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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短信

2009-04-29杜文娟

青年作家 2009年12期
关键词:唐山人丁香汶川

杜文娟

丁香望了望浑浊的岷江,快速走过红军桥。

平日里的红军桥,一定漫步着老人、小孩,还有十指紧扣、相互依偎的情侣。此时此刻,这座连接汶川新县城和老县城的跨江步行天桥,却冷清得令人心虚。天桥下有条弧形的公路桥,自然没有车辆行驶,因为不远的地方,山体滑坡,道路受阻。桥的下面,便是奔腾不息,逶迤千里的岷江。江风吹来,有五月末梢轻轻淡淡的凉意。

走到江岸,丁香回头望了一眼气势宏伟的天桥,突兀间伤感起来。七十多年前,红军走过的虽然是一座摇晃不定的陈旧索桥,但那是一支庞大而豪情万丈的队伍,今天索桥变成了造型别致,高大宽敞的钢筋混凝土天桥,整座桥上却只有她一个人经过。从成都出发,经雅安、小金、马尔康、理县到达汶川,一路上风雪飘摇,险象环生,经过近八百公里的长途跋涉,最终到达的地方,竟然是一座与繁华和喧嚣毫无瓜葛的小城。

尽管如此,丁香还是有一些欣慰,汶川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尸横遍野,房屋全毁。

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战士,排成一列,迈着正步在街上行走,走到十字路口,一声口令,双腿并拢,一转身,又折回去,继续迈着正步,向远处走去。

左边的一座楼房正在实施爆破,楼前围着绳子,绳子上间隔不一地拴着几条红布条,墙壁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大的“危”字,“危”字被或圆滑或粗糙的红圈圈着。正在忙碌的是几个身着迷彩服的人,戴着颜色不一的安全帽、口罩、手套。两个电钻竞赛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理石门柱和水泥墙壁被钻出一个个规则的圆孔,尘雾中弥漫着浓烈的水泥粉末味。

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二三十个军人正在摧毁几间平房,一面墙正中被粗壮的绳子拉出两个不规则的大洞。她走到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她的到来,这让她感到踏实和自在。丁香发现,人一旦脸上戴着口罩,头上戴顶帽子,而且是有檐的帽子,身体和心灵就完全一致了,自由和随意就完全属于自己了。

战士们喊着口号,拉动绳子,房屋巍然不动,没有倒塌的任何迹象。一个战士喊一声口号,所有的战士跟着他呐喊,有人还把绳子绕在自己的腰上、胳臂上,再一阵呐喊,哗啦几声,倒下的是一面绿色的墙,而不是房屋。战士们一个倒在一个身上,嘻嘻哈哈乱成一行。

丁香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无遮无掩,酣畅淋漓。一缕浊气从她头上萦萦绕绕,缥缥缈缈,合着尘埃、惶恐、惧怕、疲惫,飘向汶川的上空。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恍若天仙,在彩云和雄鹰间袅娜翩跹。三天两夜的西行路上,她一直神经紧绷,高度紧张,这一声笑,把她释放了,挽救了,安然了。

丁香望了望天空,依然喜眉活目,放任自流地笑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终于千里迢迢来到汶川,见汶川却是一座孤寂破败的小城,接下来的时间里,该何去何从,作些什么?

战士们你推我搡,陆陆续续站起来,相互拍打身上的泥土,继续作着摧枯拉朽的工作。丁香从飘忽不定的思绪中回归,安放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把帽檐压低了一点,向战士走去,直接走到喊号子的那位战士跟前,显然,他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丁香看了看战士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位排长。排长见丁香向他走来,眼神波动了几下,旋即就镇定了。

丁香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干。”

排长坚定地说:“我们在奉命帮助灾区群众拆除危房。”

丁香本来不笑了,但看见排长两只眼圈黢黑,熊猫一样怪模怪样,眼睛闪动的时候,睫毛尖上的尘粒跟着上下闪动,汗水在脸庞上曲里拐弯地散漫着。她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没有笑出声音。停顿了一下,丁香说:“可你们的方法不对啊。”

排长快速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这里很危险,请你尽快离开这里。”

丁香说:“我马上就走,不过你们得找几根钢筋棍或粗木棍,竖在里面的墙壁上,再把绳子横着套在上面拉,这样可以增加墙壁的受力面积,就会事半功倍。”

排长疑疑惑惑地望着她。丁香整个脸部被口罩和帽檐遮挡着,露出的只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她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便放心大胆地继续笑着。战士们站在原地没动,神采各异地看着她,有的嬉笑,有的诡秘,有的忍俊不禁,有的惊惧,有的茫然,有的熟视无睹。稍倾,一个战士像突然间反应过来一样,高腔高调地“噢”了一声,眨眼间手里便多了两根不规则的钢筋棍,瞬间又跑进危房里面,竖起钢筋,套好绳子,闪电般跑出来。排长迟疑地离开了丁香,还没走到战士跟前,战士们全都收住斑斓的表情,握紧绳子,严阵以待。

排长高喊一声——一二三。战士们齐声呐喊——二三,一二三……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尘烟四起,纷纷扬扬,整面墙轰然倒塌,随之倒塌的还有与之相连的房屋。战士们向后躲闪,欢呼雀跃,有的双手扇动袭卷而来的尘土,有的用手捂住鼻子。一个小战士三步跨栏,腾空而起,扑向找来钢筋的战士,双腿弯曲,从后背环住战士的腰部,双臂吊在战士的脖子上。遭到突然袭击的战士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倒下,立即被几个喜笑颜开的战士轰轰烈烈拥抱住了。

看见战士们围成一团,庆贺他们的胜利,丁香笑得更加开心。她向街道走去,刚走几步,就被追过来的排长挡住了去路。排长一个急转身在她面前站住,啪的一声,立定,向她行了一个军礼。

她慌忙站稳,不知所措,轻咳了一声。

排长行过军礼,铿锵有力地说:“我是×××××部队的一名战士,感谢你指导我们的工作。”

丁香立即严肃起来,满脸真诚地说:“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丁香继续行走在汶川的大街上,街上尘土飞扬,寥落荒凉。

从成都出发的时候,丁香怎么也想象不出汶川的样子,甚至在十多天前,也就是5·12地震没有发生的时候,她和中国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川西北还有这么一个羌族、藏族、汉族集聚的县份。十多天来,汶川这个词,紧紧伴随着每一个人,令人魂牵梦绕,焦虑不安。当她搭乘一辆运送药品的赈灾车辆前往汶川的时候,更多的是茫然。

出发前,卡车直接开到成都附近一家制药厂装车,一名女工单手提一箱十公斤包装的药品,另一只手大幅度摆动着。她看见丁香,愣了一下,快速把药箱码到车上,在地上转着圈,转着转着就转到丁香面前,伸手拽了一下丁香的衣袖,一惊一乍地对她说:

