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相争一局棋

2009-05-21朱增泉

神剑 2009年2期

朱增泉

楚汉相争一局棋。中国象棋把楚汉战争作为经典战例，博弈双方围绕“楚河汉界”进行攻杀，从中解读出军事斗争的无穷变化，奥妙无穷，感叹无穷。

楚汉相争，项羽执红，刘邦执黑，项羽明明占得先手，明明应该是他赢的，可是他最终偏偏就输了。世世代代都有人为项羽扼腕叹息。年年复年年，每到夏日傍晚，全中国的城市乡村，路灯下、石碾上，到处都摆开了一局一局的棋，围着一堆一堆的人，人们一代接一代地想帮助项羽把这盘棋翻过来。可是下过来、下过去，下到最后，项羽只差一步棋，硬是输了。刘邦一直处于被动，一直疲于奔命，可是最终偏偏是他赢了。

人们常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项羽走错的何止是一步棋？他一次又一次，眼看胜机已在他的两指间夹着了，只要他把这颗子往该放的地方放下去，他就赢定了。可是，每到节骨眼上，他都把关键的一步棋走错了。落子无悔，这是规则。下到最后，垓下会战，项羽的棋子被刘邦吃得精光，只剩一颗老将。项羽拔剑自刎，以谢江东父老。汉军一位小头目王翳上来一刀把项羽的头割了下来，他提起项羽那颗鲜血淋淋的头颅一看，发现他的两只双瞳仁的眼睛仍然怒睁着，他死不瞑目啊！

战争不是下棋，战争要比下棋复杂得多。但下棋演绎的是一套最基本的战争机理，胜负之间的许多玄机奥妙，与战争是相通的。

鸿门宴：楚汉战争序幕

我把鸿门宴作为楚汉战争的序幕来写，这与各种版本的战争史有所不同。按照战争史的通常写法，楚汉战争的爆发过程如下：项羽在关中封了十八位诸侯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然后引军东归，定都彭城，号令天下。不久，齐国田荣叛乱，攻灭项羽封在齐国地面上的三位诸侯王（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胶东王田市）。项羽亲率大军前往齐国平定，陷入了与田荣的战争泥淖，难以脱身。汉王刘邦，抓住机会，从汉中杀回关中，迅速平定三秦（项羽封在关中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接着东出武关，占领中原，继续东进，攻克了楚都彭城。项羽从齐国回救彭城，就此爆发了长达四年半的楚汉战争。战争史学家们这样叙述，自有他们学术上的严谨。

在我看来，楚汉战争的序幕应该往前提，应该把鸿门宴作为楚汉战争的起点。因为在鸿门宴之前，项羽和刘邦是集合在同一面“楚怀王”旗帜下的反秦同盟军，他们都称“楚军”。鸿门宴上，刘、项关系彻底破裂，两人转眼成为争夺天下的对手，由此拉开了楚汉战争的序幕。把鸿门宴作为楚汉战争的序幕，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就更加连贯了，项羽命运中的悲剧气氛也被烘托得更加浓烈了。

楚汉战争从鸿门宴喝酒开始，别开生面，极具戏剧性。

叙述楚汉战争，遇到一个历史纪年问题。

从秦朝灭亡到刘邦称帝，中间相隔四年半楚汉战争时间。秦朝灭亡于公元前2 0 6 年1 0 月，而刘邦“即皇帝位于氾水之阳”是公元前2 0 2年2月。这四年半时间，中国的“头头”是西楚霸王项羽，汉王刘邦仅仅是项羽分封的十八位诸侯王之一。在《史记》中，《项羽本纪》是排在《高祖本纪》之前的，原因就在这里。但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却把“高祖元年”直接与秦亡时间衔接了起来，这与刘邦称帝的时间不相吻合。本文叙述楚汉战争，采用“楚汉元年”至“楚汉五年”的特定概念。

另外，叙述这段历史，每年的月份排序也有错位现象。中国古代有四种历法，夏历以每年一月为正月，商历以每年十二月为正月，周历以每年十一月为正月，秦历以每年十月为正月。刘邦十月至霸上接受子婴投降，认为十月吉利，故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在公孙卿、壶遂、司马迁等人奏请下，才造“太初历”，改用夏历，以正月为岁首。我们现在使用的农历是夏历，故阅读楚汉战争这段历史，每年的月份排序要比夏历提前三个月（参见《资治通鉴·汉纪一》注）。

鸿门宴的背景如下：

刘邦于楚汉元年（公元前2 0 6年）十月（秦历元月）入关至霸上接受子婴投降。项羽入关比刘邦晚了两个月。项羽的先头部队于楚汉元年十二月（秦历三月）才到达关中戏西（今陕西临潼县东北戏水西岸）。项羽对刘邦抢先入关这一点极为不满，他埋怨楚怀王有偏心，让他去啃硬骨头，让刘邦去拣便宜。他对刘邦一路上遇坚不攻、见缝就钻这一点非常瞧不起，认为刘邦没有打过一次像模像样的大仗、硬仗，完全是靠投机取巧抢先入关。项羽心中的一股怒气，像井喷似的要喷发。鸿门宴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席的。

司马迁写鸿门宴，总共才千把字，人物、情节、对话、表情、动作、心理活动，写得跌宕起伏，惊险万分，极精彩。先是一段铺垫，由于项羽对刘邦抢先入关极为不满、极不服气，他在西进入关途中已经两次大怒。项羽第一次大怒，是因为刘邦派兵扼守函谷关，想阻止他入关。刘邦身边有个鲰生对刘邦说，项羽一旦入关，关中恐怕就不是你刘邦的了，应该赶快派兵去守住函谷关，把项羽挡在关外。刘邦真的派兵去扼守函谷关，真的想把项羽挡在关外。项羽的先头部队到达函谷关，发现刘邦派兵挡关，“羽大怒”，指挥大军破关而入。项羽第二次大怒，是他到达关中戏西之后，刘邦手下有位左司马曹无伤给项羽捎过话来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这句话又一次点燃了项羽心中的怒火，“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其时，项羽驻军鸿门，刘邦驻军霸上，两军相距四十里，跨上马背抽一鞭子就到了。双方的兵力对比，“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史记·高祖本纪》）项羽在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刘邦兵力“不能敌”。项羽的谋士范增建议项羽对刘邦“急击勿失”！

