专业,还是地方大学生入伍,马云捅了捅我:“你们是校友。”朱进听了,马上向我笑了笑,我也友好地朝他笑了笑。马云接着问:“你怎么不考其他大学,特种兵可不是好当的!”朱进说:“我就喜欢当特种兵,如果中国的军队都有特种兵的素质,那作战能力会比现在强十倍,甚至百倍。”

马云哈哈笑了起来, 站起身拍着朱进的肩说道: “ 好, 我们部队就需要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小

伙,有对象了吗?咱们特种兵在战场上什么问题都好解决,就是对象问题不好解决。”

朱进说: “ 有了, 是高中同学, 准备明年结婚。”马云说:“好,我首先同意给你批假,到时回去结婚。”朱进说了声谢谢,回过头问我:“指导员结婚了吗?”

我被他问得一愣,没说出话,马云也一愣,接着拍了拍朱进的肩:“走,部队正在搞海上夜训,我带你去看看!”马云掀起门帘出去了,朱进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

我和柳如菲准备结婚的消息让身边的同学大吃一惊,那时校园里正流传一首《毕业前我们一起失恋》的歌。半夜里,从男生宿舍窗户飘出的除了忧伤的曲调外,还有愤懑的啤酒瓶。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柳如菲毕业后回北京,我的分配去向也是北京,回自己考学前的原单位。我和柳如菲狂欢了两天,然后坐在一家冷面馆开始商量着结婚的细节。

按照她的想法,我们现在就结婚,然后一块回到北京去。我说还是等等吧,还没去部队报到,申请结婚的证明也没地方开。她问,要等多久?我说最快也要等到部队报完到之后。

她的眼里现出一丝焦虑, 一闪而过。我说:“着什么急,到北京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她笑了笑: “ 要是有一天我跑了怎么办? ” “ 你肯定不会跑, 再说你要真跑了, 我就带着我的兵去抓你。”她格格地笑了起来,“要是我跑到外国怎么办?”我握了握拳头。“那我就带着一支部队去找你。”“那不发生世界大战了吗?”“要真那样,你就伟大了,历史因你而改写。”她叹了一口气。

“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见了, 你会着急地去找我吗? ” 我握了握她的手, 对着她的眼睛说:“一定找,找到天涯海角也找!”她把太阳镜拿下来,用镜角挠了挠耳朵,“我就喜欢你这样,就像大卫!”“大卫是谁?”她把两只手并排放在餐桌上,眨了眨眼睛说道:怎么?吃醋啦?我说:“小心我收拾他。” 她拍了一下我的手, 然后紧紧抓住。“大卫就是David,D—a—v—i—d—— 是个单词,就是勇士的意思啊!”

我说: “ 谁知道它是一个单词还是一个人呢!”她的嘴巴翘了起来,松开我的手。刚好冷面上来,她埋头吃了几口,然后朝我一推。“你把它吃了。”我说我有一盘。“不行,你必须把它全吃了,记住,我是你的首长,你要不服从命令,我就生气。”我说:“是,长官。”她笑了。

到北京之后,我去部队报到,她坚持要用她父亲的奔驰送我,我说不用,她说一定要,那里你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怕有人欺负你。要是别人看见你坐奔驰去的,就会另眼相看。我说不会,部队里革命战友亲如兄弟。但她就这样,决定的事谁也没法改变。

她开着她父亲的车带我去京郊的部队报到,车到部队大门口,就被截住了,哨兵指示我们把车停在距营门二十米外的马路上。她有点生气,但还是照做了,这一来,车就没办法开进部队营院去了。

我在部队大门口办入门手续,哨兵告诉我不能把手机带进去。我无可奈何地向柳如菲摆了摆头,把手机递给她让她保管,可惜从此和她联系再也没那么方便。办完手续,她也想跟着进去,哨兵拒绝了这个请求。我向她挥挥手,她懂事地站在那里,我看见她眼角涌出晶莹的泪水,好像我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一样。我没有回头,拿着行李,按哨兵所指的方向,朝办公楼走去。我爬上办公楼,从楼梯间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正朝里面张望。我朝她挥挥手,用手比划着,让她赶紧离去。她突然大声喊了一声:“我爱你。”门口的哨兵惊愕地看着她,又朝我所在的办公楼望了望,一时没明白该怎样处理。我的双眼一下涌出眼泪,就在那里傻傻地站着,用手势告诉她,我也一样。接着我催她赶快回去,哨兵礼貌地请她离开。我朝她挥挥手,报到去了。

5

帐篷的门帘被掀起一条缝, 我佯装睡着了,眯着眼睛,一个人影在外面闪了闪,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过了一阵,连长马云在帐篷外轻轻叫了我几声,我没应,接着马云说道:“老大来了!”我的身体在床上弹了起来,抓起帽子跑出去。看见马云和朱进站在外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 大队长呢? 在哪? ” 我问。马云终于笑出声,对朱进说道:“现在你相信了吧,不管谁有多困, 在做梦的时候听见大队长几个字就会醒过来的。”

朱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瞪了马云一眼,原来他们在开我玩笑。我转过身,钻进帐篷,重新躺在床上,本来朦胧来临的睡意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我第一次听人谈起现在的大队长是在教导队,那时刚从军校毕业分来的学员全在教导队集训。负责训练我们的连长又高又壮,全身黑黑的,参加过国际特种兵比武,拿过名次。就这样一个骁勇彪悍的人,每次提起大队长,都心怀敬畏。那时连长有句口头禅,每次训我们时,都会说:“就你们这熊样,老大看见还不一脚把你们踢到美国去!”

我们很不服气,从军校毕业时,我们的素质都是最优秀的,但这里根本没有优秀的概念。刚到教导队时连长就跟我们这样说:“最好的标准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简单的方法达到军事目的,神秘莫测,无所不能,这就是特种兵。”

我们都想达到那种最高境界,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苦练,早上的科目是轻装十公里越野,由连长和指导员带头跑在前面。跑完五公里后,余下的便让我们放开冲刺。我最痛恨这气喘如牛的奔跑,整个胸腔像灌满气体的煤气罐, 随时都会爆炸。“快,再快一点。”负责训练的连长恨不得我们能飞起来。

每次跑完,我们大都要在终点狂吐一番。只有李兵,连长说:“放开跑吧!”这时他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笑容,好像终于等到这一刻,接着嗷嗷叫着冲了出去。

更要命的是每天下午的全副武装十公里跑,跑到七公里时,背囊像山一样沉,头盔压得头皮发麻,大脑昏昏沉沉,先前冒烟的嗓子开始发甜。每到那时就想一头撞在地上,再也不起来,连长却像疯了一样, 拿着表在身后狂喊: “ 不能停, 坚持住,还有三公里。”

还是有人坚持不住,连长冲上去,大声喊道:“起来,站起来,你这个脓包!”

连长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抓起倒下的人,推着往前跑,一边跑一边骂:“你是个干部,你是个特种兵,就你这素质,怎么带兵?你手下的兵怎么服你?快点,跑起来⋯⋯”

我们那时都有点恨这个连长,恨他心狠手辣,可后来见到这支部队的最高军事长官大队长后,才感觉他还算一个温和的人。

大队长姓任, 官兵们私下叫他“ 老大” , 每次提起他的时候,都心情复杂,既有敬佩,又有畏惧。我们在教导队集训期间,老大正带着反恐营在外演习,没想到那天早上在饭堂见到了他。我们集合走进饭堂, 看见一个皮肤黑得发亮的上校正在自己动手打饭。看见连队干部进去,皱了眉头说:“你们早上喝的牛奶呢?”司务长赶紧站了起来,说:“今天没来得及买!”

老大把碗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才发作。“ 放屁,什么今天没来得及买,昨天前天也没买吧,我早就问清楚了,你还跟我玩这把戏!”