“怎么穿这么少啊,可是要翻越夹金山和梦笔山的哦,当年红军翻越这两座山的时候,牺牲了好多人哟,不是打仗死的,全是冻死的。”

另一名女工把怀里抱着的药箱码好后,也走过来,轻言细语地对丁香说:“凑什么热闹啊,就在我们药厂帮包药、分药、装车、打打下手,也是为灾区人民作贡献嘛,跑那么远干什么,好危险的。”

转圈的女工立即反驳:“那可不一样,历来战争都分前方和后方,汶川是前方,成都是后方,你去吧,我支持你。”

话刚说完,又旋转起来,转远了,又转近了。当她再次转到丁香面前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抖落出

两件厚衣服,直接塞到丁香怀里。丁香执意不要,她清楚来这里只是装药,装完药就走人,肯定难有专程送还衣服的可能。

女工像猜出她的心事一样,边把衣服塞进她的背包边说:“只是可穿可不穿的工作服,不用还的。”

丁香迟疑着,心想夹金山和梦笔山真的那样可怕吗?既然那样危险,怎么还有赈灾车辆日夜兼程地奔驰在这条生命线上。丁香迟疑的当儿,女工已经给她装好衣服。丁香按住女工的手背,取出一件还给她。女工拉扯着,要把衣服全给她。

丁香说:“真的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干,反而得到你们这么多帮助。”

女工说:“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四川观光旅游,只要能来灾区,我们都要感谢的。”

最终,丁香只留下了一件蓝色夹克衫。卡车驶出厂区大门的时候,丁香看见的是一派繁忙景象。两名女工继续把药箱从车间往外搬,再装到其他车上,女工匆匆忙忙,轻轻巧巧地走来走去,连望都没望她一眼。她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来这里,或许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来,也可能几天后就把这件事忘了。

山路是没有路灯的,汽车在黑夜中独自前行。丁香知道,雅安通往宝兴一路的山有些高峻,有些巍峨,还会有些瀑布飞流直下。瀑布真的就流泄下来了,飘飞在车身上,洒落下来的还有碎石和泥土。碎石、泥土、水花儿混合在一起,她分辨不大清楚,不知道是些什么稀罕物。惊愕地仰头观望,眼睛都困乏了,也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第三次再有水花和碎石飞溅到挡风玻璃上,把挡风玻璃击打得叮叮咣咣的时候,恰好车灯格外明亮,发出柔美而淡雅的光芒,碎石和水花在夜色中光鲜着,飘摇着,窸窣着。

丁香全看清楚了,一下子明白过来,脑袋就嗡的一声响了。她希望车停下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返回雅安,不再前进。雅安离成都很近,有华美宽敞的成雅高速公路,可以轻快地返回成都,回到暖阳浩荡,蝶飞花舞,来了就不想离开的成都。如果现在不下车,不作出果断决定,到了更加幽深的崇山峻岭,就不好意思要求返回了,即使返回,也难找到车辆。

车没有停下来的任何迹象,继续行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山峡谷。在稍微宽敞的坝子或平坦地带,透过车灯的光晕,能够看清雾霭在弥漫和升腾。水波在闪光,一点两点星的光芒。天上是没有星辰的,一定是车灯辉映在溪水上,映照出来的。

戛然而止,车停住了,停得有些突兀,有些措手不及,还有一丝慌张。司机果真知道她退缩了,反悔了?知道她希望回到祥和温馨的大后方成都?她错愕地侧过脸,一动不动地望着司机。司机是一位藏族小伙子,言语不多,押运车的是唐山来的一位中年男子,很疲惫的样子,一上车眼睛似乎就没有睁开过,一直在昏昏欲睡。

丁香想解释点什么,想对司机说,只是一点点动摇,没有完全放弃,还是希望跟大家一起上路,一起去汶川。司机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丁香也随着他的眼神搜索,看见路面隐隐约约有东西晃动。会不会是大熊猫?这里是大熊猫的栖息地,如果能在漆黑的夜晚路遇大熊猫,会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她把头伸出车窗,晚风妖娆着山花野草的清香,视觉也立即清爽透明起来。不远的地方有一辆白色面包车,一男一女正在路中间拉拉扯扯。司机按了一下喇叭,男人和女人还在撕扯,间或有争吵声和哭泣声。司机又按了两声喇叭,男人用力拉扯女人,女人极力反抗,反抗一阵,毫无起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大哭起来。

丁香自言自语地说:“醉得真厉害。”

司机轻轻叹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丁香也跟着下了车。

见有人走来,女人泣不成声地哭诉起来:“他邀我弟弟一起去汶川收购樱桃,地震的时候,他跑出来了,我弟弟却没有了……”

女人的嗓子显然已经沙哑了,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感觉得出她非常年轻。她一个劲地哭嚎,哭着哭着,声音就弱小了,不一会儿,又大声嚎叫一声,然后又渐渐变弱。男人一言不发,木呆呆地站着不动,任由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丁香在女人面前站住,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她知道,人最大的灾难就是失去亲人,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是空洞乏味,弱不禁风的。掏出纸巾递给女人,女人接住了,但并不擦拭眼泪,继续抑扬顿挫地哭嚎。哭着哭着,浑身颤抖,一口气噎在喉咙,没了声音,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丁香的心向下沉去,女人不能再哭了,这种哭已经抵达生命的底线了,女人快要耗尽和掏空自己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在这雾霭缭绕的空寂山间,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泣,随时都会危及到生命。丁香返回驾驶室,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女人。女人摇摇头,继续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呜咽。

丁香再次掏出纸巾,弯腰帮她擦拭眼泪,并低声劝慰:“或许能够联系得上呢,可能还很安全呢,别太伤心啊。”

女人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找了,哪里都找了,他的手机停机,家里人手机白天黑夜都开着,专门等他联系,他却没有跟我们联系,啥线索都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呜……他一个人跑出来了,他活着,我弟弟却没了,我弟弟才十九岁。”

丁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机械地拍着她的肩膀。

司机发话了:“是不是车坏了,需要帮助吗?”

男人低声说:“车没事,她还要去汶川,我赶来拉她回去,太危险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汶川了。”

司机说:“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男人不情愿地小声嘀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没有结果了。”

丁香听得出男人已经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丁香继续拍打着女人,女人的身体不太颤抖了。她把矿泉水递到女人手上,女人接住后,向嘴边凑了两次,才喝到水,然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汶川的路不好走,车开慢点。”

男人拉住女人的胳臂向上拽,女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缓慢地向面包车走去。

丁香和司机上了驾驶室,谁也没有说话。车继续行驶,继续行进在更加浓郁的夜色中。飞瀑稀少了,水珠儿不再飘洒纷飞了,鸟儿受了惊吓似的,凄凄楚楚,懒懒散散,落落寞寞。

一个火苗,两个火苗,一行火苗。蜡烛,真的是蜡烛,一行飘飘忽忽的烛光,金光灿灿,摇摇曳曳,暖如春光。

山高谷深,夜色空,怎么会有蜡烛的光芒?仅仅是因为道路,山野间漆黑的道路,才有这一行晚风中的明亮烛光?是要照亮前往汶川的这条生命线吗,还是要祭奠什么?

