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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潮研究述评

2009-04-29闫润鱼陆央云

教学与研究 2009年3期
关键词:研究述评

闫润鱼 陆央云

[关键词]国民性改造;终极关怀;文化态度;研究述评

[摘 要]声势浩大的国民性改造思潮是中国近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界对它的研究已取得不菲的成果。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兴起的历史机制究竟有哪些?该思潮的终极关怀是“国民”还是“国家”?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的启蒙思想家对中西文化的取舍态度如何?对他们的不同关照或立场又能做出怎样的流派划分?本文将研究中涉及的问题主要概括为如上这些方面,并进行了简要评述,并藉此对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及该研究的价值提出自己的看法。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26(2009)03-0063-09

110年前的戊戌维新运动和90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影响最大的两次思想启蒙运动,这两次运动虽然前后相隔20年,却有一个共同的思想特征,那就是不遗余力地揭露和批判所谓的国民劣根性,掀起声势浩大的国民性改造思潮。与此相吻,关于国民性改造的思想或行为一直就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重要对象。不过,笔者这里无力也无意将旁及国民性问题的著述纳入视野,而仅以专门就中国近代国民性思潮展开讨论的文字作为检视对象。在这个范围内,20个世纪90年代以来总体论述的专著主要有俞祖华的《深沉的民族反省——中国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袁洪亮的《人的现代化——中国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等。以鲁迅这位国民性改造思潮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为考察对象的有闫玉刚的《改造国民性——走近鲁迅》(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等。论文方面,直接冠以“国民性”字眼就某个时期、某个人物或某个角度展开研究的不下百篇。这些研究,尽管对何谓“国民性”的阐释众说纷纭,却基本上都是在认同所谓“国民性”指的就是中国“民性”、“积习”中需要进行“改造”的“劣根性”这一前提下进行的。改造的对象大体指奴性、冷漠、自私、虚伪、为我、固执、妒忌、空谈、无公德、缺少是非感、无国家思想、无冒险精神、无尚武精神、不求效率、崇尚虚浮等。限于篇幅,本文有意略过研究者们围绕“国民性”概念进行的讨论以及对国民性改造内容的罗列,而将主要篇幅用于对如下问题的梳理。

一、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兴起的历史机制

从较为宽泛的意义上讲,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对国民性进行检讨与改造的历史。但作为一股在社会上特别是在思想界产生过广泛而深远影响的文化思潮,则有其独特的生发轨迹和缘由。对此,学术界从多种角度给出了不同的阐释。

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缘起,学界普遍关注到救亡图存的现实压力之于提倡者的影响。如郑云山在探讨辛亥前夕的国民性问题时就讲到,精英分子在反思近代中国的屈辱史和各种运动、变法的失败后,最终将国家的积弱归因于国民素质的低下,亦即“从历史的反思转向对国民性的探讨”。[1]再如郭汉民和袁洪亮在探究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潮兴起的历史背景时也强调:“持续紧张的民族危机是国民性改造思潮兴起并不断发展的最深层次社会原因,它促使先进的知识分子由力主物质局面的现代化而逐渐摸索到国民性改造的‘救命稻草。”[2]陈高原虽然罗列出国民性改造思潮产生与发展的多重根源,如历史的经验教训、时局的严重压迫、传统的思维惯性、外国的影响与刺激等,但“概括来说”,“其根本的动因在于历史的影响和时代的要求。”[3]

随着学术多元化的发展,学者们观察该思潮形成的历史机制的角度也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鲍绍霖是较早从文化角度探讨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研究者。他认为,18世纪晚期的英国人首先对各个民族的文化开始了大量的研究,形成了大量的关于民族性和国民性的著作,这些思想经由日本逐渐传到了中国,并促成了近代中国的改造国民性思潮。换言之,人的近代化经过了欧、日、中三部曲,中国的改造国民性思潮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鲍绍霖强调,中国人对国民性的考察并不像当时大多数学者所认为的是从五四时期开始的,事实上,“其根源可上溯到辛亥前的革命派,上溯到梁启超,上溯到明治时代的日本乃至欧洲。”[4]

