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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客随记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茶客生活

卢 枣

1

纵然我日渐成熟,可还是稀里糊涂。大概是缺乏信仰,或者是在生活的浪潮中随波逐流之故?我很难相信自己,也相信时代对于这张臭皮囊的人世安排。那些神圣的气韵已经离我远去,那种光彩照人、五彩缤纷的梦幻愈加褪去了原来的颜色。身体无恙,心肝、脾、肺、前列腺,均无问题。但体检的结果并不能唤起我功能的激越,让生命的能量再来一次震荡,从而变成一个所谓的“成功”之士,嵌入“英雄”、“大师”、“先锋”之类的名号,叫我感觉小时候或众人眼中眩目的自我,享受荣誉和它本质的细节——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平凡,平凡对于我的功效异常明显。平凡带来的快感让人不亦乐乎。显然我是不反对平凡的。蔑视平凡,无异于蔑视人类自身的本体性质。人总是无法抵达神的境界的,因而人才是可爱又可恨的。平凡的世界真是可爱,平凡这个词多么无聊。好啦,不提了。提了则恰好有“掩耳盗铃”之嫌,心中的野欲,又怎生掩藏呢?谁人不可能幻想一下自己当上皇帝,谁人又会拒绝无价之宝、不尽的钱财呢?

不敢相信自己,愈加不相信自己了。虽然不等于自卑,但至少有一种稳静中的颓然,和对世事无常的感叹与无奈。以至于不能畅快地讲述大家都热衷的多方话题:艺术人生,时世风云,甚至是家长里短。总之感到疲乏,心致与精神全都松弛于莫名的闲适之中。而闲适的负面效应也就是无趣和无聊,钻营于市场与官场,潜心于学术沉湎于爱恋、奋战于险情之中的诸多人们。都不会如此。相较之下,我是人类多余的植物。我当然明白这种必然而又偶然的社会定位。包装生息的是那些浮躁的辞章,矫情的诗歌和拙劣的绘画。因为心中没有力量,故而一切流溢的痕迹均无有力量。无有力量就无有节奏,无有节奏就无有震撼灵魂的心跳,无有心跳就是平寂,平寂就显得平庸,平庸就必然遭到唾弃和淘汰。

淘汰吧,淘汰。没有什么,江山代代有英豪,我不英豪你英豪。只要还没有死。没有一种天意前来收命,我们就应该高昂自在,潇洒坦荡地活着,面对一切,面对……有何惧哉!当世茶客,又岂能坐观世事,浮想于万化方立寿命之本?命运其长其短。均可视不同个体而定,是不可能有独家之说的。枯乏之说、宏巨之说、浅陋之说、微妙之说、趣美之说、无稽之说……当世茶客,又岂是提纲携领、深入浅出,催毫发而晓诸理,精细微而致广大之至纯之辈、圣者之流……?

自命为茶客,似有自以成熟之嫌。然闲人年近不惑,却尚有众多迷惑。身世固然有难尽之解,身世总不得近于可解之谓。想来这样说全然为宽解茶饮之寂寂而独自无语。沉默是金,乃闪耀于自慰之气。气质固然所以,再多的设问与字句皆是枉然。茶客聚于茶馆,说明天下安泰,国运亨通。众茶客自然知道自己天天守着茶碗具有何用意。茶中妙趣,几成天下共知的道情。人应近于天道,风和日丽,守一碗茶,闲座树林院落之间,与天合一,最是年少不解的成年快事呀!

很难说清什么,什么时候走进了这样一个生活,并沉浸其间,再不想离去。也许这就是命运,才让自己没有像其他同学与亲人一样离开此地去到好远,变成了社会生活中生产力的直接促动者。在生产力的手柄或前端,依靠知识技能而为世界或地域的某些专业场所创造利润。他们如同机械链上的轴承,飞速地运转,全然无心获得释然与那个职业无关的身心解放。或者说,他们的快感就需要来源速度,在速度的规则中消耗,是快乐的源泉?当然,那是无可厚非的,人类从来如此。被命运抛入闲适之地的人,有时候是无力消受其闲适的,闲适成为一种特异的泥坑。

2

突然,我想起了拉图尔,那个在维克镇生活、画画的法国人。维克镇的居民至今有许多人与他画上的人物长像相似。使他那时代的人物在历史的流程中仍然流传着。而那些瞎子琴师,代表下层人生活的现实主义笔录,又把我带入了人类的进程之中。画中所体现的苦涩与沧桑感,表明了一个艺术家心灵深处对于生活的关注。他的思想和情感,都在那些画布上清楚地写着。同时,也写着他本人的生活与世界观。

这不由使人厌倦那些表面上精到或者疯狂的这个时空里的艺术成功者。他们把对于一只家犬的热情演绎为富有装饰意味的大幅表现,将传统水墨的笔触以西洋油画的形式加以演示,于是换来大把大把的美金。将自己那些原本具有神圣的人文关怀与现实性很强的批判笔法,变成了以画易物的手工艺产品,并且垄断了许多美术学子不明或肤浅的成功意识。当然,这又以另一侧面反映了美术爱好者作为茶客时肤浅的偏见。

想起拉图尔是因为从那些画里,看到了与自己心灵感应相同的生活状态,即平民生活的艰辛与无形的剥削所支撑的资本世界。当这种左倾的意识从茶桌上被唤起的时候,艺术的作用就显得更加需要定位的选择和技艺趋从的向度。一个带有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和角度。

心灵的冲击被锁定于某些年程之内。我在这秋日深瑟的沉郁之中,面对自己纷繁的生活和存在的压力而进行这种形而上的思考是否有意义呢?抑或又是因为日子寻常,死水微澜而悄静而不满足?矛盾对于一个人是无所不在的,偏见带有它特定的力量来打破这开悟后的玩空而寻找空中之妙有?妙有。喜悦和烦恼均已被埋葬后的妙有。妙有是实像与虚无转换的结果,即阴与阳共在的证据。我们本不该想得如此繁多而又空空如也,但我们的根性是在一条永恒的路上寻觅,无始无终地履行着某种义务与职责。

而此刻,对于这些百年的银杏树,在我神致不清,身患恶疾,呼吸不畅的时候,它们的光合作用当然能产生足够的氧气而与我交换,无形中调理我的体魄与精神,自然也希望教给我应事的方法和面对危机的勇气,更换我积年已久的恶劣脾气。因为,有时候,我以为这些古木于天地之间,历史更改,社会变迁,采日月之精华,说不定早已经修成禅定之功,诸多事理,不言自明;以它们的风姿、气度、色泽、果实,为都市尘嚣内的人们,开释过无穷的奥诣,设计过不尽的禅机。什么时候啊,我方能够沐银杏之金叶而觉陪宇宙大道,或者奢侈地希冀在市井之中,成佛正果?其实我又是那样无所谓成佛正果。

话到此处,二号主人公我的准老婆也该上场了。我知道,要在这样一种文字之旅中把她描述出来多少还是有许多难处的。第一,我们之间不具有太过浪漫、离奇的故事,甚至还没有什么故事发生,就定下要一起生活的规则和要求。她是一本浅显的书,如同生活中所有单纯而朴实的人一样,无需做太多的讲述。美女的故事离这里很远,美女的激越与这个时代的市场手段——美女经济一样离我的苦涩还很远。青春是一种早已消逝的东西,而青春在自己的编码中还承担着的唯一使命是对抗。对抗!

我们是借助茶的荡漾而慢慢相互包容、融合的。我们原本该不是在同一条道路上面的。但命运的安排下有太多的交错,这样,我们就落定在同一个点上了。

像芸芸众生、祖祖辈辈一样,我们被生存设定,被命运指认,且要这样承担下去。也许,对比过往的诸多不幸,这该是一种幸运?但愿我们彼此,不被社会与生活抛弃。但愿我们懂得珍惜,并为此而努力。像林子里所有安泰的家庭一样,被普通的荣光所照耀,驱除旅途的邪恶与黑暗,去领享平凡的真谛,一直到死亡。

3

从什么时候起,我可以摆脱少年时代欲望摆脱的成都身份而还原到内心极为自我的定义呢?现在,怕是不成了,除非我变成另一种人,与这个状态毫不相干的另一种人。那就是对自己和一切从不敏锐而且顺畅地完成自我设计的那一种少数人。其实大家都是由极多数而蜕变为少数人的。在一个如梦的世界里,每时每刻都成为梦的基因而被红尘滚滚的涌溢而带动。如水、如尘,就是不如歌。当我的老婆说读我的文字十分难受之后,我就知道真实的质地对有些人是难以解释和更改的。因为日子堆积的负荷在思虑的底部是沉郁、忧闷的,很少像开心的情景剧将轻松的气氛运用,以智慧的能量演绎出来,很少。我们生在这个时代,这个惊艳、浮华、躁动不安的建设时代,2003年,我这不可多得的闲适与沉溺。

仿佛有一种病痛,病癌刚刚结束的疲软,叫人如梦如幻。我在等待这些树叶变得金黄,然后,向冷冬走去。冷冬里的温暖会带人去那些理性的地方。像蜷缩一团的肢体代表着某种内敛和含蓄,深涩的情韵十分可爱地打开温馨的窗户。对于那些嗷嗷待哺的心灵的小东西,会比较有益。比如,这种假设会对于我曾经构想的某些作品有关,就如同讲述自己妻子的故事一样,追踪那些将被褪色的记忆。比如她的童年、她童年的生活环境,山林蜿蜒的道路、煤矿、植物……;春天,夏天;隧洞、澡堂;运煤的火车和山沟里清澈的流水……

她当然不会被朦胧永远遮掩,总有些时候要呈现出清明的容貌来。她也会天真地歌唱,向往山外的大世界……;她的亲人——母亲、父亲、姊妹、兄弟、叔叔、婶婶……。有时候我看不清往昔的她,当然是看不清的。那个山里的矿区,也是在前些时候才随她看望其父而去到的。像所有平凡的世界一样,充满忧伤,充满耐人寻味的一切,又充满难以掩藏的苦涩。生活向多少人打开了绚丽的门户?不是所有的人都迎着鲜花和掌声而走向未来,走向大众,走向天堂,不是所有的人那样。缤纷的色彩、骄傲又高亢的歌声有时候只代表苍天与空冥的昭示而不代表生活本身。

我知道许多茶客都怀有对生活的奢想和对天地的敬畏,许多茶客也都默默无闻地充当着城市的闲人。与唐朝时的禅茶、与茶道并无纯粹的联系,而仅仅是生存于这个空间和时间里难以摆脱的处境。我们这个城市因为是茶事发展最早的地区,所以,这千年影响所形成的传统与风习,可能已经从生活中被剥去,而被剥去的,只应是那些与生活本身无关的争斗、利欲的陷阱。虽然人们并不能真正的触到这一点。

我知道独我的大义是一种向上、向善的选择,独我是可以顺从理想的一种内在品尝。在茶事的活动中,我们自由地处理生命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像自然的风物一样化为尘土而存在。散文的理序,在我的世界里原本是与人格一样体现为我的思维。写作,甚至是行为方式。漫散无边的自由以散文的方式注入过我的生活与艺术,而茶思的进程,在这个风习中自然的处况将埋藏更多的其他。比如技艺、人际关系、共同的乐趣、恩爱情仇、商业利益,甚至于正常的逻辑、普遍的定律……

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与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和眼睛一样。太喜欢观察,直到这种习惯在特定的处境中成为罪孽。当一个人丧失了幻美的感觉之时。留下的枯寂足以让这个人成为一个幽怨、幽怨而又无稽、无聊的黯然客,一个黯然的茶客。生活磨损一个人是点点滴滴的腐蚀。磨损的无形力量强大而从容,叫人自觉与不自觉地变成另外一个你。我们住在一个空间,负有道义与社会的责任,向心底本真的自我发起一次次冲击和挑战。挑战自我,挑战的目的是为了最后的背叛自我。而背叛,则源于痛苦的不能承受。

4

其实,我们都不想要承认自我,而且努力地掩盖自我,一生的努力有时候就为了掩盖。掩盖换来的是一种表面的获取,甚至会成为所谓真正的获取。我们不能在单体的向度中坚持,就必须投向矛盾的载体。我们的躯壳决定了这一切;直到我们都假设的另外一维空间,即所谓灵魂的空间。我们终于不可以叫灵魂与肉体谐和地运动,而时时在相互的磨合与撕扯的斗争中倍受煎熬。对于广大的精神领域,我们放逸的因子和气息足以探游更深的空间,在心灵的宇宙中无边无际地找寻。谁能为自己建立一座城堡的时候,或许谁就能在这邈无际涯的幽暗空间里得到暂时的歇息,为它不可更改的永恒,做出至善的准备。

这就使我的眼睛对外物发出邀请,同时又将它们轻轻拒斥,在这样的茶意时分,无论生活怎样动荡,脆微的心灵怎样濒临于崩溃的边缘,我都能放下一切尘土的份量而让自己得到解脱,轻盈地,幻望着轻盈与空寂。这也是全体的必然。只是我的闲适更让人明白这一点。人在幻化的时候生活并没有停止它原来的轨迹和速度,我们也依然演绎着我们自己。就像我们凭借着匆忙而无聊的写作来演绎一样。

在世俗中演绎,我们以自己的优秀充当着某个特定的社会角色。为了生活,我们职业的素养和能力带给我们生活的保障。这太妙了,如果我们获得某种“成功”,我们将得到更大精神上的升逸和兴悦,然而,我们获取的这个“成功”,又或许远远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升逸和兴悦。我们每天生存于技术,以术为依托而豢养着肌体,被肌体带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被肌体牵引着去完成“成功”的召唤和荣耀的“本份”。而什么时候,我们又能在规定的界面上成为最本质的自我呢?其实,我们生命的使职,也许仅仅是这种律秘而悲哀的找寻。

