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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村

2009-04-29肖思强

青年作家 2009年8期
关键词:青树巴格阿三

肖思强

那时候,狼村除了马帮贩子知道以外,还是一个不被世人知晓的山村。狼村人在茫茫森林深处,一个由几斛人发展到今天二十多户的狼村人,却经历了许多沧桑,就这样为生存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与世隔绝的狼村人,过着悠闲而清贫的日子。土豆和玉米是他们唯一的主食。茫茫的原始森林给他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同时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所在。空气新鲜,土地肥沃,到处是青草和绿色的灌木丛。随便开垦一片土地,种上土豆和玉米,秋天只等收获。要想吃点野味,只要背上猎枪,在森林转上一圈,野猪野羊或是几只野兔,决不会空手回村的。狼村人个个都是猎手,只要碰到猎物,十有八九是跑不掉的。打猎是狼村人向森林获取财富的唯一途径。青草和嫩树叶,养育着成群的羊子和大群的敞猪。天亮以后,把羊子和猪一起赶到山坡上,傍晚赶回来,关进木栏里。每家养着一两匹毛驴或是骡马,用来驮运柴物。虎皮虎骨,熊胆熊掌,獐子和麝香,麂皮和狼皮,是他们和马帮贩子交换盐巴、布匹、首饰和子弹、火药的天然物产。而狼村的男人,一生为盐巴和女人操劳忙碌,为抚养儿女流血和牺牲。

作为狼村的男人是幸福的,男人可以讨几根女人,这些女人是男人的财产,是男人用血汗从马帮贩子手里换来的,有的是本村交换来的。

在马帮多年没有来狼村的岁月里,缺盐的狼村女人,十有八九生下的都是女的,而男人成家很早,十七八岁就做了父亲。一家人围着火塘吃土豆,说些猫日死狗的闲事。这时的夜空,蔚蓝一片,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明泻如银。鸟儿在森林里有声无声的叫几下。夜风吹动树枝,发出阵阵涛声,涛声静下来以后,从森林远处传来狼的叫声,各家的猎狗呼叫一声奔到门处,一起朝着黑沉沉的大森林乱叫一通,叫累了,又各自走回主人的家门口趴着,时刻听从主人的使唤。

狼村的男人都是日毛的好男人,为了盐巴为了女人,男人不顾性命,成天出没森林打猎。为了换到一年吃的盐巴,山里的动物药材很不值钱,一枚缝衣针就等于一块虎皮,一对玉坠子就等于一个熊掌。云南黑井和白井的盐巴,在狼村比黄金还要贵重。马帮贩子用一副镯子和二丈麻布,就把一根十五岁的姑娘换走了。没有换走的,她们已做了母亲,或是长相一般,要不就是发育不良,胸脯平平的。

总之,年年岁岁,这些如花的姑娘,成了世人不知晓的山花,在大山深处,悄悄地开了,又悄悄地谢了。于是在缺盐的日子,许多男女的颈子上,长出了一个个肉疙瘩,月越长越大,有的五六斤,有的拳头大,走起路荡一荡的,甩一甩的,像公羊后胯吊甩甩的羊卵子,重重地吊弯了头,慢慢地弯了腰四十岁以后就驼了背,走路是还得用手托着肉疙瘩。

狼村的创世人,也就是狼村第一户村民——狼婆就是这样一根令人敬畏的人物。人人都尊敬她。当这些小姑娘长到十四五岁时,她们的心里就产生了叛逆。她们的脸上总是红润润的,像箐边盛开的山茶花,眼睛格外明亮,天天盼望通向山外的路上,叮叮当当走来年轻的马帮贩子,她们愿意跟着马帮贩子走到天涯海角,或是换到昆明去给有钱人当小老婆,她们也心甘情愿,也不愿老了像狼婆那样活受罪。只要有机会走出狼村,她们发誓,屙屎屙尿也不朝这个方向。

然而,狼婆一辈子都没有走出狼村。

年轻那阵子,狼婆没事做时,总是独自坐在村口的一株大青树下的石包上,看一望无际无边无垠的连绵森林。远处,羊群在阳光下啃吃青草,鸟儿在林中飞翔、鸣啼,像唱歌一样美妙。男人拿着枪在林里穿梭,寻找猎物。近处,村子里七八间木楼成半圆形,正升起一缕缕炊烟,被风吹得到处飘散。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孩女孩,在一个足球场大的坝子上跑来跑去,嬉戏追打。在靠近西边的一道十多米高的石壁下,几根女人在洗衣服。水是从山顶上用木槽接下来的,水很清亮很甜。这是狼村人的水源。几条猎狗在村子边打闹。年轻的狼婆不看这些,只看村口那条弯曲而伸向山外的小路。

狼婆的绰号,是一根后来来狼村贩盐的马帮阿三给取的。这绰号带有强烈的褒意。狼婆的真名叫巴格桑朵,是她父亲取的。那时,她的脖子上已长出了一个汤元大的肉疙瘩。这个给她取绰号的马帮阿三,后来就成了狼婆的男人。马帮阿三没有发现狼村以前,狼村人都生活的日落而息的火塘之中。

最初的狼村人,是狼婆的父亲一手缔造的。狼婆的母亲是昆明人,可她没有见过。她母亲生她时,因大出血没保住命就死了。是她父亲巴格用羊奶喂活了她。她父亲曾是川滇一带赫赫有名的马帮。一提起巴格马帮这个名字,连半路抢劫的土匪也敬让三分。

巴格贩盐去过印度、缅甸,运送官盐到过西藏的拉萨、四川的成都。他见识广,做事稳重,熟悉山路地形,自然而然的就当了马帮头,据说他会说几个族的语言,让手下的马帮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四海为家的马帮贩子,根根都有手痒的恶习,有了几个银子就赌一赌。巴格也不例外,他的女人就是在昆明一个庄主手里赌来的。他决定用这个女人去西康省府(如今的西昌)换一张老虎皮,于是就带上赌来的女人,从昆明返到黑井,又从黑井买得盐,乐得踏上了去西康省的蜿蜒山路。

几日后,他们一行十人来到了川滇交界处的仁和镇,一条河从镇边流过,最后就流到金沙江去了。在这里,他们将休整二天。巴格知道,仁和镇建立于清朝康熙年间,属西康、楚雄、丽江三地州、船城(今会理)、永仁、华坪、盐边四县交界处,真可谓打个喷嚏就会惊动四县乡邻。他好久没来这里了,决定到街上看一看,去庙里烧烧香,买点东西,然后到烟馆去抽两口鸦片。

巴格刚走出客栈门坎,店老板就叫住他,并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跟前问,去街上?巴格点点头。去庙上烧?巴格依旧点了点头。庙子关门了,关了两天了。巴格吃惊地问,为什么?店老板才慢慢道来。原来,西康省派兵下来,用烟土换了三十多根姑娘关在庙里,说换去当丫环和奴隶的。巴格的眼睛异常的一亮,心里暗自兴奋,立马对店老板说,好好照料那些马匹。店老板转身就忙去了。他回到房间,悄悄对兄弟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兄弟伙顿时心里就乐开了花,很是激动地说,听头的。然后分别去了街上,买了路上所需要的东西。本来要住两天的,他们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亮,他们很是兴奋地吆了马匹,踏上了去西康省的马道。

几天以后,押送这群姑娘的省府兵,在过了金沙江后的一个上午,在茫茫的山林中被一群狼击散了。一阵乱枪之后,死的死,逃的逃。据说这群姑娘被狼群刁走了。

从此以后,巴格这伙马帮像水一样蒸发了。巴格马帮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被人遗忘了。

事实上,巴格马帮这伙兄弟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不愿再过四处漂泊的马帮生活了。他们抢了这群姑娘后,就一头钻进了这茫茫的原始森林中,寻了这三面是山,面对东方有棵大青树的山林作为最初的家园,修建木楼,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巴格就把这个地方,取名为狼村。巴格一生拥有五根女人,包括从昆明赌来的那根女人。从这以后,狼村的男人,每根分得三根姑娘做女人,日子过得跟林中的溪水一样欢畅。这些女人摆脱了做奴隶的苦难,一根根都心甘情愿服待好自己的男人,愿为男人生下一大堆儿女。

巴格作为狼村的头领,从不给脸色与兄弟们难堪。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巴格直到死后也没有离开狼村这片土地。当狼村人缺盐、布匹和弹药的日子里,他就派出兄弟以猎人的面目走出狼村,用平时猎获的兽皮和药材,去百多里外的船城或是马道客栈换取盐巴、布匹和弹药。但有一条,谁要是走漏了他的名字,巴格是绝不手下留情的。

许多年以后,一伙马帮贩子来到了狼村,巴格从不露面,躲在木楼里,任村民们与这些马帮交换货物。这时的巴格已开始老了。他的第一根女儿巴格桑朵已长成大姑娘了,也超过了做母亲的岁数了。村里的小伙不是不愿娶她,而是她太野了,像根男人,玩枪打猎不说,还常常爬到大青树上去睡觉。她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姑娘成家生孩子了,她的心慌得就像发情的母羊直直地叫。她父亲曾给她许了愿,只要马帮来狼村,你看上马帮中的谁,无论用什么办法留下马帮男人,父亲将为她举行隆重的婚礼。这时的巴格桑朵,长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长发甩甩的吊到屁股上,黑黑的象山谷中垂直的瀑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根年轻的马帮贩子阿三,跟随父亲第一次来到狼村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巴格桑朵从大青树上跳下来,像一只美丽的黑蝴蝶停在他面前。阿三的眼睛珠子快要滚出来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哎哟,这么美丽的姑娘,娶来做女人那该有多日毛啊!她的眼睛像一望无际的滇池,望不见底。她的两个乳房藏在土布的衣服里,像两座凸起的山峰,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对阿三出奇的眼神,忍不住咯咯的一声欢笑,转身就跑向了村子。

