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实用主义的陷阱
2009-04-29曹玉涛
曹玉涛
[关键词] 分析马克思主义;文本实用主义;文本分析法
[摘 要] 分析马克思主义运用分析哲学的方法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力求叙述上的清晰、严谨和逻辑一致,以此重构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是,由于拒绝辩证法,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只重分析,不重综合;教条主义、实用主义地看待马克思的思想;甚至忽略了文本中的修辞手法。这种非辩证的、非历史的文本解读方式,使其陷入了“文本实用主义”的陷阱之中,这是导致他们曲解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因,也是当前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文本时应当避免的。
[中图分类号]B56;B712.59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0257-2826(2009)09-0051-05
一
“分析马克思主义”(Analytical Marxism)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出现于英美学术界的一种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严格地说,它不是一个学派或流派,因为它没有像通常称谓的学派那样具有系统的理论体系和主张。罗伯特•韦尔在他主编的《分析马克思主义新论》的“导论”中说:“分析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一种现象,把它看作是一个运动或学派就是错误的了”,“甚至在哲学中,分析马克思主义也只是一个现象而非一个学派,或者最多只能说是一种风格独特的研究路径”。[1](P2、3)这一研究路径就是用分析哲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本,以此重构马克思主义理论。
在分析和重建的过程中,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批判了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在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时存在的肤浅、粗疏、混乱的文风,他们试图运用分析哲学的方法,力求叙述上的清晰、严谨和逻辑一致。的确,正如我们在其著作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们的行文观点明确、概念清晰、结构严谨、条理一致,论证能够自圆其说。这是他们的可取之处。但是,仅有形式上的严谨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内容上的严肃。而这一点,恰恰是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所缺乏的。为什么同样一段文本,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却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如果都是依据文本,如何看待观点“截然对立”的不同文本?对此,分析马克思主义者的态度是避而不谈,置之不理;对自己有用的、能够证明自己观点的文本大段地引用,而对不利于自己或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文本则弃之不顾,这种实用主义的文本方法与他们拒绝辩证法有着很大的关系。由于轻视辩证法,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只重分析,不重综合;只看到文本的表面上的对立,而没有看到实质上的统一;甚至不能历史地看待马克思的思想。这种非辩证的、非历史的思维方式,使其陷入了“文本实用主义”的陷阱之中,这也是导致他们曲解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因。正如其他评论者所说:“当分析哲学应用于马克思主义这样的哲学时……不仅没有达到清晰和严密,相反却导致系统的误解和曲解”。[1](P67)
例如,在分析马克思主义关于马克思如何看待正义的争论中,“反对派”和“赞成派”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各自引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有关正义的大量论述,都有自己的文本根据。如果我们把两派所引用的文本全都列举出来,这将是一份很长的清单。这里仅举一例:分析马克思主义者伍德等人为了证明资本主义剥削是正义的,引用了《资本论》里面的一段话:“在这里,同吉尔巴特一起说什么自然正义,这是荒谬的。生产当事人之间进行的交易的正义性在于,这种交易是从生产关系中作为自然结果产生出来的。这种经济交易作为当事人的意志行为,作为他们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为可以由国家强加给立约双方的契约,表现在法律形式上,这些法律形式作为单纯的形式,是不能决定这个内容本身的。这些形式只是表示这个内容。这个内容,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义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奴隶制是非正义的;在商品质量上弄虚作假也是非正义的”。正是依据这段经典文本,“反对派”树起了“马克思反对正义”的大旗。而“赞成派”则认为“反对派”误解了马克思的道德修辞学。胡萨米指出,“反对派”所依据的这段话是虚假的——它出现在马克思明显是在讽刺资本主义的一个语境里,他批评伍德把这段话从具体的语境和文本中割裂开来,没有领会马克思的反讽笔调。[2](P45)胡萨米等人进而引证了马克思论述资本主义剥削非正义性的大量文本。伍德对胡萨米等人所引用的文本避而不谈,对自己所引用的那段文本,伍德虽然承认马克思是在讽刺那些认为资本主义占有剩余价值是正义的观点,但他仍然强词夺理认为,马克思之所以运用讽刺的笔调,是因为剥削的正义性是一个不值得辩护的事实,这表明无论资本主义的批评者或辩护士都被关于权利和正义的意识形态胡说所蒙蔽。即使当马克思说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对工人而言“决不是一种非正义”时运用了反讽手法,他也是以自己的身份在说话,是自己真实意思的表达。为进一步证明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剥削是正义的这一论点,伍德又引用了马克思的《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的两段话来回应胡萨米对自己的责难:“这个蠢汉偷偷地塞给我这样一个论断:只是由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不合理地为资本主义企业主所得。然而我的论断完全相反:商品生产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必然成为‘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按照商品生产中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规律,‘剩余价值归资本家,而不归工人”。[3](P428)“在我的论述中,‘资本家的利润事实上不是‘仅仅对工人的剥取或掠夺。相反地,我把资本家看成资本主义生产的必要的职能的执行者,并且非常详细地指出,他不仅‘剥取或‘掠夺,而且迫使进行剩余价值的生产,也就是说帮助创造属于剥取的东西;其次,我详细地指出,甚至在只是等价物交换的商品交换情况下,资本家只要付给工人以劳动力的实际价值,就完全有权利,也就是符合于这种生产方式的权利,获得剩余价值”。[3](P401)据此,伍德指出,当马克思把资本家和工人的等价交换视为理所当然,并且说“资本家完全有权利获得剩余价值”的时候,“在这些句子里,绝对没有理由认为这不是马克思本人的真实意思的表达”。[4](P115)而对于伍德所引用的这些文本,胡萨米等人并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采取了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