司务长低头站在那里。大队长看了一眼连队其他干部,继续训道:“我早就发现了,每到过年过节,你们舍得买东西,都悄悄往家属院送,本来买一斤肉,给机关领导送点,给上级领导送点,你们自己还要吃点,吃到他们嘴里就只剩下肉皮了!本来规定早上喝牛奶,你让他们喝白水,他们训练那么苦,营养能跟上吗?你们要这样干,我就让你们几个连队干部饿着肚皮跑五公里!”

老大说完气冲冲地出去了, 像扔下一颗手榴弹,连队干部都被轰晕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6

“八一”建军节,部队放了半天假,我决定给柳如菲打个电话,可是我找遍整个部队营院,连一部公用电话也没有,据说是为了保密的原因。那时还没军线I P卡,如果非要打,只能请假出去。可请假先得向连长申请,再由连长向分管教导队的直属领导请示,再由直属领导向大队长请示。这就是特种部队的规定,我感到灰心丧气,请这个假麻烦不说,即使请下来,半天时间早过了。

我心里着急, 我知道柳如菲肯定更着急。以前在学校,除了上课之外,剩下的时间我们大部分待在一起。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一起到自习室复习功课,一起逛街,一起散步。到晚上我们分别回宿舍睡觉的时候,还要拿着手机发几条信息。有一次我独自上街买书,刚好碰上手机没电。柳如菲一次次地拨着我的号码,在绝望之后,便出来疯狂地找我。她说她希望在想听到我声音的时候,马上就能听我说话, 在希望看到我的时候, 我就能立即出现。有时我也感觉头疼,但我明白,她是真的很在乎我。

我想,要再不给她打电话,她肯定会疯了。

整个集训期间, 我都没机会给柳如菲打一次电话。从早上起床到晚上躺下的时间里,大部分都在训练场,即使能挤出时间给她打电话,但我的全身像散了架,倒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只有马云,不管多累, 每晚都用耳机听C D , 有一次我问他听什么? 他说听交响曲, 听马勒的《第一巨人交响曲》、艾而加《威风凛凛进行曲》、柯普兰《牛仔竞技会》,还有贝多芬的《命运》和《英雄》⋯⋯他一下说出一大堆人物和作品名称,我只听说过贝多芬。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以前和柳如菲在一起时,喜欢跟她一起听王菲的歌。对于交响曲,我觉得高不可攀,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我听柳如菲说,大部分搞艺术的人,嘴边时刻挂着几个大师的名字,其实他们根本不懂大师的作品,只是用来显出自己的高深罢了。

我看马云听得入神的样子,感到好笑,好像他真的听懂了一般。

7

两个月后, 我们完成了基础训练。我请假外出,在门岗办出门手续时,值班的哨兵告诉我,已经有一个女的来找过我两次。我猜肯定是柳如菲,天啦,我都快把她忘了。

哨兵拿出一包东西,说是她带来的。我打开,里面有我最爱喝的绿茶,还有很多零食。我搜了一遍,找着一封信。我迫不及待打开信:

“你到哪里去了?问这里的人也不说,你见到信后快给我打电话,我着急死了,真的快急死了,快打电话,有急事,我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一看日期,竟然是三个星期前,想想快三个月没跟她见面了,连电话也没有。我的心一抖,出营门后,找到最近的公用电话打了过去。

才响一声她就接了,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在哪儿?”我说我马上来找你。她说:“你别坐公共汽车,你打车过来,我在西直门等你,快点!”说到最后好像快哭了。

我坐上一辆红色出租车, 一个劲对司机说快点,半个小时后我到西直门,在中糖大厦下面看见她。然后我们一直坐在“必胜客”喝冷饮,她没有动那杯珍珠奶茶,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停地流着泪。她突然呜呜一声,绕过座位扑到我怀里,放开哭出来,好像我们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三十年远隔千山万水终于重逢一样。我也鼻头一酸,顾不得那么多人朝这边张望,流出眼泪。

过后她抬起头,用纸巾擦干眼泪,对我说道:“ 你瘦了? ” 我摸了摸脸颊, 笑笑说道: “ 特种兵没有一个胖的! ” 她说: “ 你变黑了, 脸上还掉皮, 才三个月, 你就变成这样, 他们怎么对你了?”说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别哭,这是正常的训练,每个人都这样。”“ 那咱们不去遭那份罪, 你今天就不回去了能咋的?”

“ 那怎么行? 部队有规定, 这样会受处分的。”“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望着她的眼睛,迟疑地说道:“到转业的那一天吧!”她抢过话头,说道:“那你现在就转业!”

“不可能的,部队有规定,正连以下的本科毕业生不到年限根本不让转业。”她有点急了,说:“规定规定,部队怎么有那么多讨厌的规定?你根本就不该去当兵!”

是啊, 要是让我重新选择, 也许不会选择军营,日复一日的奔跑和单调的操练与我从军前对军营的幻想相距甚远,我开始厌倦这种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

“你在想什么?”柳如菲端起那杯奶茶,在桌上磕了磕,我的思路一下回到眼前。她的眼里总藏着一股焦虑,好像有重大的事情困扰着她。我说:“你有什么事快告诉我吧!别藏在心里,那样我会着急。”

她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以为你不着急呢,我愁的是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你现在好像不想和我结婚了!”“绝对没有, 只是没时间, 真的没时间。”

“ 不行, 你必须和我结婚, 就是现在, 你和我登记领证明去。”“可部队规定结婚必须先个人申请,组织批准后才可以。”她跺了一下脚,说:“真讨厌,结婚的事也有规定,那你什么时候能申请完? ” “ 回部队后马上申请! ” “ 你一定要快点!”我点头答应,心里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急。

我以最快的速度向组织提交了结婚申请, 履行相关手续后,婚假批下来了,有三十天。走时营长让我留下联系电话,并让我做好随时被召唤回来执行任务的准备。我拿着开好的证明,与柳如菲去她户口所在地领了结婚证。从婚姻登记所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然后说:“去看看你的岳父岳母吧,你还没见过他们呢! ” 我恍然大悟般点头说道:“对了,我还没见过他们呢,要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她拍了拍我的脑袋,晃了晃手上的结婚证。

“你傻呀,我们有这个,他们能怎么样?”她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笑了笑,可我的心情并没感到轻松。

她让我穿上军装,她说她爸以前也当过兵。我从没听说过她父亲也当过兵,忐忑不安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下,我想,也许我能和她爸好好交流。

她家里的豪华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坐在宽大的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她的父母,我拘谨地回答他们的问话。果然,她的父母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结婚。我感觉非常麻烦。过后,他的父亲把我带到一间书房,直截了当地对我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你,但我是她父亲,我要对她负责任。”我点头说:“你说的我明白,我们都是大人,我们能对自己负责任⋯⋯”

他的手一挥,非常粗暴地打断了我,说:“但你在当兵,你没法天天照顾她,因为我也当过兵,

我明白当兵的生活是什么样!”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很尊敬当兵的,但这跟生活是两码事。我当兵的时候,亏欠她妈太多,所以离开军营后,我发誓要报答她们,我要让她们过上最好的生活。现在,我不想我的女儿重新走她母亲以前的路,你明白吗?”

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眼睛望着我。

“可是,我和她已经领了结婚证,我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我拿出结婚证,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一把抓过去,脸上写满惊讶。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我点点头。他夸张地跳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我听见他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着。

“纯属胡闹,纯属胡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问你话呢!”柳如菲毫不示弱,对着她父亲说:“是我要和他结婚,又不是你们,我下决心一定要嫁给他,我做错了吗?”她的声音在最后一下低下去,眼里滚出眼泪。

“真的是胡闹,你的护照和签证还有几天就下来了,你不是要去澳大利亚读书吗?我费了那么大的劲给你买的房子谁去住啊?”

他把手里没点着的雪茄狠狠地扔在客厅的地板上,对愣在一旁的柳如菲母亲喊道:“这就是你的女儿, 都是你惯的! ” 她的母亲眼里一下滚出泪,对柳如菲说道:“你真不听话,你怎么能这样呢?”柳如菲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我身边,一下抓紧我的胳膊,仿佛要寻求援助一样,对他们说道:“我自己想要的,一定会争取得到,反正我已和他结婚了,这是军婚,受法律保护的!”