与鲍绍霖从文化角度解释改造国民性思潮缘起的路径不同,闫润鱼的《由“重民”向“改造国民性”思潮演化的政治学分析》则另辟蹊径,即从政治学的视野分析改造国民性思潮形成的历史机制。文章认为“民”是资产阶级所构想的民主(共和)政治中必须倚重的力量,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民”成为接受“改造”的对象。因为在民主政治下,国家的兴亡与民性的优劣有着直接的关联,而当下的中国国民,却远不是民主政治所期望的那种“参与型”国民。民性中暴露出的劣根性,使人不能不对“当家作主”之权交与其手多几分担忧。在作者看来,改造国民性思潮的兴起“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民进入政治系统的历史轨迹,反映了君权的逐步衰退和国民在社会转型中所扮演角色的转换。”[5]

美国华人学者刘禾从殖民批判的角度阐释了她对“国民性”话语的理解,并在学界引发了一场较为热烈的讨论。“国民性”在刘禾那里并非什么本质的存在,而是西方殖民主义者为了控制东方所建构的殖民话语。她指出,“19世纪的欧洲种族主义国家理论中,国民性的概念一度极为盛行。这个理论的特点是,它把种族和民族国家的范畴作为理解人类差异的首要准则(其影响一直持续到冷战后的今天),以帮助欧洲建立其种族和文化优势,为西方征服东方提供了进化论的理论依据,这种做法在一定条件下剥夺了那些被征服者的发言权,使其他的与之不同的世界观丧失存在的合法性,或根本得不到阐说的机会。”[6](P76)近代中国改造国民性思潮的萌发正是这一殖民话语在中国成功推行,或被启蒙者接受并不断传播的结果。在刘禾看来,推动改造国民性思潮的启蒙者显然落入了西方殖民主义话语的陷阱,将殖民主义话语奉为了解救国家民族危亡的真理。对于刘禾的这一殖民话语论断,学术界提出不少异议。例如,王学钧就批评刘禾的论述犯了“指谓错置”的错误,即它直接将西方殖民主义“建构”的“国民性神话”指称为中国新文化的国民性话语,这是不符合实际的。王学钧认为,在中国的国民性话语中充满了中国内涵和时代特征,它汇聚了中国儒家文化中早已存在的诸如“民性”、“移风易俗”、“变化气质”等与国民性含义接近的观念,而改造国民性的目的则旨在唤起民众追求科学与民主的热诚,建设中国的“新文明”。[7]有的批评者虽然承认刘禾质疑国民性理论的意义,但也批评其“看到的只是国民性话语背后西方中心论的话语霸权,却并未顾及国民性话语作为历史范畴,曾是19、20世纪弱小民族反抗压迫、争取独立和自由的民族国家理论的重要内涵及其历史作用。”[8]

不同于刘禾的殖民话语论断,孙强的《国民性话语:一个民族主义的视角》则尝试着从民族主义的视角对国民性话语形成的历史机制做出说明。作者在表示认同“后殖民批评的介入确实给国民性问题的历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的同时,也直截了当地指出,无论是启蒙主义、现代化理论,还是后殖民批判都无法使国民性话语的历史特征得到有效的解释。基于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是一个‘民族—国家—国民三位一体的综合”的判断,作者着力强调了国民性话语与民族国家间的同构关系,认为“国民性成了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一个必然的要求和选择”,国民性问题是“内在于民族主义的一个问题”。[9]

