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拯救——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中的主题
2009-04-29钱宁
钱 宁
摘要: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有着深刻的基督教内涵,其主题之一就是罪与拯救。以《好人难寻》、《乡下的好人们》、《格林利夫》、《启示》为典型例子,从分析中可以看出,罪人常常在受苦中受到上帝的启示,并因得到上帝的恩典而得救。这一主题深刻揭示了人性的特点,反映了美国当时的社会状况和人们的价值取向,值得人们深思。
关键词:罪; 拯救; 恩典; 信仰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3-0138-03
弗兰纳里·奥康纳是美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并以短篇小说见长。由于她生长于美国南方,有着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她的绝大部分小说都有着强烈的宗教意味。所以,如要正确理解她的小说的内涵,就有必要分析小说中的宗教主题。她的短篇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罪与拯救。她在小说中描写了各种人物的各种类型的罪,并把这些罪描写成为可以观察到的实在以及精神的、甚至是超自然的拯救体验。正如卡特·马丁(Carter W. Martin)评论道:“她的短篇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情节都通向拯救之路。”[1]在很多情况下,罪和拯救互为因果关系,并且相伴出现,互不分离。
奥康纳深刻描绘了人性的阴暗面,例如:对于宗教的无知、享乐主义、道德败坏、自负、欺骗、虚伪、残酷,等等,这些也是罪的各种形式。她的小说中人物的罪主要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罪是指人的道德败坏,对于他人实施恶行,这是通常意义上的罪;另一方面,从基督教神学意义上讲,是指人与上帝关系的破裂,人与上帝的疏离,主要表现为自爱、自负、自以为是,等等。自从奥古斯丁时代起,把自我封闭在远离上帝的世俗世界中就被理解为罪的核心。自爱使我们不能真正认识他人,特别是妨碍人们热爱、认识上帝。这两方面的罪在奥康纳的小说中非常典型,而且常常同时有所表现,两种罪人都得到某种程度的拯救。拯救意味着上帝将人类整体或个人从罪中解脱出来,也就是说,拯救需要上帝的恩典。
奥康纳小说中的罪与拯救常常在暴力和死亡的背景下发生,但是罪与暴力不是盲目的、无意义的,而是“终极冲突的一部分—罪与拯救、信仰与不信、恩典与惩罚、生活与死亡”。[2]罪与邪恶是通过上帝的恩典得到拯救的促进剂。正如奥康纳自己的评论,“作家只有使人们相信有败坏,才能使恩典有意义。”[1]她小说中的一些邪恶或可怜之人会激起他人同情或拯救的欲望。然而,奥康纳的小说表明,这种试图拯救他人的冲动也是一种罪,因为只有上帝的恩典才能使人得到拯救。正如她自己所阐述的,“我对于恩典的标志很有兴趣,也就是当你知道恩典已经给与并接受的时候。......而这些时候是通过特别邪恶环境所酝酿的。”[3]换言之,拯救和恩典常常在受苦的过程中发生,罪人常常在受苦的过程中突然得到拯救,突然萌生对于上帝的信仰。另外,奥康纳小说中的令人震惊的受苦、暴力情节也是一种打动读者、使他们在惊愕之中萌生信仰的手段。
奥康纳的以下短篇小说的共同主题就是罪与拯救。罪人常常在遭受邪恶侵害时因得到上帝的启示而得救,而且拯救的高潮场面都发生在故事的结局。但是,罪的形式和拯救的方式都有所不同。
一、 《好人难寻》的罪与拯救
关于上述所讲的世俗意义上的罪,即对于他人实施恶行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好人难寻》中的逃犯不合时宜者(The Misfit)。这位杀了老奶奶全家的冷酷杀手的罪恶根源,除了他本性的恶之外,分析其哲学根源就是导致他的彻底绝望和悲观的存在主义以及虚无主义,他不相信任何人或事,也不相信上帝。他杀人后,发现自己重新陷入绝望和虚空之中,感叹道:“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快乐。”[4]很明显,他陷入了杀人和绝望的恶性循环,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拯救自己。
老奶奶并不邪恶,但她自私、任性、自以为是。正是她的任性导致她全家遭遇不合时宜者并且惨遭杀害。当她遇到不合时宜者时非常害怕,急于挽救自己的生命,而同时也试图拯救他脱离罪与恶的深渊,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先是不断地安抚他说他是好人,从而唤醒他的良知。然后,她劝告他祈祷耶稣来帮助他。但是,不合时宜者说“耶稣是唯一使死人复活的”,但是,“他不应该这么做。他使一切都乱了套。”[4]为了取悦于他,老奶奶附和道:“也许他并没有使死人复活。”[4]这表明她对耶稣没有坚定的信仰。不合时宜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信仰缺失的煎熬,“我没有在那里,所以我不能说他没有使死人复活”,“如果我在那里,我就会知道,我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4]这似乎意味着他对于信仰与拯救的渴望。这些话也激起了老奶奶的同情和拯救他的欲望:“啊,你是我的一个孩子。你是我的亲生孩子啊!”[4]但是,这些话不但没有拯救他,反而激怒了他。他当时就开枪杀死了她。这里包含的深刻的神学意义是:只有上帝有权并能够进行拯救,人类没有拯救的权力, 虽然人类可以见证拯救。正如《圣经》所言:“除他以外,别无拯救。因为在天下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