⋯⋯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取得了暂时的胜利,条件是我马上转业。他的父亲咬牙切齿跟我说这句话时,柳如菲一下又站在他们一边了, 她讨好地对父母说:“他已保证了,年底就转业。”

我当然没保证过,她说起来时满有把握。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柳如菲的父母没有给我们举行婚礼,他们好像已经确定我年底会转业,准备在年底出国前再宴请宾朋。

8

我的婚假还没休完,便被召回。接到家里转过来的电话时,我和柳如菲正在海南度蜜月。我们一起赶回北京,柳如菲一路抱怨,说无论如何,年底一定要转业,就是花钱也在所不惜。我知道,刚毕业就转业,根本不可能。我感觉有愧于她,什么也不好说出来。

我赶回北京报到,得知部队已展开反恐突击训练,连队已推荐李兵参加,因人手不够,决定再推荐马云和我参加,

马云在听到连长传达这个消息时显得很兴奋,我对他的了解不深,只听一起集训的学员不甚确切地说马云的父亲好像在某个部队是领导。但他口风特别紧,平时稍有空闲,除了听音乐外,很少和我们闲聊。他除了听我们都听不懂的交响乐外,还喝昂贵的咖啡,穿昂贵的内衣,用昂贵的洗面奶和化妆品。要不是那天看见一辆挂着海军军牌的汽车停在门岗,一个上校给马云送来一包东西,我们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富家子弟。我们以为那个上校是他父亲,心想不就才是个上校吗,也不会神气到哪里?我对官宦子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心想马云到这种艰苦的部队来,只不过是为打基础,挣足资本后就会离开。

我们马不停蹄赶到反恐演习基地时已是晚上九点,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带去见演习总指挥大队长任大河。

假想敌楼灯火通明,反恐队员站在楼前听大队长训话。大队长手里拿着扩音器,声音沙哑得快说不出话来。反恐营营长王金宝拿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茶杯,等大队长说几句,就把杯子递过去。大队长喝完一口水,再接着跟队员们讲。

我们打完报告后入列,大队长点点头说:“让你们俩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增强干部实力,实战中只有干部和士官上,才不会慌,才能万无一失地完成任务。李松,这两个人归你指挥。”

李松答声是,队伍宣布解散。李兵过来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并声称来几天后感觉特别刺激。一个上尉招呼着李兵,李兵挥挥手跑开了。我们跟在李松后面去宿营地点,马云向我努努嘴,好像在说,这就是李松。我们早听说过他的大名,一等功臣获得者,国际反恐怖突击对抗大赛中,个人击毙假想敌16人,荣获五个单项第一,带领突击分队荣获团体第一。没见到他之前,他的传奇经历就传到了我们学校,是好多小姑娘心中的偶像。

我以为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没想到个头比我还矮一点。不过他的肩膀很宽,身板一丝不苟地笔挺着,透出一股昂扬的英气。他把头盔取下来,脱下黑面罩拿在手中,好像很疲惫地喘了一口气。突然他转过身,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喜欢玩C S吗?就是反恐精英!”

他这一笑, 露出了马脚, 原来他长着一副娃娃脸。马云点点头说他喜欢,他抬起头问我,我说我喜欢玩星际。他用面罩擦了一下脸说:“星际我也玩过,不过还是C S过瘾!我告诉你们⋯⋯”他把头四下转了转,好像要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见过老大了吧,他是我们特种大队玩C S的第一高手!”

我和马云互望了一眼,表示不相信。李松说:“我也不相信,老大一天到晚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练得那么好?我跟他对战过一次,十分钟被他杀了五次,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那是他第二次玩,天啦,有这样的高手!”

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平时看起来那么威严的大队长原来也爱玩游戏,更不相信会像李松说得那么神乎。快走到宿舍的时候,李松回头说:“老大爱训人,你们以后照着我做就行,其实他一点也不可怕。”

我们问参加反恐怖突击对抗大赛有什么感受,李松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比玩CS过瘾。”

我想,下一步得好好学学CS游戏怎么玩了。

我低估了训练的残酷性,当我认识到一个完好的生命也许在一眨眼变得残缺不全甚至消失时,突然感觉到命运那冰凉的手其实从没在我们脖颈松开过。可是,你是军人,你没法后退,你无从选择。

那天上午的训练和往常一样展开。李松、马云和我编成一组,从假想敌楼后侧攀墙而上,进入楼中后,掩护排弹人员作业,并配合从直升机滑降下来的突击队员歼灭恐怖分子,救出人质。

早上八点,各小组准备就绪,组长李松带着我和马云利用恐怖分子黎明前的困倦时期,潜伏在草丛中,慢慢向目标接近。恐怖分子要求指挥部提供大批现金和直升机。载着突击队员的直升机呼啸而来,在假想敌楼上空盘旋。随着大队长的一声令下,我们耳机里传来立即行动的指示。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小组分别进入战斗位置,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行动取消的命令,接着传来几声忙乱的声音。

我们估计出事了,急忙滑下楼,看见楼前围着一群人,大队长向后面喊着快抬担架来。我们跑上去,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他取下武器,等除去头盔和面罩之后,我们看见是李兵,脸色苍白如纸,一只腿脚踝地方,正冒着鲜血,一根小骨刺眼地穿破皮肤,露在外面。

据在场的目击者说,行动开始后,负责直升机滑降的突击队员从天而降,轮到李兵滑降时,他的身体刚出机门,直接从飞机上摔了下来。

医生和救护车很快前来,大队长任大河脸色铁

青,站在人前,叫了声张主任,政治处主任跑了上来。大队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带着人赶紧去医院,救命第一,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张主任带人去了。大队长叫了一声王金宝,反恐营营长急忙上前。大队长把手里杯子猛地摔在地上,劈头盖脸地吼道:“怎么回事?你的安全措施怎么抓的?”王金宝站在那里,说:“安全措施没问题,纯属个人操作失误!”

作训参谋朱云鹏跑上来,印证了王金宝的话。

大队长望了一眼假想敌楼,咬牙切齿地说道:“五分钟后继续训练,王金宝,你顶替李兵的任务!”

反恐营营长王金宝以标准的军姿立正答声是后,跑步离开。五分钟后,训练重新展开。这时我的精力怎么也无法集中,脑子里老是闪出李兵那张苍白的脸和那根刺破皮肤裸露在外的骨头。我的喉头发干,背后生出冷汗,总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手脚再没先前那般灵便。第一次突击,因为我攀上楼房时慢了十几秒,没能同步配合,恐怖分子已击毙我3名突击队员,任务宣告失败。

我还没下楼, 就听见大队长的咆哮从楼下传来:“怎么回事?是谁出了问题?”

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大队长怒目圆瞪,正要开口,突然电话响了,大队长问:“情况怎么样⋯⋯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的腿⋯⋯什么⋯⋯那就用最好的钢筋⋯⋯”

我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任太阳炙烤后背,任汗水像盐一样泡在爆皮的伤口上。大队长接完电话,看了我们一眼,挥挥手说道:“再来一次。”

直升机载着突击队员飞到待命位置, 各小组分头准备。行动开始。这一次,我比刚才又慢了几秒。李松和马云上楼击毙两名假想敌后,遭到对方强大火力抵抗,身上被特制的演习子弹射得布满白点。我刚一进去,就被人生擒了。李松仿佛因遭到巨大侮辱而愤怒地向我吼了一声:“陆大有,你怎么回事?”马云也用非常屈辱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

大队长的愤怒无以复加,他焦灼地把手上的烟头扔在地上。直升机仍在轰鸣,他暴躁的怒吼比直升机的轰鸣还响。

“甭他妈以为这是玩游戏,你们是干啥的?你们面对的是武器装备都有可能比我们强的敌特人员和恐怖分子,照你们这熊样,别说完成任务,就是你们自己恐怕也回来不了!与其完不成任务死在战场上,还不如现在挖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顿了顿,他仿佛做完一个决定,果断地说:“小组分头训练,李松带陆大有进行攀登训练,中午之前速度达不到8秒之内,我给你俩处分!解散!”