阿三进村以后,一刻也心神不定,用发亮的眼睛在人群里不停地寻找巴格桑朵的人影。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不露面的巴格,通过小小的木窗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行五人的马帮贩子,给狼村人带来了不再缺盐的日子,并杀羊款待。夜里,坝子上点了三堆篝火,男女老少,唱歌打跳,而年轻的马帮贩子阿三,却被巴格桑朵唤到了村边的灌木丛里。

篝火的光芒把这里照得一亮一亮的。阿三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从里面抓出大把耳环、坠子、手镯之类姑娘喜欢的东西,亮闪闪的,把巴格桑朵的心闪得都没了根底。阿三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母狼般的柔情。阿三激动地说,巴格桑朵,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愿意,可父亲不让我走。阿三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激动地抚摸着。她的手那么温柔,从胸口飘出来的乳香让他心旷神怡。摸着,闻着;闻着又摸着,阿三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手有些不听使唤了,抖抖的就把手伸进了她的怀里,多大的奶子啊!他张开的手指,顿时触电一般不动了。

巴格桑朵只拿了一只手镯戴在手上,亲了阿三一下便说,明晚在这里等我,朗朗一笑,像一缕风消失在丛林里。

阿三摸黑回到木楼时,屋里响着起伏的鼾声,飘着满屋的酒味。这是狼村人为他们空出来睡觉的地方,让他们吃好睡好,有一种到家的感觉。阿三睡不着,手上还散出巴格桑朵好闻的香味,眼睛里就出现了她的模样,想着她山峰一样挺拔的乳房。

天亮后,阿三被坝子上的说话声吵醒了。他揉着发红又涩的眼睛走向坝子。地上摆满了他们驮来的盐巴、布匹、洋火、首饰、针线和小镜子。村人只是看看、问问怎么个换法。女人天生对首饰、针线和布色感兴趣,摸一摸,试一试,等男人开口说话。男人只是问了如何换时,他们大开狮子口,男人吃了一惊说,换不着,换不着。

阿三的父亲以为要在狼村发财,没想到这里的村人,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笨,那么憨,而且还特别的精。来了就不能白来,于是就高声地吆喝,一张豹皮换五十斤盐。

阿三在人群里寻找巴格桑朵的影子,可一直都没看见。他心神不定地回到摊子边,有长辈给他解闷说,阿三啊,是谁把你的魂勾走了,没精打采的!看看这些姑娘,多漂亮啊,看上谁就冲啊!

摊子外边的一群姑娘,轰地一阵大笑,阿三的脸顿时红成了一块布。

隔了一会儿,有男人在楼上喊,出工了!人群一下子就散了,赶猪赶羊上了山,扛了锄头上了坡,坝子上尽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子,有老人在楼门前缝补针线活。

马帮阿三两眼恍惚,盼望天快黑下来。

天暗了。坝子上又点起了三堆篝火,马帮阿三匆匆来到昨晚的灌木丛。巴格桑朵光彩照人地伫立在他面前,惊喜得阿三手舞足蹈,热血沸腾,胯下的东西一下子就硬梆梆地翘得像一门大炮,两只眼睛像火一样燃烧。他急匆匆走上前来,抱着她又亲又啃,啃得巴格桑朵麻酥酥的,像没有了骨头的树,慢慢地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坦露的胸脯如波浪般起伏,任马帮阿三两只有力的手揉来搓去,揉得她的心像断了根的麦穗,成片成片地倒下。远处的篝火寂静无声,夜色无边无垠地在旷野上肆意延伸。

这时候,他的父亲在叫阿三。阿三赶忙坐起来对巴格桑朵说,明天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巴格桑朵笑着说,只要你留在狼村,我会给你生一大堆儿女。

阿三,阿三。远处又传来他父亲的喊声。阿三索性地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塞进她手里说,我得回去了,巴格桑朵,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女人,我会再来的。捧着她的头又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拔腿就走了。阿三的离去,留给巴格桑朵的是满含幸福泪水的等待。

最后,这伙马帮贩子终于让了步,狼村人换来了他们所需的盐巴、布匹、洋火和女人喜欢的各种首饰。马帮贩子也得到了他们的虎骨、熊胆和麝香,还有羊皮、麂子皮。他们捆扎好了,然后好好地睡一觉,只等天亮就动身返回。

第二天醒来后,巴格桑朵首先看到的是一缕温暖的阳光,缓缓地从窗口射进来,把屋子照得通体透亮。屋里没有一根人,弟妹不在,二妈三妈四妈都不在。她走出屋来,看见全村的人都在村口张望。原来是马帮贩子离开了狼村。张望的村里人,渐渐散去,狼村人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夜失眠的巴格桑朵,这才慢慢走到村口大青树下张望,希望能再看一眼让她心跳的马帮阿三。树太密了,树太多了,树太高了,望到的是一片茫茫起伏的山林。她追了一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就停了下来,她听到了山谷里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她顿时一阵激动,脸上如花一样灿烂,深情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了马帮阿三那双燃烧的眼睛。他说过,他一定要来娶她。年轻的巴格桑朵,就昐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每天早晨和黄昏,巴格桑朵总要站在村口的大青树的大石头上,向林中的小路张望。村人都说,她的魂被马帮贩子阿三给牵走了,只剩下一副躯壳。而她始终坚信,马帮阿三一定会来狼村的。她说的时候,她的几根妈妈也信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巴格桑朵头晚就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梦见马帮阿三变成了一只鸟,托着她飞向了大海,他们在海洋里游泳,后来就变成了鱼,游啊游啊,最后大海消失了,她就醒了。她从早上到中午,一直在大青树下的石头上凝望。当一阵山风飘来,吹到她的身边,她听到了一阵优美而动听的铃铛声。她顿时惊喜地说,是他来了。于是向小路飞快地跑去,边跑边喊着阿三的名字。

年轻的马帮阿三,果然来了,牵着两匹骡马,一偏一歪地走得十分吃力。他用猎枪当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得非常慢。他全身是伤,衣服破了,淌出的血已经干了。当他听见巴格桑朵喊他时,他慢慢地站住了,两眼闪着惊喜,盯着飞奔而来的巴格桑朵。他扔下猎枪,向前跑了几步,突然就跌倒了。

阿三躺在巴格桑朵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望着她笑了一下说,巴格桑朵,我给你当男人来了。话一说完,眼睛一闭,头一偏,顿时就昏死了过去。她咽咽地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阿三的脸上。

跟来的几根男人,把阿三抬进了一幢木楼。她蹲在他身边,用热水给他擦洗伤口。伤口长长的,像是被什么爪子抓的,肉翻翻的。轻轻碰着,肉就颤抖一阵,像痛在她心上。

过了一会儿,二妈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巴格桑朵身边,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走了出去,楼梯发出咚咚的木头声。

过了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上来的是三妈,送来了热腾腾的一盆饭,示意她饿没饿,然后又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楼梯又咚咚地响了,来人是她四妈,端来了一盆肉汤,屋里顿时飘满了野兔肉的香味,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出门就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上来的是她妹妹,拿来了碗筷,看了上眼躺着的阿三,那红红的伤口让她直想呕吐,捂了嘴,匆匆地下了楼。

当楼梯不再咚咚响后,她用汤勺一勺一勺地喂着马帮阿三。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响起了有力的咚咚声,她知道是父亲上楼了。一进屋来看了呼吸平稳的阿三,说他饿晕了。不过,能为你九死一生来到狼村,这样的男人,值得你爱一辈子。说着就蹲下,吃惊地看着阿三身上和脸上的伤痕,语气低低地说,这是狼爪抓的。说完之后,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正朝狼村袭来。

巴格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对女儿说,等他伤好后,我为你主持婚礼。

巴格桑朵勾了头,眼里闪着幸福的柔情。父亲下了楼,那有力的脚步仿佛是敲响的皮鼓,咚咚地敲在她跳动的心上。

七天后的狼村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像过节一样热闹非凡,连狗的叫声也充滿了喜悦。狼村的首领——巴格为女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年轻的马帮阿三成了真正的狼村人。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席,白天吃,晚上跳,篝火熊熊,人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歌舞之中。

就在狼村人毫无防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群凶恶强焊的野狼,闪电般地袭击了狼村。

太阳刚刚落山,年轻的巴格桑朵刚刚坐起来,满脸红润地看着身边鼾睡的男人,回味着男人给她的种种感觉。从窗外吹来的风里,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声音不像是山风吹动树枝的那种响声,倒像是一群羊子走过一片灌木丛的响声。今天村里人没上山,羊猪在圈里,哪来的这种响声呢?巴格桑朵站起来走到小窗望出去,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山坡上的树与天空构成的影子中,一群灰色的狼正从山上奔下。她捂着嘴啊了一声,赤身裸体地像站在冬天的雪地里,全身筛糠似地抖动。