知识分子面临的种种态势,熟悉或不熟悉的,与人生相关联的种种变化,猝不及防的全部内涵,压迫与压迫有关的种种情绪,全部浮升于精神之上而掩盖着那些具体的细枝末节。我们感到了陷阱的庞大和深邃。生活的陷阱虽然并不是要毁灭和掩盖一个人,起码也是要封锁一个人。陷阱无所不在,有时候陷阱就是源于心灵的某种善意和所谓的责任。当我们放弃思考,精神的单纯会赢得局部的快乐和美感。我们的私邸却不一定真正达至光荣。追悔和遗憾会如潮水般滚滚涌来。而心灵的城墙,只是那些枯萎而高昂的思想。《站台》、《罗马新年》、《海上钢琴师》、《小裁缝》、《裘德》,我刚刚买来的DVD。这些电影都是从前的故事,在人们的心里蔓延不开的情绪所凝成的精神产品。还来不及看,诸多的烦恼轻绕慢缠。生活啊!这样重大的课题,如此清淡的生活怎能承受得起?!如此繁华的金钱世界,如此咄咄逼人的社会人生!死亡的快乐一直在那里等待,死亡的幽暗或死亡的光明,一直在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疼痛的却不是他们,无端地要求这要求那。那些平凡的生灵快乐而装满病变的身体和精神。赶不走的影子、笑容、一个接一个的要求。这些要求充满法定与道义的支撑,叫人不能为之使唤,成为渐渐被奴化的肢体。而心的力量。一旦失去了原来的冲涌,就只好衰竭。在莫名的地方向什么方向下沉,一点点地成为碎渣和垃圾!真是可怕呀!世界在宇宙中产生的一切都是可怕。世界上人类的诞生意味着原非宗教的诉语,人类是语言之外的存在和达成。而可怕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共性。

爱又从何说起?爱不过是走向自我满足的措辞。爱被私欲占有,并表达私欲。我爱你,意味着我要得到你,我要占有你。而不是我仅仅属于你。即便是我仅仅属于你,也必须,你仅仅属于我!爱的确应该献给上帝,献给一种非人性化的存在,广博而永恒的存在。生活在演绎爱,演绎和学习所谓的爱。人们学得很累,一种情绪归结为爱,于是一种枷锁缚住他们去认识真正的爱。

5

在向世俗妥协的同时也在向世俗靠拢,我们无法杜绝命运的看顾。秋日里,菊花黄,在街道的两旁总有些白如玉的花坛,盛满了黄色的菊花、粉色的菊花、深红色的菊花和紫红色的菊花。当一个人顺着街沿前行,所有的秋意都在眼前、心里展开,所有的萧瑟,满含了一种难于驱赶的惆怅,随空气里的微凉淡淡走来,叫人不忍释怀。不忍割裂生命的沉疴——其实,应该说是难于摆脱生命的沉疴。

与未婚妻吵架,与女人的小心眼斗争,挣扎于莫名的天遣与人际关系之中。女人的懦弱、女人的敏感和女人的武断、跋扈,无一不是两人生活中由她直接抛来的枷锁。你的承受有限,你的担忧从不更减,分手吧,分手,或者可以获得解脱。可是等到气息平静下来,她又显出明智的一面。女人是弱者,保护自己的手段只能是全面地驱除存在或可能存在、出现的隐患!那些她们相同性别的同事、友人等等。男女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大度与从容的女子、贤惠聪颖的女子往往归附那些地位、权势,或者真正伟大、优秀、成功的男人。普通男子,要承受比那些大人物更多的婚姻历险和情感磨难,这似乎是不可解脱的。不可解脱是因为你选择了这样顺从的人生,选择了平凡与隐忍、自律的道德。而即便如此,也不可以摆脱自私与愚笨女人敏感而自我保护意识过强的处事风格。这世上,数不尽的男人要遭到她们无端的猜测,即便男人已经十分谨慎地为人,小心地承担责任了。

终究,我只是一个读书人,天生怀有读书人的理想情结。理想主义也是一种附庸所谓真、善、美的神经,尽管多时我是不愿将自己界定为一个读书人。很难认清数十年来一个人从书本中得到的教益和由之而产生的障碍。“所知障”的积习叫我们不明白许许多多。理想化的神经早已沉淀到思想情绪之中。为人处世,不免寄予未来莫大的信耐,并以读书人自认的信念来充斥未来,充斥每一件事情。神飞天际是这种人无法摆脱的宿命。这就带来诸多不便,比如不关心身边的人,不在意眼前的人和事物等等。在生活中有时成为竞争中的弱势和具有人格缺欠。甚至,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罪过。这种罪过不承担社会法律的惩治也会遭受人类群体和自然律的惩戒。

我理解她的过去,并且,承担了她过去的阴影。她若甩不掉那些阴影,也注定我将受到那些阴影的折磨。有时候我胆颤心惊,害怕事情向恐怖那边发展。我尽了力了,我的幻想给予的能量已经有限,我的理想的光芒那些源于书本的人文之光也不停地参与了我对于幽暗的斗争。我不想向幽暗走去,向那些自欺的话语一以为幽暗中的努力足以让人成为人中之王的观念走去。那些文学的理想与我的生活无关,我愿意如此平凡、平庸,与世无争。只想同父辈一样完成人子对于生命的责任。我在向那里靠拢,我努力了,但是我能量有限,处变易惊。

处变易惊,处变易惊就容易更改自己的方式。就缘一个艺人在遭遇挫折之后,便会向世俗靠拢,世俗的温暖会带来转机。常常,我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艺术家,盼望过一种艺术人生。在音乐之中,画架之前,度过最宁静的一生。在画面的各种肌理、细节中逡巡、徘徊。思虑它们多种的可能和构成与色彩、结构、体积、空间关系的方法。我可以忘记烦恼,是的,绘画可以忘记烦恼。可以拒斥那些无形的压力和心理负担。难怪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有时是在绘画中被镇定、被康复的。梵高就是这样,梵高成了一个最辉煌、富有的精神病人。

她母亲就是亡故于精神病院的。这是她最大的阴影吧?我不知道她妈妈因为什么原因而病的,我不关心这个,我一向粗心。我知道潮湿、狭小而又阴冷的山雾之地,是容易产生不良磁场,破坏人精神细胞的。在那里,山城地界往南,靠近云贵高原的大片阴湿山区,社会主义主人公无产阶级专政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时期,山里的辉煌是山里广大煤矿资源带来的工业浪潮。工人们自豪地战斗在煤矿前线,把一个贫瘠、穷困的山地,建设成了一个现代化的生活小区,一个绝不同于落后的农业小镇的工业化大镇。这里应有尽有,虽然地盘不大,但与大城市也没有两样。这里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是闻名全国的煤矿工业基地。在省内,更是首屈一指的。

6

她总是在笑,仿佛世间只是充满欢乐。她充满无邪的笑意似乎没有来处,只是献给白昼的天地。她那些酣痴无谓的笑影常常在我的视线中变成一种象征,成为掩盖罹难与苦涩的秘密而又是唯一的武器。她不曾告诉我,也许她真的不曾知道,当自己出生之时。自己的母亲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妹妹出生的时候,母亲的病症是属于间歇性的。父亲对她两姊妹很好,在她幼小的心中父亲是一座温暖的房子,掩住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和明争暗斗。我不能想象的是,那些幽暗的阴影,来自于山岗上疯人院的种种平寂与不详的影子,是怎样引动人心中的恐惧投向更大的恐惧的。它们的恐惧是天意吗?是一个人前世今生不可摆脱的前因后果还是当人离开神的召唤而迷失于魔鬼的引诱?

在更早些的疯狂年代,我的母亲也成为生活的被逼迫者。是被社会狂潮的疯狂所牵动。她是无辜的,父亲也是无辜的。父亲年轻时风华正茂而且才华出众,他努力工作,从不曾意识过光环的权利下隐藏的阴谋。于是成了派系斗争的牺牲品而被下放到乡下劳动改造。母亲被押上批斗台成了阶级异己分子的陪斗者。一天的批斗会结束后,还拖着疲惫的身子被逼迫写揭发材料,揭发父亲的“反动”思想和行为。这样年轻的生命,如此脆弱而无辜,她怎么知道世界上有这许多纷争?她失常了,被送往疯人院治疗。但我幸福的童年没有阴影,我被最小的舅舅接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外公和诸多舅舅的看顾下,无知而单纯地生活,直到母亲恢复了健康,直到政治的狂潮荡过了它猛浪的一层又一层。

我长大后长辈告诉了我家中的不幸,父母却是笑说着调侃地一笔带过。我的父母是坚强的,我为他们自豪。当然,我未

婚妻的脆弱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的不幸给予心灵的打击总会留下创伤。这种创伤总是难免要在必要的时亥峨为阴雨的伴随,在思议的起伏中牵动脆弱与多情的神经。叫我防不胜防。而许多阴影,甚至来自于周围的亲友,人的怜悯与同情被另一些东西所取代的时候,人一定已经变得难以理喻了,属于人的共性被消磨。那他还是什么呢?是神吗?有权批判和处罚,是魔鬼吗?为了私欲有能力阻挠和引诱,隔绝人性的光亮?

我们只是神鬼之间的人啊!撇开宗教的艺术性不谈,我们心性的战场就决定了我们的此在与彼在,即可谓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天堂、地狱、人间”之间的关系所在。人力的微薄固然不能决定我们的此在,但人心的选择却最终可以决定。定力,这一佛学的方法,可成为选择之后动向的能量所在。这种能量决定了选择后施于此在、彼在,以及中间状态的持久与短暂。甚至是极至于超越与永恒的法宝。关于灵力的培养,基督徒是最为乐道的东西。在心性的选择这一刻也是至关重要的。心性的稳固和游荡,可以说是形而上神学范畴的重要课题。坚持与虔诚,固然是唯一的方式,坚持与虔诚也会成为痴迷与偏执的雾障。而宽广、宏大、虚远与明亮的信力,往往出于心性最终的立场。故此,有人说永恒是天堂的召唤,人说地狱是成仁成佛的道场。

茶诣间的体验深邃而虚旷,我有时以道的自然为法门,有时以佛门禅修的内在追寻为指导。有时,又以基督的灵力来引动生机的感悟。我相信基督的“拯救”与佛门的“渡化”是一个东西。只是佛法更见智慧与宽泛。而基督偏强执意显示的苦心到体现了神力切世的激进。道的从容自在,教导人自强自健,对宇宙万物的认知方法,却又充满趣巧的快乐与自在的真谛,叫人不能不服膺于古人的智慧和千年来人类本性中光芒的珠玑。道家称“得道”即“合道”,并以内修的方法找寻“真我”而最终“羽化”升天。佛家以更多的法门通透人间、宇宙机理目圆满自我而摆脱轮回走向“净土”。基督徒以祈祷培养内在灵力而最终摆脱人世迷惘、困顿等苦难而升入天堂。它们无疑都教人要建立一种人与自然,或者称人与神的正确关系,达成有效而完善的人世关系。

7

茶趣主宰的思绪是无限的。无论以自我生活、家庭婚姻、天地哲学、宗教、商业、艺术、军事为引子,都可以导入单体的寻觅或是多人的讨论。以之遮蔽心灵的幽暗也罢,触发生活乐趣也罢,均是有益的。灵的指认是灵的无形,隐微是它的基本特征。在隐微幽显的领域里,灵的安谧与穿行是很难在常规的存在状态下找到踪迹的。它无处不在,与中子、原子、中微子以及各种射线、波频是一样的。翻过阳性世界的显像存在的界面,那阴极的一面。又多么庞大而完整。应该说阳性世界即正极与显像世界是一致的。这种存在被科学证明多少年了,相对论的诞生,反物质理论的证实,与古老宗教与哲学的感应经验是一致的,具有相同的归附性。而人语所带来的误差竟产生了诸多的争论甚至发生无谓的战争。战争不仅起因于掠夺,战争还包含着强加。

哲学也罢、宗教也罢,都免不了强加。宗教之于人们的强加更是明显。有时候善意的给予会变为强加。这时刻显得邪恶。甚至根本就是邪恶。邪恶往往披挂着最美的愿望施于人强加,让人的大脑细胞和大脑活动洗劫一空,重新装上他们以为的美好。而他们从来无知地履行着那些披着美丽色彩其实已经被奴化的愿望,不停地进行骚扰和强加。宗教的强加便是牵引那些狂妄的灵魂参与了天地和谐中,凸升上帝之名号而施加侵略与洗劫的,其实是源于魔鬼的强加。要人们像他们那样接受控制,接受他们自命为唯一的真理。当他们遭到挫折,他们说是真神的考验,当人家遭到灾难,他们说是罪有应得。他们杀人,杀害同类,说是真神赋予他们权力,是服从真神的旨意。他们杀人说是罪与罚的权柄因他们的履行而显出神的光泽!

多可怕啊,还有什么比打着神的招牌四处滋事的家伙更令人讨厌?脆弱的心灵因着祈祷和忏悔的心理暗示而产生幻觉,把自己的情感培养出一种自以为涨满灵光和神赐的暗示而又翕不出真正的力量来改变什么却非在强力意志的左右下去改变什么,疯狂地传播虚假的“博爱”和“仁厚、朴质”的情感。那个“爱”是独立的。仁厚只是针对本团体,质朴则体现为不经大脑过滤的虚妄。心理的暗示总会成为一切的一切。紧张开始和幽默结束、或者痛苦的永不满足。天堂的幻影是最大的诱惑啊,这比金钱、比名誉还要显示出份量与珍贵。人一旦获得去天堂的车票,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人间乐趣呢?信徒们是否应该放弃眼下的一切走向永恒呢?永恒哪,永恒的召唤力大无边。

茶趣主宰的思绪是无限的,就像茶碗升逸的气体能无限地邀游。在尘俗范围内,茶客会显得茫然与平淡。这比尖锐地指认和找寻要轻松多了。所以我总是选择放弃思索而回归到平寂的茶座上。但谁又能保证想要这样就能够这样呢?思想速度从来难于追踪,人终于会有无法承受的那一天。像你一方面要承受来自自我内部的幽暗,一方面还要去帮忙化解生活伴侣心中的黑暗。那一天最好别来,如果来了,我就会疯,或者选择圆寂坐化、或者迎接所谓“圣灵”的充满,让自己成为一个越来越少人味的家伙,或者,就是不知来去的死亡。

脆微的精神与所有的人一样的脆微。想到自己的枯萎和寂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有那一天,都不可避免,早在多年前就在心里有所准备了。幸福如果不常在身边,痛苦会麻木人的心灵。叫人行尸走肉地活着,了无意趣地成为人类的粪土和渣滓。这也没什么,因为内心幽暗的影子太多,多得不计其数。一个人必须承受生活的左右,也必须承受源自于生活的压迫。自我放逐的目的是放逐自我的幽暗与邪恶。

可谁又会在茶诣间徘徊于那诸多的不便呢?谁又会体会茶诣隐藏的放逐和归遣呢?