他气冲冲地转身,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取出几粒放进嘴中,四下找他的水杯,才发现先前摔在地上已摔坏了。他仰了仰脖子,没等别人拿来水,干咽了下去。

李松说老大这几天特别上火,连小便都尿不出来。我听后没有任何感触,他刚才那番话无疑全是针对我说的。虽然其他人看我时还是那般平静,但我感觉平静下面肯定是深深的讥讽和不屑。我感到无地自容,全身火辣辣的,连太阳的炙烤也感觉不出来。

9

李松给我做了几遍示范, 其实那些动作我都知道,我只是看了李兵摔下来的模样后感觉手足冰凉。李兵以后再也不会跑十公里拿第一了,再也不会在跑完七公里后得意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嗷嗷叫着冲完最后几圈,再也不会在我们先前畏之如虎的特种障碍场上健步如飞,甚至再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正常行走。我问李松,“要是你从那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李松脸色冷峻,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可能, 这些动作我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来。” “ 我是说万一⋯ ⋯ ” “ 绝对不可能, 除非器材出现意外, 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 训练前都经过严格检查过了。李兵操作失误,那纯属跟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看着李松的脸,那张黝黑的脸上全然没有我期望的同情。我愤怒地说:“那是我们的战友,你不觉得他的下场很惨吗?你连一点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你还是人吗?”

李松冷冷地看着我,突然大声吼道:“你是个突击队员,你不想干可以申请调走,可以消极怠工等部队处理转业,我们是战友没错,但同情战友就是在同情自己。只有熊蛋才会同情自己,这里没有人需要你同情,你他妈还练不练,不想练就滚蛋,我马上去跟大队长报告!”

他的黑脸因异常激动一下变得紫红, 目光锋利,如枪刺一样闪耀。坐在草地上见缝插针听C D的马云也摘下耳机,吃惊地望着。我本来柔软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坚硬,与李松怒目而视。一股气焰在心底升起,越来越强烈。最后我转过身,把脚下一块石头踢得飞起。我把从墙上顺延下来的安全绳扔在一边,徒手扒在墙缝上,朝上爬去。

马云在下面喊了一声: “ 陆大有, 你不要命了,快系上安全绳。”我没理马云的喊叫。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实战吗,为什么要系安全绳,实战中会有安全绳给你吗?你只有用生命对生命,用肉体对肉体去和敌人拼命。

我没爬上二楼的窗户,就从上面摔了下来,马云冲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手和腿,确认胳膊腿没事,然后对我吼道:“你不要这样,你抓绳子,我陪你一起练!”我推开他,仿佛他是我的仇人,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着墙爬起来。

我疯了一般, 一次次从墙上摔下, 一次次又爬起来。我的手指头鲜血淋淋,迷彩服磨破了,膝盖和肚皮处向外面渗着血。马云也疯了一般,对李松喊道:“你不能让他这样练,会出人命的。”李松也跑了过来,在我摔下来的时候,两人接住我。我大叫着从他们手中挣扎出来,对李松吼道:“你凭什么感觉那么优越?你不就是个一等功臣吗?不就是参加过国际比武吗?你以为你素质好就不会摔死,就不会出情况,你要是人养的我们今天就比一比,不要安全绳子,谁摔死谁活该⋯⋯”

“你他妈疯了,我不会跟你比,你赶紧撒泡尿给自己浇一浇,清醒一下⋯⋯”我大吼一声:“李松,你今天要不比的话就是熊人,王八蛋,龟孙子⋯⋯”

马云使足全身力气从背后抱住我,我对马云下了狠招,一个扛摔把他从头上扔出去。马云躺在地上起不来,我没理会是不是把他摔伤了,嘲笑般地对着李松,挑衅地伸出小指头,朝攀登楼走去。

李松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低吼,脸变成猪肝色。

我以为他会朝我扑过来, 没想到他一个箭步跑过来,如旋风般朝攀登楼冲去。

我全身像鼓满风的翅膀一样充满力量,指甲盖已经裂开的指头也变得分外灵活,我扣住墙缝,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二楼窗户下面的遮雨板,利用腹肌的力量卷身上,再跃身,抓住上面的遮雨板,再卷身上。等快到五楼的时候,我看见李松的身子已经像猴一样钻进了最顶层的窗户。

我突然泄了劲,从最后一个遮雨板上去,就完成任务了,可我的胳膊和腹部像扎破的气球一样,仅存的一点力量在慢慢消失,正冒血的手指头眼看就要抓不住了,这时李松突然从窗户里探出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鼓起最后一口气喊道:“你放开手!”他没有放开,左手抓住窗户上的钢条,吸了一口气,猛地一使劲,我的身体被他强行提了上去。

我躺在那里,全身无力。他一句话没说,下楼

去。我闭上眼睛。我讨厌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身板永远那样笔挺,透着那种叫人亲近不来的咄咄逼人的自信。

马云把我从楼上扶了下来,没想到大队长任大河铁塔一样站在楼梯口,李松立正站在那里,目光直视前方。

大队长的眼睛充满血丝,嘴皮干得爆裂,像烤糊了一般。他的声音沙哑,没像先前那样狂风骤雨般地对我们发火。

“你们是不是嫌今天摔了一个还不够?现在我要的是你们的熟练程度,还没让你们徒手攀登,你们自己去找政治处副主任,就说我说的,给你们两个警告处分,原因你们自己跟他讲。”

下午没有训练,我看见李松跟着大队长的车出去了。马云进宿舍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怎么回事?你上午是不是疯了?”我没有说话,马云接着说:“你知道李兵是谁吗?李兵是李松的弟弟,亲弟弟,他跟大队长一块去医院看李兵去了。”

我说: “ 不可能吧! ” 马云说: “ 什么不可能,反恐营长王金宝刚亲口对我说的,上午我看出李松也挺难受,不明白你疯了一样,非跟他较什么劲啊!”

我感到非常震惊, 跟李兵相处那么久, 时常聊起李松,从没听李兵说过那是他哥,李松也没说过。我的脑子乱七八糟,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晚上,李松回来了,他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不发一言。我给他递了一杯水,他接过后一饮而尽,啥也没说,又重新躺在床上。我说:“对不起,上午的事⋯⋯”他没等我说完,坐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好好训练吧,不然对不起那些残废的兄弟⋯⋯”

他的眼圈发红,没等我做出任何表示,起身走了出去。

10

合成训练开始后,训练更艰苦。担负“恐怖分子”的是全大队挑出的训练尖子,没有既定预案,一切按实战要求对抗。我们要制服“恐怖分子”,“恐怖分子”要反制服。可“恐怖分子”有人质在手,有埋藏在不知何处的炸弹,还拥有威力巨大的轻武器。我们唯一的胜算在于精确的侦察情报,精准的方位计算和分毫不差的默契配合。

可我们还是达不到理想的状态,每次训练,突击队员中都有人“阵亡”。我们每个人都“阵亡”过。每次训练结束后,大队长总是站在队伍前,黑着脸说道:“在保证完成任务的情况下,有伤亡是正常的,但这是训练,我希望你们记住自己已经死过多少次。但我不希望你们在实战中去争取那个烈士名额。”

训练一直持续到年底, 我们一直等着来自最高层领导的验收,但一直没等来。这期间,我们完成了各种可能情况下突发事件的处理训练。大队长规定三分钟内必须完成任务,我们最快只用了两分十七秒,并且无一人伤亡。对这个结果,我们都非常满意。

我们松了一口气, 大队长已许诺放几天假让我们好好休整休整。我只想请假出去看柳如菲,这时她的父母已经办完移民手续,去了澳大利亚,在北京,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守在家中,等我的电话或是等着我回去。我怕她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便劝她去找工作上班,她说她不想上班。我就建议她去学校听课,她最后去了,可她说她没法听进去,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害怕我吃不好,害怕我睡不好,害怕我训练太苦吃不消。每当我想到她为我做的这些时,心里非常难受。她可以顶撞父母,可以不去国外读书生活,她可以抛下一切,坚持守望她认为的幸福,守望她的爱情童话。可我能给她什么, 她需要的仅仅是像一个普通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可是我两三个月都不能见她一面。