与改造国民性思潮形成的历史机制问题密切相关的是关于国民性思潮形成的时间问题。研究者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往往可以从他们选择的不同研究对象或视角窥见一二。像郑师渠的《辛亥革命后关于国民性问题的探讨》[10]、俞祖华的《国民性改造思潮的最初发轫——龚自珍个性解放思想述评》[11]以及郭汉民等的《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的萌芽——论地主阶级改革派的人心风俗思想》[12]等文,命名本身就反映出作者在国民性思潮形成问题上的持论。郑师渠从社会关注的程度出发,认为国民性问题虽然肇端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严复和梁启超,但是那时应者寥寥,直到辛亥革命后才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和热烈讨论,形成思潮。俞祖华从思想发端的角度出发,认为改造国民性思潮中的众多思想在开明地主阶级的思想中就已得到过阐发,因此,改造国民性思潮的起点理应追溯到龚魏时期。与这种看法相似,郭汉民、袁洪亮也认为,龚自珍、魏源等地主阶级改革派改良人心风俗的思想,包含了人的现代化思想的诸多萌芽,是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想的最初萌芽。不同的是,他们同时强调了这种思想“还不具备国民性改造的近代意义”,理由是其“在人的改造的目的、手段以及具体方法上都远没有挣脱封建思想的牢笼,它实质上依然局限在传统思想的藩篱中。”再如郑云山也持大体相同的观点:“揭示自己民族中某些优缺点,早已有之;但对比中西民族间不同的国民性,把中国的国民性作为一个专门问题以引起人们注目和探讨,却始于甲午战败之际。拉开序幕的是严复和谭嗣同。”[1]

二、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终极关怀

无论怎样解读中国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兴起的历史机制,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它发生在内忧外患的历史情境中。这样的历史环境意味着,作为改造对象的个体“国民”很难成为一个独立探讨的话题,它往往要与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由是,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终极追求究竟是“国民”本身还是国家或兼而有之等问题也就成了研究者探讨的话题。大体而言,如果对改造国民性思潮作整体性处理,往往会得出旨在挽救民族国家的结论;若作阶段性划分,则对后一阶段即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一般会承认其追求个体完善与发展的价值趋向。

通过对国民性改造的逻辑进程的考察,一般会认为,该思潮是鸦片战争后中国人从不同的层面认识时代变迁和国运转折并思考救亡之道的结果。比如周建超的《论辛亥革命前的改造国民性社会思潮》就阐述了这样的观点:在经历了器物层面、制度层面的实践之后,改良派登上了历史舞台,并把救亡的着力点放在了人的改造上。既然“改造国民性思潮产生的原动力是拯救国家和民族危亡”,那么,“救国”而非“立人”才是改造国民性思潮的逻辑起点。在作者看来,国民性问题进入人们的视野并不是因为人们对“人”的终极价值的关怀,而是源于对“人”作为“立国之本,救国之本”的体认。[13]

从改造国民性思潮所追求的理想人性出发,俞祖华认为启蒙思想家们反对封建礼教、封建制度摧残人性,呼吁改变中国人不合理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对人的自然性、感性、个体性、欲望的重视和强调。在这个意义上,他把改造国民性思潮定性为“一次非社会、反理性(主要指传统道德)的思想解放”,而不是传统的道德教化。不过,作者也强调指出,近代思想家多把民族危机的形成归结为人心之积患、国民性的弱点、国民素质的缺陷,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在社会有机体说的影响下,启蒙思想家们才“把改造人心、改造国民性作为振兴国家,挽救民族危机的根本途径”。因此,从目的与手段的角度讲,作者认为“启蒙思想家是把反思和改造国民性作为挽救民族危机的主要手段而加以提倡的”。改造国民性思潮的最终指向是国家民族的生存而非个性的解放。[14](P55、8、9、10)

与这种“手段”论的说法相似,陈高原更直接地将改造国民性比作近代中国建立资本主义制度的钥匙。他认为该思潮的产生与发展过程始终围绕着建立资本主义制度这一近代中国的历史主题,“只不过是鉴于政治改良与革命运动受挫,或出于发动革命与巩固新政权的需要,而企求从国民精神、国民心理的改造方面寻找解决这一历史主题的新钥匙而已。”[3]

有的学者则是通过对梁启超、陈独秀、鲁迅三位思想颇具典型意义的先哲由“立人”而“立国”的理论设计的阐述,揭示改造国民性思潮由“立人”而“立国”的思想逻辑。比如张宝明的一项个案研究就指出,“在启蒙者那里,在‘立人与‘立国之间,前者只是手段,后者才是目的。”“梁、陈的默契突出表现在立国先有‘新人的思想逻辑上,着眼于‘新人,归宿于立国,这正是他们的全部。”鲁迅虽然显示出了非凡的“立人”底牌,但他的立人着眼于“人”是国家的“根柢”,强调人的重要性和社会功能,与梁启超、陈独秀是在一个意义上运作的。[15]

