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题咏摘抄

韩　羽

揪出四人帮后，我在教课之余，画了一些戏曲画。这类画，在当时难于发表，是画着玩。文坛前辈们，知道我在画戏画，也来了兴致，在画上题诗题词。伯乐一顾，驽马也知奋蹄，画兴更大了。谷风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过这些题跋：“有的是旧事重提，略有抚摸伤痕之意。有的是面对现实，遥视未来。有的只是‘朦胧诗一类，既无寄托，亦无宗旨。只是兴到一挥，但隽永有味，都堪咀嚼。”

最早为之题跋的是黄苗子先生，题《窦尔敦》：“山东好汉窦尔敦，绿脸红须吓煞人。探山天霸送出门，讲慈仁，一半儿英雄一半儿蠢。”(调寄一半儿)对我启示很大，我从来都把窦尔敦看作英雄，画他也是当作英雄画的。可苗子先生却从他的“英雄”里看出了“蠢”，智者之见使我如醍醐灌顶，从此每当审视戏曲中人，总不忘记从正面看了再从反面看看。

苗子先生题《断桥相会》：“无情无义无肝胆，要他何用将他斩。一做二不休，休教刀下留：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岂是两情投，无非怕砍头。”(后收入《三家诗》)“妖婆”明指白娘子，实又不是白娘子。是谁?当会人人皆知的。可是“跟着妖婆去”的又是谁?我思摸半晌，影影绰绰，疑似之间，恍然有得。欣然举一大白，操笔加一小注：“按图实难索骥，解人自能妙悟。”

聂绀弩先生题跋的有《傅青主听书图》《盗御马》《虹霓关》《两将军》《孙悟空与白骨精》(后收入《散宜生诗》《聂绀弩旧体诗全编》)。题《盗御马》：“大盗盗家国，小盗盗御马。盗马将何为?马上打天下……”“大盗”出自《庄子·胠箧》，“盗马”当然是小盗的勾当。“盗马将何为?”小盗的胃口竟也很大，和大盗一个样，发人一噱。四句诗，不亦二十四史?是二十多年之后了，我看到聂公给苗子先生的一封信。信中说：“傅札襟期娓娓详，韩图意气更飞扬，思张神画吾斋壁，只把空诗寄与黄(字有改动)。只此四旬已极圆满洒脱，前四句多余，但黑墨已落白纸上，驷马难追，百牛难挽矣!恨恨!”对拙画之谬奖，实不敢当。而聂公对题跋之推敲，竟斟酌若此。

有一次在聂公家，周颖先生说：“你画画老头儿打扑克，打着打着睡着了，扑克牌掉到桌子底下去了。”我瞅了一眼聂公，他眯着眼，像是真的睡着了。我后悔的是，竟没有画，否则，岂不又可引出一首绝妙好词。

吴祖光先生是戏剧大家，他是出题点戏，如《四进士》《虎牢关》。后来我在他家里墙上看到挂着拙作《虎牢关》，上题一诗：“壮哉白袍将，一以敌其三，今古同一慨，请看虎牢关。”“今古同一慨”使我明白了他要我画此画的用意，原来是借吕奉先的“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此诗后收入《枕下诗》诗集，在题目上附有“感事而作”四字，证实了我的猜想。

荒芜先生住在社科院的时候我们接触较多，或在他的“纸壁斋”里闲坐，或一起去艾青先生家串门，或去中国美术馆对过的小胡同里一家家庭饭馆小酌。他为戏画题诗也最多。就《麻花堂集》《纸壁斋集》数了数，二十又七。

