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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阅读与自我精神成长

2009-04-29于述胜

高校教育管理 2009年4期
关键词:庄子

于述胜

中图分类号:G4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8381(2009)04-0069-03

《高校教育管理》开设了这个笔谈栏目,希望我们能就经典和经典的研读发表一些有价值的看法。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新论题,古往今来,所论多矣。依在下的境界和学养,若泛泛而论经典的价值和读法,免不了拾人牙慧、老调重弹,自是索然寡味。反不如老老实实作一番自我检视,谈谈经典阅读与自我精神成长的关联,即便无益于学术知识的增进,也算是提供了一点活物。虽平淡无奇,却还有点儿生气和玩味的余地。

我是1981年考入山东师范大学教育系的。其时,授业之师颇多,称得上名师的也很有几位,但对我的精神生活产生莫大影响的,是讲授中国教育史的赵一民先生和郭令吾先生。两位先生上课是从来不带讲稿的。课堂上,他们把早已烂熟于心的经典之言、历史掌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们的体贴和讲述能达到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他们在给你讲孔子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就是孔子——那姿态、那语言、那手势,怎么都让你着迷。正是在他们的感发下,我决心步入先秦诸子的世界,《论语》、《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都着实涉猎了一把。虽说读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但至少对教科书所引用的经典之言确有了更加深切的理解,对不同经典的思想风格也若有所悟。更重要的是,正是那些似懂非懂的东西,在神秘中焕发出一种神奇的魅力,吸引你欲罢不能地不断求索……很快,我就选择攻读中国教育史专业的研究生,从大三第二学期开始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所幸,毕业前我顺利地通过了研究生入学考试,成了两位先生开门兼关门的硕士弟子。

虽说老、庄、孔、孟等都涉猎了一些,但先秦诸子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老子》和《庄子》。我第一篇见诸报章的文字是《行不言之教——老子教育观探析》,那实际上是一篇关于《老子》的读后感。其后,我把全副精力用在了研读《庄子》上,并完成了《艺术化的教育——庄子教育观探析》的硕士论文。从今天专业的学术眼光来看,它们都是平庸之作,甚至连平庸的学术之作都算不上。然而,对于扩展自我精神生活空间来说,这两部经典和与之相关的文字写作却为功甚大。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完成硕士论文那个春节的前后,精神的高度专注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时而痛苦憋闷、抑郁非常,半天甚至数日著不得一字;时而欢呼雀跃、思如涌泉……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在写庄子,分明是借着《庄子》的视角和观点,来表达自己对于现实教育的批判性思考!否则,如何激动得起来呢?

硕士研究生毕业前夕,借着到华东师大应考博士研究生的机会,我拿着硕士论文的初稿就正于老教育史学家张瑞瑶先生。老先生真是认真审阅了。第二天,当我求教于他的时候,他劈头一句话是:“你大学读的是中文吧?”这让我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自己分明是在写“论文”,为什么让老人家觉得它似乎是一篇文学化的作品呢?喜的是:《庄子》到底是先秦诸子中最有文采、最有气势的作品之一,通过读庄,自己对于古文字的神韵确有所悟,它自觉或不自觉地也会渗透到自己的写作之中;一个非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能让老先生觉得像是学中文的,至少说明我的《庄子》没有白读,总算有所收获。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如果说自己的文字在中国教育史学界还说得过去,那肯定与读《老》、《庄》有莫大的关系。《老子》言简义丰、邃密深沉,《庄子》文思宏阔奇伟、活泼潇洒,我们只要沾染上一点儿,就会受用终生。

主要是出于矫正自己思考和表达方式过于“文”化的考虑,1988年到华东师大攻读博士学位以后,蒙导师李国钧先生以宋明教育史为主要研究领域的熏染,又受几位学兄的影响,我选择了中国传统思想中最具思辨色彩的宋明理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并完成了《朱熹教育思想体系发微》的博士学位论文。其间,用功最多的是研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结合着《朱文公文集》和《朱子语类》。在这一过程中,对《论语》和《孟子》进行了更加深入、细致的思索,当然是借着理学化的阐释而展开的。正因为主要出于“矫正”的考虑,我对于朱子以及理学化的《论语》和《孟子》,都谈不上心肯意肯地喜欢,但确因此而极大地提升了理论思辨能力。在我进行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张瑞瑶先生特别肯定:“论文的思辨性很强”。虽说博士论文仍不那么成功、不怎么让自己满意,但我颇聊以自慰的恰恰是:通过理学经典的研读,自己原来思考和表达方式的片面性得到了矫正,伴随着中国1990年代学术研究的知识化、专业化大潮一走就是lO年。思辨能力的提升,无论对于治学还是做事,都十分重要。它能让人思维明晰,拥有超越事物表象的理论把握力。

