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精练而富有诗意
2009-04-29赵侠
赵 侠
黄 昏
何其芳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纤徐地从我身侧走过。凝惑着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墉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的坠地。我又曾有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螟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笼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赏读】
何其芳在《谈〈画梦录和我的道路》中说:“《画梦录》是我从大学二年级到四年级中间所写的东西的一部分。它包着我的生活和思想上的一个时期的末尾、一个时期的开头。《黄昏》那篇小文就是一个界石。在那以前,我是一个充满了幼稚的伤感,寂寞的欢欣和辽远的幻想的人。在那以后,我却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寞,一种大的苦闷,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怜,然而找不到一个肯定的结论。”作者的这段自述对人们理解这篇散文有很大帮助,黄昏是处于作者思想上的幻想时期和苦闷时期交替分界的标志,其基调是既有美丽的幻想,又有寂寞、孤独的苦闷。
作品中紧紧扣住容易引起愁思哀绪的黄昏这一特定的时间,先写“我”伫立在沉寂荒凉的街头,暮色、蹄声,引起了“我”的思索: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杯苦酒,就是捕捉猛兽的刀,囚禁飞鸟的牢笼,蛊惑青春的毒色的眼睛。青年也曾有过短暂的欢乐,那是初恋时的纯洁爱情所赐予,然而现在一切都逝去了,以前身侧的亲切温柔的声音已不复存在,攀登山巅的约言也已废弃,剩下的只是惆怅和怨抑。
作者似乎并不在于向读者传达他的什么思想,而只是随意地泣泄自己的情绪。在飘忽无定的语句中可以捕捉到作者心灵深处,激荡着现实与幻想的情感冲突以及寻觅不到出路的痛苦心境。李健吾在评论《画梦录》时说:“这些年轻人把宇宙想得那样小,人事经的又那样少,刚往成年一迈步,就觉得遗失了他们自来生命所补尝的一切,眼前变成一片模糊,正如何其芳先生所咏:‘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而今日‘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可悲泣的小。”这种分析是颇中肯的。
《黄昏》的独到之处是语言精练而富有诗意。作者善于在寥寥数笔之中,勾画一种场面,创造一种意境,引起一种诗意的氛围。这种点到为止,影影绰绰满贮感情因子的语言风格便于给读者留下探寻和想象的余地,具有十分强烈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