荒芜先生本从事研究西洋文学，对旧体诗亦极擅长，曾拟出一本诗画合集。他在《麻花堂集·小序》中说：“本来打算出一部诗画合集，名叫《麻花堂题画诗》。收了二百首诗，一百幅画。诗画互相配合。我还特别花了些时间，请教了专家，研讨了中国诗画合集的出版史，正经八百地写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前言。据说印一百幅图，比出两本诗集的成本还要高。于是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还请了钱钟书先生题签，字很快就写来了，现在只好割爱。更叫人伤心的是黄永玉、李世南、林锴的画，丁聪、方成、廖冰兄、韩羽的漫画，尽管妙不可言，现在也都无法在这里与读者见面了。”其实荒芜先生没有放弃这一打算，后来他曾到保定我家中住了几天，我们一起筹划这事。画稿多是照片、印刷品。诗全是手稿，现在依稀记得的有俞平伯、陈次园、吕剑、王以铸、林锴诸家。合在一起足有寸余厚。我把稿子交给了花山文艺出版社。后来一拖再拖，我又要了回来，还给了荒芜先生，他去世后，这些诗稿也无了下落。

我也曾收集到舒芜、陈迩冬、钱仲联、启功、吴甲丰等先生为拙画所作的题跋。舒芜先生有句云：“学唱红灯样板歌”，一个“歌”字，令人忍俊不禁，为押韵欤?抑嘲谑欤?模棱两可，却又正妙在这模棱两可。陈迩冬先生的诗句“齐东野羽写山西”，其“齐东野羽”被我借来作了别号。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三十余年。聂绀弩、吴祖光、荒芜、陈迩冬、臧克家、启功、吴甲丰、张贻来诸位先生相继谢世，我也已成了年近八旬的老头儿。行文至此，惘然怅然!且住，何如掉转笔尖，转换话题。边想边写，诌得顺口溜数行：

小画一张张，

诗句一行行，

形而下加形而上。

本是纸上傀儡，

却能言人之所未言，

想人之所未想。

嬉笑怒骂，

皆成文章。

谁为点石成金?

文坛宿将。

黄苗子

玉楼春题《关公战秦琼图》

你在唐来我在汉，

糊里糊涂刀对锏，

凭空怎地打一场，

都为肚皮挣碗饭。

戏场自古多虚幻，

样板而今不样板，

当年文苑窃红旗，

今日铁窗囚女犯。

渔家傲题《十五贯图》

意乱心慌吞又吐，

遮遮掩掩浑无措，

耍尽花招瞒不住，

娄阿鼠，

如何比得陈阿大。

十五贯钞何足数，

抢抄打砸生财路，

一日搭帮三代富，

差一步

况钟忽地来光顾。

丑奴儿题《孙悟空与白骨精图》

精生白骨倾入国，

插翅难飞，

有翅难飞，

都盼金猴本领施。

谁知手掣金箍棒，

左也寻思，

右也寻思，

急煞旁观道上儿。

韩羽画戏漫题一绝

看戏何曾解戏文，

眼花只见人打人，

打到难分难解处，

可曾真见是非分。

题《傅青主听书图》

图为韩羽所作，已五六年矣，并时诸老，题诗甚众，予为续貂。

朱衣道士闷得慌，

村老相邀三倒腔。

官里捉将终脱却，

归来杂割卖牛羊。

小闹勾阑算什么，

擎天只手世无多。

空仓鼠雀徒悲怨，

总为年年吃大锅。

聂绀弩

题韩羽画《盗御马》

大盗盗家国，

小盗盗御马，

盗马将何为?

马上打天下。

彼时天骄翦凤麟，

是非颠倒日月昏。

绿林崛起窦尔敦，

誓为中夏扫胡尘

虽有此心功未立，天下英雄长叹息。

韩羽画人不画马，

须发皆动如生者。

龙潭虎穴闯不怕，

令人羞死黄天霸。

题韩羽画《虹霓关》

一道长虹出险关，

旗开得胜虏生还。

将军何技真神武，

美目盼兮万马翻。

为方瑞题韩羽画《白骨精》

从来白骨易成精，

化作千娇百媚形。

三十余年三里雾，

只消一棒便澄清。

如梦令题韩羽画《两将军》

黑白双方干架，

武艺难分高下。

何事动刀枪?