狼群到了村子的边边,躲在灌木丛里不再前进了。沉浸在欢歌笑语的狼村人,正在坝子上手舞足蹈。这时候,一只领头的大公狼,从灌木丛里扬着头,大摇大摆走向一处高坡,望着歌声起伏的狼村人,一扬脖子,发出一声雄的长长的嗥叫,几十条野狼顿时嗥叫着,声音如夜空中的闷雷,闪电般向坝子冲去。

木楼里,回过神的巴格桑朵惊骇地喊道,天呐!狼群袭击村子了!狼群袭击村子了!一种求生的本能使她奔向门口,朝坝子猛喊起来。可是已经晚了。坝子上的人群慌成一团,跑的跑,哭的哭,跑慢了的被狼扑倒在地,凶狠地撕咬着,一根根惨遭在野狼锋利的尖牙下,并发出撕声裂肺的凄惨悲伤的喊叫。

鲜血染红了坝子。

跑进楼里的男人和女人,拿了猎枪与狼群展开了一场生死较量。枪声响起,十几条猎狗也死在了狼的口中。

领头的公狼带领十几匹狼,向狼婆的木楼冲来。两枝猎枪显得很单薄,中弹的狼嗷嗷直叫。狼在夜色的掩护下,凭着敏锐的目光,悄悄靠近木楼,然后用身体冲撞着木楼,木板发出闷闷地冲撞声。狼群要咬死阿三,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当枪声不再响了后,狼群发出一声胜利雄壮的嗥叫。那嗥声如风暴袭击了村子。

狼群是来报仇的。马帮阿三来狼村的路上,吃完了干粮,但没有改变来狼村的决心和信心。他跟父亲走了二百多个村寨,没有见到谁有巴格桑朵这么美丽漂亮的姑娘。他背叛了父亲,一定要来狼村做上门女婿。他边走边摘野果充饥。在过一条山谷里,他听见了一条狼的惨叫声。他寻声看去,看见了一条狼被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他拿起猎枪瞄准。狼满含泪水,正一咬一咬地咬着被夹住的后脚。他没有放下枪,而是抠动了扳机,狼的身体就开出一朵红花,四肢像抽筋似的蹬了几下。他走到狼边蹲下,伸手去搬铁夹子的钩子。还没死过心的狼,突然站起来扑向他,用前爪抓伤了他的背。他抱着狼在地上滚,摸出腰刀,狠狠地刺进了狼的胸腔。他用狼肉烧来吃,才一步步来到了狼村。狼群是嗅着他的气味寻来报仇的。

阿三意识到狼群袭击村子的目的。他把猎枪里最后一粒子弹给了狼婆,自己扳下一块木板握在手里,开了门,几步跳到了地上。几条狼呲牙咧嘴地围住了他。

这时候,一间木楼出现了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一根剽悍强壮的男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端着猎枪,眼里愤射怒火。那条雄壮的公狼此刻正在枪口下,公狼浑身抖动,就在枪响的瞬间,一条母狼勇敢地迎了上来。子弹穿过母狼的喉咙再次击中了公狼。公狼痛苦地叫了一声,就逃去了。

当狼群撤到村子边的灌木丛后,巴格桑朵看清了开枪人是她父亲。她喊了一声,拿着猎枪下了楼。

狼是怕火的。巴格这才回过神来,他猛喊一声,沉着地拿了火把,走出木楼,走向坝子,一起向村边走去。十多支火把点燃了干枯的野草。火就燃了起来,噼噼啪啪地燃成了一片。山风一吹,火势更加旺盛,猛烈,灌木丛也燃了,越燃越大,越烧越猛,夜空变成了白天。最后连大树也燃了起来。

烈火威胁着狼群的生命,它们一步步退出山林,发出一声声凄婉的狼嗥。第二天早晨,滚滚浓烟弥漫了天空。古老的山林被生存的欲望点燃,鸟儿飞离巢穴。悲怆的狼嗥在山林中跌宕起伏,呜呜咽咽,最后变成哀伤的哭泣。

古老的茫茫山林,被大火烧了十天十夜,同时也毁了无数的生灵,却保住了狼村唯一幸存不多的十多根人。茂盛的山林,苍翠的大山,几天就变成了一片荒凉。狼群被烈火赶到了茫茫的原始森林中去了。

从这以后,巴格桑朵不再是巴格桑朵,村里人都叫她狼婆。狼婆和她的男人阿三,以及活下来的狼村人,他们木木地埋葬了死去的亲人,又开始过着如初而漫长的生活。当雨水淋透了土地,树木又长出了嫩叶,满山苍绿的时候,狼村的男人重振旗鼓,为生存和繁荣,背上猎枪,一次又一次与野狼展开殊死的搏斗。

许多年后,一支特殊的马帮队伍走进了古老的狼村。

狼村人以为,他们是许多年前消失的马帮贩子,又重新走进了他们盼穿双眼已久的心里,顿时欢呼雀跃。以前,他们太需要盐巴、布匹、如今同样需要,过去不值钱的虎骨、熊胆和麝香,如今成了他们财富的象征,和他们交换。一张张憨厚的脸,露出朴实的憨笑,眼睛像火一样明亮。

一根中年男人向村民说,我们不是马帮,我们是来测量修路的,然后砍伐这些大树,用汽车拉出去。村民们顿时就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狼村最有威信的狼婆出现了。她弯着虾似的腰,左手托着脖子上的肉疙瘩,右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向人群。她就是许多年前的巴格桑朵,是狼村的唯一见证人。她用拐杖敲着地面说,灾难要来了!灾难要来了!说完又晃着沉重的头,眼里闪着蓝幽幽的寒光,满脸苍凉,像一块冬天的山石。

村民突然住了口,怔怔地看着她走向村口,他们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狼婆来到树下,扔了拐杖,慢慢地跪下,双手撑在石头上,朝着大青树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腰,双手合拢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地说,请山神保佑我们狼村,请他们赶快离开,不要砍树,要不然,我们狼村又要大祸临头了。

狼婆的这一举动,让村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心里布满了乌云,沉沉的,有些难受,压得喘不过气来。

灾难并没有像狼婆所说的那样如期降临。

狼村人只是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的日子。后来也就渐渐地淡忘了。狼婆的警告成了年轻人篝火边的笑料和歌声。他们没有忧伤和哀愁,过着从来没有过的快乐日子。

盐巴不再珍贵了,布匹和首饰将狼村的姑娘和女人打扮得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美丽。狼婆的金口玉言不再灵验了。年轻人只是尊敬她,给她安慰,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日毛了十倍,狼婆就瞪大了眼睛,抽动着老脸,望着将要砍伐的莽莽山林,心里犹如钻子钻心,一阵阵的绞痛,脸就变得十分可怕,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等着瞧吧,灾难就要来了!起身愤然而去,用拐杖把地敲得很响,向大青树走去。

每天的早上和黄昏,狼婆和大青树与天空构成了一幅美丽动人的剪影。狼婆跪在石包上,长年的祈祷,石包被她的双膝跪出了两个圆溜溜光滑滑的窝窝。她闭上双眼,对着高大挺拔的大青树,上下两片干瘪的嘴唇,一闭一张地飘出听不懂的咒语,咿咿呀呀得像夜晚坟茔处飘来的幽灵声。她一跪就是半个时辰。一条黑狗趴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地打着瞌睡。

此时的天空一片蔚蓝,一只黑色的山鹰在山林上空飞翔。林中的鸟儿吹叫着,如清水滤过一般清脆悦耳,空气里飘着大山最初的芳香和气息。野花任意地开放,羊群和猪,牧放着村民肥壮的喜悦。十五六岁的姑娘们,心里长着青草一般的向往,幻想着未来美丽的青春岁月,于是有无限的歌声从心里唱了出来,这时候它们就把狼婆的忠告忘到了九霄云外,激动的心沉浸在缕缕升起的炊烟了。

在这如诗如画的风景里,狼婆站在大青树下,听着远处传来的砍树声,目光显得惊骇和不安。阳光穿过大青树的枝叶,星星点点落在狼婆的耳坠上,闪着一束束冰凉的寒光。远处的倒树声像雷声。孩子们说,这是雨季来临的雷鸣,雨季就要来了。

狼婆虚了眼睛,虾似的身体如树枝在风中颤动。许多年前的不幸,仿佛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天空。在狼群袭村子后的某一天,巴格把女婿阿三赶出了村子,原因是他把狼群引来狼村,所以狼村人才遭了不幸。作为狼村的首领,巴格泪如泉涌,他对不起死去的狼村人,他的女人和儿女,还有同甘共苦的兄弟们。他本想一枪毙了阿三,可又不忍心女儿守寡,于是把阿三赶出了狼村。阿三在离村子一里的半坡上,修建了一间木楼。父亲没有毙了阿三,狼婆感动得泪流满面。她爱阿三,非常地爱阿三。

一到夜晚,阿三在楼前点起一堆篝火,伸手摘下一片嫩嫩的树叶含在嘴里,用声音召唤狼婆。狼婆拿了猎枪走出村子,走向阿三。

温暖的篝火燃起纯朴的山情。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洒下如银的月光,照耀大山最初的梦想。俩人一见面,仿佛日隔三秋,拥在一起。狼婆像雨中绽放的花朵,幸福地流着热泪。她没有想到,一场灾难会落在她的身上。

两人一阵温暖之后,她就沉沉地睡着了。当她醒来后不见了男人,心就紧了。她喊了几声,但没有阿三的回音。她一把抓起了旁边的猎枪。隔了好久以后,从黑暗处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又熟悉又陌生。她睁大眼睛举起了枪。

开始衰老的巴格走近了火光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父亲手里拿着一把杀羊的长刀,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笑容说,孩子,我们回家吧!