丁香发现,汶川县城有一种奇异的风韵,这种风韵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街道上富有藏族、羌族建筑风格的白墙、黄墙、红墙楼房,似乎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丁香第一次这么集中地接触到如此亮丽、新颖的少数民族风格建筑,立即就喜欢上了。她想,如果在半个月前,或者一个月前,当然,只要是没有发生地震以前的任何一天来到这里,哪怕是漫卷西风,大雨滂沱,她也会喜欢的,会放大对这里风和日丽,秀美山川的欣赏和想象。

倒塌的房屋主要是低矮的平房和老旧的楼房。

许多直立着的楼房也不能细看,一细看,就会发现不少楼房和平房一样危机四伏,破绽百出,随处可见或粗大或细小的裂缝、错位,

丁香走到街道的一个拐角处,看见一面青砖墙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其中一张是复印纸,文字显示这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头戴尖尖的帽子,左手叉腰,右手高举一支塑料手枪,神气得快要从纸面上蹦出来。另一张是个女孩,十一岁,喇叭花一样盛开的背带裙已经辨别不出颜色,双手捧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女孩仰起稚嫩的脸庞,望着鸽子想要飞翔的方向,而那个方向是一片空闲的白净。为了看清楚最上面的寻人启事,丁香踮起脚尖向上跳了几下,鼻子快要碰触的地方,是一张蓝色细横线的手抄纸,上面没有照片,从内容看是孩子寻找爸爸妈妈的启事。启事上说,爸爸妈妈在地震那天到汶川县城卖小猪崽,十多天了,音信全无,有知情者,请与本人联系,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紧挨这张启事的是一张告示,告示上描述了一个孩子的特征,已经被某某人收留,请其亲人前来相认,后面也是一串手机号码。

寻人启事和告示还有好几张,丁香越看心里越沉重,她不想再看这些子弹一般的文字,便向旁边走去。旁边有一扇开着的窗户,窗户边上贴着一张稍微大点的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写着——专卖老衣、花圈、香、表、蜡、纸等。

丁香向窗户里面望去,看见一盏油灯,灯芯耷拉在灯盏沿上,伸不直腰的样子,火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一会儿辉煌昂扬,一会儿幽蓝萎靡。一缕阴暗潮湿的气息飘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火纸和香表气味。在火苗幽幽暗暗的闪烁中,晃动着一尊若隐若现的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瞬间慈眉善目,端庄可敬,倏忽间又獠牙翻卷,面目可憎。观音菩萨旁边立着几个重叠着的花圈,花枝招展,扑朔迷离。花圈像一座活动着的坟茔,在幽静黯淡的灯影间摇曳婆娑,随波逐流。她不敢再看,怕变幻莫测的观音菩萨改了性情,怕花里胡哨的花圈翩然而至。

看看四周,没有行人,没有声音,甚至连树木和尘埃都是那么静默冷清,她被这种漫无边际的无声无息笼罩着,裹挟着,浸泡着。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视力和感觉,这可是风情万种,生机盎然的春末夏初啊,难道这真的是二○○八年五月末的汶川?是令人向往的川西北汶川县城?汶川,真的成为一座耸立着的废墟,一座悄无声息的荒凉空城了吗?

不远的地方,有几间尚未完全垮塌的房屋,从外表看不出是学校、机关还是社区。丁香走了过去,终于有了声音,她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立即停住脚步。声音是从一堆废墟中发出来的,风在废墟中鼓噪着,凄婉着。废墟中有一些杂乱的物件,衣柜、碗筷、竹席、电话……一张放大的照片引起了丁香的注意。那是一张彩色结婚照,两张青春幸福的笑脸,新郎系着红领结,穿着藏蓝色燕尾服,新娘浓妆艳抹,洁白的婚纱上点缀着艳丽的花朵。

婚纱一般都是白色的,上面怎么会有醒目的花朵呢?是不是在这少数民族集聚的汶川县城,有着与汉民族不同的习俗,觉得白色婚纱不够热烈,不够盛装,才要让婚纱点缀些花朵,令其璀璨夺目,光彩照人?但花朵怎么大小不一,色泽不同,有的地方还像泼洒上去的呢?婚纱再怎么浪漫,也不至于是泼墨画啊。

丁香干脆爬上废墟,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张照片。新娘的婚纱上不是红色的花朵,而是血浆,婚纱上凝结着干枯的血浆。她像触电般弹跳起来,想赶快跑下废墟,脚却被坚硬的东西纠缠住了。低头去看,是一根弯曲的钢筋,把她的脚刚好套进去,她只好停止不前。屏住呼吸,凝神静气,才确定声音发出的地方,声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原来是一本课本,课本翻开着,上面落了厚厚的泥土,从泥土的缝隙间,还能看清文章的标题,是胡适的《我的母亲》。紧挨着课本的是一册音乐书,书被风吹拂着,翻卷着,哗啦哗啦着。伸长脖子去看,还没看清歌曲的名目,风过去,翻卷了。踮起脚尖踢了一下,把一小块砖头踢到书页上,书页不翻卷了,没有了声音。空气像犯了错误的小男孩,立即安静下来,但只是一瞬间,再一阵风过,声音随之飞扬,窸窸窣窣,哗哗啦啦。丁香又踢了一下,踢出一枚核桃,核桃在书面上滚动了两圈,不再滚了。一册音乐书就这样被强行展开,展开后,才发现是一首熟悉的歌曲,丁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整首歌该怎样唱了。

我们是五月的花海

用青春拥抱时代

我们是初升的太阳

用生命点燃未来

丁香站在原地没动,站在高高的废墟上,任凭五月的山风吹拂,身上有点燥热,有点出汗。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走下废墟。

废墟的另一侧,有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由三块红色的砖头搭成,两块砖竖立着,一块砖架在上面。砖前面的地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只红色的可口可乐空瓶子,瓶盖上摆着燃烧过的烟头,烟头长长短短,或随便放置,或有意直立在上面。红砖上面堆放着绒毛小熊猫、布娃娃、水果糖,还有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已经蜷缩,但依然暗示着春天的明媚,金色的华丽。丁香不清楚这个祭台祭奠着什么人,但她清楚这里曾经发生过凄惨的事情,失去过如花的生命。