可是项羽营垒内部出了问题。项羽的叔父项伯，是个只考虑个人友情不考虑天下得失的人。他过去曾杀过人，是张良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得知项羽准备急攻刘邦，连夜赶到刘邦营中去找好友张良，将项羽的计划和盘托出，叫张良立即跟他走，不要在这里等死。张良却是重大节、讲大义的人，他对项伯说，我是奉韩王之命护送沛公入关的，如今沛公遇到这样万分危急的情况，我不去告诉他一声，自己溜之大吉，这太不仗义了。张良把项伯的话全都告诉了刘邦。刘邦大惊，急问张良：“为之奈何？”张良反问刘邦，谁让你派兵到函谷关去阻挡项羽入关的？刘邦答： “ 鲰生。” 张良又问，你自己估量一下，你能打得过项羽吗？刘邦沉默了一会，说了实话： “ 不能。” 张良说，那就请项伯给项羽传话，说你绝对不敢背叛项王。刘邦为了摸清底细，盘问张良，你是怎么同项伯结下生死之交的？张良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刘邦又问，你和项伯谁年长？张良答，项伯年长。刘邦就说，那好，你请他进来。刘邦的应变能力是说来就来的，他立即摆开酒席，举起酒杯为项伯祝寿，认项伯为兄长。推杯换盏间，又同项伯结成了儿女亲家。刘邦话锋一转，对项伯正言道，我进入关中后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并封存了

秦室府库。我派兵去守函谷关，只是防止盗贼进关抢劫。我日日夜夜都在等待项王进关，“岂敢反乎”！项伯答应回去一定照实传话。项伯临走时，嘱咐刘邦第二天务必早一点过去亲自拜谢项王。项伯连夜返回项羽军中，将刘邦的话如实转告了项羽。并对项羽说，如果不是沛公先入关中，你能这么容易入关吗？人家刘邦立了大功，你却想消灭人家，这是不义之举，还不如善待人家的好。几句话就把项羽说软了，项王“诺”。看来，项伯为刘邦说情这一节，瞒过了范增。《史记》中未见当晚项羽曾否找范增来商量明天刘邦来了该怎么办的记载。所以，在第二天的鸿门宴上，项羽、项伯、范增三个人的想法和行动很不一致，协调不到一起。

第二天，刘邦带上张良、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以及随行步兵一百来人，来到项羽营帐，解释、表白、谢罪。项羽听后随口说：“嗨，都怪你手下那个左司马曹无伤传的话，否则我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的火。” 说完立刻转过头去喊：“宴请客人！”范增辈分最高，项羽尊他为“亚父”，坐北朝南；项羽和项伯叔侄俩并排坐西朝东；刘邦坐南朝北；张良坐东朝西，侍候在刘邦右侧。请，喝酒。席间，范增几次目扫项羽示意：下手！快下手啊！项羽却“ 默然不应”。范增坐不住了，起身离座，出去找项庄。项庄是项羽的堂弟。范增对项庄说，项王的心肠太软了，你进去给刘邦敬酒，然后舞剑助兴，借机把刘邦杀了，否则将来我们都要被他收拾！项庄遵命，进去敬完酒，“舞剑助兴”。项伯一看苗头不对，“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你看看，项伯、项羽、项庄，叔侄三人三条心，根本想不到一起，项家怎能夺取天下？张良在一旁也急了，到门口去找刘邦带来的卫将樊哙。樊哙急问，里面情况如何？张良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樊哙“带剑拥盾入军门”，项羽的卫士想阻止他入内，被他用盾牌一推击倒在地。樊哙闯入军帐，“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司马迁的形容词也是够丰富的。项羽盘腿坐在席上，见这么一位鲁莽人物闯了进来，双膝一并， “ 按剑而跽”，项羽这个动作是对客人很庄重的礼节，问：“这位客人是谁？”张良答道，他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羽对樊哙的举动小小吃了一惊，同时又对他有些赏识，便说：“壮士，赐酒！”侍者捧给樊哙一斗酒， “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羽又吩咐：“赐之彘肩。”彘，古时对猪的称呼，彘肩就是猪的一条前腿。项羽的侍者对樊哙的无礼举动很不满，端给他的是一条生猪腿。樊哙哪里管它生的熟的，将盾牌往地上一扣，拔剑在盾牌上割而食之，吃生肉。项羽又问樊哙，壮士还能喝酒吗？樊哙的话里立刻崩出了火星：死都不怕，还怕喝酒！樊哙借着酒劲，当面痛批项羽道，秦皇有虎狼之心，所以天下人都起来反他。楚怀王与诸将有约在先，先入关中者王之。如今沛公先入关中，秋毫无犯，封存府库，还军霸上，以待项王来。沛公派兵去守函谷关，只是为了防盗贼。沛公如此劳苦功高，不但没有得到你封赏，你反而听了小人的挑拨，要想谋害沛公，你忘了秦王朝为什么会灭亡吗？樊哙对项羽的这一通狠批痛揭，竟使项羽一时语塞，只对樊哙说了一个字：“坐。”樊哙在张良身边坐下。刘邦乘项羽一时回不过神来，躬着腰溜出去上厕所，走到门口又转身向樊哙招手，要他出去。