老奶奶被杀之后,“……半坐半躺在一摊鲜血里,像孩子那样盘着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无云的晴空。”[4]而不合时宜者说道:“她要是一辈子每分钟都有人冲她开枪射击,她会成为一个好女人的。”[4]这可以解释为,老奶奶在被杀的一刹那经历了一种真正的变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由于缺乏对耶稣的信仰而犯的罪,她因上帝的恩典而得救,从而恢复到孩童般的纯洁。老奶奶和不合时宜者都是罪人。老奶奶在没有能够拯救不合时宜者的时候得到了上帝的拯救,而不合时宜者间接起到了激发拯救的作用。
二、 《乡下的好人们》的罪与拯救
在《乡下的好人们》中,奥康纳用了辛辣的讽刺手法,揭露了《圣经》推销员曼利·波因特是一个罪人,也是邪恶的典型。他是一个真正的伪君子,他的行为亵渎了《圣经》;他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每到一地都会用不同的名字,而且在身心方面对另一主人公郝尔嘉都造成伤害。他的罪还在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也不相信上帝。在小说结尾,他毫无廉耻地说,“从我出生以来,我就什么也不相信!”[4]
郝尔嘉并不邪恶,但是她的罪在于自以为是、骄傲和自负。她博学多才,是一位哲学博士,但是她过于自信,过高地估计自己。她告诉曼利·波因特,“我没有幻想,我看透了一切。”[4]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看透波因特的险恶用心。她自以为是的典型就是他怜悯波因特,想通过勾引他、使他懊悔而使他得救。她的企图并不光明正大,而她的自以为是是更大的罪。正如耶稣的八福讲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而她没有意识到谦虚的人才能得到上帝的福佑,才能成为义人,只有上帝才能进行拯救。她没有正确理解拯救的原因是因为她不信上帝。
当郝尔嘉心存勾引的企图而与曼利·波因特散步时,波因特突然发问:“那么你将得不到拯救了?”郝尔嘉轻蔑地笑了,并以调侃地语气说:“在我的经济核算中,我得救了,你下地狱,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不相信上帝。”[4]她的自以为是与缺乏信仰的结果只能是悲剧。当她没能控制住自己,而把假腿给他时,这意味着她把整个身体和灵魂都给了他。这时,她远远不如她嘲笑的帮工弗里曼太太精明。在小说结尾,弗里曼太太望着波因特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人不会那么简单,”……“我知道我就绝不会那样。”[4]
郝尔嘉并没有能够拯救波因特;正相反,当她受到他的伤害和刺激时,她可能得到上帝的拯救。虽然她以前并不信仰上帝,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这是一种罪,而当波因特骗取了她的假腿时,她惊骇万分,连声呼喊,“你是一个基督徒!”“你是一个好基督徒!你只是和他们所有人一样——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一回事。你可真是个完美无疵的基督教徒,你是......”[4]此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是道德高尚的,她在紧急情况下对于基督教、上帝还是有依赖感的,她是有宗教意识的。她并不是完全的虚无主义者。由于受到波因特的伤害,郝尔嘉重新找到了上帝,这也说明,想成为救主的郝尔嘉可能间接地得到了她想拯救的罪人的拯救。
三、 《格林利夫》中的罪与拯救
从世俗的观念讲,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梅太太是一个好人,她务实、勤奋、自强。然而,从基督教的角度讲,她是一个罪人,因为她虽然尊敬宗教,却不信任何宗教。她藐视格林利夫太太的“祈祷治疗”的练习。此外,梅太太还很骄傲,自欺欺人,自以为是。
梅太太屡次吩咐管家格林利夫先生赶走经常到她田地里破坏的公牛,但是由于格林利夫的拖沓,她亲自带领他对付公牛,但是她不幸被公牛刺死。故事的高潮在于,当公牛刺穿她的瞬间,她的思想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继续瞪视着前方,可是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那一排树在那个只剩下天空别无它物的人间变成一道黑色的伤痕——她本人象一个突然恢复视觉的人,可又感到亮光亮得叫人无法忍受。”[4]此时此刻,她肯定受到了启示,但是她受到了什么启示呢?《圣经》中的光代表了上帝,这里的亮光可以被理解为上帝的启示。公牛代表了邪恶,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作为传达上帝启示的工具,促使她反省她对上帝信仰的缺失。她好像突然恢复知觉,象征着她重新受到上帝的启示。但是亮光亮得叫人无法忍受,是否意味着这种启示过于突然,过于激烈?显然,她在受苦的过程中得救,但是,过亮的亮光是否意味着受苦的过程过于惨烈?奥康纳描写暴力并不是为了单纯描写暴力。小说的结局发人深省,但是过于悲惨。虽然梅太太从基督教的角度讲是一个罪人,但是她在道德层面上还是善的,相比之下,她的这种暴死的下场过于惨烈。因此,在小说结尾,当格林利夫最终射杀公牛时,“她并没听见枪响,可她觉出那个庞大的身躯抖动一下,慢慢下沉,把她拖到它的头顶上方,等格林利夫先生走到她身前时,她好象正趴在那个畜生耳边,喃喃告诉它什么最终的新奇发现。”[4]这“最后的发现”是什么呢?有多种解释,可能是她发现了上帝,从而对于自己缺乏信仰进行忏悔。但是,既然她被拖向公牛的头顶,说明她是被迫低语那个发现,所以可能是对那个邪恶动物的诅咒,换言之,是对于世间邪恶的诅咒。