狼婆先怔了一下,看见那刀上的血突然就明白了一切。她冲着父亲就问,爸,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父亲望着狼村,如一堵放大的墙。巴格悲痛地叹息着说,我这是不得已啊,他死了,狼村人才得安身啊。

他的话刚刚说,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声从身后灌木丛里响起,巴格叫了一声,手中的刀掉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脸就白了。然后慢慢转过头,用暗淡的目光望着枪响的方向,接着就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狼婆失声地喊着,爬了过去,把父亲搂起来。父亲微微地笑了一下,欲动的嘴里说不出话来。鲜血染红了手,呼吸越来越短,而眼里也没有了光泽。眼睛一闭,头一偏,巴格就死了。狼婆失声地猛喊了一声,泪水奔眶而出,挨着父亲的头哭得死去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三从疼痛中醒来,忍着痛爬向篝火。他有气无力地对狼婆说,我以为是一匹狼站在这里,所以就打了一枪。我没想到是我……话没说完,又昏死过去。

狼婆蓦地抓起地上的猎枪,颤颤惊惊地对准了她的男人阿三。噙满泪水的双眼,万般痛苦地把枪朝向了天空,砰地一声,枪从她手中掉在了地上。她抱头痛哭。

这一刀差点要了阿三的命,只是流了许多血。

夜空寂静,星星闪着冷光。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篝火仍旧燃着。从村里不时传几声狗叫。她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条,接成一根很长的布带。她捡起父亲的那把长刀,擦去血迹,放在火里烧。她要给男人的伤口消毒。她轻轻弄醒了阿三,把一根树棍让他含着,让他忍着点。刀烧红了,往伤口一烙,嗞地一声冒起一股烟烟,阿三叫了一声又昏死了过去。她从怀里摸出一节竹瓶,扯去塞口的布条,把棕黑色的粉粉倒在伤口上。这是狼村人随身带的伤口药。她咽咽地抽泣着,将布带绕着他的胸口包扎起来。后来,阿三醒了,看见狼婆在给巴格整理衣着。

黎明时,狼婆和男人阿三,抬着巴格一步步向着狼村的方向走去。

狼婆慢慢睁开眼睛,梦中的情景地老天荒。太阳已经落山,黄昏正在走来。通向村外的山路上,几根男人踩着黄昏走来。狼婆拄着拐杖,弓着腰,久久的望。

这几根是送盐和布匹的伐木工人。他们不要虎骨熊胆,只想得到狼婆的同意,将村里的年青男要人去修路伐树,每月还给工钱。他们月月送来,诚意感动了狼婆。狼婆摸着这些光滑的布料,这是她一生都没有穿的绸缎,心就软了,含着热泪发下话来,于是村里去了七八根男人。

在修路的半年里,狼村的小石头认识了三十里外的一根姑娘,她叫朵朵。二十了还没出嫁,因为她的奶子长得特别大,所以没有男人敢娶她。小石头想把朵朵娶回来做女人,这跟他哥大石头一说,他哥的脸放出光来。大石头结婚十多年,女人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来,女人病歪歪的,又瘦,成天苦着脸,没有一点精神。大石头对小石头说,石家的香火全靠你了。奶大会养儿,你就把她娶回来吧。

小石头乐得屁颠屁颠的,跑来给狼婆报喜。老祖,我小石头看中了山外一根姑娘,请您老人家选定个好日子,我把她娶回来。狼婆笑着答应了。

迎亲的头天晚上,小石头杀了一头猪,两根羊子,两百斤玉米两根活羊子,说是山外女人那方的规矩。天麻麻亮,小石头就忙开了。哥哥也来帮忙。毛驴驮了玉米,枣红色的高大骡马驮了白生生的猪和羊肉,吆喊了一群男女,吹着悠扬的唢呐,赶着五根羊子接亲去了。他们要在女方住一晚上。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天蓝得像鸟儿的梦。狼婆拄着拐杖,来到大青树下,身后跟着全村的人,迎接新娘的到来。

太阳被高山挡住后,狼村在高山的影子下。接亲的人快到村子时,吹响了欢畅的唢呐。一路人马像蛇一样游向了村口。狼婆看着新娘子坐在高大的骡马上,顿时惊嘘了一声,眼里闪出一道森森的寒光。观看的村人都怔了。

到了村口,唢呐停了,接亲的男女默默无声。小石头牵着骡马,走到大青树下,对骡背上的女人说,朵朵,你下来,不然老祖会生气的。

朵朵看了一眼老祖,顿时心里就打了一个冷战。朵朵不慌不忙从高大的骡背上往下跳,人还没着地,只听见撕棉布的声音响起来,朵朵一落地,整个上身就露在几十双惊讶的大眼中,顿时嘘声一片。

朵朵刚刚站稳,赶紧用双手捂着大大的胸脯,满脸红得发紫,眼睛不敢看人。她侧身跳下来时,飘起的衣服被坚硬的马驮子撑破了。

小石头赶忙从毛驴垛子上扯来一块花布,捂了女人的上身,滿脸红如鸡冠,笑得很不自在。

狼婆看那双母牛一样大的奶子,心里哟了一声,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拐杖也翻了几个筋头。狼婆的目光就恍惚飘飘、神情如烟朦胧。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扶着受伤的男人阿三,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狼村。天亮时,她扶着又恨又爱的男人阿三走到狼村的山坡上。

大山的早晨,露着高原最初的景色。天边一片如火的朝霞,铺成太阳升起的金光大道,太阳缓缓地升起。阳光穿过朝霞,照耀着古老的森林。林中开始暖和,升起一片白茫茫的雾霭,浮在树上,浮在山谷里,很远的地方也看不清楚。鸟的叫声清脆动听,如同细雨洗过一般。当阳光的手赶走雾霭以后,太阳升高了二竹杆高。狼婆望着静静的家园,心里淌出温暖的呼吸。

村口那棵大青树如一把巨伞,绿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旁边的一口小水塘像一面镜子,映着大山清清的倒影。

狼婆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瞧着村子。不见袅袅升起的炊烟,也不见走动的村人,也听不到猪羊的叫声,静静地没有一丝生气。狼婆把两根指头放进嘴里,使劲一吹,一声悠扬而明亮的哨声飘向狼村,她竖起耳朵,也没听见狗的叫声,狼婆顿时如母狮一般吼叫一声,扔下男人,拿着猎枪冲下山去。

黎明前,狼群又一次偷袭了狼村。

狼婆站在滿是尸体的楼前,胸里燃起仇恨的火焰,流着眼泪,举起枪,朝天空放了七枪,为不幸的村民沉重的哀悼。枪响过后,一些幸存的人,才从楼里走出来。狼婆一看,尽是地大的孩子和伤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为了孩子和家园,挺身而出,与狼搏杀。狼婆为活着的人而感动。

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亲人,流泪哭泣,他们把亲人葬在村后的岩鹰山的山坡上。年年清明,全村的人都去烧香叩头、垒坟,以表示活着的人一片孝心。巴格的坟埋在最高处。

当狼婆的男人阿三伤好以后,担心狼群再来偷袭,用熊胆、麝香和虎皮,从百里外的仁和镇换来枪支弹药和铁夹子,然后带着几根男人,把铁夹子安在村子周围的每一条路上。

当两家人又组成一家人的小石头的父亲,他的女人死了,而另一家的男人死了,他就要了那女人。按照巴格最初定的规矩,这对重新组成的家庭,要在大青树下举行婚礼。男的给女的嗑三个头,女的给男的嗑三个头,然后牵着手绕树走三圈。这个狼村的风俗,一直传到今天。

小石头牵着朵朵的手,兴奋地来到狼婆面前,对狼婆激动地说,老祖,我和朵朵给您老人家跪下。说着,就跪下了。

狼婆不开口,小石头和朵朵就不能起来。狼婆怔怔地盯着小石头,目光恍恍惚惚,神情如烟朦朦。狼婆又想起了男人阿三。

就在小石头父亲成亲的那天晚上,她和男人阿三正在男欢女爱时,忽然听见了山后面传来老熊被夹住的嚎叫声,狼婆激动地说,夹住了,夹住了。阿三嘿嘿一笑,想下床来准备猎枪和绳子,狼婆立刻盘起双脚,紧紧扣住男人的双腿,又用手搂紧了男人的腰说,想临阵逃跑啊!

