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中国艺术
2009-04-29旭宇
旭 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的新华书店墙壁上,多喜欢贴一张印有苏联时代著名作家高尔基名言的贴图“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印制考究,令人望而感动。
封建社会的农民多是没有机会读书的,他们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维持生存。那时他们之间的文化传承,是靠民间的风俗习惯,靠代代之间的口口相授,靠天性与顿悟。就是在解放初期,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民教子也是重在善农事,书被视为“闲书”,读书被视为“看闲书”。那时我父亲的思想是比较开通的,节衣缩食,先送我跟村里的一个老先生学写毛笔字,后来又送我入学读书。这段经历,在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玉田古今名人录》中有简略记载。现在教子受教育,求知求学成为社会风气,这是社会一大进步,可喜可贺,当永记才对。
说到读书,应该先从“至圣先师”那里开始。《论语》一书,谆谆教导,十之八九是讲人伦道德,也就是人际关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在规定秩序,规定等级,各守名分,切勿相侵。对帝王来说,这有利于江山永固。汉武帝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听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尊儒术而不尊百家,这远离了孔子的思想。但儒术、儒说对结构社会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西汉末有王莽,东汉未有“黄巾”,历史总是令人沉思。王朝末年如此,王朝初定其实也是这样,不然唐之李世民、宋之赵匡义、明之朱棣怎能登上帝位?宋赵普说他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但他那个天下比不上文景之治,比不上贞观之治,也比不上后世的康乾之治。当然,《论语》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需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客观认识它的历史价值。
老聃明哲,也更通透。他比仲尼看得更远一点,也更透一点:“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又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第三十八章)这是批评仲尼主张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行为说行为,是舍本逐末了。老子讲人与宇宙的关系,主张社会教化要认识人的本性,尊重个性选择,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他没有抬高人,也没有贬低入,是把人置于与自然平等的关系中来认识,这与孔子把人置于人与人的关系中来认识,所见所知是要有明显不同的。所以老子对人的先天本性认识更透彻,孔子对人的后天作为见道更明白。于是老子对人的理想化存在以引导的方式来实现,是以本治天下。孔子对人的理想化存在是管与束,见得出是以表治天下。所以随着社会的进步,老子重视人的思想价值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在美学——艺术哲学中更为突出。
《易经》是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浓缩。夏商时代,《易经》叫《连山》《归藏》,到周时才叫《周易》。老子著《道德经》,吸收了《易经》中一部分思想,就是变化,就是辩证法。儒家则吸收了《易经》中的另一部分思想,就是修正行为,适应环境,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佛学是从印度传来的,但在印度消失了,在中国倒落地生根,与中国的传统文化结合起来了。可见中华文化的同化力、融合力是很大的,这种开放式的体系与结构是世界上其他文化不可比的。我们应该为此骄傲,更应该认真研究其间奥妙,推动我们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大交流中更好地向前发展。佛学讲超乎人之外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也是人间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版本,但超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超出了人与人的关系,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种精神存在。
中国传统文化,离不开儒道释三家。当然,在不同文化时期,对三家文化的理解有深浅之分,倡导也有所不同。但从中国文化发展史、思想发展史上看,它们都在影响着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也由此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本体。
