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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龛上供奉一本书(外二篇)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8期

黄 懿

最近,时常构想一个神龛,想像它闪烁着温暖的柔光,是一份不变的宁静,一份悠远的寄托。我觉得,自己好像需要一个神龛似的。

但是,怎么也想像不出,里面应该供奉哪一位神祗。

于是我拿这个问题问朋友——

“如果给你一个神龛,你会供奉什么?”

她一点不迟疑地回答:

“我会供奉父母。”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供奉对象。如果按她的思路,在俗人中选择,按我的心情,我可能会把爱的人供起来,而不会是父母。不过,那也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以至今后,都不会再如此。

听我这样说,她解释道:“父母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女儿是世上最需要我的人,丈夫呢,只是生活中的伴侣。”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现在也是。

又说到在具体的东西里选择,她说,“那就是书了,可以供一本书。”

哎,她怎么这么聪明啊,以前真没发现。每一个阶段至少总能找得一本最合心意的书吧,对,这我挺能接受了。比如,照我此时的心情,大可以选择一本史铁生的书供起来,聊表我对坚韧与智慧的敬意。

史铁生!当我重读他的《我与地坛》和《命若琴弦》之后,心所在的那儿,成了空旷的水,平日放在心里介意着的东西,得意与失落,竟然都一齐化掉了。

平日觉得自己经历过的煎熬也已不少,灵魂的份量也不轻薄,可是,与他对痛苦的超越幅度和从中提炼出的智慧结晶比起来,只能自愧弗如。我远没做到像他那样,感激痛苦,更没做到像他那样,把极度的寒冷,转化为冬阳般的温暖。他的确是一个灵魂上跑得最快的人。

再读《病隙碎笔》,读到他说“上帝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想到了很多……

世间是怨念纠缠之地。

人人都不免于怨人,也免不了被人怨。

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如果有耳朵的话,时时刻刻都会听到有人在下面咒骂它。

人是多么喜欢生气发怒的动物。

释家把人的“无明”(愚昧)分为“贪,嗔,痴”三种。

“嗔”,就是怨。

记得小时候,小朋友之间经常吵嘴,吵过之后,照例互不理睬。其实没过一会儿心里的愤意已消了,但是,谁先向对方表示好意呢?那仿佛有点没面子。当终于逮着机会双方重归于好时,那种久别重逢般的喜悦真是没法形容,在一起游戏,必会让着对方,心甘情愿的。

长大后,再不轻易和人争执,但是如果不幸发生分歧的话,就再不能如孩子时那样和好如初。人越大,心越深。

大学时代有一位朋友,一度密切到相互给看日记的程度,但是有几天她忽然很冷淡,令我莫名其妙;其后,她也不好好解释,只是想要弥补什么的样子。我很想大度一点,但是做不到,只要和她说话我心里就充满了委屈感。因此后来再也没有要好过了。我生日的时候她忽然送礼物来,同室的人都惊奇了,我则淡淡地道谢,后来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丢弃了这礼物。我自己的解释是:她原不是真正的朋友。其实,我是一个情感上不能受一点伤的人。换言之,是颇小气的。

再比如对自己的母亲,叛逆时期曾经心里发誓:以后还钱给你,别的什么也没有!

后来,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一个需要我来爱和照顾的人。于是,那样做了。

不过很久以后,在重重的压力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时期,沉在心底的怨恨又冒了上来,觉得她对于我唯有索取而已,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心里因此难以平静,也让她的晚年反不及从前舒适。

对于自己多年来的生活,因为它展开的方式和我所准备的大不一样而不能接受,如果照我设想的最坏的情形,灾难如暴风雨般向我击下来,我很可能会骄傲地承受,因为一个骄傲的人承受的极限是失去生命,而我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不太怕死。然而痛苦袭来的方式却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在我感觉起来简直是荒谬的。它们一点点地渗进我的肌肤和骨髓,由外而内地瓦解了我的骄傲和信念。

下意识中,我的思路是,我遭遇到这样的命运,一定是弄错了。虽然不知是谁的错,但我无疑是一个受害者,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就像我们读到祥林嫂的故事,觉得她那么善良本分,却又那么悲惨,便断定她是受害者,应该有人来为她的悲剧负责。

曾经我也是一个相信天命的人,但是后来我不信上天竟然会不嫌琐碎来管我的事,因此不求天也不怨天,我的怨念只朝向我目光所及的凡人。我想我的处境是被他们所累的。我这样想,思想所及的事情便显得好像真是这样。

虽然不信神,但我的心里有一份开给天地神明的帐单,写着我本来应该得到而没得到的东西,还有我不该失去而失去了的东西。总之,我是一个债主,却找不到可以追讨债务的人。

像这样的账单在人世间绝不只有我这一份吧。

虽然早已经走出了儿童时代,但许多人却保留了孩子的心性,会对心灵中的强大者说:我这样乖,你为什么不奖励我反倒打骂我?

当我读到史铁生“上帝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这一句话时,心里忽然一动:

莫非我在人世间受的苦受的累,也都是我的应得,上帝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

为什么我应得呢?照史铁生所想通的路子想过去,我曾经浮现过的念头就又出现了。就算我遇到的人,我到达的地方,我经历的事情确实都是上天给我安排的,而它们给了我很大的痛苦,限制了我的作为。可要是不经历这一切我会是什么样子呢?真能比现在好么?我实在不敢这样说。一个人了解自己是必须经历一些事情的,经历了命运的打磨之后,我才终于知道自己是多少愚蠢又多么自以为聪明,多么脆弱却又多么固执,即使不遇到这样的命运我也未必能活得好到哪里去。

其实,往另一面看去,我所得的真的很不差。比如,虽然经历了曲折,我却是一个精神上的获益者。磨去了傲慢,虚妄,懂得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甚至还得到了人世间最珍贵的情谊。我承受过的痛苦,并没留下不可治愈的后遗症,品味起来,倒有一种回甘,因为是这些让我看透了自己,懂得了快乐与痛苦的根源。

我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要上天对我格外青睐,让我既在灵魂上成长,又在俗世中获得圆满生活呢。这好像是难以两全的事。

我生来便极力寻求灵魂的喜乐而非物质的占有,而许多人得等到物质充裕之后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没有很多的同伴,但一直有心里的灯,黑暗,总是暂时的,这还不够幸运吗?

恢复到一个人的生活后,不再与人怨怼,不再自怜,感觉到自己的心逐渐的痊愈。但是对命运总有一种不满足感。

好像总有一种眼光,一种语气在暗示我,别人都为我惋惜呢。好像我这样一个人本来该有好得多的生活。

这到底是我的还是别人的心情呢?

当我觉得人们的眼光里有了更多的欣赏之意时,或许也是因为我在欣赏自己。

正如史铁生所说,常常有人感叹“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却很少有人欢呼“我怎么这么幸运”!

人对自己的偏爱是太深了,恨不能一切好都有自己的份。我自认为不算贪心,却有一颗计较不停的小心。

席勒在《欢乐颂》里呼吁“把我们的账簿全部烧光/和全世界的人进行和解“,中国人则从来反感“怨天尤人”,主张“不共红尘结怨”。在觉悟的路上早已走过了很多人,可是世间仍然是怨念纠缠之地,因为每个人非得自己去觉悟,才能解脱恩怨的束缚,恢复我们童年所有的天真态度,放开心怀去为每日的生活吟唱自然的韵调。

如果要供奉,我知道神龛里可以放的东西了。那也许是书,也许是别的事物。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智慧的引领和爱的感召。

人生如渡河,那么多的风波和苦难中,一个人要沉沦是容易的。

许多的优秀人物,他们追寻着美,善,爱与正义……他们坚强地奋斗,也曾经胜利,但是又疑惑了,放弃了。川端康成,海明威,茨威格……许多人。

我们的彼岸在哪里?摆渡我们的船夫在哪里?我想只有自己去找答案。

如果给你一个神龛,你供奉什么呢?