二
从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分析马克思主义者都囿于文本,以文本来反对文本,似乎各有各的道理,给我们留下了“马克思反对马克思”的印象。对此,人们不禁要问:同样是根据马克思的文本,为什么能解读出两个正相反的马克思?在当代解释学看来,这也许可以理解。因为解释学的基本观念就是:由于“时间间距”的作用和“视界融合”、“解释学循环”的合理性,文本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它永远处于开放之中;随着历史的演进,不同时代的不同解释者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即可以赋予文本以不同的新的意义。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分析马克思主义的这种解读方式并不能得到当代解释学的辩护,因为他们的文本分析法是根本错误的。其错误之处在于:
第一,教条主义的态度。在分析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似乎只要引用了马克思的著作,就好像真理在握。这正如张一兵教授所批评的,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有一个隐性的“凡是”话语:“马克思恩格斯说的东西一定是真理。所以,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在他的论文和著述中面对一个讨论主题,可以不加任何历史性的特设说明就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第1卷同质性地引述到第50卷”。[5](P1)不同的文本都有自身赖以形成的历史语境,对文本的解读不能无视文本与其特定语境之间的关联。而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把马克思的文本当作一个孤立的、静态的思想载体,而不是一个反映马克思思想的运动进程的系列作品,在引用时根本不管马克思文本的原始语境和心路历程。
实际上,马克思非常反感这种教条主义的做法。当俄国民粹派思想家尼•康•米海洛夫斯基教条式地解释《资本论》第一卷的有关思想时,马克思就指出:“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人类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3](P130)因此,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反对派”和“赞成派”的错误不在于引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而在于他们没能历史地进入到马克思正义思想的深处,忽视了马克思当年思考与提出正义理论的具体社会历史背景。这种教条主义、内在目的论式的研究方法必然造成两个马克思的区别和对立。
第二,实用主义的态度。从分析马克思主义有关马克思正义思想的争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无论“反对派”还是“赞成派”都对马克思的文本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对自己有用的文本,大段引用,“六经注我”;不利于自己的文本,则弃之不顾,避而不谈。马克思的文本在他们那里成了一堆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揉、搓、捏的素材。“反对派”可以凭借一些文本把马克思变成非道德主义者或反道德主义者;“赞成派”也可以利用另一些文本将马克思主义改造成道德主义者。对此,有人形容分析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当作自家的“超市”,而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忠实的顾客而已。这种对待文本的实用主义态度很容易把“保卫马克思”变成“制造马克思”。
分析马克思主义者通过对马克思的文本有选择性地分析、加工和过虑,便把自己的思想附加到马克思身上,从而使马克思的思想受到极大的曲解。难怪马克思对19世纪70年代末的法国“马克思主义者”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6](P432)这句话对分析马克思主义同样适用。恩格斯认为,一个人如想研究科学问题,首先要在利用著作的时候学会按照作者写的原样去阅读这些著作,首先要在阅读时,不把著作中原来没有的东西塞进去。他曾经批评一些人把马克思歪曲为经济决定论的做法:“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6](P460)因此,分析马克思主义这种胡乱地、毫无根据地把自己的思想附加到马克思身上的实用主义文本研究,是绝对不可取的。
第三,只重分析,不要综合。分析马克思主义受分析哲学的影响,重分析而轻综合。这方面的突出表现是把马克思的正义、平等、自由、道德、权利等概念和范畴从马克思整个思想系统的总体中剥离出来,然后加以抽象发挥和阐释。分析马克思主义的这种思维方式和文本解读方法既非空前也非绝后。早在上世纪初,第二国际内部就出现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与作为伦理的争论,到60年代,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出现了科学主义与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争,到80年代,我国出现了异化和人道主义的大讨论。富有讽刺意味的是,针锋相对的争论双方甚至援引马克思的同一段论述,却从中引申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以至于最后变成“两个马克思”的“冲突”。这种现象是耐人寻味和发人深思的。之所以会发生这种现象,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在于争论者不仅脱离了马克思论述的特定语境,而且脱离了马克思整个思想的总体坐标,仅仅对有关论述的字面意义本身做出符合援引者自身的理论预设和偏好的抽象解释。
当然,研究马克思的文本,分析的方法是必不可少的。马克思主义并不一般地反对分析的方法,相反,在一定程度上也常常使用这个方法去阐明自己的理论。例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1版序言中就说:“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在浅薄的人看来,分析这种形式好像是斤斤于一些琐事。这的确是琐事,但这是显微解剖学所要做的那种琐事”。[7](P99-100)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这部“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中,谈到思维和意识关系的特点时更是明确地说:“没有分析就没有综合”。[8](P381)但是,分析“如果没有它的对极,即综合,就什么也不是”,所以我们“不应当牺牲一个而把另一个捧到天上去,应当把每一个都用到该用的地方,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只有注意它们的相互联系、它们的相互补充”。[9](P571)黑格尔也曾经说过,倘若离开了人的机体,人的手也就不成其为“人手”了。从本质上说,分析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正义论所采取的抽象分析方法根本不同于马克思的辩证法。辩证法是对抽象分析方法的扬弃和超越,它实现了形式与内容、逻辑与历史、分析与综合的内在统一。因此,只有把握了辩证法,才能真正领会马克思正义理论的实质。