她下意识地掏自己的衣兜,什么也没掏着,长途跋涉从成都赶到这里,仅有的食品都吃光了。她把背包取下来,打开背包翻找一阵,还是没有任何可以当作祭品的东西。她有点犯难,再次翻找起来。找到的是那片梦笔山的树叶和那枚军大衣的纽扣。她犹豫了一会,便双手捧着树叶和纽扣,轻轻拿起向日葵,放好树叶和纽扣,再把向日葵压在最上面,然后,一瓣一瓣舒展好金黄的向日葵花瓣,在祭台前默立了一小会儿。

丁香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条山谷,森林茂密,流水潺潺,山花烂漫,飞鸟啼鸣,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丁香兴奋得唱起歌来——

杜鹃呀杜鹃

可爱的花呀

红如火艳如霞

撒满山谷香满崖

丁香反反复复,激情飞扬地哼唱着,押车的唐山人笑着说:“女孩子都喜欢花呀草呀的,高兴起来就管不住自己了。”

丁香笑呵呵地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杜鹃花,你看啊,那面山上,红色的、粉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全都是杜鹃花,山有多高,花朵就有多高,简直就是花山、花海、花瀑布哩。”

司机说:“别激动,前面还有更漂亮的风景等着你呢。”

丁香说:“幸亏没有打道回府,你们看,好稀罕的黄尾巴鸟,三只,飞翔的样子真好看啊。”

唐山人说:“大概是火鸡。”

司机说:“不是火鸡,是锦鸡。夹金山是宝山,山下有森林,半山腰有牧场,山顶的雪莲、冬虫夏草金贵得跟娃娃一样,听说过百年雪莲千年夏草了吗?那可是中医世家求之不得的镇店之宝呢,谁家有这两样宝贝可就发啦。”

丁香吓了一跳,震惊地说:“啊,我们到夹金山啦?夹金山很危险的啊。”

司机说:“没关系的,不要先把自己吓倒,不过你现在不能太兴奋。”

丁香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唐山人说:“保存体力,作好心理准备,你看,咱们要翻越那么高的雪山呢。”

雪山真的就出现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片白雪皑皑的山头,接着是连绵起伏的高大山脉。有的山头洒满阳光,有一种洁白的温暖感觉,有的山头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丁香倒吸了一口气,急切地问司机:“师傅,咱们不会翻过那些山头吧?”

唐山人说:“怎么不会啊,当年红军走的就是这条路,《长征组歌》里唱的过雪山草地,雪山指的就是这些山……”

司机打断了唐山人的话头,平静地说:“别紧张,你想想当年红军他们是步行,而且饥寒交迫,咱们现在是汽车,一会儿就过去了。”

唐山人说:“不过海拔也在4000米以上,会费劲的。”

司机生气地说:“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你吓唬她干什么?”

唐山人恍然大悟道:“哦,是啊,没事的,咱们的车多快啊,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丁香忐忑不安地遥望着雪山,雪山高高地耸立在高深莫测的天宇间,一会儿高峻伟岸,一会儿朦胧婉约。看得久了,就有点害怕,她把目光投向近处。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森林和花朵,照耀在鸟语花香的山谷小溪,羊群在花草丛中闲庭信步,晨雾在天空曼妙升腾。美景缓解了她对雪山的恐惧,淡忘了暮色中的男人和女人,模糊了姐姐寻找弟弟的悲痛欲绝,忘记了深夜的摇曳烛光,甚至不愿想起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想一直就在这里,在清晨的花海中徜徉,在杜鹃的芳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希望汶川人、北川人、青川人,所有饱受灾难和伤痛的人都来这里,一生一世都生活在这里,丰衣足食,繁衍孳生。

真的是雨。丁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阳光明媚,花海浩荡,忽然间就下起了雨。雨,点点滴滴,冰清玉洁,下着。阳光依然温馨着,妖娆着,花朵依然娇嫩着,绰约着,华贵着。

司机问了一声:“车厢的篷布扎紧了吧?”

唐山人说:“本来扎好了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知道现在咋样,要不停车检查一下?”

车在一个缓坡地带停了下来,司机和唐山人跳下了车。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果实繁密而饱满,散发着晶莹淡绿的色泽,浓密的树叶遮挡在卡车上。丁香侧过身子,从驾驶室回头看着车厢,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从地面爬上车厢,忙碌一阵,又从车厢上面跳下去,把篷布四周拉扯平整,绑扎捆好。白花花的雨珠落下来,洒落在核桃树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俩人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丁香叫他们快上车,心里却更加着急——雪山上会不会也下这么大的雨,雪山上如果下雨,还能翻越雪山吗?如果翻越不了夹金山,还有其他道路可行吗?

两个人慌慌忙忙进了驾驶室,也不拍打身上的雨水。雨越下越大,驾驶室的玻璃全关着,还是寒冷异常,司机问她穿不穿军大衣,说座位下面有一件。丁香想起制药厂的女工送给她的衣服,她转身去找背包,发觉手上没有力气,困乏得厉害。终于把夹克衫翻找出来,勉强穿在身上,已经气喘吁吁,大口喘气了。她想大概是累了,刚才太兴奋了,消耗了体力,便安静地坐着。

车在鲜花和雨珠间静谧着,悠闲着。有白色的东西飘然而下,丁香以为是花朵。白色的杜鹃花瓣儿早已经不起雨珠的滴打,一瓣两瓣悄悄落下,花瓣儿渐渐多了起来,多得如同温煦江南,骄阳西沙。丁香越看越欣喜,越看越爱怜,觉得这不是花朵儿,是杜鹃花雨哩。杜鹃雨继续飘飘洒洒,飞飞扬扬,飘零在茂密的丛林里,牛肥马壮的原野,莺歌燕舞的溪涧。夹金山可真奇妙啊,花山、花海、花瀑布,已经令人目不暇接了,还下起了花雨,杜鹃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景致呢。

丁香索性摇下车窗,细细享受一番。车窗刚摇下一点缝隙,冷风冷雨便惊涛拍岸般荡来,她打了个冷颤,同时发现翩然而至的杜鹃雨,原来不是花瓣雨,是半雨半雪的雨夹雪。风,大了起来,把雪花吹拂得紧一阵慢一阵,车没有开动的意思。

怎么会四肢无力,胸闷气短呢?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心慌,越来越恍惚。头痛得越来越剧烈。浑浑噩噩控制了她,窒息着她。

当她的头在车窗上不知碰撞了多少次后,精神了一下,她看见自己处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目力所能及的一切都是白的。仅仅一瞬间,头痛、恶心、翻江倒海再次掠夺了她,五脏六腑快要爆炸了。她把头伸出窗外,刺骨的风吹来,把她的头吹打得摇摆不定,脸颊像封冻了一样,眼睛无力地睁开。雪花飘落在脖颈上,耳轮上,冷冷清清地融化,肆无忌惮地漫流,一直融化着,一直漫流着,针扎般疼痛,旷日持久般麻木。