8

心灵的自由空间,是心灵里自由排布的精神世界,占据着整个生命而被物质体现的外部空间所遮蔽、掩盖。因之会让许多人忽略它的存在,忽略它对于自我的存在。也忽略它对于他人的存在。朋友之间、夫妻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莫不如此。大众化的认知律和认知本身并不能替代那些偏异、独特的精神。而精神世界的功能却往往随同精神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外在体现,以至于对思想的牵引也产生不同的结果。

“圣灵”的宣称者当然自足与自信地称自己为唯一的,所以凭籍自慰式的唯一去要求他人,侵袭和骚扰他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自由。“圣灵”的“充满”者往往思维混乱地阐述“爱”、“拯救”等看似高尚的理念而绝少奉献自己的利益去证明这种爱与拯救。因为他们的施与是有条件的,必须是同他们一样的信徒,一样的“圣灵充满”者。他们其实渴望一个神力给他们想要的一切,包括名誉、财物、世界、甚至是对他人的自由心灵的占有。佛徒是反对神通的,佛告诉

我们万法皆空。他是一位老师般的觉悟者。空性乃是宇宙的本性,道家说无中生有。所以在产生人格化的“上帝”之前,天地是空寂的,混沌都是空性后含有运动色彩的状态了。空性显示着一种科学性,因为万物构成的最小单元到及至时,该是没有。分子原子、中子、电离子,再往下分解,无穷的分角郅寸,相对于存在的应该是不存在,即空性概括与包含的一切。如果上帝的灵是存在的,也是从无有的空性中产生。道家故而可以称“无极生太有,太级生两翼,两翼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从而生万物。

自由的心灵是凭籍灵的运动而产生思想的,自由思想是波,从来是不愿被某些组织团伙、教会的约定而放弃它自由的波荡的。他们也限制不了。甚至限制不了自己。就如同神性一样。早在十八、九岁,我就对“虚灵独存”这个源于拳经上的词汇产生了兴趣。那时还去庙中问过和尚,可惜他徒具僧人的外表而没有深切的体验和觉悟的智慧,他不能回答我。“虚灵独存”在拳法的精神体验中,是对于内在思绪和情感的集中与“忘我”。

心灵的自由许多时候又与眼光的自由相随。当内外相辅相契,一个单一的视点被环境改变,视网膜呈像时牵引神经做出反应,使心灵划破一些固有的视景,看到更多、更新颖的世界。而自由心灵的被动呈像,又多是在身体的空间转变而产生的。一个茶客,生活的双重承受者,在主动的选取与被动的接受之间没有隔阂,他被时间推动向前行进,在地理的坐标上点下许多。诸如对于地图的点析,成都、大连……那些思绪如尘埃落在了成都的昨天;那些思绪又穿透厚密、遥远的空间继续延伸着在大连海滨的某一个宾馆内。我出差,办完事,躲回卧房睡觉、喝茶、看电视。现在又继续书写这些无聊的字句。继续我依然没完没了的人生。

四川的著名品牌向外发展,从内陆深处来到这古老而新锐的大连港湾。大连,“战国末年,地属燕辽郡,秦统一后属幽州,东汉三国时为辽东郡沓氏,汶县属地,南北朝后被高勾丽所占,后历经唐、宋、辽、金、元、明、清各朝代,至1894年甲午战争后,被日军侵占,1897年被沙俄政府占领。1904年日俄战争后,日军重新强占了大连,统治长达40年。1945年日军无条件投降,大连市回归祖国,结束了长期的殖民统治。”

9

关于这次出差,能记下来的东西不多,只是大连冷冽的空气十分清爽。我们对这里的感觉还算不错。一个贸易港口,海天一色的港口码头浪漫又豪迈。白天办完事,就与几位同事上街逛去了。女交警在风中如雕塑般指挥车辆运行。而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时刻,城市里显得阴冷,狂风吹得人头皮发麻。乘16路公交车从一个广场伸向另一个广场,最后到达最大的星海广场。那里有一本书,巨大的书,似乎要写下大连的历史。而从书的缝隙向外垂直伸长的是无数个脚印,有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市长的……它们记载着大连城走过的历史。

晚上由合作方宴请,乘车半小时到大连郊外某渔港吃海鲜,丰盛的酒宴叫人迎接不暇。这里有丰富的海产品,也有北方人特有的豪爽与朴实。但我内心的阴郁却不能通过热闹的场面加以化解。在人众之中,那种多思的习性会叫我想起那些尚且吃不饱饭的穷人,并不是对豪奢的吃法感到不满,而是对自己的寒碜头晕。当我们宴毕上车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些酒足饭饱的朋友中,变成了一个怪胎,多思的疑虑和自奉的尊严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内心反映。我感到像卡夫卡,在一种自我的喘息中与陌生的外界周旋。自我的封闭出自于飘逸得够远的恩臆和性灵的哲学。它们并非什么好东西,这种忧涩的内质将一个人变成了一种旁观而冷漠的绝缘体,同时又被什么神秘的东西重重压迫着。

茶客的命运却还是好的。这总比那些狭隘的心灵与肤浅的目光要有趣得多。写作施于人的快慰当然也有自嘲。而自嘲的凝固体则是一个茶客随时可以保持的安恬的外在。他可以出入于许多地方,但他的安恬却一直神异地向诸多地界蔓延。直至超乎于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由上天注入,被生存唤醒的。这是一个奇妙的话题,哲学的定义通过它而沿袭着思辨的讨论。就好像我们被生活簇拥,在纷繁的城市里左突右撞,要想发现一件价格公道而又符合审美的时装一样。有时候茶客无须为自己设定一种目标。甚至无须去关注形象。茶客只是茶客,在成都是一个物质的茶客,在大连就只是一个茶客的符号。

我被哥们儿的朋友唤醒,她十分热情地要为我引路参观大连城。如果我要为家里买东西,她愿意领我去逛商场。作为四川人,嫁到这美丽的海滨城市,自然有她自己奇异、特殊的经历和往事。我无心去关心这些,我原想看到的古建筑今天没有,就由她带去了后来新建的俄罗斯风情一条街。阴郁的天空,带着清冽的冷色,在这一条“风情”的街顶,布施着一层稍稍可以联系的气氛。我开始购物,为老婆买了来自西北利亚的毛皮手套,为兄弟们买了几包俄罗斯香烟,为自己买了著名的伏特加酒。然后,天很快黑下来。她领我进入了大连最新、最大的“百年商城”,这幢大楼是为纪念大连建市一百周年而修建的。

我们被置于玻璃与钢架交叉的空间,这种空间注定成为人类的生存空间。这里有丰富的物品、服装、饮食、娱乐设施……,我们有被玻璃割断、被钢架带往天堂的陌生吗?我们被玻璃分开,被水泥地陶瓷砖和钢架、铁栏分成了游弋的蝌蚪。我们被时代占据而不是我们把时代占据。这里的人们都衣着整洁、气色浩然、欢跃,充满着为人的自信和成功的骄傲。浪漫,是一种带着生命活力的青春色彩,他们都有,似乎生活赐予了他们更多的发挥浪漫情愫的可能性。而不是像我,像卡夫卡一样与外界无形地隔绝,自闭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精神状态或精神游戏之中。

然后我回来了,回到成都了。航空管制使我们晚到成都四个小时。很难理解航空控制的真实含义,但毕竟在机场酣然入睡,又被午餐的盒饭撑饱了肚子。无忧无虑地渡过那难熬的时光。茶客没有不解的疑惑,他只是想安然无恙,在生活的每一刻感到圆满的自我。这种满足的感觉会让人感悟到成佛一般的快慰。并且在天地之间变成一尊自我的佛。然后,再寻求定力的帮助,将这样的安适长久地延迟下去。还要在这种安适中,去应付尚未超脱的躯壳。凡尘琐事,饥饿问题,职业竞争、家庭纷争,男女之分、文化与科学、道德与法制法规……

10

把自己撕裂,然后感觉不到痛苦,然后逐渐平静。不期望被毁灭,也不期望被拯救,他们是一帮失意后似乎还有所坚持的家伙。我时常头痛,时常找不到自我,时常对享有的一切完全地无能为力。这是大道,大道的精神不仅是君子的健行,大道中也含有推之不去的阴郁和忧愁。大道甚至也完全不同于美感,压根就不需要美感,需要的只是遗忘。千百年来,遗忘这个宝贝掩藏了许多宝藏,叫它们埋入时间的黄土吧,叫我们的城市在平淡的光色中

处于安宁。

把自己撕裂的感觉有时候是快乐的,这种病态的分割潜藏着生命的否定。没有人能从中走出来。对吸噬毒品的灵魂这是大地上狰狞的邪魔隐藏于人性内部的力量。我们没有抵御的能力,因为我们被诅咒着。痛苦有时源自于一种看似高尚伟大的义举,而反过来,义的承担十分沉重又十分辛苦。在阴涩之间,阳光有时候显得珍贵。成都冬天的阳光尤其显得珍贵。我们丢掉了自我。反而被生活的种种烦乱所牵扯、所左右,奴隶般听从于这个生活。矛盾的光明填塞斗争的残血,如红云飞逝在天空上。

而这时,银杏的叶子是安谧的。银杏代表着古老的知情者。它们对人类活动的桩桩件件无有不明之处,但是它总是沉默,无怨无悔地沉默于人们的喧哗、纷争中。它们让自己的皮,有时也裂开缝,露出金黄的肉体,被空气腐化着,要向人说明一种存在的尴尬,存在于良知、道德、仁厚、忠勇、信义、谨慎以及忍耐种种。那些富于革命的宏声是伟岸而快活的,只有时机从沉闷的漫漫长路中醒来的时候才会发生,撕裂于存在的饱和与稳定之中。

让背,朝阳。成都冬季的花花儿太阳,裹噬着困倦中的楚涩,一直朝心灵的窗孔透来。虽然如此,却不能彻底打通困难的鼻道,让呼吸不带血丝。鼻黏膜没有被破坏地舒爽地吸进银杏树吐出的氧气而呼出肺腔里的二氧化碳。让生命静静地、静静地感受阳光。让地面上金黄的银杏叶子充满深瑟的诗意。就像我们要沉吟的句子,诸如“地面上的落叶泻成什么什么的彷徨,空中的流云浮过什么什么的思想……”一样。

我不想写作,但能理清神致的方式只有写作。可惜这也不能算作是写作,因为写作总有很强的指向性、目的明确的归终,而我没有,只是随手的顺记。这是一种十分奇隆的状态,伴着我饮茶的时刻在本子上匆匆流动,向一种似乎可能出现的地方划去。这也是无聊的,因为这种过程记载了私下的、却又被漂洗过的思议,不能真正地反映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是痛苦与之相伴的结果,才让笔触无羁地流窜,被带到不着边际的远方。这真的是一种痛苦,一场病,一种被撕剥的感觉,而不是,爬向荣誉的殿堂。

我们总之无法逃避自己,这一切都是天意,这一切部无法躲过。是定数的定数。当然,我们可以勉力而为,让自己超越时代,超越生活,梦幻般凝成于一种角色,一种零空间设计的存在。我们是被设计的,被指示了。渺小的生趣是病丛中奄奄一息的喘息。所谓的阳只是打在头顶和身上的骗局。这个骗局如同天网般庞大,生命的每一秒钟浸透在肉体内部,兴悦的因子全然只能充当一个意志的走卒。它以为这是对的,其实仅仅是可怜的玩偶。

你就是你自己的玩偶,没有什么因为,所以没有所以。等你明白过来,生活真实的构架框定了你的动作。你已经无力自拔,要么去选择死亡。而这是罪过,大多数茶客是幸福的,有时候我也感到幸福。但是你感到自己被监控,被生活的道理和公共规则要挟、所指正的时候,你又会感到恐惧,莫大的恐惧心惊肉跳。你逃不出这个祖辈们、灵魂们、上帝的魔掌所安设的棋局。你在自己的死亡中跳舞还以为是在一个光亮的殿堂里跳舞。

成都的冬阳是美好的啊!正是这唯一的幻美可以达成人的思虑,从一个撕裂的躯壳中站立起来并开始徒劳的远征。我们甚至无法去算计未来和生活的规则就已经有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你监禁,而狱典,正是那些亲善的目光加上所有无法逃脱的烦恼。我们认输吧,我们无法战胜敌人。因为,他们其实全部都是至亲至近的人!与我们分裂的细胞连成了传统的血脉而唤醒了历来正被诅咒的血脉。

11

自古禅茶一味,饮茶即是参禅。这里相似或一致的特征在于它的“本真状态”。禅宗以相对、相反的两面互为依据,包容、转化、浑然于廓的路子,要把人带出自建的监牢,进入一种无分别、无差异的本真状态。我们也似乎在茶的行为中以无意识的方式进入这种状态,并在这里找到了欢乐。禅茶一味,东方的神秘是东方智慧的源地。我们其实被它们包围。而又在时光的穿梭中零星地看到和见证着它们的存在与妙好。并且,从中找到解脱自己的方法。

嗜好禅宗的塔皮埃斯说:“当形式没有决裂的时候,就没有真正的艺术。在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面前,观者应感到一种必须进行反省和修正自己概念的需要。艺术家应该给观赏者揭示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局限性,并给他开拓一个新的视野。这是一种人文主义的事业。”艺术家是一些具有革命性人格的人,最革命的破坏者,往往成为最成功的艺术家。所以,圄于这个圈子的艺术家也向这地域的艺术生活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并产生相应的影响,载入他们自己的历史。但真正的历史,又并非这类余波式的地方革命。

而且,这里的革命还延续着一种火焰的余温。到了必要的时侯,它就会以一种形式展现出来。比如昨天的朗诵会,朗诵的诗人们都身负了一定的道义和责任,他们要建设一种内在的精神,同时又与这个世界发生自然和必然的联系。他们注定要打击一些东西,与陈腐和黑暗的人性作决然的斗争。这种斗争在作品中是幽隐的,有时也是公开的。它的公开性取决于作者对于生命、信仰、道义和手段的选项。其目的是反对或颠覆某个领域、某种制度以及某个层面的顽固势力而达至通和与新生、进步的状态,先进的状态。

这种朗诵会内涵了一定的张力,其能量反映着一个城市的文明与文化进步。同时,这个进步又是个性化的,群体所依存的一个至高准则,源于血脉与基因的天赋。诗性所指向的地方是对人性的超越和文明的归附。这些东西包含着丰富而又奇异的内容。在可能的空间,它们是停滞与凝固的,而在动感的空间。它们则是永恒的。这也是某种灵力的结果。对于此种猜测,我们说诗人是奇妙的,但不是说诗人就至高无上。在诗歌领域,它们的价值可以被十足地肯定,但是在其他空间,诗子们的行为同样要遵循社会的规范。在这矛盾的同一里,诗人、人,相继的过程呈现出丰富的内容。