我们在节前先放了假, 突击队要在假日中待命。我像晚归的鸟一样,急不可待地扑向我们温馨的爱巢。柳如菲关心的话题仍然是问我什么时候转业,现在已经是年底,正是申请转业的时候。我看见她期盼的眼神,能感受到她遭受的压力,她的父母在国外询问我转业的事,催她赶紧办移民手续。

我无法回答她,紧张的训练让我根本没时间去想转业的事,即使申请了,上级也不可能批。并且我得知一条规定,我所在的部队保密要求高,即使转业,五年之内也不能出国,更谈不上移民了。我把这个规定告诉她时,她完全绝望了。

她疯狂地抓住我, 眼里流着泪, 对我说道:“五年,五年你让我怎么等?不是我不等你,关键是移民没那么轻松,五年之后人家的移民政策会是什么样呢?你为什么要当兵,我为什么偏偏喜欢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怎么回答啊?我无权要求她为我做出牺牲。我一直在想,投笔从军到底是一种潇洒的选择,还是会后悔一生。就像那天摔下来的李兵,如果换成是我呢?这个谁也说不准。那时我还能见着自己的父母,自己心爱的人吗?他们怎么也不会明白,在那些安静平和的夜晚,他们的儿子、她的爱人正在死亡的边缘行走。他们也许在梦中正对他充满期望,祈盼他身心健康。他们也会在表面说,你安心工作吧,我们一切都挺好的,其实他们是多么渴望他能回到身边。

11

我去医院看了一下李兵。到了医院后,找到李兵的住院房间号,推门进去,看见他双腿支在一个架子上,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见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转了转眼珠。

我说怎么样?他认出我来,兴奋地伸出手。我说:“我专门来看你来了,现在怎么样?”他轻松地笑了笑说:“没事,打了钢筋进去,就等肉长起来了!你怎么样?”我笑了笑,说道:“还有口气⋯⋯”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道:“兄弟,训练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他的眼圈一红,拿一个枕头挡在脸上了。

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 没事, 兄弟!等出了院你又是一条好汉。”他摇摇头,叹口气说道:“我想不明白,我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差?三个月前我还想着到这支部队后能像我哥那样做出一番成绩,想不到⋯⋯”

我握住他的手,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接着说:“你知道李松是我哥吗?”我说刚知道。他突然笑了笑说:“我不好意思说他是我哥,我啥也不是,给他丢人不说,别人会怎么说我们两兄弟呢? 一个是英雄, 一个是狗熊, 那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 ”

我说: “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 他动了动上身,我把枕头靠在他的背部。他调整了一下身体,感觉舒适了开口说道:“我从小就非常崇拜我哥,他除了谈恋爱,干什么都非常优秀。考大学时,他的分数上清华都够, 可他报了军校, 我父母不同意,但毕业不到一年,他回来探亲,拿回一个一等功,把我父母吓了一跳。谁都知道,和平年代要立一等功,多难啊,大部分都是死后追记的。他呢,好像很轻松地就拿到了⋯⋯”

李兵的眼里绽放出自豪的光彩, 接着讲下去:“我俩从小感情就非常好,他跟我讲他去国外比武时,那么多外国军人都比他高大,都败在他手下,临走时,一百多个参赛国家的军人列队送他,他从队伍前走过,一个个无声地立正,抬手向他敬礼。他说那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感觉做一个中国军人真自豪!那时我正准备考大学,本来报的清华,回学校我就悄悄把志愿改了,把父母气得够呛⋯⋯”

我们正说着,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短发女孩手里拿着几件新买的内衣进来,对我点点头,笑了一

下,然后回头对李兵说:“好看吗?我刚买的!”

我以为是护士,又不像。李兵接过夸了几句,指着我对她说: “ 这是我战友, 真正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她再次向我点点头, 甩了甩齐耳的秀发,笑容一下荡漾开。还没等李兵介绍,她自己抢先说道:“你好,我是他女⋯⋯女朋友,刚从四川来!”

“谁说你是我女朋友了,也不害羞!”李兵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抢白道。她轻轻地搓了搓李兵的头发,撒娇般地说道:“你都躺在床上了,还这么凶。好啦,我不是你女朋友,我是你的看护好了,终生看护。”说完她又笑了起来,房间里因为她的出现,一下变得明亮欢快了许多。

我微笑着看着他们。我早就听说过四川女子,勤劳能干, 美丽善良, 心直口快, 出了名的辣妹子。李兵说:“你去给他倒点水,快招呼客人。”她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说道: “ 对不起,都忘了!”她起身取水瓶,摇了摇,里面没水了。她客气地说:“稍等一下。”然后拧着水瓶出去了。

我说: “ 你的眼光真不错, 这么好的姑娘都被你拿下了。”李兵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点我比我哥强多了,你不知道,他看起来特别酷,在女孩面前啥也不是,在北京有人给他介绍,你知道的, 根本没时间见面。探亲在家, 别人介绍了一个,他连面都不敢去见。”说完他第一次放开笑了起来。

我望了一眼门口, 李兵的女朋友打水还没回来。我说:“这么好的姑娘可别错过了。”李兵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点我正在想呢,她确实不错, 在老家的农业银行上班, 可我现在都这样了,让她跟着我不是害人吗?前天她来时我就跟她说,咱们散伙,我不想拖累她,她哭了一夜,死活不肯。她说要不她也找个地方跳下去,摔残了,两人更般配。我想她也许是还小吧,等她想明白了就不会愿意跟着我这残废了⋯⋯”

是啊,谁说得清爱情到底有多坚韧,能经得住生活中的哪一关呢?谁能预想未来的生活会给予我们什么?

12

春节的时候, 突击队要战备值班, 我没有出去。我不知道这个春节柳如菲是怎么过的,春节前她把电话打到我们连队,她说她在生病,希望看见我。我说我没法出去,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能想象到她气愤地挂上电话时那绝望的表情,但我毫无办法。

春节期间的一天深夜,我们突然被哨音惊醒,值班员高喊:“按反恐第一号方案,战斗武装紧急集合。”我们只用三分钟便下了楼,大队长站在楼下,一边看表,一边看着我们集合站队。值班员报告完毕后,大队长说道:“直升机十分钟后到,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回去好好用凉水洗把脸,再检查一下各自的装备,十分钟后登机,解散!”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楼后用凉水冲了冲脑袋,赶紧回到屋,穿上厚重的防弹背心,戴上黑面罩和头盔,取了武器和各种装备下楼。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两个参谋抬着两箱子弹跑步上前,取走了我们手中的演习子弹,又分别给我们发了四个满装的冲锋枪弹夹和两个手枪弹夹以及四枚手雷。这时两架直升机已过来,大队长和参谋长站在飞机前,一个一个地检查我们的装备。除了查看我们的着装和武器外,还详细地看了我们的通信装具是否有电。最后一个突击队员钻进飞机,大队长和一个参谋跟着我们上了飞机。大队长对飞行员下了起飞命令,回过头对我们说:“这次任务非同寻常,一定要完成任务,并且上级首长等着看我们的好成绩。”我们纳闷,怎么没说什么任务呢?“现在由王参谋布置详细的任务。”大队长说完,望了望王参谋。

王参谋打开笔记本电脑,给我们介绍详细的任务,以及事发地点的各个利于进攻的方位。我们渐渐明白这不是一场演习,而是实战。根据侦察情报显示,八个恐怖分子藏在某地两间小平房内,企图制造爆炸,扰乱社会正常生活。屋内大约有自制炸药包二十个,歹徒手中配有自制双管火枪,短距离内威力巨大。

我想,里边有那么多炸药,扔两颗手雷进去他们不就全完蛋了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几个人互相望一眼。马云的眼里现出晶亮的光,李松的表情却很平静,坐在机尾的是两个士官,看不出表情。

“上级要求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任务,尽量不让当地的居民知晓。公安机关和武警人员已控制好现场,你们是第一突击小组,从侧面进入,另一组从正面进入。因为是平房,突击队员不能从空中滑降,那样也会引起歹徒警觉,所以只能隐蔽接近,然后听命令行动。”

大队长说完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问:“有没有信心?”我们握紧枪,挺了挺胸,说:“有!”大队长坐在那里,突然轻松地笑了笑:“ 不就是收拾几个毛愣子吗?这比我们的训练任务简单得多。”

我们没像他那样轻松地笑出来。直升机在目的地两公里外降落,然后由汽车接我们到达前沿。公安人员和武警在暗处已封锁各个路口,我们确认了目的地与刚才电脑上的资料之间的差异,明确自己进攻的方向后向目标接近。

歹徒所在的两间小平房很安静,我们靠近目标后,能听见里边传出的呼噜声。这时大队长的声音传来:“各小组注意,准备行动⋯⋯开始!”