终于能哭了,终于有了哭泣的力量。哭声开始很小,哭着哭着就豪放了,就能大喊大叫了——让我快点死吧,为什么不快点死啊,我难受,我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哭喊声越来越小,后来就悄无声息了。世界和周身变得绵软了,丰饶了。

她看见自己在大雪纷飞中跳舞,雪越积越厚,马上就要把她掩埋了,她没有停止歌唱,没有停止舞蹈,她跳的是藏族和羌族人喜爱的锅庄,唱的是羌族人逢节必唱的《咂酒歌》。晶莹剔透的冰雪掩埋了她的脚踝、小腿、腰肢、胸脯、喉咙、四肢,她还是手舞足蹈,歌之舞之,歌声甜美,身轻如燕。不一会儿,又升腾起来,从千年积雪中千娇百媚,娉娉婷婷地升起,双脚踩在温柔的积雪上,山色空,落雪缤纷。一米阳光照耀在丁香的水袖上,水袖是金黄色的羽毛,羽毛便透明了,灵动了,顾盼生辉了,华艳动天下了。

丁香被自己的水袖震慑了。稍倾,她又跳起来,舞起来,跳得更加欢畅,唱得更加豪迈。在银装素裹的山巅独舞,在冰天雪地的原野独唱……雪山的尽头有人在歌唱,有人在跳舞,她向那些人奔去,奔跑得轻盈水华,一路芳香。那些人也向她涌来,欢天喜地,歌声嘹亮。那些人有的穿着桃红色和藏青色的藏袍、羌袍,有的则穿着破旧的红军军装。他们汇合了,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山风呼啸,雪花飞扬,歌声浩荡,响彻云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有人在说话,她想直起身子,让自己抖擞起来,但丝毫无法轻松。她还在唱歌,唱得很卖力,她还在舞蹈,跳得很顽强。歌声一会儿气壮山河,大气磅礴,一会儿气若游丝,婉婉约约。

说话声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

“该叫醒她了,高原反应不能昏睡,一觉醒不来会死人的。”

“这么大的风雪,她看见了,不吓坏才怪呢。”

“把车窗开点缝,这样氧气就会多点。”

“那她会感冒的。”

“你把大衣扣子给她扣好。”

丁香终于醒了,是被热醒的,她感到大汗淋漓,既疲惫又虚弱。伸了一下胳臂,直起腰,还是感到沉重,有风吹过,非常清爽,摇了摇头,头痛减轻了许多。

司机轻松地说:“好了,已经下山了,不用怕了。”

丁香反问道:“什么山?”

“夹金山啊,你没事吧?”唐山人笑呵呵地回答她。

丁香随口说:“我跟红军一起唱歌了,还跳了锅庄。”

司机说:“你要是跟红军一起唱歌,我就是将军了,呵呵,不过可能是八宝山的将军。”

丁香说:“我真的跟他们一起跳舞来着。”

唐山人说:“你没有跟他们在一起,而是重走

长征路,跟他们一样翻过了夹金山。”

丁香笑道:“夹金山原来是一场梦啊。”

眼前是几顶白色的帐篷,丁香向帐篷走去,走到跟前,她才发现帐篷扎在一片裂了缝的地面上。帐篷四个角的绳子没有像其他帐篷一样捆绑着石头和砖块,垂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将尖尖的铁脚扎进地面的裂缝中。

直接走近一顶帐篷,帐篷里有三个人,一位中年妇女,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一个老头。三张行军床并排摆放着,妇女在最外边。三个人或坐或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麻木,黯然。见丁香进来,三个人泥塑般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丁香走到中年妇女跟前,在她床沿上坐下来。妇女的一条腿打着石膏,直直地放在床上,另一条腿随意地放着。妇女似乎没有想到丁香会坐在她床上,见丁香坐下,她慌乱地收了收随意放着的那条腿,双手环抱住小腿肚子,坐直了身子,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老头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没有一点弧度,像贴附在行军床上,腰部显露在外面,一块巴掌大小的纱布包裹在腰部,有着皮肤一样的褶皱。纱布上有暗红色的血迹,一只苍蝇嗡嗡地飞着,不高不低地滑翔在空中,做着随时俯冲纱布的准备。丁香感到老人在看她,回头望了他一下,冲他笑笑。老人像受了惊吓一般,扑闪几下眼睛,转过头去,不再关注她了。

丁香微笑了一下,望着妇女,说:“需要什么?”

妇女的眼睛很明亮,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明澈目光,但很平淡,没有喜悦,没有忧伤。妇女没有回答,老人和男孩也没有回答。这让丁香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刚才是不是只在心里表达了愿望,只是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或者,他们听不懂汉语?

她咳了一声,大着嗓门说:“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

依然没有回声,三个人没有任何人回应她。一阵风吹过,帐篷鼓胀起来,呼啦啦几声,又复归平静。丁香感到燥热、难堪,感到坐卧不安,有种想要躲藏的想法。她索性拉了拉衣领,作出一点动作,让自己不至于太尴尬,就在她低头拉拽衣领的时候,男孩侧过头来了。

男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端直地坐在床上,显得僵硬而麻木。他的肩上搭着一件衣服,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迟缓呆滞。丁香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想离男孩近一些。男孩一改坐姿,向后快速躲闪,目光也变得怯弱而萎缩。丁香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知道口罩没有罩在脸上,而是挂在脖子上,心安了一点,觉得如果戴着口罩跟人交谈,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她把帽子向后推了推,让更广阔的脸庞露出来。

放下背包,从包里取出矿泉水,她只有这一瓶水了,拧开盖子后有点迟疑。送给妇女,还是送给男孩?她没有送给老人的想法,她觉得老人的腰部有伤口,如果水从口里进去,说不定马上会从腰上的纱布里冒出来。她把矿泉水递给女人,女人依旧双手环抱在腿肚子上,没有接过水的意思,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加木然,更加事不关己,甚至有些微的冷漠。

丁香把水一直递着,女人一动不动,像战争一样,跟她打着持久战。

老人和男孩全都望着丁香,望得专注而细腻,简直有点目不转睛了。丁香的手在空中悬着,伸着,做着递的动作。递的是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另一只手里捏着瓶盖。

她吸了一口气,吸到的是满腔的血腥味。这种气味挽救了她,她平静地收回伸展的手臂,将瓶盖盖好,把矿泉水瓶握在手中。

苍蝇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嗡嗡嗡得令人生厌。

苍蝇全都停在男孩肩上,而且只停在一边肩膀上。男孩山峦般巍然不动,似乎比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苍蝇停下来就不嗡鸣了,全都低头吮吸,偶尔煽动几下小小的羽翼,贪婪美食的样子。

丁香忽然害怕起来,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自己真的在一顶帐篷里吗?

