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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青天夜夜心

2009-04-26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钱谦益

李元洛

早就想写钱谦益了,不仅因为他是明末清初的诗坛大家、东林领袖,而且也因为他至今仍然是毁誉参半的历史人物。近日报载,曾获奥运会多枚田径金牌的美国女子飞人琼斯,因得“兴奋剂”之助但未能查出而蒙混过关,一般人徜能如此当会暗自庆幸,但她十余年中耿耿于心,深自忏悔,终于在最近主动坦白于世而心甘情愿承受追加的处罚,如同15至16世纪之交的德国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论忏悔》中所言:“决心洗手不干是最真诚的忏悔。”琼斯与钱谦益一为现代西方魔女,一系东方古代文人,时间相距且有三百多年,但我不禁由西而东,由彼及此,又一次想到我早就想写的钱谦益,那是我的《清诗之旅》长途上无法回避而我也亟欲一探究竟的重要驿站。

字受之号牧斋晚年自称“东涧遗老”的出生于江苏常熟的钱谦益,是清初诗坛“江左三大家”之一而且是之首。康熙六年(1667),吴江顾有孝、赵沄选辑钱谦益、吴伟业与龚鼎孳之诗为《江左三大家诗钞》,于是他们得此专名而传之后世。选者本意也许在鼎足而三,其实吴诗在龚诗之上,而钱诗整体成就复在吴之上。钱谦益乃早慧的神童,据徐珂《清稗类钞》记载,他幼年和人打赌,胜负以举“四书”中“口”字最多的二句为定,有人举“人知之亦嚣嚣,不知亦嚣嚣”,其中有“口”十八,其人以为稳操胜券,不料钱谦益则从容诵出“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之句,以十九个“口”字而后来居上(以繁体字计算)。他曾自诩青少年之时,将明代名家李攀龙、王世贞的诗文集背诵如流。可以证实这并非牛B的是,他的“绛云楼”藏书之富冠甲江南,但晚年因不幸失火而付之一炬,其中包括不少价值连城的宋元刻本,然而他以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年,凭追忆竟然撰成极少遗漏的《绛云楼书目》,可见他读书之广博,腹笥之深厚,记忆之超一流。

万历三十八年(1610),钱谦益为殿试第一名,时年28岁。如此高才而且如此高中,黄金榜上早得龙头之望,他本应该是平地飞升而飞黄腾达的了,然而享国277年的明代的政治似乎从来没有清明过,尤其是长达48年的“万历”一朝,当政的朱翊钧长期深居大内荒淫享乐,竟然近30年旷工不上班。当时殿试位列第三的韩敬以四万两金子向当权的宦官行贿,如同今日众多的行贿者与受贿者一样,发榜时他与钱谦益的名字公然已经互换,韩敬成为斜刺里杀将出来的一匹黑马,而本来的“状元”降为“探花”,原来独占鳌头的人生“快事”变为叼陪副座的终生“恨事”。

钱谦益的大半生是在明朝度过的。1644年天崩地坼的“甲申之变”发生,他已经是垂垂老矣的六十二岁。他历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而仕途多舛,一者因为他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在恶浊的官场算是清流,不免受到当权的对立面的排挤打击;二是才高本易遭忌,所谓一山峙起群山妒,不遭人忌是庸才,何况他本质上是一个真性情的文人,而非伪面目的政客,不免恃才傲物而不拘小节。因此,有宰辅之志而且有宰辅之才的他,在有明一代宦海浮沉,仕途蹭蹬,屡起屡伏,好像坐“过山车”。早在天启元年(1621),他典试浙江时就因科场的钱千秋案的牵连而称疾回里。次年还朝,天启五年又以东林党魁罪名被劾革职。崇祯元年(1628)七月应召赴京,不久即受到当权派奸相温体仁的陷害,再次削职南归。崇祯七年于乡居时与弟子瞿式耜一起被捕入狱,饱尝一年有余的铁窗风味,第三次与狰狞的命运握手。钱谦益中探花后授翰林院编修,直至崇祯元年时他才官擢礼部侍郎,“侍郎”者,并非礼部的正职,而是居于“尚书”之下的佐贰之官即副长官也,这与他的青云之志,当然有相当大的距离,何况漫漫长途上还多的是不时而至的风波与磨难。

帝王荒淫暴虐,阴宦佞臣弄权,党派斗争不已,大明王朝本来早已日月不明了,而农民暴动攻掠此起彼伏,最终李自成于甲申之年(1644年)攻陷北京,建州满族军队本来对东北边境侵扰日亟,最后取入京仅一月有余的李自成而代之。这,直接诱因既是明王朝的腐败无能,也是崇祯吊死煤山明王朝寿终不正之寝的不二结果。钱谦益生逢这样一个时代,身处这样一个朝廷,作为一位有良知有正义感有出众才华的诗人,他当怎样指挥自己的那管生花之笔,他当如何交出自己诗的答卷呢?