项羽见刘邦迟迟不进来，让陈平去请，张良也跟了出去。刘邦见了他们二人说，我刚才出来没有向项王告别一下，这不太礼貌，怎么办？樊哙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今天人家是刀俎，咱们是鱼肉，还辞什么行，快走，剩下的事都交给张良去应付。张良问刘邦，来的时候可曾带些礼物？刘邦说，有的。我给项王带了一对白璧，给范增带了一对玉斗，怕范增动怒，不敢献，都交给你去处理吧。张良说，好的。刘邦又对张良说，我们走小道，翻过骊山二十来里就到自己营中，你在帐外稍等片刻，等我们走远了你再进去。刘邦单身独骑，一路狂奔。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持剑执盾，与一百来名步兵在后徒步跟进，负责断后。张良估计刘邦已奔出较远，才回到项羽军帐，对项羽说，真是对不起，沛公不胜酒力，醉得不成样子，无法向大王道别，他先走了，要我代他向大王道谢。张良将一对白璧献给项羽，项羽接过白璧放在坐榻上。张良又将一对玉斗献给范增，范增接过玉斗放在地上，拔剑将它击得粉碎。他对项羽今天痛失击杀刘邦的天赐良机懊丧得无法形容，大怒曰：“竖子不足与谋，夺天下者，必沛公也！”在范增眼里，项羽徒有匹夫之勇，全无天子之勇，一点血性都没得，酒糟都不如，豆腐一块！

刘邦回到营中，立即把曹无伤杀了。

历史上，有许多重要的历史瞬间，转眼之间就有可能改写历史。鸿门宴就是这样一个历史瞬间，项羽只消使个眼色，历史就可能改写。但项羽却错失了这步千载难逢的“杀”棋，留下千古遗恨。项羽这个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到了鸿门宴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却起不了“杀”心。在这一点上，韩信非常瞧不起项羽，他曾对刘邦说，项羽徒有“妇人之仁”，毫无王者气概，他成不了大事，最终一定可以打败他。

项羽一连走错四步棋

项羽在鸿门宴上错失了“杀”机，但鸿门宴之后，他的称霸之心却变得急不可耐。项羽在战场上玩武的一套天下无敌，但他玩文的一套往往一出手就是错招。鸿门宴之后，项羽一连走了四步错棋。

项羽的第一步错棋：引兵西屠咸阳。本来，咸阳的事情已由刘邦处理完毕，而且处理得比较稳妥。刘邦赦免了主动投降的秦王子婴，封存了秦王室府库，清查了咸阳户籍，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然后回军霸上，咸阳的人心已经基本稳定。可是鸿门宴之后，楚汉元年十二月（秦历三月），项羽率领楚军开进咸阳，杀掉秦降王子婴，放纵军队抢掠，放火烧毁秦宫秦陵，大火三月不灭。这与刘邦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照，关中父老对项羽大失所望，心向刘邦。

项羽的第二步错棋：废黜楚怀王。项羽西屠咸阳后，回兵戏下，派人去向楚怀王报告，本来想以此向楚怀王讨回一个公道：巨鹿决战是我项羽打胜的，秦军主力是我项羽消灭的，子婴也是我项羽杀掉的，灭秦的最大功臣是我项羽，“王关中者”应当是我项羽，不应该是刘邦。不料，楚怀王当头给了他一瓢冷水，回答得很干脆：“如约！ ” 也就是说，“先入关中者王关中” 这一条不能变。其中有一个背景，项羽不知道。当初楚怀王在部署灭秦之战的时候，面临着两大任务，一要歼灭河北战场上章邯指挥的秦军主力，二要打进关中去攻占秦都咸阳。楚国有一批当年的老将，都提醒楚怀王，派谁去占领关中这件事要慎重。秦国百姓在秦始皇的暴政下生活太久了，应该派一位有仁义之心的将领去占领关中。他们对项羽和刘邦两人作了一番比较，认为“ 项羽为人剽悍猾贼”，他攻下襄阳后把投降的秦军士卒和老百姓“ 皆坑之”，“ 所过无不残灭” ，派项

羽去关中安定不了秦人之心；“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因此，楚怀王命令项羽和范增跟随宋义去河北“救赵”，同章邯指挥的秦军主力决战；而让刘邦从河南西进，收集陈胜、项梁失败后的散兵，相机进入关中。楚怀王这样安排，明显是要为刘邦先入关中创造条件，希望刘邦尽快能拿下关中，并把关中的人心稳住。项羽不了解这一背景，对楚怀王坚持“如约”极为不满。项羽对周围的人说，他楚怀王也是我们项家把他扶立起来的，他一点战功都没有，凭什么要当天下之主？于是，楚汉元年正月（秦历四月），项羽“ 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把楚怀王架空了。二月（秦历五月），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取而代之，号令天下。项羽这样做，忽略了一个极大的政治性问题。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是打的是“大楚”、“张楚”的旗号。项羽跟着叔父项梁起兵反秦时，同样打的是“大楚”旗号。当时项梁为了增强对各路义军的凝聚力、号召力，扶立了楚怀王，使各路义军都集合在了楚怀王这面旗帜下。现在，他废黜楚怀王，等于自毁旗帜，队伍马上就散了。项羽的队伍都是楚国子弟兵，他废黜楚怀王，军心也受到了影响。

项羽的第三步错棋：乱封诸侯王。项羽废黜了楚怀王，自立为西楚霸王后，由他分封了十八位诸侯王：汉王刘邦、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西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韩王成、殷王司马卬、代王赵歇、常山王张耳、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辽东王韩广、燕王臧荼、齐王田都、胶东王田市、济北王田安。当年秦始皇废分封、置郡县是一个历史大进步，项羽灭秦后又大封诸侯王，这是一次历史大倒退。秦始皇好不容易把战国七雄归为一统，项羽却重新分封了十八位诸侯王，加上义帝和他自己，全国变成了二十个政治实体，搞得比战国时期还要四分五裂。同时，由于项羽对许多复杂的政治因素一概作简单化处理，分封中封出了一大堆矛盾，埋下了许多战火重起的导火索。最大的问题在西部。他把刘邦挤出关中、赶往汉中之后，他自己理应留下来占据关中，经略天下，这才是与刘邦争夺天下的大气魄、大动作。但他却把关中一分为三，封给了三位秦军降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简称“三秦”），这是最大的失策。关中老百姓都痛恨这三个人，他们带出去的几十万关中子弟都没有回来，秦王朝灭亡了，他们却重新回到关中来称王称霸，毫无人心基础。刘邦被迫去了汉中，但汉中绝对困不住刘邦争夺天下的雄心，他是迟早要杀回关中来的，项羽对这一点根本没有看透。项羽对东部的问题也没有处理好。东部有两位重要人物没有得到项羽的分封，一位是活跃在齐国地面上的田荣，另一位是活跃在梁国地面上的彭越。田荣是原齐国诸侯王族的后裔，在秦末的起义风潮中，田荣、田横兄弟俩跟随堂兄田儋在山东狄邑起兵，杀掉秦朝命官，一度曾与项梁联合抗击秦军。由于巨鹿决战、进军关中时田荣都没有派兵参加，项羽记恨在心，不封田荣，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理由。但田荣对自己被排除在分封之外极为不满，第一个跳出来反抗项羽，以武力攻打项羽分封在齐国地面上的三位田姓王。另一位彭越，原来是活动在巨野泽一带的土匪头子，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之际，他乘机收集散兵游勇，发展实力，一度投靠刘邦。刘邦西进入关时，他没有去，留在开封一带打游击，对抗击秦军有过一定贡献。但彭越同样没有得到分封，使他很快与田荣合流，成为东部反对项羽的主要力量。