丁香呼出一口气,苍蝇立即在男孩肩上翻飞、舞动、盘旋、流连,发出生机勃勃、春回大地般的嗡鸣。丁香再一次地注视男孩,发现苍蝇萦绕的肩膀有些空荡,有些缺失。男孩依然无声无息,坚如磐石,但眼神发生了变化,似有决绝和苦痛。丁香的心抖了一下,矿泉水瓶差点掉到地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绝望的眼神,而这种眼神出自一个花季少年,便有了胆战心惊、深邃彻骨的寒意。

丁香想伸开双臂拥抱男孩,想伸手抚摸一下中年妇女,想低头对老人说点什么。最终,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作,她把矿泉水瓶放在妇女的床上,背上包,走了。

走出白花花的帐篷,她发现自己非常虚弱,非常无助,还非常可笑。一瓶矿泉水,能换回一条腿、一只断臂、一副好身板吗?能挽救爷爷、母亲和孙子吗?或者,能抚平痛不欲生者,大难不死者,伤痕累累者的心灵吗?

车到猛古桥的时候,再也无法开动了。左右两边挤满了人,有人伸展双臂,干脆挡住了去路。丁香害怕起来。车还没有停稳,一个中年男子就伸进手臂,递给丁香四颗鸡蛋,丁香向后缩了一下身子,没有接住鸡蛋,鸡蛋骨碌碌滚到座位底下。丁香低头去捡拾,心想赶快拾起来,还给他们,车上还有饼干和矿泉水,不需要买他们的食物。丁香低头的当儿,两只烧饼又递进了车窗,唐山人接住了,问多少钱。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的问话,三只纸杯继而递了进来。丁香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稀里糊涂就有了一只纸杯,她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清香,这是粮食散发出来的香味。她端着杯子,望一眼窗外,车下全是笑脸,有光洁的笑脸,有褶皱的笑脸,有汉族人的笑脸,有藏族人的笑脸。

车门拉开了,一个身穿绣花长裙的女孩笑眯眯地望着她,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饭盒。丁香愣怔着,不知道该把纸杯放在哪里。司机和唐山人被快速拉下驾驶室,双手捧满了鸡蛋、烧饼、纸杯和盒饭,丁香看见两个男人已经蹲在路边吃起来,她还不知所措地端着纸杯坐在驾驶室里,女孩依然笑眯眯地仰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不理睬女孩了。

女孩说:“阿姨,下来歇歇吧,天气很热的。”

丁香说:“没关系的,我不饿。”

女孩说:“那你把绿豆汤喝了,喝了我再给你送一杯来。”

丁香这才明白纸杯里原来是绿豆汤。她说了声谢谢,几口喝了,然后把杯子递给女孩,并说:“多少钱?”

女孩呵呵的笑出声来:“阿姨,我们不要钱,我们寨子所有人都在这里给你们做饭、烧开水、煮绿豆汤,都十几天了,没有一个人收钱。”

丁香举目四望,看到公路两边真的有简易炉灶和锅碗瓢盆。有的人短衫短裤,有的人长衫藏袍,他们把食物递给每辆过路车上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盛开的鲜花一般的笑容。丁香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似梦似幻,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孩身后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对迟疑不觉的丁香说:“放心吧,我们的饭菜都很干净,饭盒是一次性的。”

丁香不能不下车了,下了车,才发现川西北的太阳真的比成都平原炽热,大有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感觉。她赶快接过女孩手里的盒饭,对妇女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太饿。”

妇女说:“哪有不饿的?从成都到小金,几百

公里的山路,铁打的汉子都饿哩,快吃吧。”

丁香揭开饭盒,满满一盒米饭和土豆肉丝,肉丝是金黄金黄的腊肉。丁香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女孩再一次跑到她跟前,手里捏着几枚干枯的树叶,拽住她的衣袖向一棵树走去,丁香跟着女孩走,一直走到树底下,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树下只有一块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荫凉地方,女孩把树叶铺展在荫凉处后,笑盈盈地抬起胳臂,擦了一下额头。再拉了一下丁香,示意她坐下。丁香坐在女孩专门为她铺展的树叶专座上,坐着,女孩站着。饭很香。

女孩说:“阿姨,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车,这么多外地人,都是去汶川救灾的吗?”

丁香说:“是啊,都是去汶川的,给那里送药、送粮食、送水。”

女孩说:“这几天好多了,你们的车还能在这里停一下。前几天都是救护车和军车,开得飞快,一分钟都不停,我们也没办法给他们送水送饭。”

丁香说:“前一阵主要抢救伤员,飞机救走的主要是重伤员,轻伤员和受灾群众主要从这条公路上运出去。”

女孩说:“解放军叔叔坐在敞篷车里,好辛苦的,我还看见有两辆货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撞了,流了好多血啊。”

丁香哦了一声,把饭盒放在腿上,停下筷子,跟女孩一问一答起来。

“怎么不上学呀?”

“地震后学校就放假了。”

“你们这里也发生地震了吗?”

“没有,大人说可能会有余震,学校就放假了。到汶川的救灾车辆从这里经过,大家就来帮忙了。”

“是老师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跟爸爸妈妈来的。我爷爷说,自从红军从这里长征以后,你们是第二支经过这里的军队,大家都很高兴,也很稀奇。”

“我们不全是部队的人,有很多志愿者,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都是去帮忙的。”

“我要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汶川救人了。”

“你是藏族吗?”

“我爸爸是藏族,妈妈是羌族,学生花名册上填的是羌族,上五年级。”

丁香向一片绿地跑去,绿地并不平整,也像遭劫了一样毛毛糙糙,高低不平,间或还能看见不规则的裂缝。跑了几步,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的手机,一只平板诺基亚黑色手机。弯腰拾了起来,握在手中继续奔跑,感觉怎么不一样呢。自己的手机是光滑的、温润的、轻巧的,而这只手机有些粗糙、冰冷、生硬,但外观的确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丁香停下来,把手机举起来,一下子就发现了差异,手机屏幕有几条明显的划痕,还有一些泥土,而且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机,将两只手机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不仔细分辨,很难分辨出哪只是自己的。

丁香把玩着手机,把两只手机放在手心上下抛起,抛来抛去又分不清哪只手机是自己的了。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青笋,人们陆陆续续走向卡车,有的抱了满满一抱,边走边往地上掉,又弯腰去捡拾,有的只捏了几根,走得急急匆匆。一辆120车从公路的一头驶向另一头,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丁香很快就发现,汶川的120车和其他地方不同,汶川的救护车没有发出激烈的呼啸声,只是静悄悄地迅速驶过。

飞机轰鸣而来,是绿色的直升飞机,两架,前后跟着,在县城上空盘旋,一圈,两圈,三圈。飞到第三圈的时候,前面那架飞得很低,都有点俯冲的意思了,丁香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倾斜着身子。飞机没有俯冲下来,只是作了个假动作。眨眼间,第一架飞机沿着岷江下游的映秀方向飞去了。第二架在不高不低的位置盘旋了一阵,向岷江上游飞去,丁香想,这架飞机大概要去茂县,或者比茂县更加遥远的松潘或者九寨沟吧。

丁香继续把玩着手机,一模一样的两只手机,抛起,落下,又抛起,又落下。在不停的抚摸、碰触、猜度中,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捡来的手机。手机的主人是谁呢,丢掉手机的人一定很着急吧,尤其是处在灾难中的人更着急,他们对信息的渴望和依赖更强烈。她停止了抛来抛去的游戏,立即进入战备状态。这个时候,怎么能玩耍呢?