遥远的村庄

忙了好久了,每天只是抽十来分钟进论坛转转,常常什么也不做就离开了。生活就是这样蛮横,让人的步履有时悠闲得近乎无聊,有时又匆忙得失去节律。

但就算匆忙赶路,心里也不时掠过丝丝缕缕的想念。对什么呢?很多,很杂,又很简单。比如,水仙的香气薄薄的,常常隔墙飘了来,又常常看它时反嗅不到,却在心底一再地唤起一个意象:遥远的村庄。

就来说说村庄吧。

一直很喜欢村庄这个词。初到西昌的时候,着迷于山水风物的美。细细品过湖的灵幻,山的凝重,天的豪迈。一切似乎都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一个灵魂的归所。

相信一见钟情是灵魂的被摄。我的魂就是在看邛湖的第一眼时被摄了。正如我看见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也是第一眼灵魂便游离了身体。

只是自己不认为那就是通常所说的一见钟情,因为没有传说中的诸般感觉,只是一种极大极大的骇异。

自己一直生活在内心体验的诸般奇境中。

邛湖的那岸并不远,刚好把一幅烟霭笼罩的村落图画呈现眼际。我多次在晨光之中、暮色之下欣赏这幅宁静的画面。

世事变迁,风景也在改变。村庄正在如冰雪消融般远离我们的时节。

关于过去的回忆越来越是一种具体的抽象了,所以回忆也无声无息。

梁晓声写他母亲说过的话:一个村子是最能记住一个人的地方。

在生活以一种近似循环的轨迹延伸的村庄,人们的确能长久记住曾经住过或者经过的人。人在那样的地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份量。

十六岁时的冬,回到五岁时离开的沱江边的仰天窝,那里的人记得我,连我离开时尚未出生的狗也仿佛天然地认得我,亲切得像混熟了的老伙计。老人讲述我外祖父的事迹时优雅的神情、温存的声音,令我进入迷幻之境。

写到上面一段,觉得已经碰到了一处蕴藏极丰富的泉源,仿佛只要铺开纸,就可以无休止地写下去。然而,一当进入回忆,我的思想就迷失了方向,在复杂的心绪中困苦不堪了。

因为我想起,当我十六岁那次回乡时,实际上是一个对人的态度冷漠到自己也无法忍受的人。于是我想为这冷漠寻找责任的归属,而这决不是简单的事。这是一个遗传的问题?一个教育的问题?抑或是文化基因的问题?实在很难理清。

而我心中的村庄,村庄中善良高贵的人们,在再见时已经大异于从前,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已经被我的愿望美化到远离真实了呢。

的确,说到故乡,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出身之地,而是度过幼时岁月的地方,在母亲的老家资中,一个名叫仰天窝的乡下地方。它位于沱江边,是一块突兀的耸立于沱江和平川之上的高地。

大概我是一个主观性极强的人吧,因为近三十年来我一直认为,资中这个地方是特别灵秀的。它的土地上,不要说女子,就是路边的青草也与别处不同,那是绿得仿佛上过油彩,润得令人远远一望就觉得温婉缠绵的。我在生活中接触过不少资中人,全都面容清秀,气质不俗。而且,性情也好,至少我是没见到一个坏脾气的资中人。那时资中的乡下人是很好辨认的,他们总是穿着蓝色的衣裤,就算是旧的,破的,也洗得干净,补得平整。另外,不论男女都在衣服外面系一条长长的围腰,好像是为了爱惜衣服,或者也为了保暖吧。冬天,可以把烘笼(一个竹编的提篮,圈住一个瓦钵,里面盛着火炭和灰)盖在下面。反正,我曾经把脸藏在这样的围腰下面,当我害怕或者困倦的时候。

印象深刻的还有此地的口音,很特别,h与f两个音不分,说起话来语调轻柔委婉。在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别处的乡下,就不是这样的口音,也没有它的文雅和深情的语汇。比如,别处说一个女孩子是把“女儿”两个字碰到一起说,“儿”音吐得很重,让人觉得有一股轻蔑的味道。此地却是在女孩的名字后面亲切地加上“妹子”两字,不疾不徐地说出来。当我听到十年多不见而且已经不认得的人隔着田埂递话说:“**妹子回来了哒”,就觉得受到了珍爱。清闲时,亲朋友邻坐在一起,会自然而然说起某些不在此处的人,那时他们嘴里就会轻轻说出“很挂欠”这样的话,而脸上是悠然想到了远处的神情。那样的语音和神态我以为最适于劝导和安慰,是细细的,娓娓地,不知不觉沁到人心底去。儿时的我是爱哭的,但有这样温和体恤的声音响在耳边,就觉得平安和满足了。

大约是1967或1968年,尚不记事的我被带到这里来,一直生活到五岁。带我的一家人和我的关系当时并不了然,只记得我叫他们做“公公”、“婆婆”、还有四个“孃孃”、一个“么爷”(“爷”即“叔”),好像一个家庭理当由这些成员组成。大概因为人太小,之前的记忆一概没有,连父母也不记得,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里,和这些人在一起,于是认定这就是家。偶尔有人会说我有另一个家,会让我心里不安好久。

在我心里,这是我家,无论物质上还是情感上,都让我感到安适。

传统农业社会的好处,在那时的乡下还处处体现着。依现在的我看来,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悠远的美丽。只可惜现在已经踪迹渺茫。

生活中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可以写进诗歌的。我记得,在农忙时节,全家有劳动力的人都下地了,忙到天黑才回来。于是厨房里昏黄的灯光照出屋顶纵横梁木,把人们晃动的大影子投到有裂纹的墙上。烟雾迷漫的灶上,大人们在做粉条。一个握着很大的漏勺,一个拿瓜瓢盛起乌黑的浓稠的汁倒进漏勺里,稠汁从漏眼里滴溜到翻开的锅里,这就做成了筷子粗细的粉条。一会儿,有人摇醒我说吃夜饭了,我才知道我又睡着了,却不知道睡着了多久。那时我睡觉的地方除了床上,还有大人的背上,有时会在凳子上坐着睡,也有走着路迷糊起来,闭着眼让大人牵着走的。那时我并不知道“等待”在人的一生中占据的重要位置,我对于等待之所以具有信心,是因为温和沉静的公公。在他的语言中,“等”是说成“熬”,当我嚷饿的时候,公公轻轻说:“熬会儿就好了”,而一会儿后真的吃到了香甜的食物。所以我不怕“熬会儿”,实际上有沉静的公公在旁边我就安心。只不过等着等着总是睡着了。

那时的乡下,一天吃两餐。一年里多半的时间是要把稻米和红薯、南瓜等掺着吃的。做红薯饭的时候会起锅巴,铲完了饭,铲起锅巴做一个拳头大的饭团,特别香,那是归我吃的。

逢年过节或有客,有鸡鸭鹅兔吃,头也都归我。幺爷在稻田里逮到秧鸡,水田里摸到螃蟹,也是在柴火上烧了来给我吃。

有时大人的碗里都是红薯,我的碗里全是米饭。

农闲时,人们仍有许多事做。家里男女老少都会用灯草打草帽,拿去卖给供销社。手拈几根灯草,从帽顶心开始,一圈又一圈的盘起来,然后把多出的灯草折进去,草帽就成了。我是一个手笨的人,看着他们做得轻巧,却模仿不来。

又喜欢看他们破开竹子,劈成一条条厚薄粗细不同的篾子,粗的厚的用来编篾笆,细的薄的编席。这是男人的活。破竹子是一件很有快感的工作,我觉得。

冬天刮麻则仿佛是一种带娱乐色彩的工作了,因这时候,好些人家都聚在共同的场坝里,边刮麻边聊天,气氛很活跃。先把整棵的麻剥下皮来,再把表层的青皮刮去,为的得到米白色的麻丝。人们在右手指间夹上特制的麻刀,左手配合,一拉一送,“呼-呼-呼”,敏捷地刮掉了表皮,富含水份的植物在刀刃下发出的声音,加上那散开在空气里的浓浓的植物汁液的味道,好像有一种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的效力,让我产生沉醉的感觉。那样的日子只要过了一天就会永难忘记。

家里还养蜂。虽然我被告诫不能靠近蜂窝,但依然享受到一些好处。比如收蜂糖时,我就能得到浸透蜜汁的蜂蜡吃。

他们榨菜籽油后得到的油枯我也喜欢吃,质地坚硬粗糙,非常香,有点像如今的粗粮饼干似的。

冬天,我则时常握着一棵比我的身体长得多的甘蔗大嚼,嚼完了一根又拖起一根,直到戳伤了腮帮子勒坏了小手的虎口才无奈地停止。

收花生的时候,大人在前挖出花生来,收走了大部份,小孩们跟在后面捡没收净的花生,边捡边吃。再没有比带泥的新花生更香甜的了。

打谷的时候呢,会看见藏在稻田中的秧鸡们惊飞起来,可是它们又只飞得两三尺高,飞不远又重新扎进稻丛中,就这样到最后它们全退到仅有的一小块未收割的稻田中。这时只见小孩们呐喊起来并冲进最后的稻丛里,一会儿之后他们骄傲地举着的手里就都是可怜的秧鸡了。

自然,最喜欢的还是过年。它的迷人之处还不在于丰富的食物,在于它给人不同寻常的温暖宽裕和美丽的感觉。比如当家里的事务已经料理清楚后,未嫁的姑娘们就会纷纷穿出新衣服,在院坝里踢毽子。那毽子是这样做成的:在铜钱外包一层布,正中间竖直地缝一截底端破开的鹅毛管,鹅毛管上紧紧地插几支公鸡的尾羽。鲜亮可爱的毽子,姑娘们灵巧的身姿,叫看的人出神。即使腿脚不够灵活的小家伙也爱得不行。家里那年纪最小也最美丽的孃孃,平时最疼我的,这时就拿过一条线来,拴一个毽子给我这小家伙拎在手上踢。过年的时候,是很讲究的,一定不会让小孩子哭起来。

我深深迷恋这种生活,说什么也不愿意改变它。

可是它终究结束于一个善良的谎言。

一天, 我被放在高处,将要被大人用背带围起来了,我知道这是要到远处去,就问:

“要到哪里去?”