天刚麻麻亮,阿三吆喝了几根男人,带上猎枪和绳子,去山后收拾黑熊。

不到一个时晨,几根男人抬回一头两百多斤的黑熊,而阿三没回来。小石头的父亲说,阿三在安铁夹子。狼婆提了猎枪就去了山里。找了半天不见男人的影子。狼婆慌了,扯起嗓门高喊。小石头的父亲听见了狼婆的喊,顿感觉不妙,立刻叫上正在分熊肉的几根男人,拿了猎枪跑上山后,与狼婆一起寻找阿三。

三天后的中午,他们在冷箐沟发现了阿三的皮口袋和铁夹子。在往前走,一个铁夹让他们睁大了眼睛。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一根像脚干骨的骨头,没有了肉,一群黑蚂蚁搬着骨头里的骨髓,地上还有许多撕烂的布片。狼婆一个踉跄跑过去,抓起皮口袋,顿时就大哭起来,我的天啦,我的天啦!狼婆绝望地喊着,哭着,紧紧地抱着眼也给男人缝制的皮口袋。她的男人不知被什么野兽吃掉了。

狼婆把小石头当成了许多年的男人阿三。小石头惊恐地喊道,老祖,老祖,我是小石头,我不是阿三!他搬开狼婆拽住衣服的手,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老手。

狼婆如梦飘飘回过神来,小声地说,啊,是小石头啊。好好,你们成亲了!成亲了。

小石头赶紧拉了拉朵朵的手说,老祖,我和朵朵给您磕头了。一个、二个、三个……

然后对磕三个,然后牵手绕大青树走三圈。小石头牵着人高马大的朵朵,幸福无比地走向自己的木楼,后面跟着嘻嘻哈哈的村人。唢呐又悠悠扬扬地响起在狼村。

看着离去的村人,孤独的狼婆心里也空了,人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心里忽然一颤,眼前拽过一道白光,朵朵那对大奶子,扑闪闪地在脑里晃荡。她轻轻地阴着脸说,奶大要克夫,灾难又要来了!

在狼村,谁也说不清狼婆有多大岁数了,就连五六十岁的人也叫她老祖。狼婆老得就像村口那棵大青树一样老了。

当狼婆的男人阿三消失后,狼村人再也没有看到狼的影子了。从这以后,狼村人又炊烟袅袅,猪羊欢叫,村人仿佛又回到最初的家园,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然而,狼婆却又开始老了。她常常在半夜里大声呼喊,又哭又笑,把村里人弄得一惊一惊的。然而,她说的话,村里人都坚信不移。

狼婆说,山里某条沟有野猪,这天有猎人打回来一头。她说那片森林里某个地方有麂子,猎人就会从那片森林里打回来一头麂子。

大石头对狼婆的话更是深信不移。狼婆是看着大石成人的。十八了,小伙子长得强壮有力。狼婆说,大石头,你该成家了。大石头说,村里没有这样的女人,小的还嫩着呢。狼婆就笑了说,你明天就出发,朝东南方去,保准娶回一根女人来。

大石头激动得彻夜未眠,天一亮就出了狼村,牵了一头毛驴,带了干粮上了路。五天后,他果然领回来一根女人。从此过上了有家的日子。

这女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狼村人从来不细问,村人就喊她石表嫂。石表嫂干活没说的,就是很少说话。怀上孩子后的五六个月里,一次扛东西不幸闪了腰,孩子流产了。后来成了习惯性的流产。这下苦了大石头,常常粗话连天。大石头把石家的香火寄托在了弟弟小石头身上。

娶朵朵那天,他没有眼福没看到朵朵那对大奶子,要不然他准会昏过去的。那天,他正忙着给弟弟弄新房。闹房时,他才看到朵朵那高耸在衣服里面的大奶子。眼睛一亮,闪出许多斑斓。

自从小石头把朵朵娶进狼村后,狼婆突然变得神情恍惚,见了朵朵如同见了山怪一般,她的心颤颤的,慌慌的。那对大奶子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狼婆总觉得要发生怪事,一种不祥的预兆悬在她的心上。她对着大青树跪下嗑头,祈祷,默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当伐木伐到狼村的后山时,狼婆气得暴跳起来,大骂村人不去阻止。不见村人行动,她就拿了猎枪和子弹,一瘸一瘸地拄着拐杖来到后山,端了猎枪对着砍树人说,再砍,再砍,我就开枪了。

领头的来调解,狼婆一句听不进去。他们来村里放电影,宣传土地和森林都是国家的。这对没有走出狼村的人说,是一件新鲜稀奇的事。天还没黑,人都坐满了。一块方方的白布扯在大青树下,一台柴油发电机一响,放影机射出一团白光投在白布上,一会儿白布上就出现了风光美丽的山川河流、草原和森林,配上悠美的音乐和解说。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白布上的人一晃就不见了,那是鬼怪啊!大家叫着往家里跑。一连几个晚上都放电影。后来村人就不跑了,觉得越看越有劲。狼婆最后也壮了胆子,去银幕下伸摸那白布,怪哉怪哉,白布上的山怎么不见了呢?

狼婆终于被说服了。伐木声又响了,森林像在哭一样抖动。

狼婆说朵朵的奶大克夫,这话传到了大石头的耳里,当时气得脸都成了猪肝色,阴阴的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不幸,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移。他没想到,这不幸的事落在了他弟弟小石头的身上。

果然就在秋分这天,小石头被倒下来的大树砸扁了。那场面太残酷了。

小石头死的头天下午,朵朵觉得眼皮跳得很凶,心神不安,听着传来的倒树声,心就慌慌的。她出门来朝大青树走去。那时,狼婆正坐在大青树下的石头上,想象着大片被砍光的树木,心如刀割一样痛苦着老脸。见朵朵走来,顿时睁大了眼睛,恨恨地说道,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听见了,跟狼婆骂起来,老不死的狼婆!

狼婆顿时满脸愤怒,气鼓鼓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朵朵见狼婆脸上有树叶的影子晃动,还有吓人的肉疙瘩,顿时吓了一跳,又气愤愤地往回走,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的鬼火。

黄昏后小石头兴奋地回了家。朵朵问他高兴什么。小石头说,给你工钱。

朵朵说,明天别去了。小石头没回应,只顾吃饭。

朵朵躺在他的身边,又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快半年了,怎么就没怀上?摸着摸着,眼里溢满泪水。

小石头侧过身来,伸手去摸女人硕大的乳房。朵朵说,大么?小石头说,奶大好养儿。朵朵温柔地说,狼婆说的奶大克夫,你信吗?小石头顿时急了,老不死的,她说你是……

“寡妇”两个字被朵朵用手捂在了男人的嘴里没说出来。小石头笑骂了一句,这个老不死的狼婆。

摸着摸着,小石头翻身爬在了朵朵身上,床像古老的音乐,吱嘎吱嘎悠然响起来。朵朵想起狼婆那双幽灵般的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冷颤,眼睛一闪,泪水无声地流向了眼角。这一夜,朵朵睡得很不安稳。

天一亮,小石头站在门边。朵朵还在床上做恶梦。小石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女人。没想到,这是他最后的几眼。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温暖得如羽毛落在朵朵的脸上。她在恶梦里惊呼着男人的名字,小石头,你回来啊!朵朵惊吓地坐起,脸色苍白,但阳光勾勒出她迷人的身影。她穿上衣服,但一点没有胃口,只想找点事做,以抹去梦中的忧伤。于是拿了小凳,端了针线下了楼,朝大青树走去。

村人见她无精打采,惊诧地问,朵朵,你病了?她神不守魂地摇着头,满眼恍惚,来到大青树下,刚刚坐下,冷不防狼婆从树后面走了出来,长长的阴影覆盖了朵朵。朵朵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一股怒气直冲脸上。

狼婆佝偻着腰,左手托着晃荡的肉疙瘩,右手拄着拐杖,围着大青树悠然的旁若无人地转着,像一头朦着眼睛拉磨的老毛驴,干瘪的嘴里不快不慢地念着,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骂了一句,克你妈的夫!气匆匆地提了小木凳往回走。走着走着,气不过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全身发冷。她看见狼婆的眼里,闪出一道幽深的磷光。她像掉了魂似的小跑着上了木楼,扶着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此时的天空,一片蔚蓝,山野葱绿,清新的空气弥漫着花香、树叶和青草的芬芳。中午时,天空突然变了脸,黑沉沉的,雨云悬在狼村的上空,用一根长竹杆就能把雨云搅散。忽然,狂风猛吹,涛声如潮,天地间一片混沌。村里的猎狗叫得惶惶不安。朵朵用手扯住被风吹起的衣边,虚了眼睛张望。这时一道闪电,呼哧一声划过天空,扯得让人不敢睁开眼睛,接着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哗啦一声,地动山摇,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

古老的高原,大雨就这样来去匆匆,很是凶猛,哗哗地落完了,天空又恢复了如初的晴朗,阳光仍旧灿烂地照耀着山林的万物和生命。

朵朵恐慌不安地靠着门,看着狼婆又走向大青树,她把目光移向远处稀疏的山林,目光痴痴,神情梦一般恍惚。恍惚中,吠声响起。朵朵定眼看去,几条猎狗箭一般冲向村口。没了大树的山坡,灌木疯长,几个移动的人影朝村里走来,好像抬着什么。