令我心惊胆怕。

休怕，休怕，

不过文人漫画。

题韩羽画《窦尔敦》

吓得三魂少二魂，

聊斋陆判夜敲门。

君魂自有红须发，

万缕飘萧画尔敦。

为苗公题《傅青主听书图》

楚馆听书事已忘，

晋牢饕粥七年强。

开图蓦见青山主，

如遇故人话故乡。

傅札襟期娓娓详，

韩图气势更飞扬。

我思张画吾斋壁，

只把空诗寄与黄。

吴祖光

题韩羽画《苏三起解》

离了洪洞县，

四顾孰与亲：

举世崇公道，

谁说无好人?

题《傅青主听书图》

记得从前听过书，

痴男怨女一塌糊，

霜红异化成青主，

不怕精神被染污。

荒芜

题韩羽京剧人物

“百年世事真如戏”

深味莎翁句意新。

笔墨有灵传态势，

丹青无语见精神。

时从静处闻丝竹，

更向毫端认笑颦。

我欲高歌还起舞，

为君重作少年人。

题《傅青主听书图》不求形似求神似，

气势淋漓笔墨灵。

一往深情随处有，

八方风雨静中听。

诗书画笔成三绝，

肘后岐黄救急方。

关内青山君是主，

高风愧煞蔡中郎。

蔡中郎与赵玄郎，

信口雌黄也不妨。

自有惊心动魄处，

声声鼓板晋阳腔。

闲来无事听书去，

胜似成天排队忙。

但得大锅三顿粥，

不愁没有好文章。

题《放鸭图》

春江水暖鸭儿戏，

乐事童年只自知，

风定雨停斜阳里，

小舟欹卧背唐诗。

题《睡猫》

见汝昏昏睡，

心中感慨多，

未知今夜里，

鼠辈会如何。

减字木兰花

题《听雨图》

瓜园不大，

一亩三分差些个。

独自看瓜，

夜梦摇船到外家。

风风雨雨，

疑是小姨旋步舞。

金色童年，

往事如烟飞上天。

题《三岔口图》

好戏人争看，

名传七大洋。

不需一句话，

全是妙文章。

舍命陪焦赞，

捐躯代六郎。

忠贞任堂惠，

武艺最高强。

如梦令

题《宇宙锋习》

爸爸指鹿为马，

女儿装疯作假。

二世上西天。

险些青春守寡。

族灭、族灭，

可有聪明小姐?

题《双下山图》

佛爷菩萨罗汉，

一刀两断；

清规戒律教条，

一笔勾销。

爱情似火烧，

生活把手招，

自由像大雕，

展翅在九霄。

咱两个相护相保，

相依相靠，

白头偕老。

眼前这浅水滩儿，

何须烦恼。

一霎时就趟过了。

题《李慧娘图》

谁人得似贾平章，

歌舞西湖夜未央。

胡马过江浑不管，

冲冠一怒为红妆。

湖畔归来动杀机，

半闲堂上夜鸟飞。

木棉庵里他年客，

应识侬家血练衣。

题《拾玉镯图》

儿女风情细事，

人命案件关天。

官司越打越新鲜。

宦官成正派，

贾桂把名传。

想起郦邬县令，

长篇检讨当先。

官僚主义是根源。

不亲家务事，

难断米油盐。

题《红娘图》

暗地传书递简，

公然仗义执言，

英雄巾帼一千年，

只恨无缘相见。

不怕皮开肉绽，

照人赤胆忠肝，

高风亮节在人寰，

莫道丫鬟下贱。

题《秦琼卖马图》

低吟我爱老谭腔，

琴韵歌声欲断肠。

唱到“摇头挥手”处，

英雄末路太凄凉。

半生书剑感飘零，

十月秋风历下亭。

一例病穷秦叔宝，

无车无马路难行。

题《梵王宫图》

梵王宫与普救寺，

同时演出对台戏。

西厢风月寄相思，

庙堂眉目传情意。

丫头撮合建奇功，

发纵指使如将帅。

出奇制胜有绝招，

挂画媲美《会真记》。

韩羽画人兼画事，

不求形似求神似。

形似“见与儿童邻”，

东坡名言要注意。

题《贵妃醉酒图》

纷纷祸水论前因，

谁使君王宠太真?