第四,忽略了文本中的修辞手法。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的正义、自由、平等、权利等道德规范时,常常采用反讽、设问、借代、比喻等修辞手法,有时还虚构一些与资本家或“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之间的对话,有时还引用和阐述资产阶级思想家的观点作为批判的靶子。如果仅仅拘泥于字面上的含义,不注意分析马克思所使用的修辞手法,就会误解马克思的真实意思。例如,伍德等“反对派”所经常引用而有时又不完整地引用的几段句子:劳动力维持一天只费半个工作日,而劳动力却能劳动一整天,因此,劳动力使用一天所创造的价值比劳动力自身一天的价值大一倍。这种情况对买者是一种特别的幸运,对卖者也绝不是不公平。我们的资本家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戏法终于变成了,货币转化为资本了。“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难道资产者不是断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吗?难道它事实上不是在现今的生产方式基础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吗?难道经济关系是由法的概念来调节,而不是相反,从经济关系中产生出法的关系吗?”[8](P302)生产当事人之间进行的交易的正义性在于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义的。在这里,马克思或反讽或反问或引用,如果割裂这些句子的上下文语境,忽视马克思所使用的讽刺手法,就会把本来是自由贸易论者或资产阶级辩护士们的思想当作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其实,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得很明白,自由、平等、权利等都是“庸俗的自由贸易论者用来判断资本和雇佣劳动的社会的那些观点、概念和标准”。[10](P200)显而易见,分析马克思主义伍德一派由于忽视了马克思所使用的修辞手法从而造成了对马克思的误读。
在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后,西方资产阶级政客欢呼马克思主义“已经死亡”,社会主义已经“失败”,共产主义已经“破产”,历史终结于民主资本主义永恒的自由、正义王国。就在一片反马克思主义的喧嚣声中,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接过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的大旗,企图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本的分析、解读,重建马克思主义。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分析马克思主义运用分析的方法,追求语言的清晰性、准确性和逻辑的严密性,这对于梳理、澄清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和概念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对于缺乏分析传统的中国学者来说,无疑也是一种方法论的启迪。但是,由于拒斥辩证法而采用实用主义的文本分析法,这又导致了他们重建马克思主义的良好初衷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和篡改,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和争论在英美哲学界造成了极大的思想混乱。这也是当前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文本时应当引以为戒的。
参考文献:
[1] 罗伯特•韦尔,凯•尼尔森.分析马克思主义新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2] See Husami. Marx on Distributive Justice[A]. Thomas Nagel, and Thomas Scanlon(eds.). Marx, Justice, and History: A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Reader[C].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4] Allen W.Wood.Marx on Right and Justice :A Reply to Husami[A].Thomas Nagel, and Thomas Scanlon(eds.). Marx, Justice, and History: A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Reader[C].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5] 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2版.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2版.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The Trap of Text Pragmatism: A Critique of Textual Analysis of Analytical Marxism
CAO Yu-tao
(College of Politics and Law,Luoyang Normal University, Luoyang, Henan 471022, China)
[Key words] analytical Marxism; text pragmatism; textual analysis
[Abstract] Analytical Marxism employs analytical philosophy to study texts of Marxism, striving to achieve clear narration and sound logic in order to restructure Marxist theories. However, as they deny dialectics, they focus only on analysis and neglect integration, and thus view Marxist ideas in the light of dogmatism and pragmatism. Even rhetoric in the texts is ignored. As a consequence of this non-dialectic and non-historical textual interpretation, they are trapped by “text pragmatism”.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reason why they should have misunderstood Marxism. It is also a lesson we should take when we study texts of Marxism.
[责任编辑 孔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