朵朵的心紧了。

他们在大青树下停下。这时,猛听见狼婆失声的痛喊,小石头啊,你死得好可怜啊。

朵朵眼前一片黑暗,脑里一片空白,顿时天地旋转,眼睛一闭,扑通一声倒在门前。

凡是在村外死的,不能抬进村里,这是狼村又一习俗,只能停在村口的大青树下。有女人来喊朵朵,见朵朵倒在门边,顿时惊喊起来。随即跑来几根女人,有人捏她的人中,捏出了血痕,仍不见她喘过气来。急了,跑去找狼婆。狼婆扔了拐杖,托起肉疙瘩走得飞快。众人让开楼梯,狼婆咚咚地上来蹲下,用手试了试朵朵的鼻孔,又细细地瞧了她的脸色。朵朵脸色苍白,一口气闷在胸里没出来。狼婆二话没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翻过朵朵,举起手掌猛捶下来,重重打在朵朵的背上,发出一声空洞洞的闷响。朵朵动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

所有担心的男人和女人,看到朵朵活了过来,忍不住地哭了。哭她死了男人,哭她成了寡妇,哭她的命太大了,狼婆一拳,让她活了过来。狼婆也忍不住抽泣几声,淌出几滴难过的老泪。

朵朵醒来时已是第三天晚上。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她脑里一片空白。大石头的女人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先是一笑说,妹子,你终于醒来了。然后给她洗脸,梳理头发。

坝子上燃着几堆篝火,吹着忧伤的唢呐。

狼婆说过,死在外面的人只能停在大青树下,不然,死人的灵魂每逢七的夜晚,将会闹得全村人都不得安宁。在朵朵昏睡的三天里,狼婆派人给小石头搭了一间灵堂,全是松枝,地面铺了一层绿色的松毛,整个灵堂散发出一缕缕清香的松毛味。大石头从伐木队那里弄来两盏煤气灯,一盏挂在灵堂里,一盏吊在大青树下,亮亮地照得狼村的夜晚如白天一样。无数的虫蛾围着汽灯飞舞。

朵朵被嫂子扶出门来。她受不了白亮亮的照射,立刻虚了发肿的双眼下了楼,脚像绑了铁块一样的沉。

朵朵缓缓地走进灵堂,看见棺材心都碎了,泪水又无声地涌了出来。朦朦的泪光中,她看见了男人的哥走了进来,顿时一股怨恨油然而生,指着大石头哭骂起来,你这没良心的,还我男人!还我的小石头!一个踉跄扑上去,抓扯着大石头的衣服。

大石头伤感地说,我叫他去是为了挣钱,我怎么会想到他会死呢?说着也哭了,唰地跪在棺材前,撕声裂肺地干嚎大哭着,好兄弟啊,你这一去,我们石家就断了香火啦!

大石头是故意哭给朵朵看的。按照狼村的规矩,朵朵一年后将是他的女人。朵朵必须戴孝一年。朵朵不知道这个规矩,她是石家的财产。朵朵让他这么一哭,心就更受不了,泣不成声地哭得死去活来。

坝子上,篝火边,村人跳起了怀念的舞蹈,他们手挽着手,在忧伤的唢呐声里祭奠死去的小石头。

三天三夜,村人依然如此,好像他们有跳不完的舞蹈,吹不尽的忧伤,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在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们为村里失去了一根男人,跳得更加疯狂。

月亮升了起来,洒下一片冰凉的月光,照耀着狼村的热闹和忧伤。熬不过夜的人渐渐离去,一些人又吹着忧伤的笛,唱着告别的歌,跳着离别的舞,把大山振动。

狼婆弯着腰,拄着拐杖围着灵堂慢慢走了三圈,然后站在光的黑暗处,抬头望着淡黄色的月亮,从嘴飘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念道,跳吧跳吧,灾难还在后面呢。

朵朵伤心地流着泪,悲痛的灵魂像火一样燃烧。目光一片模糊。想到明天小石头将与大山溶为一抹泥土时,心难受得像毒蜂蜇了一样,忍不住哭肿的双眼,又一次被泪水浸泡,咸咸地滚了出来,在脸上流淌。

大石头用幽深的目光盯了一眼朵朵说,你去休息吧,这下半夜我来守。

朵朵没动,仍然跪着。她拿了一刀纸钱,一张张撕开,又一张张点燃,祝死去的男人在阴间平安。她的耳坠被灵灯照亮,晃晃的闪动。她就一动不动地跪到天亮。

上山前,大石头又一次跪在棺材前,咽咽地说着,弟弟,你这去,我们石家完了!你婶婶跟了我十多年没生下一儿半女,本指望你和朵朵了,没想到你甩手走了。朵朵白长了一对大奶了,男人羡慕你娶了根会生儿的女人,你这去,什么鸡儿希望都落空了,石家断种了啊!哭得伤心,哭得悲怆,如狼嚎哭得昏天黑地。

朵朵戴了孝,准备送男人上山,大石头来到她的身边说,老祖说了你不能去。

朵朵吃惊地问,为什么?

大石头说,这是狼村的规矩,总之你是不能去的。

朵朵顿时成了木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她仿佛明白了狼婆的话——奶大克夫,男人是被自己克死的。一眨眼睛,泪水又滚了下来。

狼婆站在灵前,眨着狡黠的目光说,把小石头送到岩鹰山去。狼婆的决定是圣旨,村人不敢不从。

岩鹰山离村子五里远,山上尽是石头,狼村的老祖宗就埋在那里。山顶上是一片参天的云松,半坡上全是乱石,矮矮的老人松长在石缝里,构成了岩鹰山独特的寂静和苍凉。远远望去,绿色的野草波动起微风,流淌着大山最初的梦想。那些一年长一寸的矮人松,一团一团的,黑油油的,像一只只野狼的头,发出一阵阵悲伤的哭啼。

狼婆一舞手中的拐杖,大声说,上路走好呃——八根抬棺材的男人,嘿嘿吆喝一声说上了肩。唢呐手又吹响了忧伤的唢呐,低低沉沉,悲悲切切。送葬的队伍如一条巨蟒扭动就来,出了村口,朝后山爬去。悲悲哀哀的唢呐声,如绵绵的痛苦和呻吟,吹着活人对死人的沉重哀悼,吹着朵朵苦难的人生。

当望不见人影时,朵朵一个踉跄向前跑了几步,双腿抽筋似的打颤,忽然捂着脸,哇地放声痛哭,泪水从指缝淌了出来。

苦命的朵朵成了真正的寡妇。

成了寡妇的朵朵,变了一根人似的,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头发乱乱的,脸也不洗,脏兮兮的,衣服破了也不缝一缝,就这么失魂落魄的东站一会儿,西望一会儿。

狼婆仍旧如故,每天两次跪在大青树下祈祷,喋喋不休的念着,灾难就要来了,灾难就要来了!然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飞翔的山鹰,看着看着,苍老的脸上泛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这是腊月的一天中午,冬天的阳光很温暖地照着狼村。村人正在准备年货,而狼婆坐在石包上晒太阳过冬,无意中把手伸进怀里抓痒,摸了摸自己的奶子,心里忽然很温暖地动了一下,眼里生出一片美丽的朦胧,她好像看见了男人阿三正从阳光里朝自己走来,狼婆激动地跑过去。狼婆眨了眨眼睛,走来的不是许多年的男人阿三,而是小石头守寡的女人。

朵朵敞开着衣服,丰满的大奶子一晃一荡的,像两朵盛开的金黄色的向日葵,散发着幽幽的芳香。

狼婆沉了脸说,灾难就要来了,要来了!

疯疯癫癫的朵朵,走到狼婆面前说,老不死的!伸手去摸狼婆的肉疙瘩,像个大奶子!接着又疯癫癫地笑起来。

狼婆把脸气歪了,用拐杖不停地敲着地面说,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笑眯眯地说,老狼婆,你不得好死!骂着骂着,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狠狠地踩了一脚,又痴痴地笑着,转身离去,在坝子上乱走。

朵朵骂狼婆,在狼村是开天劈地第一次。狼婆气坏了,一个劲地说道,没教养的东西。有女人朝朵朵走来,给她弄好衣服,扶她回了楼。朵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泪水苦笑了一下,然后说她的不幸。

朵朵说,她第一次来血时,她吓哭了。父亲问她哭什么,她就把两腿之间的血给父亲看了,父亲顿时气得两眼发绿,顺手抄起一根树棍朝她一阵乱打。她哭喊着妈妈。她妈妈奔了过来。父亲一棍横打过来。这一棍很重,恰好打在了她的胸上,顿时痛昏了过去。她母亲抱她回屋里,见她醒了,母亲才讲了男人见不得女人来第一次初潮,见了就要大祸临头。父亲为这个才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后来,她父亲真的倒了霉,在山里打猎,没想到被老熊咬死了。再后来,她的胸脯周期性地胀痛,胀痛一回就长大一回,不到十五岁就长到了这么大。村里的男人不敢娶她,后来就碰到了小石头。

朵朵说完之后,关心她的女人,眼里也润润的,心里酸酸的,淌出几滴同情的泪来。

朵朵平静的说,我命苦啊,奶大克夫!好女人,奶大养儿,男人喜欢女人,图的就是这个。这时她们看见大石头急匆匆地走来,朝着朵朵说,朵朵,你嫂子快不行了,她有话跟你说。

朵朵扯直脚就去了。朵朵原来没有疯。

大石头的女人,一脸苍白,喘着气,见朵朵来了,脸上堆出难看的笑。这笑脸没有红色。她的嘴一动一动的,像要说什么。朵朵耳朵贴了下去,一句也没听清楚。她慢慢地说,好妹子,别难过,你就改嫁……那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听不清了。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朵朵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渐渐变凉,眼里暗淡无光。朵朵伸手给她合上眼皮,然后对门外的大石头说,你女人去了。

朵朵流着泪,给嫂子穿好衣服,心里一片凄凉。大石头挡住朵朵,说她说了些什么?朵朵抹了一把泪水,只摇着头。

大石头盯着朵朵突起的胸脯,心里忽然跳荡起来。好几下月没有偿到女人的味,突闻得朵朵浑身的乳香味,周身的血立刻奔腾而起,他想,按照狼村的风俗,朵朵迟早都是自己的女人,就情不自禁抱着朵朵,她死了,你就是我的了,我们石家有香火了!