我真正对《论语》等儒学经典产生深深共鸣,是2001年调到北京工作之后,特别是最近几年,恰是孑L子所谓“四十而不惑”的当口儿。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经典,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人间情怀,是对于人伦物理的切己反思,表达出儒者特有的人生体验和思想觉解。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纯思想或纯知识的文本来读,读了也确能积累不少知识和见解,但终究十分隔膜。当你拥有了必要的人生经验,再来品味那些知识中所饱含的人生智慧,感觉就大为不同了。40岁左右,正是一个正常人的社会身份大转换的时候——由原来的儿、孙向着未来的父祖。走在街上,突然碰到你教过的年轻的学生正怀抱自己的幼子向你走来,学生笑嘻嘻地指着你对孩子说:“快叫爷爷!”仅这小小一段生活插曲,就会在瞬间触动你的身份意识,让它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2004—2006年,我的父母——我生活中最亲近的两个人相继过世,我才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切己之痛。生活阅历改变着我的自我意识,也改变着我对于经典的理解。如果把经典阅读看成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那些饱含人生智慧的经典之言,也只有在读之者有了必要的人生阅历之后,才有可能变成有效的对话资源。当年读《论语集注》,读到朱子释“四十而不惑”为“于事理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自己的理解重心一下子就落在了“皆无所疑”上,并暗自思度:圣人与凡人就是不一样,圣人此时已无所不知了。同时又想:这多少有点儿吹牛吧?而“于事理之所当然”一语,则轻易看过了。今日思之,朱子的注释重心恐怕在“于事理之所当然”上,且即便如此也太宽泛;所谓“不惑”,并非无所不知,而是随着阅历的丰富和身份的转换,自己对人性、对社会、对他人有了同情的理解,为人处世也不再是简单地“坚持原则”,而能在原则性与灵活性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以营造一种和谐有序的人际关系。于是,《论语》中那些看似抽象而分散的观念,如“仁爱”、“中庸”、“权”、“忠恕”等,猛然间贯通起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一体感。

回过头来,反思自己20岁左右开始对于《老》、《庄》的衷情,那绝非没有人生的缘由。一方面是个人的性情,一种倾向于反叛和批判的思

想气质;另一方面是很多年轻人的通性:追求自由独立、反对外来的规制和束缚。《老》、《庄》推重“自然”因而推重“自由”,长于逆向思维和文化批判,以及不时透露出来的愤世嫉俗的思想情绪,都暗合了年轻人的心理气质。由于经历了身份转换和阅历增长,如今读老庄,我已不再沉溺于其愤世嫉俗的思想情绪,也不再欣赏那种任自然、求逍遥背后所潜藏的对于人世的失望和冷漠。在这方面,我倒更欣赏孔子的“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那怃然而叹所表达出来的对于社会充满希望、失望和责任感的复杂情怀。学宋明理学史,知道理学诸大师大都经历了从“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到“归本吾儒”的转变。对这种转变的奥妙,我当时不甚了了,今天似有所悟。当然,我仍深爱《老》、《庄》,它们作为我年少时的精神伴侣,给我提供了精神慰藉和文化批判的武器。尤其是《庄子》“顺人而不失己”的人生格言,总让我感到遥不可及却又心向往之。