“走人户。”指走亲戚。

“怎么要拿那么多甘蔗呢?”我有些不安。

“给那家的娃娃吃呀。”

这样我就被骗了。被公公婆婆以“走人户”的名义骗到另一个县城我父母那里,然后我就被留在陌生的地方了。记得公公曾经仔细地教我认父母家所在的那条街,怕我走丢了。

可是我的人没有走丢,魂却丢了。

离开那里后,我便感到生活枯燥起来,可能因为乡村生活给予一个小孩的快乐比城市要多得多。

可能因为那种生活是容易被小孩理解的。

比如每当认识一种植物、一种动物,也就同时理解了它对人意味着什么;比如生活里应用的东西大都是眼看着大人们用双手做出来的,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是自己做,连房子也是眼看着一群人喊着唱着立起来的。人们做的工作和所说的话,我都能明白它的意义,所以生活在我眼里也是有意义的。

猛然从熟悉的乡村情景中活剥出一个怯生生的新我来了,充满温情的乡音换成生疏的城市语调,亲近的人们换成陌生的面孔,我茫然失措了。就连生身母亲的微笑,也显得可望而不可及。她用来制止我哭声的话语也是我完全没有听过的,显得高深莫测,天生对语言敏感的我,立即停止了那在乡间习惯了的最自然的抒情方式——此后一连多年,竟然就再也不在人前流一滴眼泪。其它人的说话也总是让我觉得意味太复杂,也让我不知所措。后来我也学会了一种远离生活实际的语言,却无论如何感觉不到本原的东西了。比如春天到来了父亲有时会带我和他的同事们去看桃花,可我再也感觉不到真正的春天,我的生活里已没有了四季,没有了节气,没有了和土地上的草木禽畜相共的生命感受。

我成了一棵失去土壤的树。除了感觉到这个充满困惑的自我,什么都一团糟。我的日子仿佛是由一件接一件的烦恼事相续串连起来的。这烦恼说不出,也没有人可以分担。别人说的和我自己感觉到的从来都不一样,我先是羞于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渐渐地忘记了怎样表达自己。

当我和父母亲对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语言和神态都在模仿着他人。

再后来,我的思维和感情都在模仿着书本和电影。

那个宁静的、感性的、懂得爱的、会享受美丽事物的我,丢失了。

尽管我以“懂事”换得了父母和老师的肯定,却一点也不快活。

如果要我选择,我仍然宁肯在乡间过着简陋然而有滋有味的日子。

于是有了十年后我特意地回去。

可是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

这是我记忆中无比美好的乐土吗?的确是的,可是,连它也化不去我浑身厚厚的冷气。我现在想起来都厌恶那时自己浑身的不自然。

在乡间,一早就被高亢的鹅鸣叫醒,随后呼吸到冷冽的、含着甘蔗甜香的空气,让人感觉真是好啊。

但人们对我的好,现在却叫我不适应了。看他们的笑,听他们的话,却再不是和儿时一样的感觉。心里酸酸的。

曾经认为自己是属于这里的,在十多年的隔离中,心里认定这一小块并不富庶的地方就是最适合我天性的乐土,这里的人们就是世间最善良最高贵的上民。可是回到这里才发现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婆婆一清早起来炒葫豆,说记得我最爱吃了,可我记得我最爱吃炒得金黄油亮的红苕干,觉得葫豆又小又硬。可能因为公公去世了,孃孃们出嫁了,婆婆老了,家中光景不免有些凄凉。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婆婆指着一扇两边形状不对称的门说道,“那是你公公做的,做到一半就老了,门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刚成家的幺爷好像没有当年的公公那种沉静祥和的当家人气质,同时也不再是少时那么有趣,他成了一个有些计较的小农民了。

我为自己说不出来的心情难过。

他们是这么贫穷,他们在社会潮流的裹挟下那么的弱小无力,心里有那么多的欲望和不平,年青的幺爷渴望着摆脱靠劳力苦挣苦做的命运,向往用钱生钱的惬意。和我当年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走老远老远,去那个只有两个小柜台的供销社,拿眼睛贪婪地盯着几样毫不出奇的东西看。

我还感到,有种包含着期待的目光在我拿出妈妈准备的礼物时流露出失望,并且随后说出了不满的话,这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我觉得自己欠了一笔很大的债。或者是我父母因我而欠下的,但我们却让债主失望了。我心里责备着母亲,也为记忆里那些优美的段落变了色而遗憾。

那些记忆中的美好情景再不会重现了,那深植在心底的情感已不能再跟现实里的人们交流,也许只有心灵才是它最好的归所。比如,我会永远记得公公坐在楼梯上抽叶子烟的样子,记得他教我等待,教我认路,甚至教我尝试醋的味道这一些事情。也会记得婆婆围腰覆盖下的温暖和安全,记得她那好跟人交往,有些直有些急的脾气。会记得四孃不顾家中正修房子的忙乱,提着块肉从后面追来,一定要让婆婆拿去做给我吃时那恳切的脸,少女时的她是我心中的美丽化身,而她那温柔重情的性格更是我永远热爱的。记得在学生时代常常想写一篇关于他们的文字,而每次都陷入无能为力的悲哀。

在感情太深的对象面前你会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

我在他们面前只能静静地听。心里涌动着涩涩的情感暗流。

婆婆是多话的,带着我到处走走,和人们拉话。

于是我听到了关于我外公的事,由一个肤色白皙的老人讲的。他很有表演的天赋,就像高明的演员一般。他不是在说故事,而是把自己当作了故事中的人,神情姿态都让你感到他正是他说的那个人,他把一个陌生亲人的面貌凭空勾勒了出来,也把他的心理状态传导了出来。这讲故事的老人也是使我诧异的,他的容貌气质和吐字发音之间毫无鄙俗之气,倒流露出一种隽永的书卷气来,真不知他又是何许人。我是因了他的讲述,才稍稍懂得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张和母亲很像的外公的脸。也因他的讲述,更肯定了自己对资中这块土地的偏爱。

善良,聪明,一生的徬徨和寂寞都显现在外公那张脸上。

他是一个在当时当地少有的、去大上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年青时他走了很远的路,学了很多在乡下闻所未闻的知识,却仍然被这片土地上父母的声音召了回来。他的热血和雄心呢?都收起来放到了哪里?真是像中年时他向我母亲承认的一样,他是个胆小的人吗?当热血青年们奋发全部的勇气和激情投身革命梦幻的时候,他在燃烧的边缘上摁灭了灵魂的火焰,退缩了。可是他的退却又很快遭遇到良心的抵抗,他实在不能做助恶为患的事,因此官是不能做。那又办学堂,也还是没有坚持下来。在母亲那里听来的梗概就是这样。

是他的意志太弱了,还是他缺少了一种重要的精神元素呢?那又是什么呢?

他最丰富的也许是爱吧。爱,除了给亲人,也给予贫苦无靠的乡人,乡里的老人向我讲起的正是这一类的事情:给乡人看病,碰到特别穷苦的人药钱都不要。可是他内心的愁苦寂寞怎么能去除呢?就深深地刻在那眉目之间了。我猜,他也不懂自己这种什么也不能舍什么也不能放的性情。正如他把爱卫生的习惯顽强地带回乡里,也正如他把整箱外文书带回乡里,也正如在炎热的夏日他把自己的女儿放在清凉的竹背篓里,自己长时间地背着,也正如他到异地就把偶然遇到的风尘女子带回家。什么他都不放下,他真的好累呀。

老人说,后来斗地主时,乡人们都不愿难为他,那么善心的一个人呀,谁忍心呢。

可后来他还是凄凉地死去了,在三年大饥荒即将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疼爱的大女儿成家,更没有看到我这个外孙女的降世。

我不知道我的性情像谁。会不会有点像他——把优柔寡断写在脸上的外公呢?我初次坐船一看水面是那样浩荡无边就眩晕了,赶紧把脸钻到婆婆围腰下藏匿。可同时我又永远向往着远方,有时会忽然做出令人惊讶的事来的,但随后又长久为这冒然的举动不安。怯懦和鲁莽就这样矛盾地组成了我。

我在外表上仿佛对人漠不关心似的,偏偏又心很软。在城里,总会看见乞丐的,但我就算心里想给他一点钱,也不会走过去,因为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给出这几分一毛的小钱。