项羽的第四步错棋：定都彭城。如果他把刘邦挤出关中之后，自己留下来占据关中，定都咸阳，那么他前面的种种失当举措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可是，他偏偏在定都问题上犯了一个更加致命的错误。当时有一位读书人韩生，很有见识，一片好心，他建议项羽说：“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这是一个很大的战略眼光。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得关中者得天下”。关中刚好位于中国之中，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四周又有山河之险作为屏障，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故称关中。可是，项羽不具备这样的战略眼光，看来他也没有重新统一中国的战略胃口。他一心只想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十足的土老鳖思想。他回答韩生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韩生万万没有想到，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项羽，他的政治见识竟浅薄到如此地步！项羽把关中这样一块战略要地拱手让给三位秦朝降将，无异于在围棋棋盘上丢失了一个生死点位。

韩生忍不住在背后对人说：“人们都说楚人沐猴而冠，果然。”有人向项羽告发了韩生这句刻薄话，项羽把韩生下油锅“烹”了。从此以后，还有谁肯向项羽献计献策？

项羽这个人，他的言行中有许多十分矛盾的地方。从他废黜楚怀王、大封诸侯王、把刘邦挤出关中等举动来看，他似乎大有取代秦始皇重新统一天下的鸿鹄之志。但从他自封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这两条来看，却又暴露出他胸膛里跳动的压根儿就不是一颗帝王之心。秦以前的楚国，地域广阔，依各地风俗不同，分为南楚、东楚、西楚①。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说明他的胸腔内不仅没有装下整个中国，甚至没有装下整个楚国，他的目标仅仅是楚国地盘“三分天下有其一”心已足矣。彭城是项羽的家乡，他定都彭城，纯粹是为了实现“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的狭隘目标，说到底，项羽骨子里还是封建割据那一套。项羽走出的上述四步错棋，把他在战场上生死拼杀取得的胜利，打出的威名，一点一点全都输得精光。

彭城会战

楚汉元年二月（秦历五月），项羽在戏下分封完诸侯王，四月（秦历七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项羽本人“荣归故里”，回到彭城，一心做他的西楚霸王去了。他原以为从此天下都会听他西楚霸王的了，谁知他回到彭城未出一月，天下就乱了起来。

东部的齐、燕、赵三国先乱。

齐国，项羽分封的新齐王田都前往临淄就国，未得封王的田荣举兵攻打田都，田都兵败，逃往楚国。田荣原来拥立的齐王田市，被项羽降为胶东王，田市只想保个平安，自动前往胶东就国去了。田荣认为田市毫无骨气，追到即墨，把他杀了。田荣回军途中，授予彭越将军大印，两人联合起来攻打济北王田安，把田安也杀了。田荣除掉了项羽所封的齐地三王，自立为齐王，公开与项羽对抗。

燕国，原来的燕王韩广对项羽降他为辽东王不服，举兵抗击项羽新封的燕王臧荼。经过几个月交战，臧荼杀了韩广，把辽东也收为燕地。

赵国，陈余对项羽只封他为三县侯极为不满，对张耳被项羽封为常山王心中不服，又对赵歇被项羽降为代王打抱不平，便派夏说去齐国联络田荣，联合攻打张耳。张耳兵败，逃往关中，投靠了刘邦。陈余迎回赵歇，仍为赵王。赵歇感激陈余，封陈余为代王。陈余留在赵歇身边辅佐他，派夏说代替他去管理代国。

这样，田荣、彭越、陈余在东部结成了反对项羽的联盟。

楚汉元年八月（秦历十一月），刘邦乘项羽忙于应付关东三国叛乱，采纳韩信“ 明修栈

道，暗度陈仓”之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汉中杀回关中，平定三秦。主要战斗只进行了个把月，司马欣和董翳就向刘邦投降。只有章邯退入废丘（今陕西咸阳以西）死守，坚持了十个月（至楚汉二年六月），汉军引水灌废丘，章邯自杀，汉军收复关中全境。

项羽对东部和西部遥相呼应的反楚势力，反应非常迟钝。他对东部田荣、彭越、陈余的联合反楚迟迟没有采取强有力的反击措施，直到彭越攻打楚军，项羽才派出了一位毫无战功军威的萧公角去同彭越作战，结果被彭越打败。西部，刘邦迅速出汉中、回关中、平定三秦，章邯在废丘苦苦支撑了十个月，项羽既没有派兵阻击刘邦进入关中，也没有派兵去关中救援章邯。直到刘邦的军队东出武关，进入南阳地区，与王陵的军队会合后继续东进，项羽才发兵至阳夏（今河南太康）拒汉军。

这时，项羽两面受敌：东部田荣、彭越和陈余联合反楚；西部刘邦正在迅速东下。哪一边是他的主要战略对手？项羽在战略判断上又发生了一个重大错误：他竟置刘邦领兵东进于不顾，亲率楚军主力去讨伐齐国的田荣。