大队长的声音像百米赛跑的发令枪一样急促,一颗照明弹升起,我正准备破窗而入,这时,我正对着的窗户响了一声,接着推开,一个人对着窗户尿了起来。我着急了, 这个突发情况大队长不知道,要汇报也来不及。那个人停止小便,惊讶地看着突然升起的白光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我。

他正好挡住我进攻的路线,我的任务是进窗后一个翻滚,侧身击毙正对着的两个歹徒。马云击毙另外两个。李松带一个士官进入第二间屋,击毙另外四人。另一士官守住两间屋的通道,防止两个房间的歹徒会合,并帮助解决意外情况下我们没解决掉的歹徒,总体目标是把他们全部击毙在床上,不能让他们起身拿武器,更不能让他们有时间碰炸药。

来不及多想, 我的手指头一紧, 那个人的头像被砸烂的西瓜一样碎开。他的身体倒在窗台上。我顾不得擦喷在脸上的血,一抬手把他的身体拉下来,跃身纵上窗台,正准备扑进去,可就这一会儿工夫,本该我对付的另一歹徒抓起枪,对准了我。

我的大脑嗡的一响,扑下去和倒向窗外都来不及,我感觉我的脑袋也要像西瓜一样碎开。情急之下,马云一边对着床上的两人开火,然后侧身一个绊腿,把那人绊倒在地。我本能地向前一栽,一个翻滚,感觉子弹贴着后背滑了过去。守在两间屋通道的士官一梭子弹过去,那人的身体变成一个马蜂窝。

李松从另一间屋冲过来, 问了声: “ 没事吧? ” 马云从地上爬起来, 扶起我。我的手心发凉,扑鼻的血腥味让我想呕吐。我紧紧地抓住马云的手,马云拍拍我的头,对李松举了举大拇指。

战斗结束。我们从前门出去, 公安和武警进来,确认尸体去了。大队长跑上来,像观看了一场精彩演出,抹了抹头上的汗,笑着鼓起掌,说道:“不错不错,才一分五十秒!”

马云突然哼了一声,我们回过头看见他痛苦地蹲在地上。我们吃了一惊,看见他的腿上不知何时

扎了一把匕首。大队长扑上前,仔细察看了他的全身,确认只有腿上一处伤后,对身后喊道:“快,快送他去医院。”

13

马云的伤算轻伤, 几天之后从医院回来, 住在大队卫生队疗养。我决定去看看他,到卫生队,找到马云的房间,正要敲门,从门缝里看见里边有人,马云正在大声和一人争执,我退到过道里,耐心地等候着。

隔了很久,一个老头脸色阴沉着出来,那个给马云送过东西的上校急忙跟在老头身后下楼去。我推开门进去,马云看见我高兴地喊道:“我猜你肯定来,不然你小子太没良心了!”

我说:“刚才是你爸?”他点点头。我问:“那个老头是你什么人?”他咬了一口香蕉,停住,说道:“那就是我爸!”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那个上校呢?”马云又大口吃起来,说:“那是我爸秘书!”我更好奇:“那你爸是⋯⋯”

他抬起头, 看了我一眼, 很随意地说道:“嗨,就一少将!海军的。”

我没想到他爸是将军, 这个比我听到李兵是李松的弟弟时还要震惊。我说: “ 好像他不大高兴。”马云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抹了一下嘴说道:“我爸那人让人亲近不来,从小就把我们管得特严,其实心里挺慈善的。我们都不想在他身边,我大哥毕业后去了空军,我毕业来了陆军,就是不去海军,把他气得够呛。这次听说我受伤非要把我调到海军,我不干,到时即使你干得再好,别人也会说你是靠老爷子上去的。我谁也不想靠,凭本事看能不能干到老爷子那份上!”

我笑着对他说: “ 想不到你野心这么大! ”

马云也笑着说:“我就是不相信,凭智商和学历我都不比老爷子差, 我就不相信干不上一个将军当当。”

接着他望着我,小声问:“听说部队要给我们立功,是二等功还是三等功?”我摇摇头说:“不知道,难道你还在乎那个?”他笑了笑说道:“我太在乎了,你不知道,我哥早我几年毕业,在开战斗机,他比我还玩命,五年立了两个二等功,一个三等功,现在都快调中校了。”

我说:“那你追上他难了。”他摇摇头说道:“不一定,晋升一级就离将军的目标近一步了。”说完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末了,他拿出一张CD,对我晃了晃,问:“你听过斯美塔纳的交响曲《我的祖国》吗?捷克著名作曲家。” 我摇摇头。他的眼里闪出一股兴奋的光, 说道: “ 你一定要听听, 我每次听都非常感动。”我说:“你应该去搞音乐。”他把碟片放入C D机,把音频线插进音箱,然后说道:“我小到大一直练钢琴,有机会弹给你听,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指挥家,那才过瘾!”我说:“那不是跟你当将军的梦想冲突了!”他说:“一点不冲突,感觉是一样的!”

整个下午,我和马云一声不响坐在房间里听斯美塔纳的《我的祖国》。马云示意我眯上眼睛。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如水的乐曲如飞挂银河的瀑布,直朝心灵奔泻而去。两个小时,我发现自己也像马云一样听得如痴如醉。

14

我无法面对柳如菲,我不忍看她幽怨的眼神,我不敢听她说话时的叹气声。她一直对我转业的事还抱着幻想,有一天,她把电话打到连队来,兴奋地说: “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转业后马上可以出国。”我问什么主意。她说:“你现在马上申请调到一般的部队,然后提出转业不就行了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 只啊啊地应着。她当了真, 天天打电话来问我事情办得怎样。我不敢去接。我告诉通信员,只要是她打来的电话,就说我在训练。直到有一天,通信员跑过来对我说:“排长,你接吧,她每天最少打二十次,我都不敢接电话了。”

我接过她的电话,她没有发火,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有空出来吧,看一件也许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然后她挂上了电话。

我当时没明白她的话,直到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的父母回来了,要我出去一下。这时我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请假出去, 她父母冷漠地对我点点头, 出去了。在她的房间内,我们安静地坐着,好像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她一下显得很苍老,眼里那股光亮已经黯淡了。我走过去,想拥抱她,可她把我推开了,独自坐在沙发上。我感到眼眶湿润,说道:“对不起!”

她的眼睛也一下湿润,扭过头,叹了一口气,带着重重的鼻音,轻轻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真的对不起。”我的眼泪没控制出,哗地涌了出来。

她把一个枕头抱在怀里,直直地看着我流泪,然后说:“你一点不像个男人!”

我以为她在嘲笑我的软弱,我的眼泪。接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你知不知道从春节前到现在我一直在生病,我一个人在家有多难受,躺在床上,连起来喝水也做不到。那时我多想你在我身边,因为我爱你,我只想你照顾⋯⋯可是你总是那么忙,难道你真的连打电话的时间也没有吗?”