袁洪亮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做了阶段性区分,他认为20世纪前后的“新民”非为个人的“新民”,而是民族、国家的“新民”。“新民”的目的在于挽救危机、富强国家,“新民”的价值正体现于它是挽救民族危机的手段。这个时期,人的生命、价值、尊严等个性内容始终是被忽略的,有时甚至是被刻意压制的。“所以,这一时期的‘新民思想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民族主义性质,并没有从根本上涉及国民性改造的个人主义的近代本质。”辛亥革命前后至五四运动爆发前,则是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立人”阶段。这一时期的国民性改造思想在个人与国家、民族的关系上,“实现了手段与目的的根本转换”,人自身,即人的生命、尊严、价值、需求成为资产阶级思想家关注的重心,他们呼吁凸显自我,在价值观上要求以资本主义的个人本位主义取代封建的家族本位主义,在道德观念上以独立、自由、平等的资产阶级近代规范取代三纲五常的封建道德规范,“在中国历史上首次确立了以人为出发点和最终价值尺度的国民性改造的思想基点。”[16](P51)

与袁洪亮将改造国民性思潮实际上区分为“立国”与“立人”两个阶段的讨论一样,汤奇学和陈宝云也没有将改造国民性思潮一概而论,他们也将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分作两个时期并经比较来揭示不同阶段的价值追求,认为辛亥革命时期,“他们倡导改造国民性直接目标是为改革打基础,达自强之目的。在国家、民族与个人的关系上,他们把国家、社会放在了第一位。章太炎和梁启超的政治取向虽不同,但将民国性改造服务于政治变革,谋求国家独立则是一致。”而新文化运动时期,在国家、民族与个人的关系上,陈独秀、胡适等人“一反传统把个人利益放在了第一位”。简而言之,辛亥革命时期,是从救亡这个时代主题中派生出改造国民性这一历史副题,注重培养“国民意识”,即现代国民的素质;而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陈、胡等人则将救亡与启蒙视为一体,认为启蒙更是关系“国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问题”,注重培养个人本位意识,即现代人的素质。[17]

比较五四与辛亥两个阶段的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确不难发现它们在“立人”与“立国”价值追求上的差异。但是,若仅以五四为考察对象,研究者则通常会在对“立人”做总体性把握的同时,指出其所受“立国”目标的影响。如崔玉婷在评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改造国民性思潮时就讲到,这个时期的改造国民性方向是“以个人主义为新的价值取向,以独立自主的人格为新道德的目标。”但是,她也发现,在处理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上,那些主张以个人本位为道德原则的五四启蒙者“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张绝对的个人主义”。因此,她认为五四改造国民性的目标是兼顾社会责任的个人主义。[18]

三、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中的文化态度

尽管“冲击/回应”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遭到人们的诟病,但改造国民性思潮作为一个文化现象却依然可以说是对西方文化“冲击”的一种“反应”。如何对待中西两种文化或如何为它们在国民性改造中定位,事实上制约着启蒙思想家改造国民性的具体主张、态度和言说。因此,启蒙思想家们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也就成为研究者深化相关讨论的重要议题。

开明地主阶级是否可以被列入改造国民性思潮的启蒙思想家之列,是一个存在着众多争议的问题,但这并不影响研究者对其文化态度考察的兴趣,原因是在他们的思想中可以找到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影子。袁洪亮认为,王韬、薛福成、冯桂芬、张之洞等地主阶级改革派和早期资产阶级维新派对国民性的关注,并不是出于对传统文化价值的怀疑,而是源于对传统文化堕落的忧虑。“他们用于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武器,还是纲常礼教的封建传统的道德观念,这一点,一直到早期的资产阶级维新派都没有动摇。”所以,在袁洪亮看来,“与其说他们开启了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的先声,不如说他们是为巩固中国固有的国民性的民族性特征做出了最后的努力”。[16](P257)