楚汉二年十月（秦历正月），项羽鉴于形势吃紧，对义帝说“古之帝者广地千里，必居上游”，逼义帝迁往长沙郴县（今湖南郴州市），密令九江王英布、临江王共敖击杀义帝于江上。

楚汉二年一月（秦历四月），项羽引兵伐齐，攻田荣。至城阳（今山东鄄城东南），击败田荣，田荣向北逃至平原（今山东平原）。由于田荣一连杀掉了好几位齐王，齐国百姓视田荣为一害，将他捉住杀掉。项羽恢复田假为齐王，本来齐国后面的问题可以让田假自己去收拾，但项羽又犯了一个错误，继续向齐国北部进军，把战争矛头对准齐国百姓，“烧夷齐城郭屋室”，所过之处，“多所残灭”。项羽的行为激起了齐国百姓的愤怒，田荣之弟田横收集田荣几千残兵，百姓响应，群起反抗项羽。田横打败了田假，田假再次逃往楚国，项羽怒其不争，把田假杀了。田横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展开了对项羽的长期抵抗。项羽深陷齐国战事，难以脱身。

楚汉二年三月（秦历六月），已经出武关、抵中原的刘邦，乘项羽在齐国难以脱身的机会，征服了项羽封在中原的五位诸侯王（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西魏王魏豹、殷王司马卬、常山王张耳），控制了中原这片广阔的战略枢纽之地。并于当月采纳洛阳董公的建议，为义帝举行公祭，刘邦“袒而大哭”，临江祭奠三日，“三军之众为之素服”，并派出使者遍告各国诸侯，号召诸侯各国共同发兵讨伐项羽，为义帝复仇。刘邦这一手，极具煽动性、号召力，使项羽陷入了极大被动。

楚汉二年四月（秦历七月），刘邦率五十六万大军，兵分三路，三箭齐发，进攻彭城。北路，由曹参、樊哙率领，下梁，入齐，从左翼进攻彭城；中路，刘邦亲率主力，从洛阳东下，正面突击彭城；南路，由张良、周勃率领，出南阳，从右翼合围彭城。不久，在梁地活动的彭越率三万人也加入刘邦大军，汉军声势更盛。

项羽仍然留在齐国与田横纠缠，只派出部分兵力在阳夏和曲遇（今河南中牟东）阻击汉军，派大将龙且驻守定陶。首都彭城空虚，他竟置之不顾。

刘邦于当月（秦历七月）就夺取了彭城。但刘邦夺取彭城后，尽情享受项羽留在都城的“美人货赂”，天天“置酒高会”，放松了对项羽反击的警惕。

刘邦攻占彭城的当月，项羽亲率三万精骑，从鲁北南下，回救彭城。途中遇到前来阻击的汉将樊哙，他根本不是项羽对手，被项羽一举击垮。项羽率领楚军追击樊哙一直追到彭城，与汉军大战于彭城城下。从早晨打到中午，仅用半天时间，就将汉军压缩在彭城东郊谷水与泗水汇合处，汉军被歼和落水溺毙者十余万。汉军急往彭城西南山区败逃，楚军紧追，又将汉军压缩至灵璧以东的睢水边。楚军再次发起猛攻，汉军争渡睢水而逃，被歼十余万，“睢水为之不流”。

刘邦被围，眼看将被项羽俘获，西北方向突然刮来一阵沙尘暴，遮天蔽日，刘邦乘机率十余骑突围而出，刘邦父亲、妻子吕雉被项羽俘虏。刘邦的大舅子周吕侯（吕雉之兄）指挥所属部队阻击楚军，延缓了楚军的行动，掩护刘邦狂奔西逃至下邑，又逃往荥阳。败逃中，刘邦的儿子（即后来的惠帝刘盈）和女儿在途中与刘邦相遇，爬上了他的车。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把两个孩子几次推下车去，多亏夏侯婴将这两个孩子保护了下来。

彭城会战，项羽神速反击，大胜显威，慑服了诸侯，形势为之一变。殷王司马卬战死；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重新投降了项羽。陈余发现张耳未死，觉得受了刘邦的欺骗，也投楚背汉②。西魏王魏豹“绝河反汉”，汜与楚和好。田横也与楚军停战结盟。彭越也放弃了在梁地攻占的十多座城邑，北撤至河上（今河南滑县北）。经过彭城会战，项羽基本上收复了西楚的全部失地。

项羽以三万精骑长途奔袭，一举打败刘邦几十万大军，创造了古代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一个奇迹。只可惜，项羽在战术上是巨人，在战略上永远是侏儒。

荥阳、成皋争夺战

刘邦兵败彭城，狼狈西逃。他逃到下邑（今安徽砀山），跳下马背，一只脚还没有从马镫中拔出来，就急忙回头“踞鞍而问”张良：“哪些人能帮助我共同打败项羽？”张良点了三个人：英布、彭越、韩信。张良说，英布和彭越“可急使”；韩信可独当一面，干成大事。你只要肯重赏这三人，“楚可破也”。刘邦说，好。他派人前去策反英布，去鼓动彭越加紧袭扰项羽后方粮道，交给陈平大量黄金去分化项羽领导集团。

刘邦逃到中原荥阳和成皋一线，停了下来，不逃了。中原是战略枢纽之地，荥阳、成皋这两个战略要点，历来兵家必争。荥阳在东，成皋在西（今汜水镇，即春秋时的虎牢关），两地相距不远，互为呼应。刘邦在这一带与项羽对峙、周旋，你来我往，反复争夺，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

