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手记（选章）

大　卫

我要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一株不知名的树

他就长在小屋旁,枝条高过屋檐

昨夜承接过雨水,有些叶子翻转过来

这株树高约20米,胸径15厘米

开白色的花,有的大朵,有的小朵

长得笔直,如果用我的词形容就是性感

我不知道这棵树是不是有了忧伤

他在晚风中摇晃,和别的树有些一样,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阳光下……

我要告诉你躺在礁石上的滋味

大海就在脚下哆嗦,十万匹马在狂奔

两条摊开的腿是搁浅的鲨鱼,一条是公的,另一条也是

以手托头,有一条胳膊是少年时代的海豚

风吹来有些冷,连浪花都穿了裤子

翻转过身,我对礁石做了大海都没敢做的事

倘再躺上半个小时,崖缝里的那朵小花当会失恋三次

或许我就是那海浪吧,不停地拍岸,就是为了不停地破碎

从未成为海的一部份,礁石需要温柔的爱人

而我却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摘樱桃

刚下过雨,在山上摘樱桃,边摘边吃

如果我伸出的手臂长成枝条,不知太阳是不是一粒红樱桃

我想告诉你,樱桃红了,就叫红樱桃

八行:一棵桃树

有多少种想法就有多少种开法

这棵桃树,有喷薄之势

开是红的,落是红的

开落之间,亦是红的

这棵桃树,灼灼其华

为祖国而开,为人民而开

还是为自己而开

你我初入桃林,不必惊讶

八行:又一棵桃树

一棵桃树,或许天生就是羞涩的

就像伊的脸红了,那是桃花最好的开法

我穿过好几省来看一棵桃树

或许这颗桃树不是一个市的开法,也不是一个镇的开法

它顶多是一个村的开法。哪一只鸟儿张开翅膀

都是开了一半的桃花

与一朵桃花越来越远,我高举的双手

仿佛爱情的一次投降,又仿佛两根枝条把自己开到了桃林之外

八行:飞过桃林上空的两只蝴蝶

为什么会是两只蝴蝶

此刻,我不能忍受成双成对的事物

更不能忍受两只蝴蝶飞着飞着就飞成了一个

仿佛上帝刚刚来过这里,仿佛飞翔的不是两只蝴蝶而是

两只银耳环,我对一片桃林的意见

就是对一个人的意见,所有桃花一起澎湃

才赶得上她胸脯的一次起伏。我不能忍受两只蝴蝶同时

屏住呼吸,就像我不能忍受她不在,却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

八行:桃花源

我会遇见打鱼的,他已习惯于两手空空

他已习惯于对着晚风抒情,桃树仿佛一位魔术师

我是说,一棵桃树开花之前是鲤鱼

开花之后是红鲤鱼。桑树已被五柳先生

写过好几次了,幸好给我留下了一棵槐树。两只蜜蜂

是最悠闲的油漆工,只是我不能确定哪一只是男的

哪一只是女的,就像我不能确定仙鹤与喜鹊

哪个是曾经被陶渊明喝空过的酒瓶……

五月五日

宜饮雄黄,站在风口或者坐在树下

微醉,想一个人

江从来都在远方,那人值得一死

自沉者,声音浮在天上

一棵芦苇独自生长,此刻,人间皆芳菲

而我不知道他的悲愁

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所有的江都唰地断了

五月五日。静霎。草是农历里的那种长法

苇叶也是

没有什么是应该或者不应该的,我坐在这里

代替不了另一个人。生啊死啊多么遥远

天说黑就黑了,而我还没见到一只燕子——

且饮……

且饮了这一杯,就此醉去

白云飘啊飘,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以十指,以十指的指尖。有身影晃过

午后的微凉,是你的,也是我的

不说远山,只说远山有什么在堆着砌着

不说雨寒,只说春衫(或者说春衫尚薄)

那女子在牛背上坐着

你只能远远地看着,疼着,哎哟着,吸溜着……

一个人醉去,所有的时间都是可以挥霍的

酒尽瓶空,心砰地跳了出来,陪自己呆呆地坐着

怀乡……

酒要温的,茶要新的,牛肉要干切的

且让我把这棵歪脖子洋槐唤作:小二

菖莆立于水边,旧时月色,蛙鸣一阵一阵传来

别再说艾是苦的,每一根茎管都是单弦

吃粽子的人,该来了吧,要喝就喝个面红耳赤

落花与流水互相学习,一个怀揣小忧愁,一个独擒大自在

从你到我,也就一瓶酒的路程吧

火车吭哧吭哧,每一公里都是江苏呀徐州呀睢宁呀……

给——

先说说天空,顺便说一下它脸上的云彩

说一条江,说那个人的影子——是藕

可以从泥里生生地抠出来

谁有资格,替他活着,写着,爱着

黄昏提前到来,如果月亮不是一条鱼

星星就不能算作它吐出的泡沫

不知名的鸟儿从树林里冲出,那人肯定来过这里

倘不是他纵身一跳,所有的江河都是空信封了

一只张开翅膀的麻雀,或许就是剥了一半的棕子

看不见的无形之手,用秘密的力

摧运万物……“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

他卧在水底的模样,让所有苟活者不敢轻易死亡

正午的菖蒲

与一枝昌蒲对视,我爱极了她摇晃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站在河边,仿佛整条河流

都是表妹

因为一阵风,或一只蜻蜓

这枝正午的菖蒲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仿佛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仿佛要带着整条河流飞奔

苍茫中只有一枝正午的菖蒲

静立或摇晃都是她自己的样子

此刻,宜静寂,宜小曲,宜醉或不醉

一枝独自摇晃的菖蒲

大地捧出的一管麦克风

她就要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唱绿

她就要把河流唱成一条绿裙子

一枝独自摇晃的菖蒲,让我羞愧

日日于尘世厮混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心疼、多少美

远山隐去,大地消失,连天都退到了天边

午安

午安,白得要疯了的洋槐花

开了,谢了。蝌蚪变成青蛙

那是初夏的一次乘法

喜鹊是旧时的,鱼不是

河流怎么弯都是鱼的一件泳衣

曾经说过:“如果鱼不打盹

水是攥不住自己骨头的”

雄黄酒午安,菖蒲午安,染了色的鸡蛋午安

系在手腕上的彩色丝线午安

炫技的蜻蜓午安

一束花加上另一束花约待于蝴蝶

哦,蝴蝶午安。小兔子午安

旧时光,被一只酒杯斟满

作为河流打出的呼噜之一种,浪花午安

石榴开出的花只能叫石榴花

面对一只要求侧身而飞的燕子

我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