以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维新派,是戊戌变法前后改造国民性思潮的主力军。与其在改造国民性思潮中发挥的巨大推动作用相吻合,他们的文化态度也受到了较多的关注。研究者普遍认为,资产阶级维新派的文化态度是兼采中西,如果说有分歧的话,通常体现在中西文化相比之下究竟哪个占据根本位置。在袁洪亮那里,资产阶级维新派与地主阶级改革派和早期资产阶级维新派一样,属于文化保守主义者,因为他们同样注意到了民族性内容是国民性近代转换的不可或缺的基石,因此始终坚持在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基础上实现国民性的近代转换。所不同的是,资产阶级维新派在中西对比中看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或者说是差距,因此希望借助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某些道德、价值观念以促进国民性的近代转化。在袁洪亮的讨论中,传统文化在资产阶级维新派的思想中所占的比重明显大于西方文化,他认为,正是因为资产阶级维新派“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情结使他们对国民性的时代性转化缺乏实质性的认识”,“不可能正确处理国民性中民族性内容与时代性内容的相互关系,无法坚持近代国民性改造的正确方向”。[16](P258-264)

俞祖华也看到了资产阶级维新派在文化态度上的中西同体性。他认为,严复、梁启超等启蒙思想家一方面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在理想人性的追求上要求个性的解放,另一方面由于深受传统文化入世精神的影响,亦较重视群体意识。资产阶级维新派强调兼顾个体与群体、独立与服从、权利与责任,从而“形成了有别于西方启蒙主义的中西结合的特色”。[14](P61)

与这种不偏不倚之说略有不同,汤奇学、陈宝云虽然承认梁启超的文化态度是中西结合的,因为他塑造新国民既借鉴了西方近代思想,也发扬了本国固有的文化传统。但却强调,在道德方面,梁启超更推崇的是传统。他们指出,“在他所塑造的现代国民素质中,对个人私利服从群体公利等儒家传统伦理价值观的强调,正体现了他的‘新民仍囿于传统结构内部调整的特点。这里有避免盲目西化之考虑,但也可窥见其未脱‘中体西用之窠臼。而他及同时代的思想家们如严复、章太炎等后期向传统文化的回归,更说明了他们对传统道德文化的固守。”[17]

如果说上述观点偏向对维新派做出固守传统的阐释的话,与此相对的就是重在追崇西学之说。这方面,崔志海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他在分析维新派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渊源时指出“新民”有两个源头,一是传统的儒家思想,二是西方进化论和社会有机体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是不偏不倚的。因为,从维新派对于中西传统民族文化心理比较的文字表述上,“人们自然不难领会他们的倾向性以及中西方两种民族文化心理之间的优劣。况且,维新派的反思也不全停留在一般的中西对比上,而且还运用了批判的武器。”[19]

对于五四时期致力于国民性批判的启蒙思想家的文化态度,人们的评论争议不大。一致认为他们的基本态度是以西方文化价值为准来反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但尽管如此,依然有程度或角度上的差异。汤奇学、陈宝云认为,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家们对中西文化的比较以及对中国封建礼教与传统伦理道德的批判,比严复、梁启超等人来得更直接、更激烈,也更深刻。“他们运用中西比较的方法,揭示中西民族心态与文明之差异,从更高层次上批判国民劣根性之源,并在比较与批判中揭示‘新民之道”,希图“强调‘西化以塑造出理想的现代人”。[17]而袁洪亮则直接给陈独秀、胡适、陈序经等启蒙思想家冠以西化派知识分子的名号,认为这些人走向了与文化保守主义者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他们“过分看重中西国民性的时代落差,忽视乃至有意抹杀了国民性的民族性特征”。在国民性改造上,西化派有着“完全以反映近代化的时代性内容彻底取代封建的传统文化”的极端性,“在实践中走向了民族虚无主义的深渊”。[16](P268、271)研究中,也有人注意到,陈独秀等人对传统文化的脱离并不像他们所宣扬的那样彻底。比如俞祖华就认为,五四启蒙思想家虽然充分表达了他们的个体主义人生理想、明确主张以西方个人主义取代传统中国的封建集体主义,但他们同样没有完全摆脱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宣传独立、平等、自由的人权的同时,也注意启发人们的社会责任感”。[14](P60、62)