项羽和刘邦在荥阳、成皋一带展开了长达两年多的争夺战。大致经历了三个回合，胜负几经易手。

第一回合，项羽急攻荥阳、成皋，刘邦用离间计化解了项羽的攻势。

楚汉三年春，项羽对汉军发动猛攻，荥阳以东的汉军据点全部被他扫平，接着派兵袭击荥阳与敖仓之间的粮道，切断了汉军的粮食供应。四月（秦历七月），项羽包围了荥阳，刘邦眼看难以顶住，主动向项羽请和，愿以荥阳为界，荥阳以东的地盘都让给项羽。刘邦的意图十分明显，只要能保住荥阳这个战略要点，在中原就有立足之点，就不怕找不到转机。项羽准备接受刘邦的求和条件，范增一眼识破刘邦的缓兵之计，竭力反对议和。他对项羽说，彻底击败刘邦的机会又一次出现在你眼前，“今释弗取，后必悔之”。于是，项羽对荥阳继续加强进攻。刘邦分析，项羽不肯议和停战，肯定是范增的主意。他命令陈平花重金买通项羽左右，散布流言说范增、钟离昧由于一直没有得到项羽的封地，两人已另有所图，准备投降刘邦，里应外合打败楚军，刘邦准备给他俩“裂地封王”。项羽起了疑心，派使者到刘邦军中去摸底。陈平设下一计，请刘邦亲自

出面接待。先端上一桌好菜，项羽的使者一到，故意说： “ 喔，搞错了，我们以为是亚父（项羽尊称范增为亚父）派来的使者，原来是项王派来的使者，换菜！”把一桌好菜撤走，换上一桌便菜。使者回去向项羽报告了这一情节，项羽越发疑心，从此再不听取范增的任何建议。范增伤心至极，对项羽说，“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范增拂袖而去，负气回彭城，气死在半路上。项羽逼走了范增，急攻荥阳，刘邦危急。五月（秦历八月），陈平等使出诈降之计，让纪信装扮成刘邦，夜间打开荥阳东门，声称荥阳城内“食尽，汉王降楚”。项羽信以为真，准备接受刘邦投降。陈平派两千名女子组成大队，走在纪信乘坐的“王车”前面，正在攻城的楚兵都停止了攻城，拥向前去观看那两千名女子组成的大队。就在这时，刘邦率数十骑从荥阳西门逃之夭夭。“王车”一到跟前，项羽一看车上坐的是纪信，知道上了大当，下令将纪信烧死，再攻荥阳。可是荥阳的城门已经紧闭，急攻不下。荥阳以西就是成皋，项羽估计刘邦极可能逃往成皋。他留下主力继续攻荥阳，分出部分兵力迂回到西边，攻下了成皋。但楚军攻进成皋时，刘邦刚刚离开，已逃往关中。由于荥阳仍未攻下，项羽的主力被牵制，无法西追刘邦。

刘邦逃到关中，准备迅速调集关中的后备兵力前去夺回成皋。谋士辕生向他建议说，楚汉双方已在荥阳、成皋一线长期对峙、反复争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建议刘邦改变一下思路，率军南下，出武关，到南阳一带活动。项羽必会率军南下来攻，这时可坚壁深垒，不同项羽交战，把他的兵力拖住，以缓解荥阳、成皋前线的压力。同时，让韩信在北线加强对魏、赵、燕、齐等国的进攻；让彭越加紧楚军后方的袭扰；让英布在南方向楚军发起进攻。刘邦依计行事，果然调动项羽来回奔突，疲于奔命。先是彭越攻占下邳，楚军将领薛公战死。项羽千里回师东下，反击彭越。刘邦乘机北上，夺回了成皋，解了荥阳之围。

第二回合，项羽攻克荥阳、成皋，占领敖仓；刘邦大败，逃往巩县，然后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组织反击。

楚汉三年六月（秦历九月），项羽刚刚东下击退了彭越，忽闻刘邦乘机夺回了成皋，立马回师，对汉军进行第二次大规模进攻，一举攻下荥阳、成皋，刘邦败逃到巩县。但刘邦韧性十足，败而不馁。他从巩县北渡黄河，到韩信营中去搬兵。当时韩信已一连扫平了魏、代、赵、燕四国，正和张耳一起，率领大军在黄河北岸的修武休整。刘邦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他深知自己的军事指挥才能与韩信无法相比，韩信在北方战场连战皆捷，自己在中原战场一败再败，焦头烂额。他担心韩信手握重兵会起变心，为了以防万一，他和夏侯婴假装成汉军使者，乘黎明前韩信军营尚未起床，两人骑马驰入韩信军帐，先把兵符抢夺到手，然后再坐下来同韩信和张耳两人说话。刘邦见韩信与张耳混在一起，更增添了一分担心，一人成事，两人成祸，必须把他们分开。他命张耳回赵国去留守，宣布拜韩信为汉相，先提了他一职，然后对他说，你把这支军队留下，我荥阳前线急用。你到到赵国再去征发新兵，另组一支新军去攻打齐国，从左翼策应荥阳正面战场。韩信二话没说，遵命。刘邦将韩信的大军抓到手后，先派出一部分兵力去加强巩县的防御，以阻止楚军继续西进威胁关中。然后派遣卢绾、刘贾率领二万步兵，灌婴率领一支精锐骑兵，从白马津南渡黄河，去配合在梁国地面活动的彭越，加强对楚军后方的袭扰，“烧楚积聚”，使荥阳前线的楚军得不到粮食。彭越得到刘邦派来的汉军增援，一连攻占了梁国地面的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邑，搞得项羽后方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楚汉三年九月（秦历十二月），项羽深感后方问题严重，被迫第二次挥师东下，前去平定彭越的游击势力，留下大司马曹咎和司马欣守卫成皋。他临走时再三告诫曹咎“谨守成皋”，即使刘邦来挑战，“慎勿与战”。并说，我十五天以内肯定击败彭越，马上就回来。

刘邦的谋士郦食其向刘邦献计说，项羽这次夺取了敖仓，却不明白占据敖仓的极端重要性，自己又挥师东下去攻打彭越，只留下一些弱兵在成皋留守，这是舍本逐末之举，“天赐汉也”。他建议刘邦“ 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楚汉四年十月（秦历正月），刘邦采纳郦食其建议，从修武南渡黄河，向成皋发起进攻。曹咎起初还牢记项羽的告诫，坚守不出。但经不住汉军的一再辱骂挑战，一怒之下，轻率出击。汉军佯败，渡氾水而退。曹咎和司马欣中计，率楚军渡氾水追击。渡到一半，汉军突然反击，楚军大败，成皋失陷。曹咎和司马欣违令出击，丢失成皋，自知军责难逃，两人均自杀于氾水之上。刘邦夺回成皋，占据敖仓，并在荥阳以东包围了楚将钟离昧的部队。