入京工作数年,自己学术研究的重心慢慢地从古代转到现代、从思想史哲学史转到制度史和学术史。但先秦诸子的经典之作所给予我的精神陶冶和学术训练,仍作为一种精神积淀,使自己的现代史研究多少有点不同的眼光和视界,不至于在就现代谈现代的狭隘天地里打转儿。从个人精神和学术成长的经验来看,我不太赞同现在的研究生培养方式:开设了太多的“地图”式、操作性课程,经典训练十分贫乏;学位论文的写作过分强调“创新”、研究“新问题”,为了研究“新问题”,不惜去关注、搜罗和阅读那些文化和智慧含量都很低的“垃圾文化”(并无贬义)。研究生虽说要研究问题,但其研究应始终关联着文化熏陶和思维训练,这就需要瞄准经典著作和经典性问题。打一个也许并不十分恰当的比方: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家可以研究垃圾并有非凡的发现,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上来就与垃圾厮混在一起,他自己先已被垃圾化了,何谈研究?那么,什么是“经典”?人们有过各种各样的说法,很难有一致意见。在我看来,经典就是人类的独特性和创造性发挥到极致的典范。堪称“经典”的著作,都有自己独特而非凡的思维方式、价值体验和理想追求。读经典就是与非凡的独特性对话。通过对话,我们的思想得以澄明,思维得到训练,境界得以提升。以澄明之心看事物、想问题、做事情,境界自然不同。仅就人文社会学科的研究而言,是否接受过经典熏陶是大不一样的。心中无经,又急功近利,一开口、一落笔,往往俗不可耐。所以我主张研究生的学术训练应以经典著作和经典问题为中心。这样做,即使发现不了新问题、增进不了人类的新知识也没有关系,至少它已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较高的思想和学术平台上,为后来的发展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当老师后,总有学生不断问起:“老师,我们应该读一些什么经典著作?又怎么去读?”我常常无言以对。我们当然可以像张之洞写《书目答问》一样,给学生开列一个书单,说这是必读、那是选读。我所工作过的两个学校,老师们都曾开列过书单,从一入学就交给学生,但都没能持久,无疾而终。仔细想来,对于经典特别是人文经典研习来说,读什么和怎样读既与阅读的目的有关,也与经典的特性以及读之者的性情和阅历有关。同样是读经典,有人是为了怡养性情,有人是为了积累知识、进行学术训练;同样是怡养性情,有人旨在畅其性之所近,有人旨在救其气质之偏,还是不一样。而一个人对于同一部经典,少之时嗜之若狂、老之时弃若敝蓰,也是常有的事儿。一定要对读什么经典求得一个原则性意见,似乎可以这样说:在对基本经典有个大致了解的基础上,先求畅其性之所近——通过研读与自己性情相近的经典,把自己的性情和禀赋充分地发掘一番,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再务救其气质之偏——通过研读与自己性情相反的书,把自己的性格、气质和思维打磨得更加圆润、光亮。

研读经典要有目的,却又不能目的性太强。在我们这个处处弥漫着商业气息、言必称“用”的时代,最忌讳的恐怕就是功利主义的读书态度。这种态度把读书死定在服务于外在功利性目标的有形之用、有用之用上,而忽略了无形之用、无用之用,即满足求知欲、丰富知识、提升境界的精神性功用。所以,我在一篇题为《“书呆子”说》的小文章中说:“‘用与目的性密切相关。做事不讲‘用,便没有目的,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可是,目的性来自于人类生活的各种不同层面。可以说,人类生活有多少层次和面相,人类也就有多少反映其需要的目的以及服务于这种种目的的‘用。……‘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了将来谋个好差事而读书,固然是‘用;把读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为了读书而读书,又何尝无‘用?一定要把读书之‘用定于一隅,也会把书读死。”我国著名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说“读书不一定非要有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目的”也是这个意思。功利心太强,不仅会限制经典研读的视野,也容易导致急于求成、揠苗助长的不良心态,反倒劳而寡功,不可不戒。

说到抽象的读经之法,依我的个人经验,还是“朱子读书法”最有参考价值,它凝聚了中国传统经史之学的历史智慧。其中,最重要的又有两条:“熟读精思”和“虚心涵泳”。经典著作浩如烟海,故读经不尚泛观博览,惟贵精审熟稔。精熟到何种程度?“其言若出于吾之口,其理若出于吾之心。”如此,则经典安坐心中,既可时时玩味,又可以约施博。所谓“虚心涵泳”,就是要保持客观性,仔细揣摩,认真体贴,不可先立己见。《孟子》以“以意逆志”论读诗之法,朱熹有一个很精彩的解释:“逆”者,“迎取”也;就是要用读者之意迎取作者之志。这就好比有人请客,客人迟迟未到,主人着急,奔出家门迎客;若硬要把街上行人抓来按到座位上,已非请客了。读经亦然,若非虚心涵泳、以意逆志,而是先立己见、以意“捉志”,读来读去读得都是自己,真正的思想对话从未展开,读经何益?

责任编辑朱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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