从以上的梳理中,我们似乎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是严复、梁启超,还是陈独秀、胡适,都没有真正彻底地倒向某一种文化,放弃另一种文化,无论他们口头上怎样表达他们对这两种文化的喜好和立场,在无意识的感情流露中似乎总有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那么,人们究竟该如何解读诸如“批判”与“宣扬”这样的字眼所表达的实际态度和情感呢?杨联芬对鲁迅国民性话语的分析可以说提供了理解启蒙思想家们文化态度的一个新视角。作者认为,“国民性理论其实是一种‘权宜的理论,它为种族竞争提供了类似‘理论的依据。”它是在晚清时不情愿而又无奈地接受中国文化“老”“旧”判断的过程中被接受的。对鲁迅国民性改造思想的话语体系中的西方话语,不能简单视为是对西方殖民主义文化观念的妥协,“鲁迅对史密斯等西方(包括日本)中国国民性理论的推崇,也不是理论意义的赞同,而是出于刺激国人的动机”,“试图以‘绝对、‘偏激的姿态,催促民族自省精神诞生”。[20]

四、关于改造国民性思潮中的主要流派

国民性是启蒙思想家共同关注的话题,但由于人们所处的时代或政治、文化态度的不同,在思潮内部也就有了不同的流派区分。加之研究者切入视角的不同,致使改造国民性思潮中的流派问题也成为研究的重要内容。

对于辛亥革命前改造国民性思潮中的流派,论者多据其政治立场划分为资产阶级改良派(或立宪派)和革命派,对辛亥革命以后的派别,一般认为比较复杂。比如陈高原的《论近代中国改造国民性的社会思潮》认为,这两派对国民性改造的认识有一个由同到异的过程:1905年以前以同为主,共同强调国民程度对国家政治变革的制约作用;而1905年以后,由于政治立场的不同和政治分野的冲突激化,两派在对国民程度的估价和对提高国民程度途径的认识这两个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并以1907年改良派的论战失败而告终。辛亥革命以后,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思潮的波及面更大。陈高原将这一时期热烈讨论国民性问题的派别分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政治思想家,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激进派政论家,以鲁迅为代表的进步文人,以蔡元培为代表的新教育家,以及以伧父、钱智修为代表的《东方杂志》派改良主义者。[3]再如米华的《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之外在矛盾及其终结》也将辛亥革命前的改造国民性思潮流派主要划分为革命派和立宪派。他认为面对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的相继失败后国民低落的情绪,革命派和立宪派不约而同地拾起国民性改造的思想武器,以凝聚散去的民气,唤醒国民的主体意识。到1905年前,两派在国民性改造问题的探索上观点基本相同,都认为“国民的文明进化程度直接影响国家政治的善恶”,所以“不遗余力地揭露和批判国民劣根性”,“宣传国民意识与批判国民性同步进行”。而1905年以后,随着革命派势力的大增,革命派同立宪派展开了激烈的论战,在国民性改造问题上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革命派不再如以前那样热衷谈论国民劣根性,相反却强调国民素质并不低劣,已经具备了建立民主政体的国民品格。“由于对国民性认识的不同,因而在先造新民还是先造新国家的问题上,两派主张相距甚远。”而到1907年以后,“国民性改造主张在国人心中完全失去了市场,让位于资产阶级革命要求。”[21]