有时候也会发现自己的奇异。这种惊喜并不亚于对世界某些事物的发掘时所产生的惊喜。当一个人发现了自己的独立与奇妙,也就发现了某种美妙的东西。像这样流离于纷繁的思绪而又在匆忙的生活聆听那些含有乐趣的流彩,自然是让心灵得以舒展的一道桥梁。奇异的人做出些奇异的事情,让自己吃惊,也让自己发现生命的变迁,同时,又在习惯的影响和现实的逼驱下感到无奈。一个人流佚自己的思想,某一刻幡然醒悟,与极大的痛苦发生过战斗;最后的此刻是平息,是料所不及的宽慰和安详。从影子中走出来,是一种解放。

每个人都像在等候自己的解放。解放驱使某种既定的目光笼罩人的生活、恩想和行为、言谈和举止。禅的随意性伸向自由的灵。自由的灵,它不是被指认和诅咒的灵,它是安详自在、飘逸而宁静的。革命的目的是对那些灵的暴动,带有破坏的性质;建筑则在于荒原的纵深处有一些

坚固的支撑。对于灵国而言,它们是必须的,所以诗人们的聚会是必须的;诗国外的灵符也是必然的。所以她怀有反叛和自保的言行在我的身边溅起浪花,惊惧了我固有的和谐而要求建立新的和谐。

她身边没有幻化的游影带以强大的力量吗?显然不是,她的过去教育了她的今天。在幽暗的地方,那些山影具有曲张的魔力和邪性。很难说那些人会被山影庞大的幽暗所吸慑、所笼罩。但是,却必然有些人会在幽灵的侵扰下长成他们成年后的性格。担忧、害怕、恐惧、怀疑,都是不可躲避的阴影。如果是长期侵入肢体,则一个人的生活自然要显现出非健康的状态。正如我,要显现出病态的触角而写下字句,同时又在病兆的残躯上活跃着要求健康的欲望。

她的故乡是偏速的,这在前面我已经讲过的。面对那阴湿的山地,无论谁都不会认为世界的庞大,用强健就能填充它稍许的幽暗。况且,那些幽影是以无形的方式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她会害怕,她回避,为的是逃避心灵被幽暗的追捕。这种逃脱于是以她意念中的敌人为借口,而敌人是女人们天生的彼此,甚至是女人的美妙、漂亮、体态婀娜、气质超群、才学俊逸等等。女性的世界多么复杂。我的禅,是暂时参不透的。

12

有一天她梦见那些山影。矿区的煤黑、混乱的瓦房、死人,混乱的死尸。惊魂之中,她拾起一块砖石,然后向幽暗的屋宇点去。砖石指处,升出一道红光。她一点一片,然后整个空间都亮了。她醒来——被我的噩梦唤醒了。而我,却梦见狼群,残酷的狼群四处疯涌。在我就坐的桌下,它们的毛和利舌接触到我的脚了,我大叫着,惊魂未定,我醒来……啊——啊!但愿,但愿她的宝石点亮的空间照亮的是她的心房。这样,我也便不会害怕,不会再有狼群桕逼。

当然,这只是希望而已,谁都料不到自卑心引起的不自信会变成对亲人的不信任。这种阴影时有浮现,在她,仅仅是一次浪潮或渊薮的显现。在我,则成为难以填平的沟壑与幽暗。这种东西挥之不去,骚扰着平静的生活。当然,我们并非不幸,虽然时常会有“不幸”的感觉。就像托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没有一个完全消沉和失去个性的人(即使是失掉常态或被扭曲的)不以各种形式表现出“冲破”传统等级形式的行为和思维的个性。因为我们的个性和“冲破”的能量,才有一种自我拯救的方便的门径。

谁知道门里门外,让人顺畅走动的空间有多少。这本身并不秘密,最大的秘密是首先要学会不再要求别人,即便是自己的亲人——当他人为公共承当责任和履行义务的时候。充满斗争的世界无处不在,而最为深刻的斗争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发生。当潜在意识产生了一个矛盾压力的时候,内在的生机应该得到激活,通过内在力量来承担、分化、消释和平衡那些并不和谐的东西。幽暗、邪恶和毫无趣味的东西,莫名的担忧和捕风捉影、肆意的怀疑。

这些东西也这么折磨她身边的人,尤其是我。然而正如前边我说过的那样,独自的生命尚且属于被分割,被陷害的,又况且是两人以上的生活呢?现在,冬天的风正在加紧,四面如楚歌般变得阴瑟起来。好在有时候冬阳高悬,成都的茶客们便会云集于茶铺。尤其在家外不远的白果林,纷飞的银杏树金黄而充满飘零的诗意,铺满一地,又从枝桠上纷飞而下,在凉风中显出迷人的姿色,让人的情绪为之一振,好像枯寂之初的活跃,竟是那般奇妙而骄傲。可它们唱的歌,未必就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普通的生活是由老百姓来体现的。那些处于社会上层的人们,他们志向高远,要救民于水火,或者私欲极强地要逃离自己的平民生活而跨上上层的、精彩的、与众不同的、梦幻般的生活。他们没有错,而且正代表着某些百姓的愿望。这不仅是一个不堪负重的时代,而且是一个可以承前启后的时代。每一个人,都在自我与社会之间寻找契合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虑和准备,并且我们在脱离自己旧迹的时候,也在蜕变,在脱皮,被四季带向生命的远方和生命的彼岸。

她也会走向自己的彼岸。当我把她从怨鬼的阴疑中带出以后,她缓慢的变化取决于时针的走向。她中邪的时候,河边阴湿而幽暗,女鬼附上她的身体,挣扎不解后她就呈现出可怕的怪象,她像鬼怪一样伸出双手尖利而僵死的爪子。病理学可以告诉你她患的是臆症,可为什么是她?她内心的阴暗张开,怨鬼的幽灵就能够选择她。那一阵阵发麻的皮肤总让人感到恐惧。她的声音也变得粗糙和恶毒。七月的黑夜是阴凉的,但七月没有让江边的水蛭涌上岸来折磨良人。她没有准备,谁都没有准备。那为情所困的女孩才赴水而死,久久不曾离开那个宽阔与沉幽的江岸……

那一幕总会在一些时候出现,叫人对生活的黑暗产生恐惧。英勇的思想不能消除那些恐惧,而恐惧的幻觉是人的意志与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本性。艺术的使命是赋予生活以光彩,而思想的深度又往往是艺术对于生活的揭示和指正。我们无法背离自己的使命,无形的使命让我们走向麻木与痴呆,让迟钝阻塞灵敏的神经而变得愚顿。我们总会在必要的时候发现自然的点拨和力量的抵达,就像我们曾经面对的那个幽怨的鬼魂,就像我勉力地把她背到了镇上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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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不自信?因为她是个弱者。她普通,甚至过于平凡。她没有受过真正的教育而培育过强健的心灵,她的平常远远胜过太多的都不曾被学院漂洗过、镀金的女子。虽然有时候人们会说社会就是一所大学,工作单位就是学校,但那仅仅是一个概念,提供给人们一种精神装备用以打开智慧的闸门以及依凭生活的经验来传递给个人一种实际的教育。不自信往往也源于盲目自信,向世俗和社会规范挑战,最终得到惩罚。没有足够的聪慧让她躲开来自这里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生活中如水噬一般,点点滴滴烙印到一个人的性格和心灵之中。既隐秘,而又是显在的。

人们会固守某些属于自我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仿佛就是天赐。就像《海上钢琴师》那部电影一样,命运对他是公道的,那就是他的一切。他被父母遗弃在般上,被般工养大,从小显示出过人的音乐天赋;他在船上往返于欧美之间,也往返于梦想和自由之间。他在妓女、杀人犯、商人、小愉、政客等各色人等之间,演奏他的音乐,从不肯下船,从不曾登上陆地……;他的监守是一种莫大的自慰。就像许多小镇的在民,离不开他们的故所,他们全部的生活世界。梦想与之无关,自由、荣耀、金钱,各种的各种,与之无关。

茶杯有时候具有此种功能,我可以相信它的完整。我相信这个词汇的完整,无论是三套件的盖碗茶,还是瓷杯、玻璃杯,甚至是酒杯。茶同样具有漂浮的意志,这种道行是无形而奇妙的。妙觉的禅性正是它们的无限可能,开放的制度包含在它可视而简单的行为中。我们不妨让它诗意起来,就等于让它富有神秘的色彩。塔皮埃斯说:“神秘主义的绝对存在是隐藏在无可言传的彼岸,还是就存在于这个

世界之内?不是有过这样的传道:最高的智慧是在于懂得:轮回——生与死的宇宙——同一于涅般?”他又说:

“击中目标就是达到一种真正的空(空和虚无不是一回事)。这种空,是空净我们虚假的观念,绝不会导致远离世界,相反使我们达到理解世界,并和宇宙万物——从最渺不可测的星系到最微不足道的束薪——交融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也许并不难得,而难得的是通过这种境界去找出所谓的答案。因为,答案其实是也不是空的,悟空不空,乃是空净的妙空。所以她的笑、骂、哭、闹、色、欲、情、狂、怨、恨,以及她的善、我的善,大家六根之中都是空净的妙空,是空净世界的自在反映,也是现实世界交融一体的真妙之空。于是,连她的“鬼上身”,连那些驱鬼的佛咒都显示着空净的妙有。

我们诗意的妙有,是揭示着奥诣的趣味的。但是被生活蒙蔽,也被生活指认与抗争,被生活湮灭、收藏。那些收藏在存在底部的话头,那些显得可以的话语,被声音、节律传诵的起伏的意念与情绪,又怎么不是填充人空净的妙有呢?这样想来,便不再恐惧生活,“一切随缘”,就是废除执着而顺从大道的妙有和它们一起运动。而最终,我们也是在这个运动之中的,因果律是一个解释,为疑惑打开窗户的手指。

我们也有一种等待的狂想,具体的指认是关于物质财富的。这就对了,谁也不能丧失存在的根本。肉体牵扯的四周其实是被四围程控、操纵的。你不能脱离它,一刻也无法脱离。因此你会借助一些东西来要求自己在占有中获得超脱,如同物质成为了精神的基础。贪得无厌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上帝创造了这些被魔鬼控制的性灵而绝不消灭它们。在空净的妙有中,上帝是被人用来自律和建立道德法规的依据。人们太需要各种依据,否则便不会有人类的存在了。

14

有许多章节是重复的,却又无力摆脱,除非是死亡,是转换成泥土的芳香。未来的梦与今天多么一致,只是徒有的外形有所不同。今天人们谈论着萨达姆被抓,谈论着生态环境遭受破坏,谈论市政建设、旧房改造、城市规划、房价、车价……。留给生活的选择显然不多了。田园诗式的人生只是一种梦想,或者只是一种精神活动。我们生活在气氛之中,因为我们全然被他人主宰,被安排。我们获得的生存条件是那样有限,浮躁的管理者带着自己名誉的要求向整个生活散发着紧张的要挟,如若不从,就剥夺你的存在权利,让你沦为乞丐,或者是黑社会铲除的一只蚂蚁。

抗争是无用的,抗争的微弱将成为文字的墓葬品。我看到许多被蒙蔽的抗争,在牢骚的诗歌和揭露的信函里。我们不要想到逃跑。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跑不掉。只有适应,学会适应,成功地适应,才可以免除精神与思想的不适带来的恐惧和危机四伏的苦难。人们都是希望有一个与自然相适应的生活空间,房地产加强了这种理念的追求。他们把环境作为一个买点疯狂地炒作,惟恐自己的产品有违这样的理念。我们的居家被一种空前的冲动要求着,政府与地产商互为工具,加速着环境的改变。被要求的平民可怜地计算着自己将会为搬迁增添的金钱,被现 代化的进程要挟,要挟,一再被动地沦为俎上的鱼肉。

诗人是悲哀的啊!总有太多的琐事如沉铅般挂到诗人飘飞的心灵上。诗人也不能摆脱自己的平民身份。当然,有的人玩诗,不是为民众呼号,只是自己的审美愉悦需求。就像茶客们总是把茶当作一个陪伴而不可能咏之为武器。茶是需要安静的,这与骚动的诗心、激越的诗性是相违的。诗人自己不可以要求一切,就像他频繁重复的烦恼一样。诗人若是以平民身份出现在诗中,诗人就只能代表一种精神或是情感。酽厚与松淡,则体现着这个诗人的灵魂与生命的浓度,本质上与生命的价值是无关的。

诗人的身份是单一的,尤其对于强调诗人的纯粹性而言。复杂的诗人禀赋了单一的使命就被注以纯粹的圣洁吗?似乎是这样的,因为他要有的诗歌同时也必然由纯粹而单一的圣洁中放出光来,去迷惑、去吸引去改变和拯救与调整另一些人的、情感空间、精神向度和灵魂落差。这与许多职业的专业化要求有着一致的趋势。然而,在智慧的门厅里这种划分似乎不是那样理想。因为人群的复杂,标志着人性的复杂。拯救者担负的使命首先应该是被理想抛向人群与社会泥潭的自己。

茶客的身份是复杂的。复杂得足以毁掉这一复合的命运。它似乎已不能承受,像做诗一样对于生活不能承受。它又是多余的,多余到无可指责。它是名词中的名词,动词里的动词和形容词里的形容词。总之,它是可以的,也是不可以的;它是美丽的,也是丑陋的;它是人性的,又是兽性的。茶客在什么地方能被那些行为的准确指认折服或是界定呢?在我的笔记中,它就是一首诗;在我的画架上,是那些尚且来不及认真完成的画;思虑不完的商业性广告文案和促销策划的装饰花边——这也是蓉城的风景,十分必要的人文景观。没有错误也没有必要被作为有错误,它只是连接存在的某种方式而已。

茶客也是等待的,是永远不止“唉”地叹息着的。

另一些茶客是欢乐的,在别人眼里,我们可能也是那样的。心致安详就处于高昂;心绪低靡,就显得狼狈。我们都兼而有之。我则被自己归于茶客一类,在城市的浪迹中体现一种良民和淡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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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她分手只是吓唬她。女人过分的时候会让人万分厌恶地想要摆脱她。不信任成为她可以纠缠你和一切的动因。不信任取之于她那些不详和自卑的内心。如果不是她的神经质和对我与朋友关系间过分的骚扰。我也不会提出的。原本没有必要,因为没有必要,所以她的反应才显得让人难以容忍。毕竟不该以影响我朋友的家庭而达到实现她潜藏着的对于某个敌人的报复。她是不会承认的,所以据理力争,当仁不让,要洗清大家对她的冤枉。

我所承担的冤枉呢?她“敌人”的被冤枉呢?一个人心里只有自己的时候也只能体会到自己的感受,怎么会去思考别人的感受呢?只有自己的感受就等于世界只有一种选择,一个答案。她认定你有错,有罪,她不放过你,她要折磨而折磨她喜欢自虐的自己。怀疑,猜忌,怎么也不会知道嫉妒的魔力会摧毁一切平静与和谐,也摧毁爱怜本身。实施惩罚是无奈的,有的人必遭惩罚,早晚要遭惩罚。为了尽早去掉一些东西,只能宣告分手,无为而冶。