这就是我,想得太多做得太少,用冷漠包裹热情的我。

在亲戚家里,看见一个女孩子,一个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孩。父母并不怜惜她,呼叫她做这做那的,她就在地上爬来爬去,忙着做家务。可是,当得了空闲,她就拿起弟妹的小学语文课本,大声读起课文来,邻近的五六个孩子都聚扰来,靠在她身边,眼睛都聚在小小书本上——我看出他们其实不需要看的。他们一定经常这样念书,已经把有限的几篇文章念得烂熟了。听几条脆亮亮的童嗓整整齐齐地、唱歌般地念书,我差一点哭出来。心里想,我将来应该回到这里来,教这里的小孩念课文。

可是当我从师范大学毕业,命运没有让我回到资中仰天窝,却来到远离它的西昌,像一颗飘荡的种子在邛海边落了土,生了根。这里天蓝、山高、水长、土地丰饶,同样盛产甘蔗。我的学生大多是乡下孩子,但他们的口音和神气不似资中乡下那般温雅,经常显得粗野。刚来的时候,这座小城的周围还有许许多多村庄,仅仅十多年,不少村子已经被城市占领了,土地正从孩子们的生命中逐渐远离。他们长大后,一些将离开这里到外面求学或谋生,一些将留在本地但不会再与土地相依为命。

无论哪里的村庄可能都是同样的际遇吧。

我的村庄越来越遥远了,只能永远保存在心里。

穿越心灵的迷谷

心是世界上最大的神秘,

情是人世间最深的渊薮。

——题记

痴心与真心

一个和尚每当打坐清修,就会有魔怪现形来扰他,每次他都因与魔怪搏斗而精疲力竭。他的师傅交给他一支笔,让他在下次魔怪现身时划个叉在魔怪身上,就能把魔降住了。他照此做了,果然降住了魔。可是天明他往自己身上看时,发现自己的肚子上划着一把叉。扰乱他的魔怪竟是他自己。这其实不难理解。

因为我们生来就进入了一个“情”的世界,感受着自身的需求得到满足的欢欣和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懊恼。我们的情感总把我们的注意力往外引,去寻找什么或者逃避什么,去爱什么恨什么,却不知道我们所喜所恶的根源都在自身。这也难怪,人的眼睛生来是朝外看的,自省之心是逐渐生成的。我们几乎无例外地把自己的心系在外在事物上面,因外物的好坏而改变着心情。我们总是以为:这个世界里有一些东西会让自己快乐或者不快乐,会帮助我们或阻挠我们。

我们遍世界去寻找能让我们快乐的宝贝,也像那些寻宝的人一样互相猜忌与争斗,我们的疑心和恐惧让我们看到许多敌人,认为要想获得财富或荣耀,就必须打败他们。

这些都是我们心里很难摒除的感觉,但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我的幻觉。

其实,真实的世界并不是凭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也不是凭我们的心所能想象到的。连我们的心也不是我们自认为的那样。

我们只能看见树木的枝干、叶子和花果,看不见埋在地下的根,更加看不见根怎样从土壤中吸取养分,叶怎样进行光合反应,怎样呼吸。对于实存的一切,我们能意识到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无形的,或处于遮蔽之下的事物统统看不见。

不仅如此,对于本来是可见的事物,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它,它对于我们来说也如同不存在。正如小孩子注意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对于其它的物体视而不见,对于其它的声音充耳不闻。

另一方面,人的头脑有一种给一切事物寻找解释的本能,如在睡眠中我们的身体受了凉,我们在梦中也会寻找解释,多半会梦见自己正淌过冰冷的河水。我们清醒的时候同样会自动对意识中的一切事物进行“过滤”和“解释”,从而无法获知事物真正的原貌。

所以说我们意识中的世界是我们选择的,从一定意义上说是我们创造的。

哭丧着脸的骑士堂•吉诃德先生创造了他的世界:他生活在与巨人、强盗、怪兽搏斗,和对杜尔西妮娅的恋慕之中。正常人笑他失去理智。可有理智的正常人不也生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么?有没有两个人意识中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呢?没有。人能认识客观世界只是相对的,绝对地说,人对世界的认识仅是一种想象,因此人与世界,人与他人之间充满误解。

一个故事说,一个游学的僧人到一个寺庙挂单,按规矩得和这个寺的僧人比试佛理。寺里派去法战的僧人是个独眼。不久之后,来僧就向方丈说:“学人已被击败,特来告辞!”他说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竖起一指,表示大觉世尊,人天无二;他就竖起两指,表示佛法二者,一体两面,是二而一。之后,我竖三指,表示佛、法、僧三宝,和合而住,缺一不可;他就在我面前捏起拳头,表示三者皆由一悟而得。至此我已技穷,无法再战。因此,他嬴我输,只得离去。”

他刚走,独眼僧人气急败坏地跑来,说要找着他狠揍一顿。独眼说的经过是这样的:

“哼!他向我瞧了一眼,就竖起一指,讽刺我只有一只眼睛!我因他是来客,必须礼貌,我就竖起两指,表示他有两只眼睛,非常幸运。谁知这个秃驴无礼,竟然举起三只指头,暗示我们两个只有三只眼睛!你说气人不气人?因此我举起拳头,正待好好揍他一顿,谁知那个坏蛋拔脚就向你这儿逃来!”

误解来自于每个人的自我意识蒙蔽了观察事物的眼睛,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心中准备看到的。

在我们意识到的世界之外,有没有一个本来的世界?按理是该有的,可一定不是凭有限的感官和经验能够认识到的。

人类对于世界的终极认知经历了神话的阶段、宗教的阶段、科学的阶段,发明了无数的概念和技术手段,试图勾勒这个世界的真实图景。这个浩大的工程看来像是无穷期的,光是已经产生出的东西已经是普通人穷尽一生也了解不完的。

就个人而言认识世界的本相是奢想,那么能否退一步,真正认清我们认识世界的出发点——自我呢?

我们平时说的自我,等同于自我意识,大多数时候又称它为“心”。

心是充满思想、情感的,就像一个总是装满东西的杯子。

假如杯子有知,它会把杯中之物和自身混为一谈吗?应该不会。

心却因时常被充满,反不能以本来的面目被人知晓。

过去日本有个叫千代能的尼姑,她在一个月夜用旧桶提水,不料桶底忽然脱落,桶里的水漏个精光,她在这瞬间忽然获得了大悟,作了一偈:

扶持旧桶,桶底忽脱。

桶里无水!水中无月!

这个豁然开朗的悟境真是妙极了。我们认识不到自心真相的原因,正是由于把“桶”、“水”、“月”这些暂时聚合的因素当作了恒常的景象,不知道桶本可无水也无月。心里盛满的思绪、情感,使一颗心变化不定,我们自以为感觉到的都是真实,其实感觉中的一切只不过是即生即灭的幻相。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只留下淡淡的回忆。

如果排除了思绪和情感这些变的因素,我们的心是无还是有呢?心灵中究竟有没有恒定不变的特性呢?

也该是有的!如同当桶中有水时,月映在桶中,可是水漏光了,月影也不在了,桶还是在的。

心是能照见一切事物的镜子,但不是镜中的影像。镜上的影像来来往往,变个不停,而镜子本身不变。我们心里有无数念头来来往往,有各种情感潮起潮落,但那些不是心本身,只有心中不再被思虑、情绪充满,也没有受自我意识的遮蔽,心才显现出自己清澄透明,可照见万物的本性。

心是柔软至极的水,又是辽阔无极的天。它能容纳一切,仿佛是虚空,它无任何需求,仿佛是满极欲流的水。当一颗心从喧嚣中彻底静下来,无思无欲,无悲无喜,回复到自在的本性,它是超然的,与一切事物既彼此独立,又紧密相联。心能照见万物如同自己的身体,人心或者正是宇宙万物之心。

这就是人人先天具有,后天失去,需要在人生中修炼的那颗“真心”。

即使是短时间地回归此心,我们也将获得完全不同的感受:心不再受情感蒙蔽,也不再与回忆、想象、希望、恐惧纠缠,我们的感觉呈现为最接近实相的“正觉”,由此产生的认识是最接近实相的真知,由此产生的愿望将会引导实实在在的变化发生。人,也就变得和传说中的神接近了。

《西游记》有一节写到一个假孙悟空,他样子和真的悟空一模一样,做的事却与真孙悟空相反,他居然打倒唐僧,抢了包袱,跑到花果山作威作福。还变出一个唐僧,一匹白马,一个八戒,一个沙和尚,也挑着包袱说要去取真经。两个孙悟空相见就是一场好打,从水帘洞打到普陀山见菩萨,观音菩萨念紧箍咒两个都喊疼。所以菩萨也难辨真假,又打到天上,天将也认不出,玉帝的照妖镜照出来两个也是一模一样。又打到地府,阴君的生死簿也查不出来。地藏王的神兽“谛听”虽能辨识却不敢说出,结果又打到西天找佛祖,佛祖才点出了假孙悟空的本相实为神通广大的六耳猕猴,真悟空才将它打死了。这真是用意颇深的一笔,生动地表现了人的本心和幻识共存的状况。

人人身上都并存着两颗心。我们平时感觉的心,是由外物牵引,被情绪左右,起伏如潮的心,我们以为那就是真的。其实只是幻觉罢了。

人在世上如在戏中,每个人都担着角色,本来一切角色都是临时性的,到戏完都要脱下戏服回到本来面目。可是我们在人生这场戏中都入戏太深,大都把自己担任的角色当成了自己。这也是以幻为真。

一切变幻不居的都不是真的。人可以换衣服,换工作,换伴侣,可以换生活方式,甚至可以换脸皮,通常意义上的心也是可变的,它的爱好会变,习惯会变,思想情感也会变。

而始终如一的是我们能力无穷却被掩盖的真心。

不实在,不等于无价值

当一个女孩子念着一首诗并陶醉于其中时,有人在旁边不屑地说:这些东西太虚,有什么用!