她抬起头,用眼神逼视着我,我无言以对。

“你不知道我病得有多重,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鼓起劲儿从屋里走出去,楼里电梯坏了,结果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要不是保安看见我,你都见不到我了⋯⋯”

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因为不安不停颤抖着。她抽开手,继续抽泣着说道:“你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因为男人不会丢下他爱的人不管⋯⋯”

没等我的眼泪流出来,她回过头看着我,对我说:“给你看一样东西,一件也许对你我都很重要的东西,你看了就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加重了语气, 说的那般肯定, 然后起身,从床头柜里抱出一个用纸包着的玻璃瓶。放到我手中,退开,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我抱着那个玻璃瓶子,抬起头望着她。她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是什么。”

我取下那层包在外面的纸,看见玻璃瓶里漂着一团红色的东西,像一只硕大的蝌蚪。我问:“这是什么?”她的脸上现出一股冰冷的甚至是残酷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那是你的孩子,医生说快三个月了。”

我的手一抖, 那个瓶子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我扑过去,把她推在墙上,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毒辣?那也是你的孩子!”

她的身体反弹起一股巨大力量,把我推开,大声质问我说:“都怪你自己,我病了,你在哪里?我想告诉你,可你又在哪里?我从楼梯摔下去后医生说保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 是你毁了他!”

她的眼里露出困兽般的绝望,声嘶力竭地继续说道:“我要让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她没说完,身体靠着墙,无声软了下去,瘫在地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冲出她的家门, 疯了一般,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那团红色的东西,那个蝌蚪形带尾巴的血团。

天啊,为什么不让我疯掉?

15

我到政治处去开离婚证明,张主任抬头问我:“还不到一年,怎么回事?”我看了他一眼,低头说:“是我要和她离婚,我不想拖累她的生活。”

张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说:“我了解的可不是

这样,军婚受法律保护,如果你不同意,她是没法离的。”我摇摇头没说话,开好证明就走了。我为什么需要保护?我是个男人,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我爱她,我对不起她,我只希望她幸福,我希望她以后能平静地生活,我希望她以后不再为我担惊受怕,不再孤独地守在家中等我打给她的电话⋯⋯

她的父母已定好去澳大利亚的日期,只等我们办完离婚手续就出发。我在她的房间里收拾我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语,默默地看着我。除了几本书是我买的外,其他东西都是我们共同挑选的,我一样也没带走。最后我扫视房间一眼,我们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幸福的笑容像花一样还在两人脸上绽放。

我移开目光,对她说:“你过一下目吧,这就是我要拿走的东西。”

她的眼圈一红,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册,放在我怀里。我翻开,里面全是我俩的相片,有我俩各自的单人照,大部分是合影,记录了我们从恋爱到结婚的每个幸福瞬间。我没敢仔细看,粗略地扫一眼,把我的几张单人照取出来,合上相册,对她说道:“你要觉得留着没用就扔了吧。”

她接过相册,小心翼翼地说:“你就不带一张我的相片走吗?”我看着她,有三秒钟,然后低下头,强自笑了一下,说:“不用,我会在心里记住你!”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

我们去办离婚手续。与上次办结婚证不同的是,那时很热,现在很冷。从婚姻事务所出来,我感觉一股冷冷的风吹过来,像刀一样割在脸上,钻进衣服中,像要把我刺得像渔网一样。我感觉柳如菲的身体也在发抖,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大街上,我转过身,准备最后望她一眼,然后坐公共汽车回部队。突然, 她朝我扑了上来, 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也紧紧地抱着她, 任眼泪漫过双眼。我知道,这一别,也许一辈子也难以见面了,直到年华老去,在黄昏日暮中回首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人。

她的眼泪汹涌,仿佛要把我淹没。我拍了拍她的后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了,我的爱人,我无法给你平静,无法给你安宁,无法给你温馨,无法给你幸福和浪漫,无法给你想要的生活,但愿你在未来的岁月中能碰上一个给你这一切的人。

我轻轻地推开她, 转身, 离去。我走出几步后,听见她大声喊道:“我爱你,我要你记住,我从头到尾都爱你⋯⋯”

我的身体像遭电击一样, 在那一瞬间僵在空中,我停了几秒,然后抬起腿,艰难地走了前去。

16

我给大学同学张清泽写了一封信, 告诉他我的处境,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可几个月过去,一直没等来他的回信。几个月来,我一直浑浑噩噩地过着,大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不想,早上听着哨声起床,集合出操,然后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值班员喊停,我就跟着队伍停下,值班员吹哨喊吃饭,我就跟着队伍去吃饭,值班员说训练我就跟着队伍去训练。有一天考核五公里,队伍散开,我单独跑着,不知跑了多少圈,一直跑了下去。我的兵跑上来对我喊道:“排长,你不要跑了,你都跑十几圈了。”

反恐任务结束后,马云、李兵和我分在特种作战二连,马云当了一排长,我当了四排长,瘸腿的李兵当了我的副排长。每当轮到四排长当连队值班员的时候,马云就向连队申请,代我们值班。我无话可说,我离婚的事他们都知道。在他们眼中,我已经废了,甚至还不如瘸腿的李兵。排里的事全都是李兵负责,事实上排里的情况这时我也理不清头绪。李兵对马云代我们值班并不领情,说四排的事四排能自己解决。轮到我们值班的时候,他从三排长那里接过连值班员的袖标,带着全连参加训练和其他活动。

每天早上六点钟, 李兵起来在楼道里吹哨,起床。三分钟后下楼集合,李兵站在队伍前,努力站直双腿,等着各班班长向他报告人数。他的双腿像两根直棍子,左腿向前迈出一步,后腿直着挪前去,靠在脚跟,努力挺起胸,立正向连长敬礼,报告。他的动作夸张、滑稽,队伍里谁也不会笑,静穆地看着他完成这一套动作,仿佛参加一场庄严的仪式,然后等他下达出操的口令。

领头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把脚步放得很慢, 兵们也心领神会,好让带队的李兵跟上。李兵脚步缓慢,每抬一下腿都非常艰难。一天早上出操,正好碰上大队长,大队长看见我们的队伍跑过,皱了皱眉,喊住了我们。

大队长怒气冲冲,对连长喊道:“谁让他出操的?还让他带队,你们丢人不丢人,你们连队的人是不是死绝了?”

连长和指导员低下头, 谁也没想到李兵站出来,跟大队长较上了劲,李兵挺直双腿,向大队长敬了礼后,说道:“你认为让一个残废带队出操是一件丢人的事吗?”

大队长没想到李兵这时竟迸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噎在那里,这在他任这支部队最高军事主官时是绝无仅有的事,谁也不敢顶撞他。

大队长愣了一下,挥挥手说道:“你的腿根本不能跑步,你是副排长,你们排长死到哪去了?”我站了出来,大队长看了我一眼,说道:“瞧你那熊样,我他妈处分你!”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连长让我带队走了, 李兵站在那里, 我们看见他脸通红。我们跑过一圈之后,看见他在前面跑着,连长说:“你停下!”他没有停,咬着牙,使足劲又朝前跑了出去。

出完操, 回到连队, 李兵满头大汗回来, 有兵去扶他, 他把兵推得东倒西歪。我心里很不好受, 对他说: “ 你非跟自己较什么劲? ” 他嘴一歪,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大声说道:“我就跟自己较劲, 不行吗? ” 他说完, 双腿站立不住, 倒在地上,我赶紧伸手过去扶他。他推开我,大声吼道:“我摔倒了,自己能爬起来,你呢?你能爬起来吗?我是个半残废,你呢,你全都残废了。你滚开,我不需要一个残废可怜我⋯⋯”

他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我那颗麻木的大脑,我感到疼了,我感到羞耻。为什么要可怜自己?为什么要同情自己?是啊,在李兵摔下来的那一天李松就说过,只有弱者才会觉得自己可怜,只有可怜虫才会同情自己的不幸。

李兵当天就送到医院了, 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上级组织的“突击精英”千里综合对抗又开始了。突击队员要完成空中渗透,上级要求“突击精英”完成翼伞和直升机武装跳伞,可是突击队从成立至今,一次也没全副武装实跳过。