她当然是爱我的,我也在爱她。但我无法承受这没完没了的怀疑和骚扰。这是一个魔鬼,一个隐藏在人心里的魔鬼。它渴望被拯救,它太渴望被拯救了。但是它又不能面对人生健康与光明与温暖的一切,更不能适应隐藏在有形生命后无形的邪魔的化影。那些语言,一切平实生活中正常的语言,男女间正常的接触,都化成发着的因素,并凝固在她日常笑颜的背面。

于是我们大声吼叫,让一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她摔盘子砸碗,进行她的无理取闹,脾气显示着狭隘的极至。没有美,

没有温暖,没有礼节,没有理智,甚至没有人性。我必须揍她,忍无可忍,就将耳光撒到她脸上。她更加蛮横,更加得理不让人。男人为什么打女人,男人打女人就是大错,女人再不对也不该打,男人只能忍受,只能被时代的潮流欺辱。男人反抗女人的怀疑和找回自尊是男性恶劣的表示。男人选择鞭子是因为女人需要被鞭答了。

分手吧,分手吧,尚且可以保证各自的尊严和自由。于是那一夜自然是难忍的。优秀,优秀有什么错?亲和力,亲和有什么错?要遭到怀疑?过去的故事有什么错,要成为美好的愿望不能换来相应的理解,一切意愿就都是多余。我们彼此。也是多余的了。所以,分手吧,分手。我们没有必要背负这样的压力去生活,这个时代已经是万分繁重了。最亲的人不能知道最亲的人的心,以先人为主的念头来判定一个人,以判定后的要求来钳制一个人,那是多余而可怜的啊!漫长的未来要承受这样无中生有的评判,谁都会难以承受。好在我们可以选择分手。

吵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缘无故的吵闹。人类太无辜了,争论不休是人类自古以来利誉得失的焦点所在,夫妻之间也不例外。人是复杂的,复杂的程度与宇宙一样。人类没法让自己达到神的要求,没法变得温暖恬谧,互不信任是存在的前提,互不让步是战争的源头。信仰会发生战争,战争的胜利者会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信仰,如同夫妻之间胜利者的态度。没有共同信仰的两口子是艰难的啊,没有彼此的信任,没有宽容真正可怕。文化人也是如此,网上的争执会升级为打斗……

16

这种分手带有恐吓的意义。因为长久以来,我们至相好的第一日到目前,尚未有过一日真正意义上的分离。这与出差时的分离全然是不同的,极大的不同。相歇一晚后,她照常去上班,我则继续着我茶客的生活。那天天气不错,阴霾已久的日子突然变得晴朗起来。这似乎有某种暗示,告诉人的心里孕育了未来的松快。我也确乎回到了单身时的自由,就顺着蜀都大道向东骑车,像我往日那样去狮子山吗?天气极好,我就这样定了,于是向那里骑去。然而,在中途,天空忽然变阴了,太阳被一大片阴云遮掩了。

我决定返回,因为独在狮子山的冬日将是寒冷的,那样会对我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便沿着府河骑往西北方向,准备去文殊院小坐片刻。当我抵达寺庙门前,太阳再次高照,大地一片暖洋洋地。草草吃一碗面条,就买票,也不像以前那样对门口的乞丐进行施舍,就进了茶园。先是在禅堂外离石榴树不远处人多的地方找位子坐下,读那本《塔皮埃斯论艺》。我读不进去,旁边谈话的几位老女人声音特大,议论些家长里短扯人的耳朵。所以只好走开。在后边树林中无人的地方另外找了座,从房里端来两把竹椅子,依桌而坐,继续读书。阳光从树荫中散洒过来,在地面抹上一层光晕。

我意念中的东西被印证了,这并非昕谓的“他心通”。起初去狮子山时,就想过要约法国人李安同去,因为去年就常与李安在那里喝茶,各看各的书,各写各的东西。他也是文殊院的常客。我感到会碰见他,他果然出现了。我叫他,他就过来了。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姑娘,经常在文殊院吃斋,他要去找她。他见我在读《塔皮埃斯论艺》,就说:“没什么。其实很简单。”他并非贬低我的见识,只是带有西方人对现代艺术的敏感和权威。他说以前他也对现代艺术十分迷恋,阅读了大量著作,观摩过众多作品。后来,结果发现“没什么,其实很简单。”

他说:“比如我看一个宋代的山水。唐代的人物,我们看表面很简单,但是,它们的内在,其实非常,非常,丰富……”

他向我推荐Didi·Hobermar,Deleuze (Bacon),Damish的书,他说:“非常厉害,也许很快就会翻译成中文了。”

坐了一会儿,他问我:“你的姑娘怎样?”

我说:“还行吧。”

“结婚没有?”

“还没有。”

“她怎么样?”

“她总是对我不放心,喜欢吃醋。”

“上次我看见她头埋得很低,说明她很不舒服,有什么恐惧的感觉。”

我说:“是啊。”

“可惜了,她很善良。”

“是的。”

再一会儿,他说:“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一会儿我再过来。”

“OK。”我继续看书,气息厌厌,阳光斑斑点点洒在地面上,也撒在所有人的心中。

我打算回去了,就离开座位向外边走去。李安和他的姑娘在寺庙的白墙边坐着谈话。我向他们道别,他的姑娘卷着蓬草般的金色头发,但不是西方人。

在家里我开始画画,刚涂了几笔。小兄弟凌云发来了手初短信,约我去我家附近喝茶,我回答:“行”,便收拾画具出去了。我家邻近的黄瓦街有一片草坪,是都市中难得的安闲之所。几家茶铺生意蛮好,无论春夏秋冬,总有茶客汇聚于此,但又不是十分拥挤。我在那儿继续发闷,等我的兄弟过来。

很快,他就来了。我们谈起彼此的女友,探讨起这多事的人生。女人都一样狭隘,好吃醋,喜欢胡乱猜忌;大龄女子尤其如此。凌云的女友也是出自那个煤矿的,她们千里来到这个城市闯荡,有一样不安的心态。她们太需要安全感了,以至于把这种秘密演变成一种变态的情绪,并成为被自我折磨的根本。

我们相互把胸中积郁的来自女方的不理解和恼怒发泄一通,约好晚上一块喝酒。到了六点种的时候,就骑车去电视台接他的女友。那是一个化装师,矮矮的个头,蛮机灵的样子。我们一道去吃饭,喝酒。她建议我不要总打电话给她,要冷她一下。我想也是。然后她去加班了,我和凌云去茶房再次坐下,继续男人的话题。我们好像终于懂得了“男女有别”这样一句古话。凌云的女友加班回来以后,便开始打扑克,斗地主。最后,凌云输了几元钱。我回家时,还一直希望她已经回房睡下,自行车停在楼下棚子里,但是,一切都没有。

17

一夜无眠啊!我一直尖着耳朵听她的动静。每当大楼下大院门铃一响,我就总以为会是她回来了。有自行车,人声,脚步声,总以为会是她。但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尚且没有真正分开过,这是第一次。听从了凌云女友的建议,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她也该好好想想,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这是爱情吗?我满心都是气,凭什么要受如此的指责。如此的怀疑,如此的精神骚扰?!我明知精神层面的差异很大而怀有向善之心才与她交好,努力使自己变成一个负有责任的、社会化、家庭化的男人却如此不易,如此不被人家接受。我的错误是自己的优秀,人缘好,所以注定是一个“花花公子”。没法子,谁能说得清啊!

早上给她打电话,电话关机,又气鼓鼓地发了几个短信,然后打电话去公司。她不在。我开始担心起来。照她的脾气,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我去公司办完事,就出来找她。我想她总是住在朋友家里。于是去我曾经去过的她朋友的院子里问她朋

友的住处,结果没问到,又打她朋友的电话,都说不知道,她关机了。我想她莫不是想不开会选择一条不回的路,为了让我终生为她不安她会这么做的。早上我发现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一千元存款的折子。她或许会买票回老家去了?回矿上,她母亲去世的那个煤矿?……想了很多,也想到她没准会去那个让她“鬼魂附体”的河边?或者,她的生命就打那时一直被河里的那个女鬼控制着?通过她,到人间来寻求温暖,而一且不如愿,她就……?

我感到害怕,并不停地给她发短信。向她认错,告诉她我爱她,希望她回答。我在街上四处张望,希望能发现一点点她的线索。最后我累了,不得不回家,准备晚饭后再去找她朋友的家,一户户地敲门,总有望。家里静极了,气温也阴冷得吓人。平常祥和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我看着她留下的那些东西,突然感到这个人似乎已经不在人世,禁不住哭泣起来。刚哭了几声,电话响了,是老板叫我。于是赶紧下楼骑车赶去,并一边四处找寻她的蛛丝马迹。

这时我的心境稍稍缓和了一点。我想她是那样聪明的女孩,绝不会自寻死路。就在此时,我看到街对面电影城下橘黄色的自行车,坐垫上套着遮灰、避雨的塑料袋。这是她的车,我给她买的,只有她才有这习惯。于是我转过去,看清楚的确是她的车。我把自行车停下,然后到影城楼上去找,服务员告诉我放映时不能进去找人。我想着老板的事情,就用影院的留言纸写下几个字,夹在她车的后架上,让她一眼就能看到。我告诉她:“我终于找到了你,我去公司一趟,很快回来,请打电话。”然后我匆忙去了公司。

老板是为了夏天那个项目给我发酬劳而找我的。他鼓励我一番,让我写了收条,就告辞去了。我向电影院骑去,她的车还在那里。我把自己的自行车与她的锁到一起,然后又上电影院去一些门里叫她的名字,没有回答。我想她总会在这附近吧?就坐到玻璃窗边能望见外边她车子的地方等她。同时,给她的女友打电话,让她也随时告知我她的动向。女友说她已经给她来过电话,就在附近。最后,终于,我看到她在外面的车子旁边了。我急忙下去,脚已经麻木了。但还是到了她的面前。她看见我,她不理我,向楼上走去,我去追她,问她是否要看电影,她说她要解手。后来,我又陪她去她干妈家里,在那儿吃了点饭就回家了。在路上,发现一件好看的衣服,就从刚刚领取的一万元奖金中拿出四百多,为她和她妹妹买了两件衣服。到家后,一夜温柔,不在话下。古人云:“不是冤家不碰头”。

我告诉她了一切感受,她也说了她全部经历。她说是她最难受的一夜,她一直在睡,希望忘掉一切。她也想了很多,她要回家,她要去看看那条河。她甚至想要辞职,并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了。我却想:她那么爱洗澡,洗衣服,她又上哪儿去洗呢?……男女之间,真是说不清的。而我们彼此的心结,又真能解开吗?我不知道,天也不知道,以后呢?谁知道啊!人哪!人?这是我自找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没有人能替代这样的冤家。故事书里的人物,有时也会如此。茶客的命运与所有人的一样,茶客在领受茶客这个称号的日寸候其实有一种无上的超越,似乎与人间很多事情都可以无关,又与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有关。

下一轮的折腾,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下一轮的风波必然是少不了的。一个长不大的女人,脾气暴躁的女人,她的爱是一种获得与占有主义的爱,不是付出与宽大与容忍与理解主义的。当我意识到她的爱是一种爱自我的时候,我那“渡人”与拯救的野心立刻化为乌有。对于人群的间距和性灵的差异就万分沮丧与失望了。对生活的失望还是有很多时刻会成为现实,我们都是脆弱与不完善的。自私的爱不存在尊重,把它当作私人藏品,容不得别人有所染指,甚至是容不得别人倾慕的目光。而一个人的狭隘,如果没有一颗善良包容的心,这个人的狭隘最终只能导致彻底失败,从毁灭开始,到毁灭结束。

18

我在等着奇迹发生,但奇迹始终没有来临。也许人体血脉运行的速度已经被锁定,所以一脚受伤后的康复也只能在一定的时间点上才能发生一点点效应。脚髁的扭伤好得太慢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真要那样长的时间吗?焦急的时刻已经过去,我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已躺了7天了,依然不能下地。那扭伤的脚髁怕是内膜受损,仍不能承受我一百多斤体重的压力。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会儿睡去,一会儿在梦中游走,在梦中其实只有知觉在游走。梦的境地辽阔啊,如果梦不醒来,那我们在安然的梦境里大家都成了神仙。

我在床上躺着,聆听到很远的声音。那些偶尔传来的鸟鸣清脆而安谧,只是过于稀少。我听见楼层里偶尔传来的金属声响、门窗里瓷盆的声音、人语和隔墙外楼梯上啪啪的脚步、邻近学校里的眼保健操音乐、机关大院内警卫连士兵训练格斗的叫喊声、汽车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嗡嗡声、云层里飞机穿插的得意声,甚至,甚至能听到天外、宇宙中十分隐微的电磁波、微波的声音,也好像,能听到家院外街对面楼宇丛中白果林里的茶语、碗盏之声……。我这样躺着,离潇洒飘逸的茶客生活多么遥远。虽然,她在我床边的凳子上,放了点加了枸杞红、而目飘满茉莉花瓣的“老成都花茶”。

我能回忆起很多很多,比如在重庆的生活。虽说赵烨已不在重庆,而且由于车祸将头颅撞碎成了植物人,我还是会想到当年与他一起的那些时光。我们是夏天去看的南岸玄坛庙至慈云寺一带的老房子。我们有说有笑,相互拍照。把玄坛庙、弹子石、李家沱等好些地方都逛了个够,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他那时显得自然,无拘无束,青春和才华汇聚一起,使他那样健康、通泰,掩盖着他厚厚的自我。他还不能影响他人,由于纯真,他远离现代,与世隔绝,在真实的生活中竟然找不到发展的空间,他甚至害怕那个空间。

他是梦童,除了上课,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对山城那些此起彼伏的建筑熟悉极了,他把对它们的情感投射到画布上,用他并不十分奇妙、反而是显得笨拙的技巧表现它们:幽暗、沉淀的心灵跳动,窒息,而听得见呼吸的起伏。那些楼字,充满历史遗韵与社会灰烬的房屋、门窗、栅栏、石墙、阴影、人影、风筝、黑色冲淡与血液浸透的、以及幽蓝、橙黄的、紫褐、夹杂群青的,跳荡的笔触,记下的零星与破碎的意识……。那是他的世界,一个病态而诗意的世界。他在那里做诗,直接的絮语,描述他的生活的全部。

《守旧的情人》、《阿尔的阳光》、《荒凉的街》、《雾都》等等,都是他深入到平凡世界里最不平凡的写照。他写道:

走过“撑花街”

有淡淡的哀愁萦绕不散

美丽少妇有如黄昏的樱花

在深夜的静谧中花瓣独自掉落

而她仍像一个守旧的情妇

善于等待

——《守旧的情妇》

雨下着

他在地板上踩着一些天真的脚步

雨季里开始怀念很远的乡村

怀念从车窗望见的空旷原野

并对自己产生无限依恋

他终于在屋子里坐下来

在椅子上打了盹儿

就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安静的鸟

处于四周的雨,不停地下

——《雨》

那些善良而天真的岁月,痛苦与狂欢的地方。如今我不能动弹,躺在床头进行思念。就算我可以行走,也不能抛下自己,去遥远的苏州,守候那个曾经交好,一起写诗、画画、喝茶、瞎闹,一起迷迷糊糊与社会隔绝、一起走进考场,一起失败,然后被信仰分配,隔离,让他成为基督的羊羔,让我继续被魔鬼骚扰,成为生活的走卒、金钱的奴隶。让他天使的荣耀升起吧!让他幸福地浮在半空中……!