钱谦益在明代所作诗文,大都收辑在《牧斋初学集》之中,其弟子瞿式耜在崇祯十六年(1643)为其刊刻。钱谦益作为诗人,他反对明代前后七子的刻意复古模拟形似之风,强调学问、性情、生活的重要作用,主张诗歌要反映现实生活,揭露社会弊病;他在艺术上出唐入宋,融铸前人之长特别是杜甫、韩愈、陆放翁、元遗山诸家,独具风格而富于变化,典雅精工如同多彩多姿的锦绣,沉郁雄奇有似亦悲亦豪的鼓角。如《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感恩述事凡二十首》之十九:

召对纷纷集迩英,御前唯诺尽公卿。

夕垣又驾柴车去,朝省谁容仗马鸣?

鹦鹉能言殊反覆,沙虫善化更纵横。

闲窗莫著归田录,数日春林听早莺。

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在文华殿举行“枚卜大典”,即决定大学士(宰辅)的任用。东林党人积极推举钱谦益,但原来榜上无名的温体仁、周延儒等人借故攻击陷害,钱谦益作宰之望,在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崇祯帝的龙颜大怒中化为泡影,钱被革职归里,而温体仁之流得以把持朝政。钱谦益曾作《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说:“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生儿獧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从上述诗句中,虽可见贪官污吏充斥于朝君子正人多被贬逐的现实,但更多的却是关乎作者自己的进退出处。然而,杰出的诗人绝不会只是吟咏一己的悲欢得失,他时时放眼的是世上的疮痍,民生的苦难,时代的风云,作为明末清初诗坛重镇的钱谦益,当然也是如此,而且他的希图高位,应该说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一展长才,实现儒家读书人的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

在此之前的天启四年(1624),他曾作《王师二十四韵》,关注的却是苦难的芸芸众生。在这首长达240字的长诗中,他虽然不满于农民起义,但却忠实地记录了官军对农民的残酷镇压,以及兵连祸结给黎民百姓带来的苦难:“贼缚加钩索,师还布蒺藜。堑沟填老弱,竿槊贯婴儿。血并流为谷,尸分踏作蹊。残膏腥灶井,枯馘挂棠梨。处处悬人腊,家家占鬼妻。虎饥伥亦泣,人立冢能啼。”尤其是满州清兵入侵日急,他更是忧心如捣。崇祯十年(1637),因常熟人张汉儒诬告,宰辅温体仁支持,钱谦益与瞿式耜以“居乡不法”的罪名逮系京师,生死难卜,其时属国朝鲜被清兵占领,唇亡齿寒,国势日危,钱谦益虽身系囹圄,却仍然忧民忧国,他作有《狱中杂诗三十首》,如其中之十一:

三韩残破似辽西,并海缘边尽鼓鼙。

东国已非箕子国,高骊今作下句骊。

中华未必忧寒齿,群虏何当悔噬脐?

莫倚居庸三路险,请封函谷一丸泥。

身蒙牢狱之灾,他生未卜而此生危殆,但人称“感时独抱忧千种,叹息常流泪两痕”的钱谦益仍怀报国之心,实属难能可贵。而他对于满清的憎恶更可谓不共戴天,“谁使犬羊蟠汉地,忍同戎羯戴唐天”,他的《岁暮感怀八首》之八中的诗句,即可出示诗证与实证。崇祯十六年他居乡时听说明军在天津一带获胜,擒获一“牛录”(清军官名),竟喜不自胜,作《元日杂题长句八首》,第五首写道:

老熊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

矢贯猰貐成死狗,槛收牛录比孤豚。

悬头少吐中华气,剺面全褫羯虏魂。

岁酒盈觞清不饮,为君狂喜复开樽!