第三回合，项羽回救成皋，久攻不下，被迫与刘邦议和，以鸿沟为界，楚汉平分天下。

项羽东下，按预定计划，仅用十几天时间就将彭越击败。彭越北逃，项羽收复了梁国地面十余座城池。可是，当项羽进军至睢阳时，得到了两条极坏的消息：一是成皋与敖仓失守，曹咎和司马欣均自杀于氾水之上；二是韩信已经攻下齐国，正在南来，对楚军后方构成了严重威胁。项羽深感局势严重，但他却作出了分兵出击的错误决策。他派大将龙且率二十万楚军开赴齐国去阻击韩信南进；亲率楚军主力重返荥阳前线，在正面战场对汉军发起第三次大规模进攻。

刘邦驻守广武（荥阳东北），坚守敖仓，使楚军得不到军粮。项羽率楚军进抵广武，刘邦坚守不出。项羽无法从敖仓得到军粮，大急，把彭城会战时俘获在手的刘邦父亲押到阵前，威胁刘邦说，你今天再不出来交战，“吾烹太公”。刘邦回答说，起义之初，我与你结为兄弟，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你果真要烹我老父，“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羽每到这种时候，都嘴硬心软，他对刘邦父亲下不了杀手。

这时，项羽对刘邦说了一句动心的话：“天下匈匈数岁，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刘邦却回答说，我只想同你斗智，不想同你斗力。项羽大怒，命令弓箭手射刘邦，刘邦胸部中了一箭，他却一弯腰掩饰道：“啊，这畜生射中了我的手指。”项羽挑战未成，退入营中。刘邦这一箭伤得不轻，为了防止汉军产生恐慌，张良逼着刘邦忍住剧痛去看望部队，“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先把军心稳住，然后急送刘邦进入成皋城中疗伤。

双方对峙数月，成胶着状态。不久，项羽又得到一个极坏的消息，龙且率领的二十万楚军被韩信全歼，韩信的军队正在继续南下，进攻矛头直指楚都彭城。项羽深感危机逼近。

这时，刘邦的箭伤基本痊愈，他迅速采取了三条措施：第一，自己回关中去了一趟，只停留了四天，从关中调出一批新锐，重返广武前线，增强了与项羽对峙的实力。第二，命令彭越在项羽后方加强袭扰攻势， “ 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第三，封英布为淮南王，命他开辟南方战

场，向楚军发动进攻。这样，项羽四面受敌，陷入了极端困难的境地。

双方在广武相持到楚汉四年九月（秦历十二月），楚军兵断粮、马缺草，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项羽主动将彭城会战时俘获的刘邦父亲、妻子送回刘邦军营，与刘邦议和，以鸿沟为界，平分天下，西为汉，东为楚。

议和毕，项羽于当月引兵东归。由于梁地都被彭越占领，他无法从荥阳直接东归，只能向东南绕道阳夏、固陵（今河南淮阳北），返回楚都彭城。他骑在马上，郁郁而行。抬头望天，发现自己心里的一团团愁云全都涌到了天上，阴霾满天，不见阳光。

垓下会战

天下已经分了，项羽也引兵东归了，战争终于停止了。刘邦准备罢兵西归，返回关中。他的两位谋士张良和陈平却说，不！应该乘项羽郁郁东归的机会，立马对他发起追击，一举将他消灭，“天赐汉王，机不可失”！一句话提醒了刘邦，对啊，追！

楚汉五年十月（秦历正月），刘邦追击项羽至固陵（今河南太康南）。这时离项羽东归只相隔一个月。项羽前脚东归，刘邦后脚就追了上来。项羽大怒，竖子也太不讲信义了，回身反击，刘邦大败。

这时，韩信、彭越、英布还没有前来与刘邦会师，刘邦孤军冒进，哪里是项羽的对手。刘邦在固陵地区转入防御，再次问计于张良，怎样才能使韩信、彭越尽快前来会师，共同打败项羽？张良说，你原来向他们许过愿，打败楚兵后要封给他们土地。现在项羽已经兵败东归，韩信和彭越却尚未得到封地，他们都在等待观望。如果你现在就把淮阳以东直到海边的土地都封给韩信，把梁国的土地封给彭越，他们马上就会领兵前来攻打项羽，天下唾手可得矣。刘邦依计行事，将上述地盘封给了韩信、彭越，将淮南封给英布。上述三人得到了封地，果然立即领兵前来与刘邦会师，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向项羽发起猛烈进攻的主力是韩信。韩信命曹参留守齐国，他自己亲率大军一路南下，以灌婴的骑兵为前锋，逢城必克。由于项羽的主力都在荥阳前线，后方空虚，韩信的军队进展异常神速，连克薛、沛、留（均在今江苏境内），只个把月时间，就攻克了楚都彭城。这对项羽是最为致命的一击，从此他已难有回天之力。接着，韩信又马不停蹄向西发动进攻，从今安徽境内攻至今河南境内，很快就与刘邦会师于颐乡（今河南鹿邑东）。南方的英布和刘贾也于十一月渡过淮水，围攻寿春，诱降了楚大司马周殷，然后向北发展进攻，攻克城父后也向西与刘邦会师。彭越从梁地南下，也在这时与刘邦会师。刘邦的四路大军全部会合，对项羽形成强大压力。

项羽于楚汉五年十二月（秦历三月）从固陵向东撤退至垓下（今安徽灵璧东南），汉军追击而至。这时楚军后方已被韩信全部占领，项羽再无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在垓下与汉军决一死战。