有的研究者是依据国民性思潮的演进逻辑划分流派的,如周建超的《论辛亥革命前的改造国民性社会思潮》就将辛亥革命前的改造国民性思潮视为洋务派、改良派和革命派对中国国民性思索的交替演化、层层推进的过程。他认为,洋务派“变法自强”、“通商贾之气”等观念“是对传统的‘华优夷劣思想的一个猛烈冲击,而对整个民族理性地认识自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预示着一个更加深刻和持久的民族自我反省时代的到来”。改良派在洋务运动失败的基础上,在政治变革的过程中发现了改造民族精神这一剂民族自强的良方,故竭尽全力地倡导新民,“使越来越多的人痛切地认识到:对于几千年来逐步形成的各种价值观念、行为方式、风俗习惯,简言之我们这古老民族的国民性,有加以深刻反思、去除弱点的必要”。章太炎、邹容等革命派则高举“革命”大旗,无情地批判国民劣根性,呼唤人的解放;继之,孙中山在改造国民性问题上表现了更多的理性思维,提出了心理建设的理论。革命派与改良派相互交辉,“把辛亥革命前改造国民性思潮推向一个高峰”。[13]

划分流派的另一种取向是依据国民性的救治之方或争论的核心问题进行,例如,郑师渠就以“国民性是否可以加以改造”这样的论题为核心,将辛亥革命前的国民性改造流派区分为主张国民性不能改造的康、梁等人和主张国民性可以改造的其他多数人这样两派。继而又根据辛亥革命后各派的救治之方的不同划分了思潮中的复性派和改造派。复性派的特点是主张恢复所谓“中国固有的国民性”,其下又分为两个派别,一是以康有为为首的孔教派,主张尊孔读经,复古倒退;另一派以梁启超和伧父为代表,他们虽然不赞成尊孔读经,但是“主张维持以封建纲常名教为基础的国民性的质的稳定性”。改造派实际上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包括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人,他们主张引进科学与民主等西方原则和精神,从根本上改造国民性,陶冶新国民。但是,改造派内部在国民性改造的具体措施上也存在着差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主张“批判改造论”,而以蔡元培、吴敬恒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则主张“教育救治”论。[10]

与这种思路相似,郭汉民、袁洪亮也发现,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开展,倡导者内部也“因改造方式的分歧发生分化,李大钊、陈独秀等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走上了以‘阶级斗争为手段的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胡适仍然坚持其自由主义的改造立场;鲁迅兄弟则以文学形式解剖、批判中国陈旧的魂灵”。[2]俞祖华在讨论社会结构变革和主体心理结构改造时,根据对这两种改造的侧重点的不同,将以严复、鲁迅为代表的启蒙主义者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分成两脉。认为前者更加重视国民心理的变革,后者则更注意社会结构的改造。但是,俞祖华并没有将这种划分绝对化,他认为,在经历一定时期后,实行家们往往会注意到启蒙的主题,启蒙主义者也重视社会改造的问题。李大钊则最先表述了社会结构变革和观念变革同步进行的识见。[14](P75-77)

也有研究者对“国民性实践的多重性”给予特别关注,如孙强以《被迫接受、抵制与消解——关于国民性的多重实践》为题撰写的论文就体现了这种学术关怀。他认为,“在整个的国民性话语实践中,面对欧洲中心的种族主义强势话语,我们也能发现对此的反驳、抵制和消解。”从国民性话题包含的多重实践和复杂的成分入手,他进而归纳出三种国民性话语的实践形态,一是“被迫接受的启蒙论式的国民性实践”,指的是在外来势力的压力下被迫接受了西方的国民性话语,并以此来促成臣民向国民的转变,发展中国的民族国家的国民性话语。二是华夏中心主义和革命派“对欧洲中心主义国民性论述”“表现出抵制的姿态”。在作者看来,立足于华夏中心主义立场的人们,无论是文化精英还是草民大众,“对中国人的‘国民性从不怀疑,且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激进的革命派有不同于启蒙论式的国民性表述。在他们那里,“对国民精神、人格个性的肯定和张扬”是其理论基础之一,“国民的性质和程度足以享受共和政府”。因此华夏中心主义和革命派都试图反驳和抵制西方的偏见。三是对西方偏见的消解,比如康白情通过对气质的分类与阐述,说明各个民族的气质难以分出优劣,从而消解了史密斯关于中国人气质的荒谬神话。[22]