朵朵挣脱出手来,狠狠地抓大石头的脸,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裤裆,大石头痛叫一声松了手,又捂了自己的下身蹲下,痛得直呻吟。

朵朵气愤地骂了一句,畜生!杂毛!然后理了理零乱的头发,扯了扯衣服,出了门,下了楼,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木楼。

此时,黄昏来临,四处弥漫的炊烟,像朵朵破碎的灵魂,飘向暮色苍茫的天边。有人喊着,大石头的女人死了。村里人跑来大石头楼下,望着楼门口苦伤着的大石头。

狼婆说,我们为狼村又失去一根女哀悼吧。于是,举起猎枪,朝天空放了七枪。

冬天的唢呐在葬了大石头女人之后,高原深处吹来了春天的喜讯,光光的树枝长出了嫩绿的芽。当春天真正来时,显得更加灿烂,一片春色盎然。没有了大树的山,一片荒凉和空旷。

自从葬了嫂子后,朵朵得了一场大病。在她病重的日子里,有人在照顾她。一天,她艰难地爬起来,忽然闻到一股热气飘香的土豆饭,脸上微微地笑了。她扶着墙来到厨房,从锅里端出来放在灶台上,抽来筷子,呼啦啦地连吃了三大碗。吃过之后才问自己,这是谁来为我煮的饭呢?

朵朵觉得有此力气,该出门晒一晒春天的太阳,于是开了门,阳光直朝她扑来。她揉揉病肿的眼睛,看天空,看坝子,看大青树。坝子上坐了些女人和孩子,女人做针线活,孩子们在嬉戏,几条狗跑来跑去。她还在想,那饭是谁来做的呢?

在朵朵病重的日子里,狼婆叫一根张女人给朵朵煮饭,又叫人去山上扯些草药回来熬了给朵朵吃。这使村人非常奇怪,有人问狼婆,老祖,您这样做为啥?狼婆一笑,虚了眼睛说,朵朵的奶大,说明她的福气大,她的命就大哟。村人对狼婆就更加敬重和尊敬了。

在朵朵病好的日子里,大石头想把朵朵弄到手,但都被狼婆搅黄了。他没能如愿,心里憋得如滚动奔涌的岩浆,随时在寻找火山的喷发口。

这天傍晚,大石头以为盼来了机会。他见狼婆上了朵朵的木楼,一会儿从屋里飘出了炊烟。又过了一阵,狼婆出来了,咚咚地拄着拐杖下了楼,又朝大青树走去。激动又兴奋的大石头,躲过狼婆的视线,像一只猫进了朵朵的木楼。

隔了一会,屋里响起叫声。狼婆转过头,看见一根人慌慌忙忙从朵朵家逃去。她的心突然难过起来。以前的狼村,男人是多么勇敢,从不为别的女人想入非非。男人一回家,几根女人忙着给男人端水递烟,生怕晚上男人不进自己的被窝。没有女人,男人难熬,没有男人,女人也难熬。作为女人,想着她的过去,她有些替朵朵难过。

当时,朵朵正在做梦,梦见自己与男人在一片绿色的草坡上,一丝不挂地躺在小石头身边,阳光照着她的大奶子,幸福地对男人说,你是想要儿还是姑娘?小石头说,儿子姑娘一起要,双胞胎最好。小石头就摸她的奶子,摸得她心里荡起波浪。

朵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摸她的不是她男人,而是男人的哥哥。她立刻坐了起来,翻身去门后抓了扁担,朝他一阵乱打。大石头叫着一边伸手去挡一边仓惶地逃了。朵朵出了一口大气,扯下孝布抹着脸上的泪水,生命如死亡般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朵朵喘着气,虚脱一般有气无力。她躺回床上,想了许多,最后想到了死时,突然就睁大了眼睛,吓了自己一跳。她不能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未来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这一夜她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大亮了。

刚刚坐起来,她听到了灶房里有响声。她立刻下了床,握紧了扁担,一股愤怒充满了胸膛。她决定一扁打断那畜牲的腿,然后看他痛苦的生活。于是轻轻地开了门,蹑手蹑脚的朝灶屋走去,把扁担举得高高的。

朵朵举起的扁担,高高地停在了半空中。她看见了一张老脸,被灶里的火映得通红鲜亮。狼婆正在给她烧火熬药。狼婆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说,我正在给你熬药呢。

朵朵满脸惊诧,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扁担掉在木板上哐当一声,奔过去跪在狼婆跟前,咽咽地哭了。

狼婆伸着她粗糙的老手,摸着朵朵的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孩子,我年轻时跟你一样,日子还长得很呢。

从此以后,朵朵改变了对狼婆的憎恨,反而觉得狼婆伟大。

按照村规,朵朵应该成为大石头的女人,可朵朵就是不同意。狼婆为这事三天没出楼。她觉得有责任再给大石头找根女人。于是叫人去山外提亲,没想到提亲的人却带回一根女人。这女人嫁给大石头绰绰有余。她才二十多岁,大石头看一眼就同意了。结婚三年,生下二女一儿,让大石头幸福无比。而朵朵,仍然还是一根人独自生活。

活着是狼村的人,死了也是狼村的鬼。朵朵虽然有许多欲望,但都埋在了心里。

这年清明节,朵朵回家给父亲上坟,然后住了几天才回到狼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她要去给男人上坟。她背了一背东西,路过大石头楼前,见他正摆弄着猎枪。大石头说,前些日子听拉木头的司机说,他们看见过狼。你把枪带去吧。说着走下梯子,把猎枪给了她,还塞给她一袋弹药,然后就上梯子。

朵朵把猎枪斜挎在背上,再背上背篼,虽然难看,两手空空,走起路很方便。枪的带子从胸沟拉过,更显出了她高耸丰大的乳房。路过大青树时,狼婆正在树下祈祷,见朵朵走过来就说,带上猎枪好,遇上狼也不怕。

朵朵点着头,直朝岩鹰山走去。

爬过一道坡,钻进一片灌木丛,又走出灌木丛。以前,这里到处是古老的树木,如今大树没有了,灌木丛也一年不如一年茂盛了,大量的水土流失使许多生灵不见了,种的土豆和玉米也不如以前那么大了,连菌子也不生了。以前走进这样的林中,看到的是茫茫雾霭,如今看到是沉寂的荒凉,野草一片枯黄。她过这野草地,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的岩鹰山。此时,汗水已湿透了内衣,喘过气后觉得一身凉爽。

朵朵来到男人坟前,放下背篼和猎枪,然后从背里拿出水饭,纸钱和香来。一一放好之后,心情沉沉的跪下,默默地祈祷着,完了之后才点了钱纸和三支香,然后一脸悲伤。朵朵割去坟上一米多深的枯草,就开始垒坟。

天空一片蔚蓝,阳光灿烂,空旷的山野格外沉静。垒到一半时,远处的山坡惊飞一群乌鸦。她远远地望去,见一群黑色的影子迅速奔下山来,越过山沟朝自己的方向奔来。朵朵看清了,奔来的是一群野狼。

朵朵心里惊了一声,伸手拿起猎枪,赶忙趴下。见了狼不打是猎人的罪过,她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七八只狼突然停了下来,它们闻到了人的气味,它们看着山坡上的朵朵。

多年没有打过枪的朵朵,心情有些紧张,很快就静了,瞄准目标。一只狼扬起头来,接着“砰”地一声,那狼惨叫一声,纵起一米多高,重重落在坟上就死了。狼群嗥叫几声,开始向朵朵包抄袭击。

“砰”,又一条狼死在了朵朵的枪口下。

离朵朵只有十米时,一只公狼突然从坟后站了起来,由慢到快,扑向朵朵,张着血盆大口,尖尖的獠牙闪着森森的寒光,扑向朵朵。朵朵瞪着仇恨的眼睛,举起猎枪一扣板机,子弹射进了狼的嘴里。狼从空中坠落下来,把一块石碑砸成了两半。石碑又落下来砸在朵朵的脚上。她哎哟地叫着,用枪翘起石头,把痛脚移了出来。还没断气的狼在坟上嚎叫一声,一股热直喷到朵朵的脸上身上。那狼就死了。

满身狼血的朵朵抹了一把脸上的狼血,对将要冲上来的几只狼。突然,狼群后面响起了枪声,狼嗥叫着四处奔逃。

朵朵想坚持住,咬着牙,眼前模糊一片。她痛昏了过去。

当枪声不断传进村里时,狼婆首先就愣了一下。大石头急忙拿了猎枪,吆喝着几根男人,直奔岩鹰山而去。

狼婆围着大青树,喋喋地说着,灾难又来了,灾难又来了!半下午时,援助的人回来了,扛着朵朵打死的狼,但他们没有找到朵朵。一根根都沉着脸。狼婆长叹了一口气,多么不幸的女人啊!眼里滋溜一下滚出泪来。她抹了抹眼角,拄着拐杖看着五只死狼,然后对大石头说,赶快去找,把朵朵给我找回来,是死是活,我要亲眼瞧一瞧,哪怕头发和骨头!