四、 《启示》中的罪与拯救
特品太太是个和蔼善良的人,自信自己的美德,而且对自己的美德心怀感激。她经常充满感情地呼喊,“谢谢你,基督,使一切变得如此!否则就是完全不同的!”......“哦,谢谢你,基督,基督,谢谢你!”[4]从世俗角度上讲,她是一个善人。但是,从基督教层面讲,她的自满和骄傲使她成为一个罪人。
特品太太在诊所里感恩地呼喊激怒了一个博学但又相貌丑陋的女孩玛丽·格雷斯(Mary Grace)。玛丽猛然扑到她身上,卡住她的脖子,并且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滚回地狱去吧,你这个老疣猪!”[4]特品太太深感震惊,像她这样颇具美德的人怎么会是猪呢?”从表面上看,玛丽的诅咒是出于嫉妒,因为特品太太自诩的温柔、感恩等美德都是玛丽所不具备的。从深层次看,玛丽可以看作是上帝启示的传递者。玛丽·格雷斯(Mary Grace)的名字本身就很有深意。从字面意思看,玛丽(Mary)指耶稣基督的母亲;格雷斯(Grace)意指上帝的恩典。玛丽的话语传达的启示是:特品太太与她所养的猪没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人都需要拯救。如果一个人过于骄傲自满,就会无视上帝的拯救作用。在路加福音中,基督讲到一个法利赛人和一个税吏去祷告,法利赛人仗着自己是不行恶事的义人而藐视税吏,基督认为税吏比法利赛人更是义人,“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特品太太感谢耶稣基督并没有错,但是她不应该把她的优点与别人的缺点或不幸相比较,更不应该自满。
在小说的结尾,特品太太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猪圈,在幻觉中看到一群灵魂升入天堂,黑人、疯人、残疾人等各色社会地位低下的人走在前面;而她这样品德好、有教养、受尊敬的人走在后面,而他们的美德已经无影无踪。她在回家途中,听到的却只是那些灵魂发出的声音,他们一边爬向星空,一边高呼哈利路亚。[4]特品太太受到上帝启示的震撼,完全摈弃了傲气,代之以卑微的意识,因为在通往天国的路上,她走在其他人的后面。正如爱德蒙森(Henry T. Edmondson)评论道,“特品太太在幻觉中得到了惊人的自我认识,在这种经历中她的骄傲被恩典完全消除,也把她从自以为是中解脱出来。”[5]特品太太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需要上帝的拯救。而上帝的拯救并不是因为人的美德或功德,而是全凭上帝的恩典。正如圣保罗所言,“既是出于恩典,就不在乎行为。不然,恩典就不是恩典了。”《启示》这篇小说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特品太太得到的启示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受到玛丽的谩骂的刺激;特品太太的罪(自满和骄傲)通过启示而消失,她也通过恩典而得救。
总之,奥康纳的短篇小说中,罪与拯救反映了上帝恩典的重要性,那些不信仰的人总会遭遇死亡或者失败,甚至道德上善良的人也会遭遇暴力或死亡,这表达了作者强烈的基督教信仰,并有深刻的教育意义,揭示当时美国社会存在的罪恶,并启迪读者回归对于上帝的信仰。但是,这种为信仰辩护的方式是否完全合适,值得人们深思。因为,人的罪和得救如果完全依靠信仰而不是人的道德和功德,那么,遵守伦理道德的必要性就会受到质疑。而从奥康纳的基督教信仰的角度来看,上帝是至善的、公义的,因此,一个全心全意信仰上帝的人就是义人,就能够得到拯救。
参考文献:
[1]Martin, Carter W. The True Country: Themes in the Fiction of Flannery O'Connor [M]. Nashville, TN: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 1994.
[2]Paffenroth, Kim. The Heart Set Free: Sin and Redemption in the Gospels, Augustine, Dante, and Flannery O'Connor [M]. New York: Continuum, 2005.
[3]Fitzgerald, Sally, ed. The Habit of Being [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79.
[4]O'Connor, Flannery. The Complete Stories [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71.
[5]Edmondson III, Henry T. Return to Good and Evil:Flannery O'Connor's Response to Nihilism [M].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02.
责任编辑 肖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