她走向几个志愿者问是不是他们掉的手机。

志愿者说,他们没有手机可丢。

说完后转身走了。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身来,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丁香哦了一声,尽管声音很小,还是听出了自己的畏惧。

小伙子说:“你是志愿者?”

丁香再次哦了一声,这一声显然大了一些,算是对他的回答。

小伙子嘴角上翘,一副不屑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哈,志愿者?一看你就是个给汶川人民添麻烦的种,戴什么口罩、帽子,你以为你是张艺谋、范冰冰,怕粉丝认出你。哼,去你的吧,汶川还没有瘟疫,用不着你这样装蒜,别对灾区人民说你是志愿者,说了丢人,懂吗?丢人,丢我们志愿者的人。”

丁香以为听错了,以为小伙子在跟别人发闹骚,或者在自我宣泄。望了望旁边,没有其他人。她张了张嘴,还没等嘴张圆,小伙子已经一溜烟走了。她感到被烧灼了,烤焦了,被滚烫的开水烫着了,全身都高烧不止,摸到哪里,哪里都厌恶得拒绝,像累世的仇人。

她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检讨自己的过失,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己没有错,没有犯下滔天罪行,不至于遭到别人的破口大骂。她把口罩和帽子摘下来,装进自己的背包。当她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后,咀嚼出了五月的暖风和汶川的尘土。

刚才那个志愿者或许来汶川的时间太长,看到了太多残酷的场面,或者干得太累,已经精疲力竭,无处释放,便对她咄咄逼人一番。想到这里,丁香的脸和脖子不那么灼烫了。

司机、唐山人和丁香的手机竟然同时响了,这让三个人踏实了许多,继续行驶在草原、溪水、牦牛、花草间。丁香看了一眼手机,是两条短信息,一条是某某红十字协会向四川灾区捐款多少万元,另一条是截至今日几时发生多少级以上余震多少次,预计在未来的一天内还将发生多少级余震。丁香没有惊慌,这种短信几乎天天都有,余震也天天经历,只是有时候感觉得到,有时候感觉不到而已。

司机边开车边接电话:“这一次没有时间回去看你了,你眼睛好点了没有?樱桃不好卖,是啊,地震期间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买樱桃,路通了就好了……妈,我忙完了就回家看你。”

唐山人捂着手机说话,叽叽咕咕了好一阵,等他关了手机,才说:“我媳妇真好,特仗义。”

丁香笑着说:“一般人表扬媳妇都说温柔贤惠,哪有夸媳妇仗义的?”

唐山人说:“我来四川的时候,媳妇刚入院,我不好意思跟她说想来四川当志愿者,她看见我磨磨蹭蹭的样子,就对我说,想去就去吧,唐山人亏欠国家的太多。”

司机说:“不能叫亏欠,应该叫感谢。”

唐山人继续说:“这不,昨天手术,还算顺利,给我报平安哩。”

司机的手机又响了,他啊了一声,接着又大声啊了一声。然后说:“没有感觉到啊,正在梦笔山上,噢,好的。”

没等两人发问,司机就说:“刚才成都一个朋友来电话,说青川那边余震,成都感觉很强烈,问

我们要不要紧。”

唐山人说:“再这样震下去,老百姓可咋过日子啊?”

司机说:“是啊,要不是忙着给汶川送药,刚才就回家看老娘了,我妈快看不见东西了,青光眼。”

丁香说:“刚才?难道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司机说:“我家就在小金县城,离猛古桥只有几公里。”

唐山人说:“你怎么不早说啊,几公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

司机说:“咱们拉的是救命的药,不能耽搁的,从都江堰到汶川的都汶公路没有打通,我们走的这条西线公路,是救灾的生命线哩。”

唐山人说:“是啊,灾区需要大量药品,听说一个伤员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伤口化脓生蛆,本来可以不截肢的腿只能截肢。还有人好不容易被救出来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如果早一点输上血浆就得救了。”

沉默,好一阵沉默。牧场渐渐变成了雪山,雪山上云遮雾罩,山越来越险峻,路越来越崎岖陡峭。丁香感到鼻尖冰凌一样刺痛,双腿却像在蒸笼里,烧灼得厉害。车正在满负荷出力,发动机都有点承受不住了,车的轰鸣声愈来愈高亢,车尾喷出浓黑的尾气。丁香几次坐卧不安地挪动双腿,两个男人却一言不发,专注的盯着前方。她把注意力投向车窗外,路的一侧是云雾缭绕的雪山,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一辆车从后面开过来,是一辆马力更大,载货更多的货车,司机打了一下方向盘,向靠山的方向冲了过去。车身剧烈的震颤起来,发出狼嚎般的喘息声,丁香觉得奇怪,汽车怎么会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呢。后面的车顺利超车,两辆车前后相跟着继续行驶,两辆车同时冒出浓烈的黑烟。丁香再一次听见了狼嚎般的声音,刚一抬头,只听叮咚一声,窗玻璃被砸出核桃般大小的一个圆洞。怒吼声更大了,飞石像瀑布般飞泻下来,天昏地暗,遮天蔽日,丁香呼天喊地惊叫起来。她感到车身不停地摇晃,有人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的头压得很低。她喊不出声音,冷汗淋漓,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仿佛历史那样长久,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汽车咆啸着,挣扎着,快速驶离滑坡地带。丁香浑身发抖,唐山人大概感觉到了,松开拥抱她的臂膀,对她淡淡地说,只是飞石,已经安全了。

丁香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重新看见了蓝蓝的天空和绿色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牛羊慢悠悠地晃动在鲜花和溪水间,一头牦牛的脖颈和犄角上拴着红色的布条,悬挂着叮当作响的铃铛,摇头晃脑地站立在清清的溪水里,溪里长着低矮的灌木,灌木开着花儿,溪水流淌着花瓣儿,也流淌着牦牛丰盈多姿的倒影。

微风轻拂,树木扑面而来,笔直伟岸的树木,一片连着一片。车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加水处。一条长长的黑皮水管从山泉里伸出来,一个小方桌和一条长木凳摆在青草间。浓密的树林里很快钻出一个藏族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男人一言不发,拾起水管就冲洗车身。一个老年藏族妇女佝偻着身子,蹒跚走来,两手各提两只暖水瓶,走到方桌跟前,放下暖水瓶,揉了一下鼻子,撩起藏袍坐在长凳上。丁香感到新奇,想跟老人搭讪,便笑了笑。老人也望着她笑,指一下她,又指一下方桌,方桌上有一个蓝布口袋,装着煮熟的土豆,土豆很小,没有削皮,有的绿芽还长在上面。丁香拿起一枚鸡蛋大小的土豆,举到鼻子上闻了闻,说一声好香。