若道玉环能倾国，

圣明天子又何人?

题《杨排风图》

一笑三关去，

边城立大功。

孟焦甘下拜，

火棍逞威风。

三打英名震，

一烧寇势穷。

从来天下士，

半在女流中。

臧克家

题《野猪林》

世间多少不平事，一副肝胆两心胸。

舒芜

题《傅青主听书图》

黄诗郁画久吾稽，

忽把韩图派我题。

微旨参详浑未解，

木鸡惭对画中鸡。

霜红龛主意何如?

列坐村翁听说书，

想到红沟大锅粥，

勾栏龙凤总模糊。

开会乘凉小凳多，

咸宁干校五年过。

披图恍入排排坐，

学唱红灯样板歌。

白卷英雄迹已空，

低回犹自仰英风。

且交东扯西拉卷，

珠玉当前让聂翁。

题《听琴图》

月色溶溶印一方，

李题韩绘赞《西厢》。

何年情史翻新页，

画个莺莺跳粉墙。

陈迩冬

题《傅青主听书图》

三百年前三倒腔，

余音犹唱赵玄郎。

我来偏听飞龙传，

不见邯郸挟瑟娼。

野老村翁入座矬。

听他悬口泻汾河，

前排谁是青山主，

好约迟来姚大哥。

齐东野羽写山西。

妙手丹青入嘎题。

漫画传神不传信，

看官相赏莫相疑。

题《孙恬空·白骨精》

圣有孙行者，

妖容白骨乎。

恢恢天网密，

不似人间疏。

启功

题《孙悟空·白骨精》

一堆臭骨竞何能，

能变人形害众生。

棒下群妖哪里去，

毫毛亿万有金晴。

虞愚

题《孙悟空·白骨精》

涂抹何曾有肺肝，

犹支白骨媚新欢。

金轮熏灼成何世，

留作神州痛史看。

钹伸联

题《三岔口图》

落笔高低态不同，

三岔口逞两豪雄。

艺坛画本分明处，

摸索原来是暗中。

杨宪益

题《傅青主听书图》

黄兄风度尚翩翩，

故作衰容比傅山。

年纪古稀犹黑发，

精神旺健胜青年。

欣逢盛世休装老，

预祝明朝更有钱。

不用听书排寂寞，

舍间常备酒如泉。

吴甲丰

苗子藏韩羽，画诙诡莫名，戏为二绝

信史不如废厥编，

难忘优孟与优旃。

飞龙大闹勾栏院，

游戏兴亡个里传。

青山留得影婆娑，

吃粥何妨煮大锅。

且喜前村新酿熟，

负喧听唱太平歌。

吕剑

韩羽惠写半分园即兴

半分园中寄此身，

杯酒黄花共相亲。

时人谁知布衣乐?

小诗偶成还独吟。

陈凤兮

题《听琴图》

韩羽画图实甫词，

古今彩笔各惊时。

此图若遇金圣叹，

可点可圈又可批。

诲姬传

题《睡猫》

鹩哥声声唤，

午梦味回甘。

披图见画笔，

狸奴睡正酣。

郭隽杰

题《傅青主听书图》

苗公鼓板度新腔，

来对三翁作道场。

小子囊空难入座，

却从门外听端详。

张赠桌

题《霸王别姬图》

力之王兮美之后，

国色天骄此尽头。

落纸烟云千古恨，

挥毫忍瞰乌江流。

力之王兮美之后，

地老天荒一剑休。

画师洗砚乌江水，

写得风流笑虎头。

责编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