当少年人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做功课时,大人们也往往对他们说:这些东西做得再多再好有什么用!

当年青人投入一场不被看好的恋爱时,亲友们也总说:醒醒,这不值得。

人们贬低不实在的东西,首先因为和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相比,它在生活中简直没有用处。

但有些东西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估量的,也不能用是否实在来评论。比如欢笑,美,白日梦等。它们是我们沉重的生活里的轻盈,是枯燥生活里的滋味,甚至,是我们之所以活下来的理由。

没有实利考虑地做一些事情,恰是人类从动物界分化出来成为灵性存在的标志。

欣赏诗歌或别的艺术的美所获得的感受确实是虚的,但我们需要。放任自己去做只是喜欢而没有收益的活动或游戏,或者谈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做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做这些“不正经”的事的确不如去工作或者结一个柴米婚实在,但它们对身心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辈子没有受过美照耀的人是可怜的。

一辈子没有梦想的人是可悲的。

一辈子没有不计利害地爱过的人是欠缺的。

喜欢看人冲浪、滑雪。

在滚涌的波峰浪谷间,在起伏跌宕的山体上,他们冲、撞、飞、跌,再冲……

那身姿,那情绪,很美,美得超凡脱俗!

他们是欢乐的。

当然也可以说他们很傻。有那么多平坦的路,难道不够你走?还有那么多让人轻松愉快实现位移的交通工具,难道不够你用?你有什么必要花那么大力气,费那么多心思,受那么多累,冒着肌肉扭伤、骨折,甚至淹死、撞死的危险,去练习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呢?呵呵,付出这么大代价,做没有实在用处的事情,不是傻瓜是什么?

可是人好像就是这样傻傻地活着的。从古到今。

人们做了多少没用处的事啊。危险如提心吊胆的探险活动(不是为了寻找宝藏),疯颠如自己弄出些声音来又随着它扭扭摆摆,平和如到处涂涂抹抹(名曰绘画),还有把文字符号排列组合起来(名曰写作),还有坐在狗窝一样的小屋子里玄想宇宙什么的……

就是这些东西,让我们的心情激动,让我们忘了凡俗呆板的日子,暂时进入无限——直接感受到生命的张力,想象的瑰奇,体验到超越自身及超越凡尘俗世之累的清明之境……

人之为人,大概就在这些无用之处吧。

不真实,不是罪恶

我们通常认为真与假是一组相反的概念。

其实,“真”的反义词应该是“幻”才对,正如 “有”的反面是“无”。

因为“真”是从一切实相中抽象而来的属性,是理念而非实物。真的含义在与其结合的词素中显现,如真相,真理,真人,真事,真迹,真情……但我们在自然界找不到“真”的模型。

幻,也是一种主观的体验。正如海市蜃楼,我们看见它在某处,但其实并不在。又如我们的梦,我们从梦中得到逼真的感受,但它不是真的。

但“假”却并不是一种纯粹抽象的概念,当一事物呈现的并非本相而是似其他事物的现象时,就是假。假,可以理解为“假借名义”。

比如,在自然界,伪装是生物普遍采用的一种生存策略,在人世间,欺诈是人经常使用的生存斗争手段,此外人还对自身及环境进行文饰与美化。这些都可以称为“假的”。但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虚幻。

所以,与真实相反的属性是虚幻。

人类从来是与幻想相伴随的,人类的文化简直就是被幻想充满的,或者说,正是我们不由自主的沉入梦幻和想象,才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文化。从远古神话,中世纪的宗教故事到现代的文学艺术,没有一样不是被幻想充满的。而且,幻想是人进行创造的灵感和动力。从飞天梦想发展到载人航天,从神创造万物的幻想发展到基因工程,如果没有道德的禁忌,总有一天会有人利用技术造出“人”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想是人类不可缺少的。

可是人类却常常不假思索地贬低虚幻,而把真实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可能是受了人们对虚假事物厌恶之情的牵累。人们不自觉地把道德上的诚实与真实划上等号,也把道德上的虚伪与只是不真实的虚幻强拉上了关系。

人们推崇诚实,厌恶虚伪。因为如没有诚实相待,时时处处充满诡诈,人际无诚信可言,社会生活将会崩溃。但过分强调诚实也会产生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人际之间如果只有完全的真实,会令人不堪承受。生活是需要某些“谎言”的,因为很多时候说假话比说实话来得效果好,例如夸奖,安慰,爱人的甜言蜜语。假如有人从不说假话,句句是心里真情实感的流露,说好听的还罢了,别人缺陷错误也毫不留情说出来,自己的动机与好恶也毫不隐讳招认,这样的人做事恐怕很难顺利,做跟这样的人相处虽然不必费神猜测他心思,但一定舒服不到哪儿去。有时候说实话是残酷,说假话是慈善,例如对身体或者精神正处于危机中的人说安抚性的假话是必须的。事实上,人们并不因为善意的谎言违背了诚实原则而贬低它。所以,诚实未必是最好的,在诚实之上,还有“真诚”。真诚强调的不是客观的真实,而是主观意图良好,虽然有时说假话,却依然可以认为是真诚的。真正危害着人们的生活,在人们的道德观念中被判断为无价值的“假”,其内含并不是“不真实”,而是特指对他人及群体的带有主观恶意的欺骗。这还排除了一些特珠的场景,如在面对敌对的国家与人群之间,欺骗行为并不会受到道德的质疑,成功地运用诈术服务于己方反而是受到称赞的。

如果深究起来,绝对的真是无法接触的。在自然界和人类界也根本不存在可让人直接把握的真相,如天空与大海的色彩不是真相,我们眼睛所见的一切事物的本相莫不深深掩藏在五光十色的表象之后,就算外物不加掩饰地呈现实相,我们的感觉也会无意识地对它们进行筛选和修饰。因而真相无处得见。

绝对的真(万事万物的本相)在哪里?我们不知道时间是一个纯粹的概念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只看到日夜更替和四季轮换的现象;我们不知道宇宙间有多少星辰,落在我们视线里的灿烂星空却是多少亿万年前的映像;我们不知道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看见的只是无穷尽的生死;我们不知道耶稣复活的真相;不知道我们自己有没有一个超越生死的灵魂……我们把“真”视为价值的核心,但“真”却永远是前方的地平线,不可接触,与我们形影相随的,只是幻相。

世界真是外在于我的吗?

人世间一切可见可闻可感的事物,当然是自在的,但同时又都不是外在于我的。如果我们不看,不听,不接触,它们与我毫无关系,就无所谓存在;如果我们去看去听去感受,得到的是它在我们感官中的投影,它在我们感觉中复合的存在,已经不同于它本来的存在了。所以,凡我们感知的对象都不是本相,而是投影。所以,才有“境由心造”之说。

我们的喜怒哀乐是由于心中的幻相,我们爱憎的对象也是幻相,我们的“世界”是幻相的组合。

正如慧能所说: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人要想屏除虚幻比想要拉着头发离开地面还难呢!

既然无法分离,还是好好和它相处吧。

心灵中的三个引擎

一个人行动的力量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心灵。心灵中有三个因素对于行动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好比一辆车有三个引擎,它们是:意念、想象和情绪。

意念是注意力所在,即你想的是什么。

想象是对人事物的直观,即你是怎样想的。想象往往是对过程或结局的预览。

情绪是对意念和想象的反应,即你对所想的事物感觉怎样。

当这三者方向统一步调一致时,人具有最大的行动力,当它们各自为战甚至背道而驰时,人就减弱或者失去了行动力。

意念会产生能量。不仅是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这一点,近二十年来,越来越多人从物理学观察到的“观察者影响观察结果”的现象中,以及对粒子的研究中也得出了如下的认识:物质是以能量振荡的方式存在的,整个宇宙是一个能量的世界;人的意识本质也是能量,这个能量构成的宇宙会对人的意识发出的能量作出回应。由此推论,我们的意念是具有影响外界的能量的,甚至进一步推论说,我们的世界是由我们的意识创造的。虽然这在现时还只是一种推论,未必能为大多数人所认同,但如何运用意念,的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想象是一种特殊的思维。它不同于分析和推理,它是生命中正发生之事的呈现和将发生之事的预览。它是形象化的意念和形象化的情感。

想象也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它表达了人作为一个生灵的内在企愿,好比心在说着:“我想做!”或“我想要!”