先秦文化主要受《易经》和老子思想的影响。在周天子曾经统一管理过的国度内出现诸子百家,仅仅用春秋时期“礼崩乐坏”,战国时期群雄并起来解说是不够的。国家在发展,社会在发展,思想在发展。《易经》对变化的探索,老子对人的本体存在的认识,都极大地强化了人的本体意识,也增强了人作为个体的信心。儒学不喜欢个性,主张共性,对它形成之初那个时代的思想影响不大,对那个时代的社会变化与历史走向也影响不大,原因就在这里。
汉初社会,以老子思想为主。所谓黄老之治,就是无为而为,让老百姓休养生息,社会才能快速发展,这为西汉社会中期的强大奠定了经济基础和思想基础。以后,又受儒家思想影响,把这个基础搞坏了,西汉王朝就走下坡路了。这时佛学传过来,民生疲惫,人们需要抚摸心灵的创伤,给精神以寄托。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归园田居》受道家思想和佛学思想影响。相传他还写过一本书叫《搜神后记》,专讲神仙的故事。过去有些研究把对道、佛思想的追求视为消极避世,其实唯物史观的基本要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当个体生命将被生存与生活压扁、压碎而无助时,精神上给自己的生命意识以一点期待,不失是张扬生命风帆的一种“心理疗法”。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冻饿将毙前想象着圣诞夜的美景,你能说她消极?避世?俄国也有个作家写了个短篇小说,说有一个在城里当学徒的乡下孩子,因为受不了老板折磨,就给乡下的爷爷写了一封没有写上具体地址的信,然后就一直希望爷爷来接他回家,你能说他消极?避世?汉末建安七子的文学也受道、佛思想影响。
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民生尤艰,于是佛学大盛。有一首诗这样写: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文化到盛唐就入世了。李白有道家思想,他虽然高唱“生不用封万户侯”,却渴望“但愿一识韩荆州”。为何要识“韩荆州”?因为这位韩老先生位高权重,认识他就可近天颜了。杜甫也这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把唐玄宗颂作“尧”和“舜”,也是尽量热乎些。入世就要奉行儒家精神,秉持儒家的人生态度了。再以后,出世与入世思想,一直处于交织状态。
几千年来,三家思想对民族文化、艺术影响,也是时分时合,时统时离,相交叉又相分流,影响着民族精神与民族性格,也形成了中国美学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思想是历史的传承。读书是艺术修养之母。古代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是学问家,都要读好多书。王羲之、陶渊明都既当官,又或写字,或作诗,很有学问。杜甫的爷爷是初唐大诗人,律诗成体与他有很大关系,杜甫说诗是他的“家事”,书读得很多。韩愈、柳宗元、苏轼、欧阳修,改变一个时代的文风,文名与学名并重。相比较来说,当代的艺术家们读书就少了,文化底蕴不厚,对艺术本质缺乏理解,创作上容易留下缺憾。这种缺憾本质上就是文化断裂。跨越这条文化断裂带,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习民族的哲学思想、文化经典,研究儒家学说、道家学说、佛家学说。要多读大家之作,大家的作品就是艺术经典。学与思要结合,要研究艺术家与时代的关系,研究思想文化影响与艺术表现之间的关系,以具体认识、把握艺术性的形成、表现、存在。过去在书法创作上人们常讲字外功夫,讲书家学识修养,其实也就是在讲思想文化影响与艺术表现之间怎样地相生相长。
创作上,艺术理念与艺术手法,明显地要受到那个时代思想文化的影响。存在决定意识,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的命题很对。陶渊明从生存状态看,也有逸行,那是做人的境界,不然写不出《桃花源记》《归园田居》那样的作品。《红楼梦》不单单是写生活,也是写作者的抱负,写作者对人世的看法,人物的描写反映了曹雪芹的心态。赵树理的小说写出了纯朴的农民思想,热炕头,一头牛,所以他的作品境界不高,没有升华到写人的本性的境界。这么比较,也可以说曹雪芹写《红楼梦》是站在时代之上俯视时代,赵树理是时代作家,但不是历史性作家。苏东坡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家要有分身术,站在山内看山外,站在山外看山内。赵树理一样的作家没有能跳出他们生活的那个现实,他们在真实地反映生活,而不是在写作家自己的思想。这也类近于中国画中的工笔画与写意画。
工笔画是描出来的,失去大体。写意画是为抒情而画,这个画家的思想境界与艺术境界就高。这也可比之中西医。西医是解析,微观把握。中医是望闻问切,是整体把握,它在模糊中见整体存在,在模糊中见关系和谐,这是西医不可比的。艺术上,西方是表现主义,东方是写意主义。毕加索的抽象画风,其实为类近中国的写意画,他的画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受到了中国画的影响。但中国艺术体现东方的美学思想,这就是阴阳之道,中和之美。太极图的双鱼,就是东方美的本体存在。书法也是阴阳之美,黑白之美,自有气韵在其间,黑白配合才会形成中国书法特有的审美表现力与审美意蕴,如果全黑或全白就无美可谈了。
艺术是不能单一看的,要与艺术家的经历一起研究,要从人类活动的历史过程来看,这样才能比较明白。
责编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