19

我不会走到那里,苏州;虽然我的表弟尚在苏州。我不知道他在那家医院,由教会里那一位被认为是他的新任女友在把他守候。据说他的父母、兄长全部入教,为的是在祈祷中让上帝赐予生还,重新回到这平凡的人间。又有说他的父母业已放弃对他恢复的奢望而由着他一天天在沉寂中邀游宇宙。也许他是对的,神与他最近。对他关爱有加,要让他早离苦海,荣升幸福的彼岸?我走不动,披挂着生活的沉重,我似乎也放弃了这个朋友。我没有办法,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硕士结业后,圣灵对他的看顾也另有安排?

也许,某一天,他会醒来,也许某一天,他停止心眺?说不清,大家都等着答案。玄机是什么?大家都被生活所迫,顾不上他了。他是在沉迷中静静躺着吧?他或许比所有人还要幸福、快乐?他的精神已经在天国之中?他去那里邀游,还会下来为大家传播真神的福音?据说他是因亵渎神明而遭到了惩罚。就像父亲说我是亵渎了他送赠的渔人们冥信的玳瑁挂饰而遭至的脚伤。父亲说海边的渔人看到海面浮起了玳瑁,总要下跪朝拜的。

我反对基督徒是因为他们用另一种迷信要挟自由的生命。大概我自由的茶客生涯会影响赵烨?所以他会大骂耶酥、上帝,在教会里公然挑衅?!他有时是冒失的,相比之下,他真的纯洁,无所顾忌。当然,他前妻李梅则认为他是因为过分的自我,对神要求过多不得回报而产生叛逆情绪的。神要惩罚他,让他的自行车撞上公交车,头颅粉碎性骨折,昏迷不醒。他们拿不到公交公司的赔款,人家认为是他自己撞来的,撞在车身上。李梅在关心的同时也有一种放弃的心理,因为她觉得“属灵的儿子,神是不会放弃的。”但原如此,但愿我们能重新见到那“属灵”而又充满^性温暖、才华横溢的友人。大家都应该与时俱进。

此刻,窗外邻家响起了《春之歌》,燃起了春的激情。当然,春天不远了,春节越来越近。圣诞已经过了,元旦就在明天。可我不能出去,去参加白桦同黄诩的婚礼,去参观舒昊与唐可的画展!我是在平安夜把脚扭伤的。我是因同她吵架她奔跑时我去追才从右面跳左面又被楼梯上的红地毯一滑才扭伤的。都怪女人的小心眼,不依不饶从前的破习惯!天啦,照片出自我手,数百上千张照片堆在屋子角落里我从来不经心,她却偏偏视为眼中钉!这些女人怎么都有一颗扫荡寰宇的心哪?!还有什么希望呢?躺在床前两天,我脚痛还不如心口痛,一切多么无聊!

我对她说了,我失望了。对女人彻底失望了!一个人过多好,无牵无挂,清净自然……。她又哭起来,向我道歉、认错。我的心又软了,温情上来,又安静下去。我躺着不动,尽享她的服侍,我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将来她怀孕,少不得我的床前马后。她为我煮饭、洗睑、倒尿盆,扶我上厕所大便,扶我到沙发看电视,为我接电话,为我洗脚、帖膏药,用毛巾捆绑……。我就这样在床上躺着,已经七天了。上午在迷梦中消磨,下午就坐在被窝里看书、写东西,构思那些富有主题性的东西。

我不知道,几时才能下地站立,我想快了,我每天都在自我按摩,捏揉脚髁疼痛的地方。我慢慢地揉,有时带几分力量,好让淤血尽快散开,筋络疏通、肌肉里的毛细血管重新复苏、骨骼上的软组织以及骨膜内层恢复正常的功能。朋友们来看我,我却不能参加明天的婚礼——诗人小白桦和黄诩的婚礼。从遥远北京回来的黄沂也来了,他还是那样深邃地喜欢苦苦思索而不愿多从书籍中追寻答案。他所希望奋斗的终点其实又与大家获得平凡富足的生活一样,只是他选择了我不能摆脱的、立身于美术气氛的悠远而显得深奥的生活。

而我,刚刚写完给诗人卫东兄的一篇评论性文章,主要是讲述我个人关于诗人生活,诗歌艺术与诗人责任及道义之间的关系,立足于他批判性特质极强的诗句进行阐述,将自己貌似公允的正义借助文字宣泄一番,最终以达到歌功颂德和借刀杀人的目的。这是挺好玩的一件事情。并且。我既乐于写此类诗评也仿佛擅长写这类诗评。这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也足以让自己多年积淀的某些观点得以发表。或者说反映一个文学青年的心声。我们为艺术付出了太多而什么也没有得到。是否可以执手中之笔而吼叫两声呢?

20

我的脚还不能站立,不能支撑身体的重量。十一天了,元旦就这样在沙发上看电视渡过。人们过了怎样的一个节日呢?十一天我都没有出门,以至于我已然习惯这样幽暗的独居了。我常想坐牢也不过如此。渣滓洞的那些革命烈士,他们曾经坐在更加恐怖的环境中,为他们的信念而付出了生命和热血,他们是可敬的。毕竟在敌人的牢狱中没有屈服、没有投降。而现在。要我们放弃自己的尊严去迎取金钱、权力,或者美女,可以说太容易太简单也太符合情理和我们的逻辑了。

所以我依然怀念山城,那也是一座革命的城。这几天电视里播放《延安颂》,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张国涛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像奴才一样向蒋介石投诚时,宋美龄却说:“抛开政治主张不谈,还是周恩来的人品好。”坚持自己主张必然要付出代价,而我们又主张什么呢?我们的刊物叫《人行道》,原是主张以人为本的。可尚且演出那样多恩怨情仇。大大小小的纷争,以至于张诗人在网上与李诗人公开争论。最后其中一位扬言要打另一位。

人间真是多事啊!人人都掩盖着自己的怯懦、虚伪和自私、狭隘,人人又都不愿意放弃对荣耀和利益的追逐。老张那些批判主义的诗歌,的确打动了我这闲逸的茶客。叫我也血往上涌,一副以笔为刃的冲动向字间打来。好在我的弱小尚且不够支撑我去战斗。我的怯懦叫我的羞愧正好躲在床上养伤。茶客面对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我不足以应付的,往往太过繁杂。而我独弱的身躯和苍白的精神,是不足以去冒充战士的啊!

现在,你把我放在床上,放在床上等待,等待星月相辉,银汉遥迢。把我们不安的牵绊重新梳理,把我们对生活的怀疑,重新添满。用一些文字添满,用文字把时间添满。因为我们有伤,因为我们有缺陷,所以才更需要超越于人生的指点。我们把它称为超越于人性的神经,用哲学和宗教的观点来开释我们的全部。当然,我们需要去找寻宗教背景上真实的历史。

因此我对人类的考古学者充满了敬仰。是他们科学的精神在填充那些原先用来填充我们认知的宗教训喻,以实证的方法教育我们重新认识历史和宗教的言说。

所以,在读英国作家拉尔·伊利《耶酥——最后的法老》的时候,我对他的言说充满了敬佩。他写道:“耶酥不是贫穷木匠的儿子,他是亚伯拉罕和雅各的后代,是一个贵族公子,并且是一位可能会从希律和他的儿子那里得到王位的王子。”每当读到这些对正统的神权富有挑战性的文章的时候,我对这些寻求真像的学者们充满了最高的敬意。他们的话语,仿佛点燃了我心中的一盏明灯。

然而,奇迹仍然没有发生。第十三天,依然不能站立。我心烦,但没有办法。黑暗通过伤痛与残疾来威胁^。我没有被吓倒,坚信再过些天就会好。我看电视。在幽暗的客厅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待,并以不在乎的心态迎接未来。我不能自由行动,却把它当作享受。起码我可以不出门,去面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和恐虢。我太罗嗦了,全然无聊。对生活知道甚多又什么都不知道。幻美消散了,幻美随着年岁的增加而消淡、退化,丧失殆尽。激情也随之被裹噬,逐渐平息,而且转化为无明的空寂,却又,不是真正的空寂。

21

X光透视我的脚髁,脚髁无异样,底骨的疼痛也许只是淤肿未消造成的。医师在我的足后跟拍了一掌,让我疼痛直到离开医院。敷了药,包裹起来,看来会很快好起来。而她背我下楼,似乎又让我欠下她背我下楼,似乎又让我欠下一大堆人情。世界上普通的男女总是这样,相互折磨又相互关切,把生活填得满满,把人生写满了这种难于解述与纠缠而又习以为常的事件。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命中注定的啊!好吧,那就这样,惟命是从,赞美生活吧!

每晚,我都以为明晨醒来,我的脚便能够正常行走,但第二天醒来,发现脚髁依然胀痛,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恢复得太慢,简直与我的冀望相距很远。可成都人饮茶的嗜好谁又能拦挡呢?在胡军与卫东相伴下,她将我扶到了附近的茶房里。诗人相会,谈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刊物。胡主编指出了我给卫东文章里的不足之处,我笑着狡辩,但心里还是认为要改的,而且当时也开始了修改。

大家谈说一个下午,晚餐也在茶房要了几样菜,随便吃过,看了会儿电视就分手了。我被她扶着,回家洗脚换药。第二天下午,她又建议去采风堂。她说我多日没有出门,一定想出去。于是又约了胡军,打的去了采风堂。在香茶相伴中,欣赏了胡军的新作《落虹桥街六号》,很不错的一首诗。有意蕴,有画面,情景交融,是近来读到的少有的好诗。于是,我改完了给卫东的文章和自己的诗稿,画了两幅她的头像速写,又写了两首短涛合为一组,题名《尾冬吟》,自以为不错,满意而歇。胡军在读一册她携带的佛学方面的书。茶客的伤日就这洋过着。我在诗中写道:“隔着醉,隔着作,跛脚放歌于茶房……”

已经二十一天了,快好了吧?年轻的和尚也来了。他是我大学的室友兼师弟,后来他酶心佛学,在社会上闯荡乏力。离婚后遂遁入空门。如今在佛学院大专班研习佛法。他的到来,带来了出家后轻快的心境。她为他倒茶,要求他叫“嫂子”,而这个名词,也一直是我们情义中的一个空缺。他以前曾多次向我提出“需要嫂子”的话语。我的脚放在凳子上不动。盖了棉被与她的两条披肩。待客敬僧的活儿,都只好由她代劳了。和尚笑语欢言,对尘俗的事物依然热心,即所谓“娑婆世界,有情众生”,僧人也是众生之一啊!

和尚也是好茶的,自古禅茶一味,如果说蔽人还有什么与佛更深、更近的行为,当然应该数品茶了。茶中滋味,真是说之不完的。和尚当年与我们常在茶铺、茶社、茶庄、茶坊相会,闲说家长里短,海阔天空,谈佛论道之时,增进友谊于无形之中。只可惜出家人不再尚武。他放弃了那门我依然研习的内家拳法。和尚,和尚,和尚过午不食,但还是吃了许多瓜子糖果之类。晚饭时吃了点红薯。笑哈哈的和尚,带眼镜的和尚,个子不高吃得很少却开始长胖的和尚。保佑我的脚髁早日康复。和尚却认为我应该是不易被伤到的。

我说可能是向下跳,后脚跟撞在楼梯的边缘上,然后力量穿透跟骨击伤了骨髁内部的一些组织,这种力量也许是我平日练就的,被坚硬的楼阶反作用弹回,穿透了骨髁,并在跟骨上造成不十分明显的挤压式创伤——这是我的分析,依据是那张x光照片以及医师对于跟骨某处的怀疑。当然,并不严重,可我已在屋里呆了太久,人已经有些木衲了。我不知道。春节的时候会不会好完。生活已变得如此寂寥、安详,可和尚还是对生活充满喜悦——法喜常在。他说小时候曾经将尾椎骨摔了条缝叉,从此不长尾巴了。

22

沉梦啊沉梦,如花斑猫坐而问道。这比疑虑、迷惘和忧伤更加难于表达。沉梦的滋味丰富而营养。那些景象,远比我独在的狭窄美好和令人宽慰。自由的气息在迷蒙中弥漫在人的灵魂之间。我可以记载的梦境的确不少,任务、建筑、情景、无语的交流、错位、重叠、弥漫的雾和全然透明、轻盈而又迷糊不清的事件。人的变形、重组,欲望与情绪的交错、转呈,多么令人适然的存在。在那样的旅程中即便是天堂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沉梦一直带着人找寻一道通往彼岸的路,也带着人避开现世的不安与不满足、威胁、恐惧、性灵的煎熬……。当沉梦在一个病人的生活中成为营养的时候,沉梦便尽到了性灵所感受和参与的神明的支撑之力。这与茶诣的模糊时段有相邻的功效,是与死神进行的争夺在无形中酝酿而产生奇异的变化。这是神秘而舒适的,也是美好的。

医术却各有所长。不同的医生,其治病的药方各不相同。由于医院中管理混乱,医生们各有性格与治病的处方。所以,我每每遇不到固定的医生,总在不同的诊疗室就药。而一位曾经获得过国际奖的女医生非常细心地登记了我的脚伤,并且记下了家里的电话,反复劝我应固定医生就药,才能更好地掌握病人的病情。我们对她充满感激和信心,然而当我们挂好了她老人家的号,静候了半小时,她尚未来医院上班,又有医生说她不来了。于是我们换了另外一位医士,诊疗后就完药,就返家了。