如果我们的意念和情绪都是跟想象合拍的,那想象到的事物就会被执行。有时候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有时是部分地执行。视意念的强弱和情绪的参与多少而定。

比如有个害怕看医生的人脚痛难忍,在别人勉强下去看医生了,在等待医生接待时心里不断念叨:“我的脚不要痛了,我不想让医生看病,我不想打针吃药……”。到医生给她看病时,她的脚真的一点不痛了。医生没有给她处方,她高兴地走了,但随即脚又痛了。

想象力的作用不可能无限地发挥。首先,它受限于我们的理智,凡是我们理智上相信决无可能的事情,想象不可实现。其次,它受限于我们的情感,我们不能够想象超出自已情感承受力的事。

想象力最终受制于我们所处的大的背景,我们的想象力决不能凌驾于自然的意志和他人的意志之上。如果我们想象大自然听从自己的意愿,在夏天过后再来一个春天,或者让地心引力对自己不起作用,那不能实现。如果我们想象无论多反感自己的人都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喜欢自己,也不能实现。

我们可以想象,可以实现的是关于自身的不违背自然之道的愿望。

想象通常是自然呈现的,但也可以对其进行有意识的介入和干预。

干预的途径有:

一,改变关注。因为关注点决定我们想什么,关注不同想象自然不同。有位癌症患者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按照医生的指点,每天想象自己身体里的白血球在和癌细胞搏斗并且取得胜利,这有意加入的想象不仅使他避免像一般癌症病人一样陷入恐慌,而且使他的身体增强了战胜病魔的力量,从而创造了一个奇迹。这种奇迹其实每个人都能创造,只要善于控制注意的方向。

二,改变情绪。有些反复出现的想象总是跟一定的情绪体验相伴随的,也正是情绪使想象更加固着。如果这想象的影响是负面的,我们可以改变它。比如有人每听到某首歌就悲伤难抑,这种悲伤又反过来加强了她生活的悲伤的情调。如果要改变的话,可以让自己在听同一首歌时一再对自己说“听这首歌我很快乐”,同时有意去想欢乐的事情,结果情绪会改变,生活也会变得不一样。

有时候,我们想象中呈现的是我们害怕的事物。它虽然不一定都会实现,(有时候害怕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像有些大人总害怕小孩子跌倒,越是担心小孩子越是会跌倒。但像寓言中说的,杞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压在他身上,这样的忧虑不会实现。)但这种想象既然与负面的情绪相联结,我们要么把它当作预警来预防,要么把它改变为好的想象。如果沉溺在消极的想象中,可能真会导致所担心的结果,至少也会削弱行动的力量。

情绪是心灵中的监测仪器。当我们感到愉悦时,心灵中内在的运行状态是良好的,我们所思所想正在正确的道路上,而我们的行动也是与之一致的。当我们感觉压抑、沮丧时,心灵正悄悄往消极的方面倾斜。当我们狂喜或暴怒时,心灵的平衡已经打破,如不及时调整可能出现严重的问题。因此,我们应该关注自己的情绪,了解自己的情绪,引导自己的情绪,在它的辅助下控制我们内心戏剧的走向。

再谈“心想事成”

我们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事实都告诉我们,客观世界是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的。可人们又都企求心想事成,有些人还真的体会过心想事成的事,现在更有不少人头头是道地谈论“心想事成”的技术。简单地说,就是人只要明确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观想出那个事物或那个结果,并且让自己保持相信的心态和与之相适应的行为,就能够心想事成。

这看来有一定道理。从一定意义上说,“幻想”是创造的前奏,是“无”通向“有”的路途。当我们回顾人类的历史,发现我们现在拥有的事物许多都是远古人们幻想中的——也许可以说,正是早期人们的幻想,指出了人类探索前进的方向。据说曾有一个教师让他班级的小学生写出对几十年之后世界的幻想,然后他没有看就把这些幻想封存起来,五十年后这些封存的字迹重见天日,结果是令人惊叹的:那些无知孩子的幻想竟然那样神奇,竟大多数变成了五十年后的现实。

具体到个人来说,如果我们“感觉”什么是真的,那么它很可能变成真的。

在实验中一名手腕被刺破的死囚听见滴水声,认为是自己伸在墙的另一面的手(自己看不见)正在不停滴血,几小时之后,他死去了,就像流尽了鲜血的人一样。他的感觉对于旁观者来说,不是真的,可是他真的为此死去了。

一个毫不出众的女孩子,戴上了漂亮的发卡之后觉得自己变得很漂亮,她兴奋地奔跑在街道上,遇见当地最英俊的小伙子,从来没多看过她一眼的小伙子热情地邀请她做自己的舞伴,她以为是自己戴上了发卡变得漂亮的缘故。可是,她的发卡其实在她离开商店的时候已经掉落在地,使她容光焕发美丽动人的只是她相信自己美丽的心境。

主观感受就是这样影响客观事实的。因为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是人的天性,而感觉又会作为信号发给我们的“指挥部”,由它来部署安排相关因素来配合,把感觉到的事情变得更真实。

明确一个目的并且观想它,是一种有目的的想象,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一个目标时,特别是当人感觉到一个具有真实感的形象,并对之产生情感时,将会产生与之相应的行为,在一定的条件下,它能够变成现实。

有个著名的故事:一个爱好艺术的国王,雕刻出了心目中的美人,他竟然爱上了自己的作品,日日夜夜思念她,呼唤她,终于使雕像获得了呼吸,具有了生命。这个故事说明幻想是有强大能量的。在生活中,石头雕像不会变成真人,但是作家,诗人,画家等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也许能体验类似的际遇:遇到仿佛从自己作品中走出来的人。

可我们都知道,决不是任何愿望都可以成真。

我们那些印证了的感觉,实现了的念头通常不是有意构想的,而恰是无意识中涌现的,而我们用心去谋划的事,却常常落空。

每个时代都有无数人幻想一夜暴富,幻想变得绝顶聪明或者美丽无双,幻想遇到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却没有成真。

同时,如同大家所知道的,儿女生病或处于危难中的母亲发出热切的祈祷少有不灵验的,处在危急关头的人向心中的神或祖先父母之灵求助也很少不灵验。

母亲的祈祷来自内心深处强烈的爱,她完全没有理智的顾忌,没有利害的考虑,只是愿意为儿女牺牲自己的健康以至生命。

危急当中呼告神灵,也是从深心自然爆发的,同样是不假思索的。

这是不是说明。只有完全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意愿,才是真的意愿,才和心灵中的力量源泉相通,才能发出能量?

当然,发自深心的恐惧,也是有能量的,那是使人虚弱的负面的能量。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想要“心想事成”,注定是困难的。

人们将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

人们总是轻易地把那些大家都想要的东西当作自己所需要的,其实是不对的。比如很多人想要拥有财富,可是为什么要拥有它?自己拥有财富后将会怎样使用?自己是不是具有支配财富的能力?没有想透这些问题的人并不能算是真的想拥有财富,而且即使获得财富也没有能力掌握它。想要权力以及其它东西的人也与此类似。

古代有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恰好可以说明一般人追求某些东西的心态。叶公以为自己特别喜欢龙,在屋子里到处画着或雕刻着龙的形象,但他对龙除了外形外实在一无所知,也不是真的需要龙,所以当龙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时他吓得晕了过去。如果我们真的得到我们既不真正了解,也不真正需要的东西,可能不是好事情。

人们不能逃避的又一个问题是:什么是“我应得的”或者“我配得的”?