此外,不少学者还根据在改造国民性思潮中提倡者所持的文化态度的不同,将其分为保守派、西化派等。关于他们在文化态度方面的差异前文已多有论及,此处不再赘言。

五、评价与展望

改造国民性思潮是中国近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界对该思潮的研究已累积起不少成果。总体上看,早期的研究大部分是描述性的,侧重于对思潮发生、发展的过程及其内容的梳理和描述。随着学术研究的日趋多元化,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仅拓宽了视角,还将目光深入到思潮的深层,如该思潮发生、发展的原因及内在理路、思潮中的文化取向以及个人、社会与国家间的关系等。

但是,不足总是与成就同在。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论文多,著作少,呈现出极不平衡的状态。在众多个案研究中,专著类个案研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于鲁迅,而论文类的个案研究除鲁迅外多关注严复、梁启超、陈独秀等,相对忽略了其他一些同样有较大影响的思想家。此外,研究还呈现出比较散漫而无体系的特征,运用或创设较为有效的理论分析框架的情况并不多见,也没有抽象出一个可供集中探讨的话题,这些无疑制约了该研究的深入进行。据此,笔者试就今后一段时间内该研究可欲的取向作一个粗略的展望。

第一,一些重要概念或观念将成为专门考察的对象。诸如国家、社会、个人以及国家与国民之关系等,究竟是如何生成或演变的?其中的制约因素有哪些?这些概念又在多大程度上赋予国民性改造思潮以独特的色彩?并进而影响到之后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发展?这些近乎“语词”分析或“观念”解析的研究,对于揭示“社会”与“思潮”之间的互动关系、深化对相关问题的看法都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探索。

第二,个案研究的对象将进一步拓宽。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个案研究多以鲁迅、严复、梁启超和陈独秀等人为对象。近些年来,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进入研究者视野的既有像李大钊、毛泽东、孙中山等政治人物的国民性改造思想,也有像王国维、林语堂、老舍等国学大师、文学大师在这方面的看法。相信研究对象的多元化将是今后一段时期内个案研究的特点。

第三,比较研究仍有较大空间。在既有的研究中,有些成果涉及了对不同流派、不同思想家或不同时期的国民性改造思想的比较研究,但随着研究对象的日趋多元、专题的愈加细化,比较研究的空间还会增大。此外,一些外国人对中国国民性也作过大量研究,有的还对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产生过直接影响,这批人与中国启蒙思想家之间的比较也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视角。

第四,一些集中表达国民性改造欲求的报纸杂志,如《新民丛报》、《民报》、《新青年》等,应成为专门研究的对象。藉此研究,不仅可以获得某个时期、某些思想流派在国民性改造问题上的较为全面的论述,也可以增进对思潮之于社会、社会之于思潮的双向影响的了解。

最后,笔者深切期望研究者能创设出某些有效的理论分析框架来,以增加研究的系统性。

改造国民性思潮以一种自揭伤疤的勇气回应了西方硬实力和软实力的双重冲击。无论这一思潮的价值关照在于“立国”还是“立人”,它客观上开启了中国人近代意义上的自我反省历史。但是,国人的自我反省和解放远没有也不应该随着改造国民性思潮的消退而结束。面对日益深化的全球化和利益多元化,中国将何以应对?中国人又将何以应对?改造国民性思潮也许不能给我们答案,却能给予我们启示。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研究之于21世纪的中国仍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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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view of Studies on the Trend of Thought in the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formation since 1990s

YAN Run-yu,LU Yang-yu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Key words]national character transformation;ultimate care;attitude to cultures;review of studies

[Abstract]The authors maintain that much has been accomplished in this research area so far,and four aspects in the literature can be identified. They are: What are the historical mechanisms for the trend of thought in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formation? Which is the ultimate care of this trend of thought,nationals or nation? What is the attitude of the thinkers involved to the western and Chinese cultures? How to classify different schools according to their different concerns and stands? A concise explanation of these aspects are offered in this paper. Limitations and values worthy of further analysis are also discussed.

[责任编辑 李文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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