电话响起,结果是女医生打来的,埋怨我没有多等一下。我说:“他们说你不来了。”她就哎呀、哎呀叫起来,就问我都有些什么?我念给她听后。她说只有一味药可以,其他的我受不了。和尚的嫂子问我感觉怎样,我说对每一位医生的用药感觉差异并不太大,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我不懂,不懂医学,尤其就更不可能懂得中医骨伤科。这太令人难以理解,当然也就不用去多想,只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顶多敷完这两次药,我会正常行走,恢复活力,重登茶场。

这与陈梦也相关也无关。世界在孤闷者的眼中一切都那样憔悴。后天就是年三十了,新春临门,人们将怎样欢庆节日?这熟悉的一切,民族定下了生活的传

统。这传统还在流传,而年轻人喜欢的是假期的空闲。节日的气息是欢乐的,跛子的心情是平静的。对于明年,还是不卑不亢。奢望、不忍让,从容走去,从容走向生命的未来和彼岸。

春节来了,春天平静地走来。

我丧失了诗,发送压岁钱,饮酒,等待足伤痊愈,等待那些幽影和不良信息早日消失。也等待抑制和不抑制的激情在岁月的泡沫中化为永恒之波,并向茶客的智慧投入那种不能被遮蔽的光环。那一切,属于复苏的使节和缅怀的纪念,被生命衬托着,是覆盖在日子步履上的乐声。春天,光明的节气,富有光彩的词汇;似乎更能够普渡众生。春天是富有法喜的,人们总会被春天的幻美引诱和牵引。而我们,只能借文字的颜悦,来代表春的底色,在自己历程的小册子上,写下勉强的颂赞,并让这些赞美,成为生命对于自然的答谢,用以完或存在的沉梦和它的某科职责。

23

填满性灵空白与灵性光晕内相关的人事也是不易的。生命总与玄化的次第有关,而知道冥冥玄意的头脑更是少之又少。谁能够识破天机而对世俗公布?公布的一切只有史册上那些先前的事情而非未来。预言家代表天意也不一定代表天意,代表偶然却也代表必然。茶语无言,多少灵气的茶客心底有言而唇间无言。对于普通的自然,一个人的灵气所能担待的承受、抑制、不自然的规则与道德功律,都那样有限而岌岌可危。光晕、光晕,圣者的光晕被尘俗纠缠,化解为平凡的属相,在平凡的渊薮中消融并得到上苍的宽恕。宽恕吧,我们不安的灵魂!

“昨晚接到赵烨哥哥的电话,出车祸的他没熬到昨午,我准备就去重庆参加葬礼送送他。”是李梅发来的手机短信。我立刻给她回了一个:“脱离尘世苦海,天堂里有他的浴场。”随后,又补充道:“替我给他献一束花。”她回道:“好的。”赵烨终于离去了,我的脚仍然不能自如地行走,所以也不可能到重庆去参加他的葬礼了。我突然想起了当年与他在一起的许多场面,他的诙谐幽默、他的笑颜、他的神经质、他的画作、他的诗歌。他是一个单纯的人,始终没有学会如何面对世俗人生。命运将人捉弄,捉弄的是他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我知道李梅是带着他们往昔的情感和她所理解的神诣、耶酥的精神前去的。为了让他早日醒来,她与教友们已让赵烨的父母兄嫂全都迎接了神的到来,希望用虔诚的祈祷换来他的康复。

但是,神最终将他收去,在神的国度里,他将自由自在。属灵的生命有他终极的神圣和神秘,唯其如此,芸芸众生才能够获得心理与精神上的宽释和安慰。而有关生与死的问题,人类从来不能真正的加以解释,因为宇宙的奥妙是有限的智慧无法理解的。也正因为如此,世界才显得有趣。应该说,他是《人行道》杂志上出现的第一位逝者,但愿他在天的灵,还将支持我们的这份刊物,让诗意的栖居永远地保持他常在的活力。而他留下的所有印象,也仍会折射到我们心中,并与日常生活的艺术空间发生关系,穿透相关者或厚或轻的意识层面。在轻与重的落差中,留下他纯粹的影息和美感。

于是,我写下了一首诗:

《祭奠赵烨》

阳光明媚的一日

你的轻魂在俯瞰:

临江门、解放路、下半城

火锅棚橙红的灯影打向耶酥

麻辣的酒沫滑向街景的架子鼓

滩子口有雾露

学院里的有树……

慈云寺哦、李家沱

梦过了荒废的厂房

玄坛庙里,油彩淬皴了

野鼠战斗的墓碑和坟场

残破的风筝在画布上飞翔

幽暗楼影的乐土哦

利剑指尘,催圣火把山城烧焚

你的书籍,细线旧情人

闾巷缭绕轻纱巧动

读不完的意念丝丝入扣

天真与唯美、抗拒和报复

决非为花,茶色酽浓

非为欢乐,什出躯壳

形制为造物而颤抖

嘶哑为迷惑而铿锵

色域的块状与冷暖对比

降于天宇而拂捋自如

理性找不到你,宗教安慰你

仙逝让记忆的老镇城堡

走入幻觉的人行道

想象、冒险,并等待传奇衍生

诱惑瘸腿的阳光拂动游魂

诱惑资质的年轮流于精神

笔触怀念你,怀念我自己。

2004.2.3.

春天来得比想象的要快,这就立春了。我独自痛腿出屋,风便不是很凉了。那岁月塑形的树枝,深褐的枝干与经过一冬还悬在枝桠上金黄的苦叶,代表着某种深涩的意念,比如“深入生活就意味着放弃”、“理想与自信”等等,古老门洞的青灰砖墙正担待时代的冲洗,它们似乎就会被推倒。如同个体的人在某些时候会把自己的信念推倒。

春节快到了,我的脚伤也即将痊愈。我们不再吵嘴了,我已经无力再与她争吵。她应该体昧到一些了,应该长大一些了。情人节那天,天空也是无比晴朗。与自桦两口子在百花潭打了一个下午的扑克牌,教他们打会了一直十分流行的“双抠”,即电脑上的“拖拉机”。春天来了,我几次梦见自己骑自行车,我多想骑车出门,可她不让,说是害怕我的脚伤因不慎而遭遇再次创伤。我出门打的去公司,为两套门上的木刻门神着色,那是用以室内装饰的。用丙稀颜料着色,木纹的肌理上淡淡的民俗色彩,煞是好看。

春天来得很妙,天气暖和起来,我总被白桦通知出屋,去茶馆晒太阳,看那些市民们打麻将、扑克牌、下象棋、谈话、看报纸,每一张脸上都写下了他们的经历、性情,甚至人格指数,心灵符号……

24

我面对太阳坐着,也面对“龙堂”而坐。龙堂是宽巷子内知名的国际青年旅行社。挂红色灯笼,浅深的门洞和小四合院。里面住宿不贵,国外的青年旅行者时有出入。

我是背着绿色挎包出门的,冒险骑了自行车,我的腿伤差不多痊愈了;温暖的春天会让它恢复得更加完善。这样的日子真好,可以仔细地品味阳光,也能够在巷子里观看、体味某些记忆中文学女青年变为职业经济人的蜕变过程。这样讲,无疑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和价值取向的。诗人们往往就“向度”争论不休,这个新发明的词儿对于文学的定义是含混的,甚至并不能代表风格与审美可能抵达的精神层面与思想境界。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我浮华的笔迹变得更加无聊了,写作的快感更加成为私我的宽慰和意淫。

这是对的,经历了太多冲撞、失望和性格的矛盾,全知的上帝更加沉默而让时间留于无知。可知识在行走,人性的秘密和谐于空无的宁静之中。理想或许在一瞬间,打动情感,对智识提出洗刷和修正。人们定义于自己的环境,被土地和身份所辖制。民族也在漫长的时光中留下光阴的伎俩而演绎出自己的幻影,而且,变化成文化。以文化的形式对社会的变更、生活的迁移做出必要的反应。他们在自己的门扉上贴出对联,好比:“悠久文化岂能被毁/少城春风满人间”、“你有千万不如我有铺面/少城无价硬是黄金不换”。

宽巷子的变迁将在城市的改建中成为什么样子?人们都纷纷做出猜想。报上说

将保留木材结构,毁掉一切后来人为的仿古建筑。关注这条老巷的人很多。前来拍照的人也更多起来。有人已将他拍的宽巷子居民和小商贩、环卫工人等照片向大家展示,似乎预示着他的作品将成为历史珍贵的纪念。这也是一种契机,可以想象当照片成册向外界发行时,会有怎样一个商机。利率正是这样产生的,文化的气质只有在适时的时候,通过商业行为的转化,才能更好地延续某种文化。所以,当这些驱车前来追怀旧事的文化商人到来时,他们的眼光被商机锁定而他们的心灵正开始挣脱旧情的牵引。在矛盾中,他们努力地寻找一个复杂而守衡的自我。

面对现实,总是有诸多不适的懒惰。这出于身份不明者无以定位的社会境况和心理因素。在梦中飞翔,往往重复的飞翔是那种剧烈的宇宙之行,其速度异常迅猛,叫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灵魂要挣脱这个多余的躯壳。我的飞翔总是在星宇中穿行。星云聚涌而来,更变成一种电码的传速向远方冲刺。意识往往会有喘息的时候,就要求自己放松,放松,感到灵魂的发动机减缓下来。而这一次,我感到自己冲越上界的速度抵达极致,就停下来,像空中失重般停滞一瞬间,然后向下坠落,飞速地,不亚于起初的冲刺。向下坠落,坠落,向地狱,我知道这是向地狱砸下。我感到一口火炉,燃烧着黑火的炉子,也许就是那些烧灼灵魂、煮沸灵魂的油锅!我不怕,从炉火旁擦过,然后我醒来。

这样的飞翔时有发生。我醒来后全身有一种颤悸,然后慢慢消减,直至平息。这也很舒适,灵魂飞升的前兆。灵魂飞升,就是这样在潜意识中受到训练的。那些奇人、高僧、道士,他们掌握灵魂自由的法力,皆是由阴阳转换的饰:验逐渐升华为阳神掌管的。那些神妙的修持在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比如《性命皈旨》、《道臧》和佛家的“大圆满”、“破瓦法”等等。奇妙的修持本身就是一种趣事,然而在纷繁忙碌的世俗社会,这种快乐的体尝者很少很少。首先,因为修持的技巧就需要真正明白的“过来人”来指教。过去那些求道者上山访圣,无疑就是去找寻那些明白这些技巧的“世外高人”。

但茶客的生涯还要继续,茶中的滋味日日品尝,且不说卢仝的“七碗茶”诗,就是这座上的闲适,也足以疗养心性,寻得个独自悠闲。而一切春天的计谋还在继续,如水上的月光也不仅在秋天才会发生,春夜也是一样的。当我在某个子夜登上楼顶,与久违的七里香枝蔓开始意念中的对话时,才发觉开悟的瞬间往往皓光柔曼,花精们被清澈的气息淹没。但是,她们在游曳,古往今来的花精们,甚至是披着^形的记忆而游行在空气里的。我于是有一种恍惚,被万化的赋形所触动,也被那夜的宁馨所震撼。我知道自己的计划了,如同智者知晓春天的计谋。我开始运息于肺腑之内,寻求某种炸裂的斐齑与漫散的气浪,将那些原属于灵力的人形,构成解释为意志与活力的话语。

25

总有太多的事情做不完,先不说忙碌的生计问题,需要入学会鞠躬的爬行。就是自己意识中渴望完成的诸多私事儿,也了无秩序。而我总在严密或忪弛的回忆里迷失自己。恍惚的生活早已撕碎了个体的完整,变成社会人的不完整自我。而理想中设定的自己往往成为水月一般。但有时候水月的光芒、那澄澈的明皓从天上打来,通过某种生命历程,禅悟般注入内脏,叫迷失的心窍打开,叫意识的触角伸向清晰的某些空中楼阁,以至于它迷人的光华清楚地照耀在朦胧的自我世界中。我有时候以为幸福莫过于此,莫过于把诸多恼人的事情全都忘掉,留下那些指向清澈、明慧的人生体验和意识流程。但这总是少而又少的。正是这样,许多从前可以指路的书籍也败色而去,成为携带的累赘。

追究个人的意义,净他心灵在难得的瞬间成为必要。心灵的纯化是一种美,一种境界和入圣的途径。茶客有无数,在茶事的瞬间感应到净化的人一定不会太多。甚至,当净化心灵,成为一个话题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可笑和矫情。而真正的洁净,真是一种至上的美,一种从污秽不堪的世尘中超逸升华而出的洁净。才更是一种清宁与自在。佛说的“净界”无非就当是此?总之该叫着“净界”,该被心灵养着,用智慧浇灌,用勤劳耕耘,用本性去等待,用灵魂去享受?当一个茶客在春天的尘世中看到这一点,他便是幸福的,成功的。去到日常繁事中,也是明白清楚的。“净水”可以疗伤,可以抚慰苦涩的灵魂。擦亮被世尘蒙蔽与遮掩的双睛。总之是惬意、温暖和清亮的。天心月圆,华枝春满,所谓清凉世界,菩提真如,一碗茶,一丝风,一切都到了,一切都是好的。

世界上有无数的门,诗人走过自己的门。茶客走过自己的门,向生活的深处与生命的远处走去。我们净化的一切是点点滴滴的,我们点点滴滴等待净化的也许与肉体没有关系。我们准备着,也必须如此安静的等待。战士们在无形的灵界战斗着,他们的灵影是无形而又可感知的。这是形而上的存在,形而下的游戏者在恬淡与骄傲的占有中无法知道,他们是被别处的存在隔绝的生物体、动物体。他们的骄傲由来已久,来从于自己不明的躯体以内,或者是前世的,或者是今生的。而大地无言,大地希望这聒噪的文字也无言而且沉默。我需要无言而沉默。可是很难、很难。

现实是有趣的,一切都显得多情。故事天天上演,重复人类的故事。虽然衣饰、环境有所更改,用品与习俗有所变化,但人的内在依然如初,人性的本质依然如故。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真正的改变,没有进化,没有功劳,没有相对的提升、相对的升华,一切都只是外化的,外化的繁复形成了外化的丰富与外化的诱惑。我们没有理由、也捆绑不住自己的灵魂。那一个我呀,与肉体相融的共性并不一致,并不需要一致。但是人们习惯了通常的属性,那便成为公德,称之为克己复礼、自律自省,为公的德性。是无我的外向力量,生成为另一个“大我”。

