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葬礼
2009-04-29甘典江
甘典江
提到宋词,人们总是把它们划为两种极端风格:阳刚雄浑的豪放派和阴柔纤弱的婉约派。前者以苏东坡、辛弃疾为首席,后者以柳永、李煜、李清照为典范。
其实,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另有一种刚柔相济的风格,代表者,可推蒋捷。
我是偶然遇见其人其作的。一阙小令《虞美人·听雨》让我大惊失色——坡公之外,竟还有如此沉郁顿挫之长短句?若错过此等文字,损失大矣。细品之,如啜苦丁茶,初时,口感生涩,咂之再三,猛如醍醐灌顶,有刹那顿悟之豁然。
作品的背后,总是兀立着一副人格骨架,一件出彩的作品,不会不淬火出一个闪光的灵魂。这团光彩,常常表现出一种不安与躁动,孤寂而沉重,再次印证了创作的特质:写作是一种赤裸的呈现,也是一种无意识的遮蔽,是一场彻底的埋葬,更是一回涅槃式再生。
写作就是自相矛盾。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人(今江苏宜兴,画家徐悲鸿家乡),居于宋元易代之际,曾贵为公子,后隐逸不仕,过着飘零浪荡的生活。作品感时伤怀,多抒亡国之痛,哀写山河之悲。
朝代的兴替,总让一些人上升发迹,同时也令一类人下坠落魄,这种天崩地裂式剧变,造成了后者心灵山谷的巨大落差,又想有所凭依,只好寄情于笔墨之中,托身山阿了。元代的统治对文人尤其轻蔑贱视,异族的侵凌和文化的失落,把文人们挤到了生存的旮旯边缘。所以,关汉卿等与优伶为伍,勃发了杂剧,元四家水墨横溢,山水画一片氤氲。难怪一生只画寒山瘦水枯木的倪云林哀叹:“这世上,哪有人?”
名号是有象征意味的。蒋捷以“胜欲”为字,想来藏有超凡出尘之心。佛云:因爱而生忧,因家而生惧。若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惧。人的一生,就是欲念的发酵与熄灭。
对蒋捷《虞美人·听雨》的解读,一般都认为是刻画了作者一生的境遇:少年的浪漫生涯,中年的颠沛流离,老年的悲苦愁啼。
如果仅仅把此词视为作者自怜身世的遣兴之作,实在是囿于了文字本身,且委屈了作者一望萧索的心境。所以,我宁愿把作品解读为一种“人生境界”。
第一层——肉欲生活。“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怀春之际,放眼皆是情爱,刺激膨胀,只想挥霍肉体,消费情色,视肌肤之亲为生活最高享受,列男欢女爱为人间至尊宝典。拥卿入怀,耳鬓厮磨,一刻值千金,任何雨声入耳,都只是情场上轻佻浮靡的鼓点。至多是一而再,再而衰而已。
第二层——精神寄托。“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中年是最累最尴尬的。进,行路艰;退,功未成。青春已逝,热血渐冷,而迟暮比及,身如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放眼茫然。
第三层——宗教关怀。“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狂欢之后,人更容易空虚迷失。如果文化还不能充分慰藉,那么只好遁心于宗教了。与肉欲的剥离和文化的暂时安慰相比,宗教便是终极的解脱。
三层生活三重天。
雨水是无辜的。
泼在勾栏瓦肆上,奏出的是乱眼迷离的即兴乐章;打击在漂泊的客舟顶蓬,长出来的是野草一般的愁绪;滴在寺庙的瓦缝之间,分明是菩萨们苍凉的泪水。
李叔同的人生,正是一以贯之。他在用艺术和宗教两大激情来超越世俗的庸常苦闷。
雨中有真意,得失乎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