这时的兵力对比，汉军的各路人马共约五六十万人（其中韩信的部队就达三十万人），楚军已不足十万。韩信充当合围项羽的汉军总指挥。“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刘邦）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史记·高祖本纪》）。韩信下令对项羽军发起攻击，项羽绝地反击，凶猛剧烈，韩信失利，后撤，项羽挥军追击。

正当项羽奋力追击韩信时，孔将军、费将军从左右两翼对他合击，韩信回身反击。三军合围，将项羽击垮。

项羽率残军退入营垒，被汉军四面围困。入夜，项羽闻“四面楚歌”，这是刘邦向项羽发动的心理战，刘邦用这把软刀子把项羽从心理上彻底摧垮了。

项羽感到大势已去，突围而逃。这时的项羽狼狈之极，“项王乃上马骑”，这个“骑”字，《项羽本纪》有注：“单乘曰骑”，说明项羽是只身突围，已经顾不得指挥部下了。从军事层面说，项羽只顾自己逃命，不去指挥自己的残存部属同敌军作最后的拼死搏杀，这并不是军事领袖的光彩举动；但从情感层面说，却是很悲壮的一幕，他并不指望别人为掩护他逃命而死，他谁也不想“连累” ，就靠自己去杀开一条血路，逃得出逃不出，全靠“天命”了。不过，追随项羽的勇士还是有的，“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天亮后，汉军发现项羽已突围逃走，刘邦派灌婴率五千精骑追击。项羽自垓下向东南方向溃逃，渡过淮水，逃至阴陵（今安徽定远西北），身边仅剩百余人。

这时迷路，问一农夫：“前方哪里有路？”农夫答：“左。”项羽等一干人马急向左，上当，陷进沼泽，被汉军追上。

项羽又回身向东，再次突围而出，逃至东城（今安徽定远东南）③，身边只剩二十八骑。又有数千汉军追来，“项王自度不得脱”，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次突围，但他决不屈服，决不投降。

这时，项羽对身边这些至死追随他的将士讲了一段话。他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从这段话中，可以窥见一点项羽当时的心理状态。言语中，他既有身先士卒浴血拼杀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气，也有瞻前顾后为自己解脱兵败之责的沽名钓誉。他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他希望天下人都知道，他项羽不是不能打胜仗的人，他之所以失败，责任不在他自己，是“天命”使然，老天爷不肯帮他的忙。其实人到了这种地步，什么辩解、辩白都已无用。更何况，任何人一旦站到历史面前，都是不容为自己的悲剧结局辩白的。项羽与刘邦，各有何长、各有何短，历史全明白。

项羽将二十八骑分成四队，从四个方向对汉军发起突击，然后聚为三处，展开最后的决死战斗。他率领二十八人如此反复冲击三次，“斩汉一将”，“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自己一方仅亡两骑。

最后，项羽率仅剩的二十六骑突围南走，来到长江边上的乌江渡口（乌江是个地名，今安徽和县东北长江西岸），乌江亭长已将渡船停歇在江边等候项羽，项羽一到，亭长劝他急渡。他对项羽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乌江亭长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顿时勾起了项羽的另一种心情，他忽然决定不过江了。他回答乌江亭长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 充满愧意，充满自责，情切切，意深沉，没有半句是虚言。一位悲剧英雄的情长气短，动天地，泣鬼神。

这时的项羽，已不图什么东山再起，只图为自己的人格战斗到底。项羽这位悲剧英雄的这种性格，获得了后世许多人的同情。一般地说，老百姓都喜欢耿直不阿、性率情真之人，都讨厌玩弄权术、奸诈刁钻的人。项羽不像勾践，勾践为了求生和复仇，可以屈身为奴，甚至去吃夫差的粪便。项羽也不像刘邦，刘邦一次又一次以“一时之权变”摆脱困境、绝境，最终“以诈力

成功”（《汉书·韩彭英卢吴传》），夺取了天下。项羽认输、认命，决不贪生怕死。但项羽这种情长气短的性格，从根本上说就不是搞政治、打天下的性格，他最终只能成为一位摆脱不了“人情味”悲剧英雄。

项羽把自己的爱骑送给了乌江亭长，以谢他的一片好意。他命令追随他到最后一刻的部属们一律下马步行，持短兵器接敌。“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司马迁这句话有些夸张），“项王亦身被十余创”。这时，围攻他的人都上来了，项羽“乃自刎而死”。

刘邦悬赏得项羽头者得千金、邑万户，项羽被汉军中的吕马童、王翳、杨喜、杨武、吕胜五人抢夺分尸，五人皆得封侯。

项羽死后，他的脑袋还被刘邦派了一次用场。《项羽本纪》中说，项羽死后，西楚地面很快都向汉军投降了，由于起兵之初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鲁国百姓忠于项羽，唯独鲁国百姓不肯向刘邦的军队投降。刘邦本想“ 引天下兵屠之”，有感于鲁国人“守礼义，为主死节”，于是“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用项羽的人头去招降了鲁国。

为了争取鲁国人心，刘邦“以礼葬项王”于鲁国的穀城④。刘邦安葬这位曾经结为兄弟的死敌时，居然也哭了，“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哭归哭，刘邦将项羽的碎尸安葬完毕，于楚汉五年二月（秦历五月）“即皇帝位于氾水之阳”（《资治通鉴·汉纪三》），天下毕竟已经到手了。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形容刘、项相争的结局：

韩信东渡黄河

将项羽一步步逼到乌江边上

楚霸王拥别虞姬

仰天浩叹

只见他身子一晃

手中那把利剑当啷落地

刘邦一笑

他赢了

①据《史记·货殖列传》，“夫自淮北沛、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又，“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

②当时陈余联合田荣攻打项羽所封的常山王张耳，张耳逃往关中，投降了刘邦。刘邦平定三秦后，东出中原向项羽发起进攻，鼓动中原诸侯共击项羽。陈余提出条件，要刘邦先杀掉张耳，他才出兵。刘邦杀了一个面目像张耳的人，将人头拿去骗陈余说，张耳已被杀。陈余信以为真，出兵参加对项羽的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