在这里倡导的是政府与关注人类共生的热心者,政府参与的是存在与发展的事项,与每一个人都有密切的关系。与流言的无稽之徒也有契合。流言将锁闭正道的光洁,引出些撒向生活的言论和判定,并把我们关闭在其间,让我们难于喘息。这是茶客不愿关注的东西,茶客是无辜的,茶客闲置的大脑被太多无稽的个案、共案所唤醒,甚至让他迷失于思议的雾霭。让他受如许的折腾,为着如许的思绪而折腾。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一忘了家事、国事、天下事;把无稽当作功劳,当作激情的转移——无稽,存在,无思之思,意外之意……

26

将茶杯放下,面对自己的画架,外面是纷飞细雨。春天,湿润的盆地,古城的古,情韵在隔绝了乱耳之音后才能出现。把杯子放下,听萧邦的夜曲。那些奇妙的音符十多年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内心索求。它们是不朽的,正如历史上的某些痕迹一再地闪耀出夺人的光彩。面对我的画,我油气淋淋再三重复地晕染、笔触的勾画和找寻……,那是我的痕迹吗?当然

是的,它们将一个人的存在如此地记下。对于我而言,这将是一种成功,自我满足和升逸。不需要别人分享,分享的未来,将是一个或多个从中看出自己心迹的他人。正如摄影师李俊看中前年的某幅画,要求在他有钱时前来买下她——我的画,我的女儿。

我已然出过了价,就像当年加拿大的外籍教员——一个老太太Miss Treanion买我的画时一样。当她来取画时,她那和蔼的脸上有一种深切的理解,她说:“舍得你的女儿被别人拿走吗?”我尴尬地说:“舍得。”她是如此灌注了一个概念到我心中,原来每一幅作品都是自己的“女儿”啊!这也就让人理解为什么传说中里尔克的私生子画家巴尔丢斯老人晚年要购回自己全部的作品。油画,那些泛动着光点的细节和笔触,多么令人陶醉又多么令人感到她们存在的真实和现实啊!而这些都会在多情的雨中浸润到生活与生命的前方。每一幅油画,都如此深切地、印记着自己的痕迹,以至于成为一个人的代言者。

我的脚已经好了,但完全彻底的恢复,怕耍等到一年以后。脚上的筋腱在某些角度还会疼痛。而我与女友的交战在新的回合中渐渐得到了一些消解,为她坚强的心愫增添了不少力量与内涵。然而外部的斗争仍然在生活习惯、思想理念、哲学态度、政治见解、甚至是文学观念上发生冲突。“他人即地狱”,这是另外的不幸,也是不可避免的不幸。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政治上的热血青年仇视现有政治结构和政党组织,却又缺乏勇气投身到他们原本可以加入的斗争组织与某某同盟。时尚称之为“愤青”,而“愤青”是被一种心底的欲念所驱动,举着“进步”和“真理”的牌子而来的,带着“自由”的主张指责异己的立场。

当然,好在我赢得了“独立的精神”,譬如“远离政治的权利”,譬如“自由的话语权”。“旁观者的立场”和“斗争的勇气、批判的武器”等等。我是幸福的,茶客应该拥有幸福。乱耳之音可以避之。怯懦之情可以避之,恶浊之体可以回绝之。当一个嫖客大言不惭地讨论妇女权益的时候,空气中的笑声已然让人难于忍受;清风般的茶客还能够不充耳不闻吗?世间有太多可笑的事情可笑的人,可以蔑视、也可以徽视的人。这是茶客的自由。当我们享受茶香飘逸时,阿弥陀佛是否就人间的纷扰而感到凄凉而又生起慈悲之念呢?神明们怎样救助这残废的芸芸众生啊?所以,我只要自己内心的和平与宁静,再由此而寻找自我的澄澈与光明。

个人的失败归咎于时代、社会、政府,是茶客所为吗?生存最首要的是付出。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呢?我们都曾经愤世嫉俗,但那是解决个人问题、事业发展的途径吗?一个连自己生活问题都不能很好处理的人,能处理他所代表的远大目标吗?谁都可以挥动高尚悦耳的旗帜进行招摇。可这种招摇能换来你想要的结果吗?那些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的饶舌者,除了乱耳之功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就算你反对的能在你的努力下有所改善或彻底更改,这也展示了你的能力,可惜呢?可惜我只看到你的抱怨、憎恶与仇视,以及为此寻找到的并不充分的理由和诸多理论支撑。为什么不用你的笔去表达你的思想?用你的宽容与热爱去面对人生,把温暖给予别人?

这样一些市井之徒喟叹先祖的业绩却从来看不到自身的弱点,可以用仇恨的语言指向那个被历史的客观铸造而成的自然的社会和从来就没有完美过的人文社会。却不愿意用半毫的利刃去剖析自己那个既脆弱又胆怯的私欲与愚顽之心。这样一些纠缠着历史人物的阴暗而发泄自己的与世不满之人,却从来看不到那些人物在书写历史中曾经体现过的强大生力与个人风采、人格标示,以及他们曾代表和引领的社会风潮。小人心度君子腹的可爱的确让人忍俊不禁。然而,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现实中不可多得的棱角分明的“少数人”。菩萨为他们指点迷津吧。

27

当文字如刀的时候,不快的事情自然就会发生。起码会得罪一些人,并且破坏自己优美的文风。然而,有时候是必须的,如刀的文字才会对社会和人性发生作用,才会承载着时代与生活的不幸。而这需要勇气,真正的勇气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而不是大发牢骚,与历史过客和历史的书写者纠缠不休的勇气。提纲携领的人总是会成为历史的书写者,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自然与社会规律。而妄称自己如何如何优越,如何如伺先进而又不能撼动历史轮轴的人,只能在自我的叹怨和满腔仇限中自生自灭,生活与历史终将抛弃他们。

我的女友变得漂亮起来,精神的抚慰与肉体的抚慰加上情感的催化剂,会滋润女人惧怕孤独与脆弱、胆怯的心。男性的强大在于他足够的温暖、平稳、坚实和强健。心志的强健更为重要。我们在企求生活的同时也开始觉悟了报恩,报恩之情且不算灵悟的苏醒,也是面对生活的全新态度。大地给予人类太多太多,这就像常言所称的“神”的爱护。当觉悟的爱迟迟来临,一个茶客的生命就会再次获得自然的关怀,荣升存在的勇气和力量而不是悔恨、抱怨与愤世嫉俗的怀才不遇。当我们懂得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善行,天地给予我们的将会更多。而这一点,茶客也是刚刚体验到的。

基于报恩的心愿,茶客又有许多新的打算。即便是回归到自己的写作,也当有一种报恩的清净与切近之心。这是不易的,我们的业力往往大过我们的愿力,而愿力在伸展的路上又常常以一种撕拉的张力而产生类似于暴力的倾向。这就会带来更多的不便,甚至会影响他人的生活。好在我们可以更趋于自然而让强力的因素减弱,这样或许就会好些。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希望的功能甚至是一种存在的功能,天赋的特质使我们拥有对虚无即“空性”的摆脱。这样,我的女友就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走过了她的那些晦瞑而开始理解世界的多样性和人的复杂性,自己的复杂了。当然,要让她成为超越的人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一样沉浮于这样喧嚣且肮脏的时代。

我们可以依循道德的力量而选取一条通向心灵净化的道路。这样才好让自己空出的精神空间被生活的出垢剂自动打扫干净,养护本性的净。虽说“菩提本无树”,但我们的尘垢和业力的障碍太深、太厚,太容易被毁灭,太容易被侵占。如果茶客能领会这些,茶客的文化觉醒就没有对不起大地滋生而又被人类注以精神的茶。好在春末的光明和树阴的斑点已经使小巷的许多地方充满了洒扫的意境,茶风的国度自然就装满了这诗意和散文的情韵。茶客说:“它们是好的。”茶客像上帝一样说:“它们是好的。”

“风和日丽杨柳天,春光艳美桃花闲”。我们古诗的意蕴是合道的,天人合一的自然环保主义一直带给我们精神上的环保。我们的斗争是针对庸俗、低级趣味和邪恶的。人文的关怀是自然的话就自然会远离权力话语。当我们彻底避开权力时。我们的话语就惟独剩下审美了。而审美的标准依然应该是“真、善、美”,因为这样,才对现实的生活有益。也才对茶客所领晤的所谓“报恩”有益。对罗嗦的

话语和反复罗列的修辞学、隐隐蠢动的政治学有益。

28

被诅咒的生活是我们难于承受的生活,也许只有喜剧才能解除它的魔力。我们被谊咒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承受基督徒说到的神与真正的圣灵。是因为我们投诚的只是平凡的生活。所以,才会有此起彼伏、此消彼涨的家庭纠纷和人格阴云。我们被黑魇与黑烟所裹噬,看不清生活承载的真理,更不会懂得以那样的方式来渡过人生。我们不相信自己如同我们不相信天上的神,不相信天上的神所给予每一个人的独特性,以及这种独特所要面对的复杂差异性。按上帝的标准是至上的标准,人们不愿顺应那样的标准,因此被教会斥为魔鬼的蒙蔽。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所谓的“终极”原理,终极是没有的,是“无”,是“空”。被诅咒的我们的生活要靠自己的学习才能渡化自我和拯救自我,从而打破这被诅咒的命运,即佛家所言的“轮回之苦”。

而我们仍需要多少磨砺?他们说:“日后的麻烦会更多。”换言之,当我是个人,麻烦会更多。我无所谓,未尝不可学学有一位专选顽劣之徒为伴的老僧,老僧说:“他是我的老师。”烦琐的生活,冲撞心灵,夫妻间的阴影,也未尝不是我们的老师。如果我们脆弱,我们便不堪忍受,便会反抗,放弃,以至以恶相待。如果我们磅礴,便会化解、容忍、包含和升逸。我们可以为自己设定信念,为攻守的计谋布下广阔、甚至是永远的背景。那样,便能够让一些事情坚持得更加长久,不让它过早地落入虚妄的深渊。

我们写着,自然分泌。这样似乎就能够达成某些快乐的浪漫主义,并在放慢的速度下开启一扇透出光和空气的门。有人说“诗歌是现代都市中与速度对抗的法宝。”但愿这种对抗真的生效,使我们脆弱的生命被命运插上一支花。像那些流水、阳光,小镇、栅栏、窗花的过往——我们在节日中外出寻觅的故迹一那些生活流去的早年的迷障,疏通内在的迷道,直到打破自己的迷宫而成为自由之子。

现在,我们把愿望打开,又把愿望丢弃。牺牲了自我,为的是恢复尘埃的本质。合光同尘,一种自然的气节如夏天的清气漂浮。人生原是三杯茶,早年是甜茶,品味不尽的欢乐甜蜜;中年是苦茶,承担了生活的艰辛和社会的纷繁嘈杂;晚年则是淡茶,万事已蜕尽芳华的一刻,万事都归于平寂与宁淡。我开始喝自己的第二杯茶了,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勇气。虽然是城市的过客,也应该细细地尝过了一切,再安恬地离去,诗意地告别,把生命的植物的汁液滴在缘起缘灭的过程之中。

29

常常涌起的绘画冲动被日益缠绕的哲理、诗意,无端的个人情感、流离的细密心愿、愚动的狂妄、兽性的暗流绞杀,一次次无法让笨拙的画技去展现急涌、飞浮的思绪。我似乎无法获得那种纯然的幸福,这是上帝的计谋,他没有给予我一份天性的才能去占据一个画者的精神空间和外在条件。我已然麻木,与早年狂热的艺术冲动宣告了分手。我只是分享绘画的快乐,对于画坛的纷纭和理当效力与进取的过程默然无意,甚至对技术本身的投入也失去了激情和意志的投入。然而痛苦的是丝毫不会彻底淡忘于画幅的引诱——对制造幻象的冲动。

在小巷(宽巷子),越来越多的人迈着亲切而遵从的心情走来,他们四处张望,按动快门,双目闪光而眉头稍紧——仿佛有一种过往的烟云源自灵魂深处,且像找到了前世的对照般,充满激情。而老外是闲淡的,他们在中国来体味的是“东方的诗意”。所以,他们肩背行李只是为了住在巷子里便宜的有着“青年国际旅行社”标志的“龙堂”。而中国人往往动情,他们拍下了照片,多会在杂志上发表。恋人们走过这里,搂肩搭背,还在心底认真地勾画记忆的丝线,努力合成一幅将会长久清晰而闪着光艳的锦绣。当树上花蕊的绒毛纷飞飘落,阳光在下午逼仄的楼栋空闲处撒下。可以说,他们是幸福的人儿。我是他们俞美走过时,街沿上竹椅内的旁观者。

茶客、旁观者、画家、诗人、多事者、闲人……。可以找到更多的代名词为一个人,一类人做记号,这是一种新幸福的指判,抑或更是无稽的指认?其实都可以,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了却这种时光的云集。是的,光阴的流失和云集,恰恰是因为有限的自由,才不堪指认的驱使而成为概念的走狗、观点的奴隶。茶的幸福是躲藏在优雅传统身后的闲愁,是空花纷繁枝头上婆娑的风情,是世人在这一方闲地聊以自慰的幽涩或明光的舞台。人们伴茶而语,伴茶而赌博,在麻将牌桌和翻动的纸牌上指认运气的旁证。

这是一种多余的聒噪。留在文字上,是自我难于认可的痕迹。也许百姓的声音就是这样,当百姓成为一个重要的词,在生活的上端、别处,生活的聒噪就以一股流动或旋转的波纹的力量,将大地拂掠,成为城市灰尘的伴随者,将城市的喧嚣一再添增。我不敢想象的是自己的存在,而且愈加显得不真实,愈加让人于心不忍而又万般无奈。孤独是一种油光锃亮的镜面,映着你骚而浮躁的思维,做出一向清寂顺和的样子来,做出多事之余的憔悴和忧虑。

我应该结束这些号称“茶客”的、私我的散乱笔记了,早就该结束了,为了写满这些篇幅,这种训练也算是苦其心志的了。现在,我坐在白果林的茶园里,听着林子外工地上钢筋相撞的嘈杂声响,等着旁边大药房里为她熬制的中药,一边随手写下这些句子。一边努力让心里感到满足。这里的银杏叶在几场大雨后变得苍翠蓊郁极了。人们在这里饮茶聊天、打扑克、打麻将,永远是祥和、安恬的景象。我刮光了头,像和尚一样,也刈去了心里的许多杂草。我想,我会顺利的,因为,我已然让自己如水,流走在生活的大潮中。没有所谓的坚守、叛逆、斗争、寻觅、认证,也没有所谓信仰的神秘,牵扯的瓜葛;没有山石的沉默、风的狂嚣、雨的浸润、水的濯洗……。什么都没有吧,没有执着,没有涅般,一切,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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