马云第一个报名参加了“ 突击精英” 。 我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报了名。我想,要是李兵不残的话,他肯定会第一个报名。

完成基础训练后,临跳前的前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躺在机场的草地上,望着夜空,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听大人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然后想到了毕业前和柳如菲躺在游泳馆的水面上看星空的情景。一切都已远去,我再也不会相信那些美丽虚幻的故事。明天,我将从那美丽的高空飞下来。

第二天早上五点, 我和马云六人早早起床,完成登机前的准备。大队长站在机舱前,一个一个地检查我们的伞具。我走过去,他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望着我的眼睛,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胳膊,仿佛希望能给我点力量。几分钟后, 飞机上了高

空,我们只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第一个跳出机门的将是马云, 大队长一句话也没说, 检查完了后,在他胸膛上击了一拳,挥挥手命令飞机起飞。飞机平稳地飞上高空, 五百米时, 我的心紧了一下,八百米时,我感到空气中弥漫的压力让我想呕吐。一千米高空,机舱门打开,一股强大的风灌进来。放飞员看了我们一眼, 说道: “ 可以跳出。”排在第一的马云回头看了看我,一纵身跳了出去。

我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机舱外,马云的伞已打开,正平稳地向下飘去。放飞员说:“快!”我没来得及看清地表上的景物,一纵身跳了下去。

我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接着稳定伞打开,四秒钟后主伞打开。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难度就在这四秒啊。这四秒是那样漫长,这时人完全处于失重状态,成自由落体,心理素质差的人情急之下就会在这漫长的四秒钟拉开备用伞,主伞和备用伞绞在一起,悲剧就会发生。

这四秒号称鬼门关,世界各国的伞降员不知曾在这道关口发生过多少悲剧!

我看见地面在欢呼,我的耳边除了风声外什么也听不见。紧接着,我们很快着地,最先下来的马云已解开伞,朝我降落的地方扑过来,在确信我安全无事后,他把我举了起来。

成功了! 成功了! 地上的官兵们喊了起来。大队长任大河的眼里闪出泪花,过来与我们一一握手, 并一把抢过马云背包里那瓶矿泉水, 说道:“我先尝尝,这可是太空水!”

我们没顾得上喜悦和激动,按照演练方案又开始了一千里奔袭。九天时间里,只吃了四顿饭,奔袭了千多里,完成了一百多项作战训练任务后,在赶到离部队营区还有五公里的地方,受领了最后一个五公里奔袭任务。这时我们的体力彻底垮掉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所有的人都瘫在了地上。

一个小时过去,没有一个人能站起来,没隔多久,有人说:“老大来了。”我们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辆车从远处驰来,停住。车门打开,近处的人看见车内顶部挂着一瓶药液,大队长任大河正把输液器从他的手上拔下来。

任大河从车上下来,走到部队前面。他的脸色焦黄,双眼浮肿,看着地上的战士,双眼潮红,说不出话来。手背上输液进针的地方,正冒着殷红的鲜血。

“ ⋯ ⋯ 请原谅这一次我没和你们一起共同战斗,你们已圆满完成了任务,你们取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胜利,你们是拖不垮的,因为你们是中国特种兵,是最优秀的军人!还有最后五公里,啃完这五公里,就从战场回到了部队,回到家了!这最后五公里,我和你们一起跑回去⋯⋯”

大队长说完转过身,迈开步,艰难地跑起来。

一颗泪珠从他脸上悄然滑落。

马云喊了一声:“兄弟们,站起来,我们和老大一起跑回去!”脚步声响起,像惊雷掠过。不知谁起了头,队伍里响起歌声:“弦上的箭,刀上的锋—— 我们是英勇的特种兵⋯⋯”

远处,群山静穆,好像在倾听,好像在回应。

17

我和马云双双荣立二等功一次,年底我们破例提前晋升,马云当了连长,我当了指导员。我们刚上任不久,李兵提出了转业申请。

我对李兵说:“你的情况很特殊,你的腿还需要在部队调养,还是留下来吧!”李兵显得义无反顾,对我说道:“这支部队不该有失败者,更不该有我这样的残废,还是早点走吧!”

我劝不住他, 向上级递交了李兵的申请, 很快得到批准。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连长马云请来已当副营长的李松为李兵壮行,结果我们喝到一半,李兵就哭了。

“其实我不想走,但我待在这里看你们训练就难受,我恨我这两条腿,我是一个失败的人⋯⋯”“啥也别说了,我们是好兄弟!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喝!”

我端起酒杯,却没人响应,李松的眼里也流出泪,看了我一眼说道:“其实我们都很失败,你们以为我很成功吧,我能征服对手,却征服不了一个女人,你们知道上一次一个女的怎么对我说的吗?她说你们是最可敬的人,却不可爱,谁爱上你们谁就会痛苦一生⋯⋯老天,怎么会这样?”

马云看了我一眼,独自把那杯酒喝了下去。我看大家都有几分醉意,便说道:“算了,我们还是别喝了吧!”马云说:“不行,为我们的好兄弟李兵找到那么一个好媳妇喝一杯!”于是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李兵看着情绪突然低落下去的我们说道:“特种兵没有爱情,你们以后要找媳妇,一定要看准,不求她多漂亮,只要对你好,能理解你就行!”

马云摇摇头,独自又喝了一杯。李松说:“你别光喝闷酒,你什么时候和女朋友结婚?”我睁大眼睛看着马云,我从来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马云把杯子里的酒又满上,摇摇头说道:“她已经结婚了,就在今年国庆期间。”

我赶紧问怎么回事。马云说:“这件事只有李松知道,女孩是外交部的,两人谈上时感觉挺好,她跟我说她最爱的人是前任男朋友,是个外交官,在国外几年了没他的消息,我想无所谓,只要我真心喜欢她就行,结婚的时间都选好了,结果⋯⋯”

“结果怎么样?”我们焦急地望着他。“结果我们结婚前她前任男朋友坐着轮椅从国外回来了,她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什么事情?”“她男朋友在国外被恐怖分子炸坏了双腿,害怕连累她,狠心没有跟她联系。她知道事情经过后,对我说,她一定要去照顾他,她没法和我结婚了⋯⋯”

“ 怎么会这样, 这女的真可恶。” 李松愤愤不平地说。“其实她是个好女孩,不然她也不会抛下我去跟着他,我觉得她很伟大,就跟她说,干脆十一结婚时让他们结吧,我受不了的是,我推着她的男朋友陪着她去买床上用品,去试婚纱⋯⋯”

我们一阵欷歔。李松抬起头说:“来,我们不谈女人,我们喝!”

那天晚上我们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我去车站送李兵,看见他的女朋友亲热地挽着李兵。我问:“什么时候喝喜酒?”她笑了笑说:“春节期间,你有空一定要来。”

她灿烂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给这灰蒙蒙的天空增加了几分亮色。我站在那里,看他们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再见,我们的好兄弟,但愿那副镶嵌钢筋的双腿能带你走好未来的道路!

⋯⋯

一个浪头打过来, 我陡然惊醒。我的战士正在不远的海面上练习水下爆破。马云问:“想什么呢?”我翻转身,说:“我想对着空旷无人的大海大吼大骂几声!”马云说:“那你就吼吧!我想吼却吼不出来。”

我问马云, 现在最想做什么? 马云说: “ 我现在最想的是一个人在大海边听斯美塔纳的交响曲《我的祖国》,你听过了吗?”我说:“听过了,可是真正能听懂的人太少。”马云叹了口气,说:“是啊,太少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感叹更多, 就听见大队长任大河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各单位注意,按小组编队,趁海上起风的时机,训练海上冲锋射击⋯⋯”

我们上岸时, 大队长任大河已率先驾着冲锋舟下了水。此时,海风正猛,巨浪掀天。马云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说: “ 这一次, 一定要超过大队长!”我点点头,向身后的战士挥挥手,一头朝风浪里扑去。

责任编辑/刘登阁

插 图/范 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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