了解自己是谁,以及什么东西适合自己的人是有的,但不多。大多数人一开始都对自己认识不清,往往盲目地把一些众人艳羡的事物当作自己的目标,然而又因为这些目标没有实现而抱怨。只有经历过许多事情,又能够反省的人才对自己有所了解。

青蛙羡慕人用两脚行走的姿势,要求上帝把自己的前脚从地面收起,光用两条后腿走路。上帝满足了它。可是,当它用两条腿走路,可再也走不到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因为直挺起身体后,它的眼睛只能看到身后了。

人或许能选择一定的时空里和一定条件下可能拥有的东西,但不可能真的随心所欲。俗话说,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没法招之即来,有些事情,我们也没办法挥之即去。因为,在我们自己的意志之外,还有自然与人类的法则,或者还可以说,还有上帝。

史铁生在活得狂妄的青春时代突然遭遇命运的打击,双腿残废,他痛苦得快要疯狂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命运残酷的安排,但他终于不能不接受,不能不想通。当他凭着坚韧的意志和一支笔撞开了一个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以后,仍与病痛为侣的他在病榻上写道:“上帝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

为什么上帝是不会错的?因为他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们是谁,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的力量,他让每个人都有一条路可走。上帝不曾抛弃任何人,只是目光短浅的人类常常轻率地放弃自己,反抱怨上帝不公平。

一个笑话说,一个年轻人不想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渴望着名声、财富和权力。他常常抱怨:那个著名的苹果为什么掉在牛顿头上而不是掉在我的头上?那只藏着“老子珠”的巨贝怎么就产在巴拉旺而不是在我常去游泳的海湾?为什么身材矮小的拿破仑偏能碰上美貌富有的约瑟芬而英俊高大的我总没有人垂青?

于是上帝想成全他,先是给他掉下一个苹果,他把它吃了。上帝又在他闲逛时将硕大无朋的卡里南钻石偷偷放在他的脚边,将他绊倒,可他爬起后,怒气冲天地将它一脚踢下阴沟。最后上帝干脆就让他做拿破仑,不过也像对待拿破仑一样,先将他抓进监狱,撤掉将军官职,赶出军队,然后将他身无分文地抛在塞纳河边。就在上帝催促约瑟芬驾着马车匆匆赶到河边时,远远地听到“扑通”一声,他投河自尽了。

伟大的人物之所以伟大,不单是时势造英雄,不单由于非凡的际遇。他们自身本就有与之相配的心灵,可以说为光荣而生的人同时也是为受苦而生的。

耶稣在被捕之前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谴责谁。当他临刑时,痛苦之中,他也呼喊过“主啊,为什么离弃我?”但他留下的最经典的祷词却是:“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上帝没有错,命运也不会错,只是我们要走过许多险路之后才明白。

也许应该这样许愿:上帝,请给我智慧让我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前进;请给我力量让我承担我的命运并完成我的义务。

如果我们的愿望和我们的天赋正好相配,我们的心灵正好投入我们在世上应该担负的责任中,那么“心想事成”自然好,道路曲折柳暗花明未尝不是更好。

匹夫之志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人无志不立。志又由什么而立?

由真心。受外在事物诱惑而产生的欲望并不是真的志。例如对着美衣美食名车垂涎并不是志,不能激发潜藏的生命能量。

真心所立之志好比一把开启生命潜力宝库的密钥。小的方面,当人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自然会全神贯注,长时间做也不觉疲倦,反而觉得是享受。大的方面,人对心向往之的事业,会终生追求,甘心付出,九死不悔。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明了自己真心向往的是什么。心常被外物牵引,被见识误导,已经迷失,只有由外因而生的种种欲望,真心的志愿无从显现。所以诸葛亮认为“淡泊”是“明志”的必要前提。陶渊明在青年时代就写了《五柳先生传》,表明他志在做一个不汲汲于荣利的人。但他却在官与隐间摇摆了三十年,才彻底明白“守拙归园田”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需要,可见明志有时候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一旦明白自己的真心,心中就会充满清明的喜悦,焕发出精神的活力,平淡的生活也变成享受了。

志有大小。大志贯穿一生,且能激发强大的生命力。

孔子十五有志于学,这种学者之志贯穿其一生。他后来周游列国是为了得官吗?不是,他是在尝试将自己的理想在人间实现。这正是一个学者的作为。

史怀哲立志三十岁以前将自身献给科学与艺术,三十岁以后将献身于直接为人群服务。他的一生果真如此,他为非洲土著居民奉献了五十几年,就连世界大战也没有打破他的人生计划。在非洲,人们通常活不到五十岁,他也在五十多岁时就写好了遗书,可是他却在艰苦的环境和辛劳的工作中活到了九十多岁。

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就有要主宰大地沉浮的大志,再大的挫折也磨不去他的志气。这就是伟人的气度。

“有志者,事竟成。”指的是有大志的人。他们的人生轨迹也许江河般千回百转,但始终不离心志的导引,其结局也像江河一般,归入了大海,实现了志愿。

人生的格局与志的大小大有关系。

有大志的人有大的人生格局,无论在时空的转换上还是在个人际遇上都有超常人的地方,其命运往往大起大落,波澜迭起,富有戏剧性。

有小志的人能够在某件事上专注精力,获得别人体会不到的苦与乐,在人生中往往知道如何选择,不会盲目。这样的人往往学有所成,技有所长,能够活得很充实,人生也能圆满。

心志散乱的人却如同沙粒,只被风吹动,被流水裹挟,没有自己的方向,没有自己的位置。这样的人需要别人带领才能行动,在跟随中分享有目标之人的苦乐,自己的人生是不能圆满的。

心中的水火、日月

自然界中,水火不能相容。人内心中也存在这样的情形,如善与恶,情与理,公与私,爱与仇,和平与暴力等,它们也像水火一般截然相反,经常导致人际的冲突和自我的冲突。冲突的根源,也许是跟人头脑中的观念类型有关。

虽然中国古代哲学已经将两极进行了整体观的演绎,如道家的阴阳转化观念,儒家的中庸思想,但人们的意识活动还是深陷在对立的模式中不能出来。

人们习惯进行绝对的区分:正确与错误,善与恶,进与退,成与败。不仅区分,而且要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义与利,情与理,公与私,爱与仇……不在此端,必在彼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能骑墙,那是没有立场,没有原则。

越是文化程度高,道德意识强的个人,内心的冲突往往越激烈,很大一部分精神力量都损耗在自我冲突之中了。

冲突是不是完全不可避免呢?要看冲突的本质是什么。

两分法的思维只注意了人与事物的表面特征,而忽视了一切事物依存的重要因素:时间空间和参照物。

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事物上不可共存的两种属性(如黑色与白色),可以在不同时间的同一地点同一事物上存在,可以在相同时间的不同地点不同事物上存在,可在相同时间相同事物的不同侧面存在。

关公战秦琼是笑话。

我们之间及我们内心的水火交战之所以那样多,是不是也因为常常误把不同时空中的事物强拉到了一起来了呢?

我们视为势不两立的事物是否本来可以共存甚至相容呢?比如一个人可以兼有公心和私欲,而不必灭尽私心(这也不可能),只要能处理好与地人的关系。一个人可以兼顾事业和家庭,只要能分配好时间和精力。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以抱着既爱又恨的心情,而不会发疯,只要明白不同的感情各有起因。

在易学中,水火是相克的,但它们的关系有两种状态:“水”在上“火”在下为“既济”,意为“已过河”,也可理解为“羮已熟”,总之事已成,但“水”在“火”上,要么“水”会被“火”烧干,要么“火”会被“水”熄灭。这说明“水”与“火”既相反相成又相克的道理。“火”在上“水”在下为“未济”,正如还未过河,不知水流深浅,因此成与不成皆有可能。也说明人们意中不可共容的水火有时是各行其道因而可以共存。

在天空中,日月的属性也如水火般是属性相反的,太阳威力无穷,让地球乖乖围绕它运转,而月亮温和典雅,驯顺地依傍着地球。它们此升彼降,此降彼升,带来四季轮回,昼夜循环,潮涨潮落。

我们为什么不把心中的“水”“火”变成心中的“日”“月”呢?让它们像日月一样在心灵的天空运行,我们接受它们带来的白天和黑夜,以及春秋冬夏。

我们能享受欢乐,也能承受痛苦,能积极进取也能闲适怡情,能英雄大义也能缠绵悱恻。总之,我们的内心不再是单一的声音,也不是喧哗的争吵,而是和谐的二重奏。

怀疑与信任

现代人过剩的是怀疑,缺乏的是信任。

小孩子是拥有信任的,但如果受到了伤害,他就开始怀疑了。

怀疑甚至是被有意识教育出来的。幼儿被教导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少年人被教导说,怀疑是求知和处世都需要的品质。青年人被教导说,凡事先从坏处去想比较稳妥。

这些教育的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为的是让孩子少受或不受伤害。

但实际效果好像并不这样好。

当怀疑不只是偶因对象引起的一串思维活动而成为一种基本的心态时,它就过度了。

精神疾病中有许多类型都与疑虑的心态有很大关系,如疑病症、强迫症、受迫害妄想症。

老是疑虑不安的心是脆弱的。心灵中充满疑虑足以把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就算英雄也不例外。

奥瑟罗的悲剧可以作为疑心病的典型病例。正直勇敢的军人奥瑟罗本来拥有妻子忠诚的爱,却由于小人的挑拨,怀疑妻子背叛,为此受尽心灵的折磨,最终杀妻并自杀了断。

奥瑟罗的怀疑是指向身外的,这使他恨他所爱的,毁灭他所爱的,但也毁灭了自己。

当怀疑指向自己时,又会怎样呢?