大石头唤上猎狗,领着六七根男人又出发了。一群孩子围着死狼看热闹。

狼婆又走到大青树下,嗑了三个头,虔诚的脸上泛着痛苦的表情,嘴里念着村人听不懂的祈祷。

寻找朵朵的大石头,在猎狗的嗅觉下,找了三天才找到朵朵。朵朵在岩鹰山后面的大黑山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她没死,只是脚受了伤,被布包襄着。大石头他们轮番把朵朵抬回了村里。

狼婆惊喜地说,朵朵,你命大啊!朵朵只是抿着嘴痴痴地笑,笑得胸脯在衣服里拱。

春天过去,夏天就来了。然而,今年的夏天却比哪年都热。这是狼村人没有见过的。

三个月后,朵朵终于能下坝子来走动了。几根女人眼很尖,不看朵朵的脸,却盯着朵朵的肚子说,朵朵,有几个月了?

朵朵一脸的笑着,用手轻轻摸着显怀的肚子,像抚摸一轮初升的太阳说,三个月了。

狼婆听说朵朵有三个月身孕,伸出指头数了数,顿时生出许多疑问来。见朵朵朝自己走来,狼婆笑着问朵朵说,是那次上坟后怀上的?朵朵觉得也没什么隐瞒了,于是说出了那天后来的事。

朵朵说,她昏过后就什么不知道了。当她醒来时,觉得自己没有死,她吃力地坐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动脚就痛,伸手一摸,痛脚包扎上了。再摸自己,全身光光的,再摸地,毛绒绒的,这时她才肯定,她被人救了。过了一会,身后燃起了一堆篝火,一根中年男人光着上身,正在烧东西。她闻到了一股肉的香味。这时她才看清了,这是一个山洞。

狼婆又问朵朵,那后来呢?

朵朵说,当时醒后,饿极了,肚子咕咕地叫。一动脚,疼得钻心。那男人说,他叫阿黑,这是狼肉,吃了补身子。吃饱后他又给朵朵换药,阿黑说,止血药和烧过的松树皮捶成粉粉一起包,伤口会好得快的,而好后不留疤痕。于是,他就说了他传奇的一生。

阿黑说,他才三十五,成天钻林子,太阳晒,露宿荒野,人就显得老。他三十岁娶上女人,没过半年好日子,上山去放猪,结果被狼咬死了。他发誓要把狼通通打死。他把铁子安在狼经常来家的路上。他拴了一头猪把狼引来。结果狼真的来了。狼被铁夹子夹住了前腿。他很激动,端了猎枪慢慢靠近。狼夹着尾巴绝望地望着他。他瞄准狼的脑壳,慢慢移动脚步。他没想到他会踩在自己安的铁夹子上。他痛得扔下了猎枪,去弄开铁夹子。再抬头看那狼时,他惊呆了。狼趴在地上,用它尖牙咬着被夹住的前脚爪,咬得骨头咔嚓咔嚓地响。狼在求生很明智,哪怕失去前脚杆,也不能让同类把自己吃掉。狼边咬边添干净血,以免血的腥味飘向空中,招来嗅觉灵敏的狼群。这时,阿黑顾不了去打狼。他把枪管伸进夹子的缝里,慢慢使劲撬开,找了一块斧子一样的石头,轻轻插进带齿的夹子中间,撬开一点,那斧头又落下去一点。他痛得满头大汗。他强忍着痛,终于把脚取了出来,脚上全是鲜血。这时再看那狼时,那狼刚刚咬断了前爪,把铁夹上的鲜血添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前爪一口吞进了肚里。狼望着他咽咽地嚎了几声,眼里充满了一道光亮,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一瘸一跛地转过身体往林里走去。阿黑一把抓起枪,那狼转过头来,眼里没有了死亡的恐惧,还摇着尾巴。狼的生存让他看到了什么,他慢慢的把枪放下。狼没有仰天长嗥,一瘸一跛地走了。

朵朵说到这里,又摸了摸肚子。狼婆插嘴说,他应该把那条狼打死。

朵朵说,他回到村子里把这事说,其他男人就骂他。他抬不起头,把脚治好后,他背了足够的弹药,上了山,从此不再回村。那天发现了狼群,他一直追打,恰好我那天去上坟,意外地碰上了。后来你派大石头来找我没找到。我被阿黑背到了一个山洞里,是他救了我。他说他要娶我,我就同意了。第三天早上,包扎的药用完了,他回家里去拿药,叫我不要乱动。后来大石头就找到洞里,把我抬了回来。

狼婆怪眉怪眼地盯着朵朵出怀的肚子问,三个月了,他怎么不来找你呢?

朵朵先前想过,但现在不想了,她笑着回道狼婆,反正,我有了他的孩子。

狼婆怪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过身,优哉游哉地拄着拐杖,咿咿哼着什么,慢慢走去。

这年冬天,朵朵做了母亲,生下一儿一女,圆了男人生前的梦。朵朵幸福不已。

朵朵快生时,大石头提了鸡和蛋来,问她有没有重活要做。朵朵说,没柴了。大石头砍了三天的柴,码得够烧半年。当朵朵生下一儿一女后,大石头笑着说,不生就不生,一生就生出个龙凤胎,日怪怪的,奶大会生儿,这女人真他妈的日毛!

大石头坐在自家木楼上,把水烟筒抽得咕咕的响,抽得烟雾袅绕。石家的香火旺得很呢。

朵朵的一儿一女长到三岁时,这里没下过一场透雨,气候变得越来越热,地不肥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口那棵大青树的叶子,也失去了往年的青翠苍绿,旁边那口用推土机推出的水塘也蓄不起水了,连岩边的浸水也不往外冒了。村人终日惶惶不安。

狼婆仍旧是那样,祈祷之后就望山野,一脸忧郁。野猪不见了,岩羊没有了,连野兔也少得可怜。她的心常常突闪一下,总觉得有一种不详的征兆,但又说不出来。

六月,一场罕见的暴雨下了两天两夜,狼村被泥石流冲毁了,村人和牲畜幸免一死。泥石流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发生的。最先感到灾难要来的是圈里的毛驴、骡马、羊、猪、狗和鸡。它们拼命地撞开木栏,奔向两边的山坡。狼婆在大雨中呼喊,乡亲们快出逃吧,灾难就要来了,快逃啊!

除了木楼,他们带上家财,扶老牵小地奔到山坡上。一道闪电呼啦啦地响着,直朝大青树伸去,顿时闪出一道火光,接着雷就响了,哗啦一声,大青树成了两半。孩子吓得哇地一声哭了。

狼村右边的山沟里,一片陡坡突然崩塌了,和着洪水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泥石流,轰隆隆地直奔而下,所到之处,一片狼籍。树木倒下,泥浆飞溅,凶猛地冲倒了吊脚楼,水塘淹了,直朝村口的山下冲去。仅仅几分钟,狼村没有了。只有大青树露出几支枝桠,绿绿的叶子像生命的风帆,在大雨中歌唱。

朵朵搂了儿女说,老祖,我们的家没有了。

狼婆抹着脸上的雨水,人活着,还担心没有家吗?人活着就是家。

当雨小了后,又找回跑散的猪羊、毛驴、骡马,他们站在雨中的山坡上,心情十分沉重。狼婆像当年父亲一样领着村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生活近百年的狼村,赶着牲畜,缓缓地走向大山深处,再一次寻找新的家园。

第五天中午,在古老的茫茫森林中的山皱里,他们在一棵大青树下休息,朵朵发现了坡下树丛中冒出来的一间木楼。大石头带上几根男人唤上狗,朝坡下树丛中的木楼走去。

一到坡下,他们吃惊地站住了。一个青青的水塘和一间陈旧的木楼。木楼前有一个坝子。他们走到坝子边捂了鼻子。坝子上有五条死狼,木楼下的柱子边,一根持枪的男人也死了。几天前,这里发生过生与死的激战。

朵朵一看就怔住了。她扔下儿女跑过去,突然失声地大喊起来,阿黑,阿黑!一口气没缓过,脸色卡白的就昏倒了。

狼婆拄着拐杖,匆匆来到朵朵身边,用力扶起朵朵,使劲掐着人中。朵朵缓过气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流着泪对狼婆说,他是我男人。

村人这才恍然大悟。

朵朵拉了儿女走到阿黑面前,抹着泪说,孩子,给你爹嗑三个头。两根孩子愣愣地跪下,怯声声地喊了一声,爹。朵朵也跪下了。

村人沉着脸,泪水淌出了眼角。狼婆做了一个手势,大石头把猎枪举向了天空,所有的猎枪也举向了天空。

第一枪响了。

第二枪响了。

所有的枪都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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