老人双手撑着腮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不大流畅的汉语说:“看上了就吃,不吃也行,水是热的,想喝就喝,不喝也行。”

老人的身后是一大片树林,荫凉茂密的树林。丁香惊奇地发现,树叶全是肥硕的褐色叶片。她忽然想起了猛古桥,那位羌族女孩给她当凳子坐的就是这种树叶,她拿走的也正是这种树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宽广辽阔的川西北怎么会有这么多美丽的树呢。

唐山人爬上车厢,整理篷布,抖落出许多泥土石块,藏族男人前后左右的冲洗汽车,给车加水。

事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丁香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一幕,看得她目瞪口呆,惊呼不止。唐山人整理好篷布,向车下跳,双脚还没着地,在空中悬着的时候,一辆卡车毫无征兆的迎面驶来。车过后,停下了,抬起唐山人就向路边跑,跑到路边,紧急施救。腿还是骨折了,一条腿。

后来,丁香被另一辆车带到了汶川。

丁香坐在岷江边上。

上游不远的地方,就是红军桥,桥上依然行人稀少。离桥不远的地方,有一辆推土机正在施工。丁香有些震惊,汶川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走出阴霾,余震还在疯疯癫癫,张牙舞爪,人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了。

下游不远的江面上,突兀地蹦跳着巨大的波浪,丁香开始并没在意,过了一会,水花依旧在江面生发出许多浪花,仔细望去,波浪下面原来是一具橘红色的卡车残骸,附近还有小汽车的残骸,她没有吃惊,只是害怕,不敢想象卡车司机现在在哪里,更不敢想象小汽车里的人有几个能够幸免于难。

她坐着,疲惫极了,无奈极了。忽然,一阵眩晕,有种失重的感觉,仅仅几秒钟,又恢复了正常。岷江对岸的山上烟雾腾起,碎石哗啦啦滚落下来,分崩离析,飞向岷江,江面立即水花四溅,热热闹闹。

“余震!”丁香对自己说。然后,亡羊补牢般地将身体蜷成一团,紧紧抱住双臂。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两声,伸手去掏,掏出的是那只拾来的手机,又去掏,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短信告知,刚才余震了,震级多少,近期不会有大的余震。

丁香将两只手机合在一起,脸贴着脸儿,一会时间,又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哪只是捡拾来的了。

突发奇想,完全是突发奇想。丁香快速取下自己手机的电池,换到拾来的手机上,手机竟然有了响动。响动不是一般的响动,简直称得上暴风骤雨,烽火连三月的响动了。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声持续了足足有两分钟时间,像蜂窝被捅了一般,嗡鸣个不停。在这两分钟时间里,丁香像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阳澄湖大闸蟹,想扔又合不得扔,想亲近又不敢亲近。惧怕、担心、好奇楸得她心痛。叮叮声终于停下了。151条短信息!

151条,天啦!

丁香喊了一声,喊得地动山摇。岷江对岸的山峦真的又滑落着山石,丁香顾不上躲避,也无处躲避。她按动手机的键盘,按动了两下,才打开“收件箱”。屏幕上出现了长长一竖排“女儿”。丁香知道,这是“女儿”发来的短信。丁香的心开始慌乱,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干脆把手机放在腿上,双手按动键盘,“女儿”发来的短信全都打开了。

—爸爸,回我电话。

——爸爸,说话啊。

——爸爸,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爸爸,不会出事吧?

——爸爸,我想你,妈妈跟你在一起吗?

——爸爸,你和妈妈不能死,千万要活着,要等我,等我啊,爸爸。

——爸爸,我看见电视了,灾情很严重。可是还没有汶川的画面。

——爸爸,汶川下雨了,你跟妈妈好着吗?你可要保护好妈妈,你们俩一定要活着。

——爸爸,你和妈妈不能死,哪怕残疾,哪怕变成植物人,也不能死,我还没有报答你们的养育

之恩啊。

——爸爸,我们学校开始给震区募捐了,说我家在汶川。还要给我一部分钱,我不要,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死活,我要钱干什么。

——爸爸,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想跟妈妈离婚就离吧,我不阻拦了,只要你们都活着就好。

——爸爸,如果有来世,我还作你和妈妈的女儿。

—爸爸,快回我电话。

—爸爸,一定要活着啊。

丁香的颤抖更厉害了,岷江对岸的山体哗啦啦地巨响,山石滚落,尘土弥漫,一阵风吹来,繁密的水珠飞溅到脸上,丁香不管不顾,双手捧着手机,却无力按动小小的键盘。她擦拭了一下眼睛,视线已经模糊了。

山峦平静下来,不再滑落碎石泥土,山上开满了杜鹃花,粉红大黄,姹紫嫣红。这是汶川的山吗?是汶川的山,又不是,应该是夹金山和梦笔山吧。丁香没有思考多久,立即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汶川县城,回到了身旁的岷江。

战战兢兢,心急如焚。一用力,终于打开了“已存信息”。15条消息。

15条,不多。丁香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的心不大慌乱了,手抖得轻微了许多。

——女儿,今天汶川地震了,但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你好着吗,我拼命跟你联系。还是无法联系上。

——女儿,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千万不能出事啊。

——女儿,地震过后不久,岷江突然见底,警车沿街广播,要求人员撤离县城,很多人都爬到姜维城躲难。幸好不是因为山体滑坡堵塞岷江,而是一个电站忽然断电,闸门关闭造成岷江短时间断流。多么感谢岷江啊,真是咱们的母亲河,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毁灭我们。

——女儿,现在雨下得好大。大家把接到的雨水匀着喝,有些冷,还能扛住,有人把地里的大蒜和洋芋挖出来,在火堆里烧着吃,我和你妈吃到了樱桃,近处的樱桃一颗也没有了,远处的又不敢去摘。

——女儿,已经有部队徒步进入汶川县城了,说我们这里是震中地带,你那里安全着。我和你妈终于放心了。

——女儿,政府开始供应稀饭了,有几家私人饭店和火锅店也开始免费发放赈灾稀饭了。我们能挺过去。

——女儿,移动手机机站开始架线了,马上就能听到你的声音了。

——女儿,我和你妈再也不闹离婚了,我们三个人好好活着,我向你保证,以后的每一天。都跟你妈在一起,快快乐乐走完后半辈子。你能原谅爸爸以前的不好吗?

丁香把手机握在手心,渐渐暖和起来。

丁香知道,手机已经有了人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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