哈姆莱特是这种典型。他在得知父亲去世的隐秘之后,本来想立即报仇除奸,但又怀疑自己所看到听到的真实性,于是不断地延迟,总在寻求证明,而心灵也在矛盾煎熬下分裂了,人逼近疯狂。他本来并不缺少力量,但怀疑消解了他的力量,使他既不能真正地恨也不能真正地爱,连活着还是死去都成了问题。他的怀疑给国家带来一系列灾难,也毁灭了自己。

怀疑常是既指向他人又指向自我的。不怎么相信他人的人也会不怎么相信自己,反之亦然。

最广大和深切的怀疑是对人类世界以至整个宇宙的存在合理性的怀疑。个人的怀疑往往因具体事物引起,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尚不足以造成对大多数人的影响。比如我们的诗人之祖屈原,他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对天地鬼神和人间发出了怀疑的叩问,然而,我们只去欣赏他丰富的想象和奇妙的思想,甚至很少去想它们原是极度痛苦的产物。当西方一些哲学家发出“怀疑一切”的宣言时,其实是在对古今一切思想和论断进行理性的批判,对人类认识水平的提高是有贡献的,他们自己当然也会承受思想的痛苦,尽管像尼采一样疯狂的毕竟是少数。如果一群人,一代人,一国人,甚至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们都在“怀疑一切”,则会形成一种非理性的潮涌,它没有清晰的边界,它覆盖人类意识的所有领域,带来颠覆性的影响。当普通人不再相信人世间有公平正义,不再相信宇宙有神明主宰的完美的秩序,也不再相信人间的权威,人心中的圣殿就倒塌了。于是“上帝死了,诸神堕落”的喊声传遍世界。没有了信仰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亵渎原来被视为神圣的一切,放纵原来被视为可耻的一切。失去了信念和禁忌的人变得对自己对他人都危险万分,时刻处于痛苦和毁灭的边缘。个体或集体的怪异或疯狂之举,在现代生活中比比皆是。而一切颠狂现象的内里都藏着一样的本质:缺失支撑的心灵正在痛苦抽搐。

这样的心灵需要信任来治疗。

一个哲人说过,哪怕你信任一朵花,也能得救。因为,信任,就是将怀疑所切断的与心灵力量来源的联系恢复起来。

信任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

从信任那看来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对象(如一朵花)开始,人便开始恢复它同这世界的联系。让信任逐步扩大,当信任大到能坚定地信任他人和自己,也就能喜爱整个世界,这颗心与这个世界就重新接通了。心与世界保持肯定的联系,人就拥有活力。就像巨人安泰,一接触到大地母亲的肌体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而一旦被举起离开了地面,就丧失气力。

人来到这个世界,既不是来毁灭世界的,也不是来被世界毁灭的,人是来“成为”世界的一员的。

个人来到人群中也是如此。不是来毁灭他人也不是来被他人毁灭,而只是同他人一同组成差异中有相似,相似中有差异的一群。

虽然免不了有纷争,但终究只是如此平和。

那么怀疑是否应该取缔?不,它应该与信任共存。

因为信任导向生命的拓展,怀疑让人退守根本,有了两者,生命才能有进有退。

如果生命力是一个银行账户,信任好比存入,怀疑好比支取。有存有取是正常的,若支取大于存入的数目,这户头就不能支付了。

回忆的价值

人要想理解生命的意义,得向后看。

人大多时间并不拥有完整的自己,既意识不到自己是从何而来,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面目怎样在变化,也意识不到自己与别人不同在哪里。这都是因为人不会回忆。

我们浮在时间的河水中顺流而下,如果我们的意识完全被此时的感觉和幻想所充满,难免如同陷身迷宫之中,迷失了自己。只有当我们的意识逆行,以此时为起点逆时间倒溯回去,才能记起完整的自己。

就像普鲁斯特从吃马德兰小点心获得的美妙快感开始,追寻这感觉的来源一样,从眼前的这一刻开始,一步步往前追忆。普通点心的味道为什么会勾起奇妙的感觉?这点心很常见,但很久没有吃它了,这味觉与这奇妙的快感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在他的沉思中,以味觉的记忆为饵,慢慢的,过去生活的记忆被钓了出来:人物,房屋,街道,广场,花园,村庄,河上的睡莲,所有曾经感受过的事物都鲜明地浮现。原来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曾被遗忘,只是没有被忆起。为什么点心融化在舌头上的触感和味道会带来幸福感?因为他曾拥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

如果能这样追忆,以某个感觉为起点,逆时间之流而上,一段段回忆,直回忆到初生之时,甚至前世,就会发现,生命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流,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凭空出现在此时此地,并且呈现“此刻”的样子的。每一种容貌与心情都是在漫长的岁月中雕刻而成。一切的现在都是果,之前有一环环相扣的因,甚至每个人的出生也是果,前面还有因……没有偶然。

这就是完整的生命。有什么会比这生命的长河更庄严?有什么会比一环环相扣的因果更严密?意识到这一层之后,对任何悲喜得失,都会明白它的来历,知道它的份量,既不会过喜也不会过悲了。

在某些时刻,像闪电划破夜空,某些记忆突然被照亮,那些平时注意不到的节点瞬息连接起来,呈现匪夷所思的意义,让人理解一切的经历、命运、历史,理解生命。

跟生命去流动

美妙的琴音产生于颤动的弦上,如果让琴弦静止在它发出妙音的位置,美妙的音乐却不能保存。

再清洁的水放置久了也会变质。

如果我们喜欢一种状态,不仅要学会珍惜它,还要学会放下它。因为即使捧在手里,它也会变化。只有放下它,才有希望获得下一个好的状态。

宋人守株待兔可笑,因为他不仅再也等不来自动送上门来的兔子,他还失去了耕种土地的收成。他应该收下这送上门来的好运气之后,再回头去种他的地,才是一个聪明人。

如果我们不喜欢一种状态,又该如何呢?它已经来了,好比天忽然下起大雨,没有准备的人只好变成落汤鸡。在心理上排斥它只能增加自己的苦恼,乐观的人会干脆让自己在雨地里冲个澡,淋雨反成了开心事。即使做不到这样,起码也不要咒天骂地。阴晴风雨本来是自然现象,咒骂无用,等一会儿雨自然就停了,不骂也会停。

世界是变化的,生命是流动的,我们的心不要跟变化过不去,得跟随它。

不要让我们的心停留于一种念想,凝滞于一种情感,无论它给我们的感受是快乐的,还是不愉快的。

心容易专注于痛苦的感受。一个身体健康而只患牙疼的人,注意力便倾注到牙疼上,而不能同时注意到身体上那些健康的地方。

一个失恋的人常常只去感受失恋带来的椎心之痛,对于仍然良好的其他人际关系却毫不放在心上。

其实这些痛苦本来是暂时的,如果我们不过分关注它,它们都能很快过去。牙痛的人吃点冰牙痛就止住了。失恋的人把注意力转向工作或别的人际关系,就能淡忘痛苦。关键在于痛苦的时候不要忘记提醒自己:这不是全部,更不是永远。

心容易贪恋快乐。快乐的时候就希望永远快乐下去,这也是跟世界为难。花开到最美的时候就是快要凋谢的时候。欢乐的聚首到达高潮的时候就是将要分离的时候。于是快乐过后总是感到悲伤,好像快乐是先享受后付款的一种消费似的。

智慧的心必不如此,它不是执着于快乐的,也不是执着于不快乐的,而是跟生命一起流动,接纳所有的情绪而不凝滞。智慧的心不专注于一点、一面,而是全面和整体地来看待事物,接纳事物的整体而非按照好恶来接受与拒绝事物的某一部分。

唯智慧的心不为物役。

后记:轻盈的天空

传说,未有天地之分之前,宇宙是混沌一片。

后来产生了阴阳之变,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人生于天地之间。与高远空阔的长天相比,沉厚无比的大地仿佛于人更亲近。

我们看地的时候远比看天的时候多,我们的心觉得沉重的时候也比轻盈的时候多。因为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事情在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自身有那么多问题需要解决,所以我们的心一天天沉重。

可是我们真应该时常抬起头来望望天空。

不是等着天上掉下馅饼。

也不是为了计算星星的数量。

望天空,是让自己的心从地面,从实利的世界,从狭小的自我抬起头来打量一下我们所在的宇宙。想象一些不那么实在的东西。

那些对于人世有用的实在的东西,总有一天都是没用的。

在人世里无用的东西,总有一天是唯一存在的东西。

尤其当我们活得太沉重的时候,更应该把目光投向轻盈的天空,让我们的灵魂也飞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