区区小胜无补于全线崩颓,滔滔洪水却立令百孔千疮的堤防土崩瓦解。1644年甲申之变的消息传到江南,大明帝国实际上已告覆亡,钱谦益痛心疾首,写有《甲申端阳感怀十四首》,其中的第十二首如下:

满朝肉食曳华裾,殉节区区二十余。

名谊居平多慷慨,身家仓卒自踌躇。

当年靖难屠忠义,今日捐躯愧革除。

方景铁黄生气在,一回瞻拜一唏嘘!

明成祖朱棣以武力篡夺建文帝朱允炆皇位,国号“洪武”,其臣下称建文年间为“革除之年”。残虐的成祖大肆屠戮,建文臣子抗命死节者不计其数,其中方孝孺、景清、铁铉、黄子澄尤为惨烈著名。而朱棣的后代崇祯煤山上吊之后,满朝文武殉节者仅二十余人而已,其余大都争先恐后先降李自成后降满清。钱谦益歌往烈而斥今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颇有临难不苟免而慷慨捐躯之意。听其言而观其行,他后来的表现又当如何呢?

今日有论者戏称钱谦益为“两截诗人”,意为上半截是明人,下半截是清人。其主要诗文集是《初学集》与《有学集》,前者刻成半年明朝就宣告覆亡,后者写于入清后的二十年,时间上也恰恰分为两截。这位高标名节慨当以慷的诗人,却原来是言语的勇士,行动的懦夫,旧朝的叛逆,新朝的贰臣,他以自己本来可以光耀青史的如椽之笔,为自己涂抹出浓黑的一页,书写下毁誉参半的残年。

明崇祯十七年也即清顺治元年五月,南明弘光小朝廷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开场,在乡闲居的钱谦益被起用为“礼部尚书”,相当于今日的正部级,比在崇祯朝的“礼部侍郎”升了一级,算是得到了官场许多副职所迫切期待的“扶正”。在此之前,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诗人,东林党人被摧残殆尽之后的继起领袖,士林清流公认的君子正人,他之去弘光小朝廷就职,开始当然也应是志在复兴,并图一展怀抱。但是,当年五月清兵就挥戈南下,时间仅及一年,一心贪图淫乐不知死之将至的弘光帝朱由崧,和拥戴他的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仓皇出逃,钱谦益既未像陈子龙、吴梅村一样早日引退,也未能加入抗敌救亡的队伍,他竟然在坐守南京孤城之余,以文臣班首的身份出城长跪签表迎降。这里必须提到“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这位风尘俗世中的奇女子,压倒须眉的女丈夫,当代特立独行的大儒陈寅恪以足疾加失明的半废之身,晚年为她作八十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洗冤雪谤,备极赞扬,誉之为“侠女名姝”。崇祯十四年(1641),近六十岁的钱谦益与二十三岁的柳如是冲破重重封建枷锁世俗阻力,结为伉俪,略似宋代的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妻诗文酬唱,相得甚欢。然而好景不长,渔阳鼙鼓动地来,清军已兵临城下,有记载说,柳如是准备了绳子与刀,要钱谦益选取其一,她“与子偕亡”,但钱谦益对二者均望而生畏。据《虞阳说苑甲篇·牧斋遗事》载:“乙酉五月,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奋身欲入池中,持之不得入。”有的记载还说,钱谦益以手试水,居然说“水太凉了,改日罢”。每读至此,我总不免哑然失笑。犹记1999年夏陪台湾名诗人余光中游张家界之宝丰湖,余光中在游船上以手探水,说“水好嫩啊”,一“凉”一“嫩”,均系诗人的一字传神,不过,前者表现的是内心的怯懦,后者显示的却是审美的慧心。总之,生死关头,正邪立判,舍生取义于毫发之间,已不容“改日”,钱谦益之开城请降,让天下的志士瞠目结舌,让四方的遗民大失所望,让自己的夫人意懒心灰,让本人的履历表洒落一团永远也洗涮不清的污点。

作为东林党人后继的领袖,钱谦益在弘光朝的表现真可谓“可圈可点”。当权的马士英起用阉党余孽阮大铖为兵部右侍郎,并欲举荐任用奸臣蔡奕琛、杨维垣等人,刘宗周等直臣坚决反对,但钱谦益在马士英授意下,却写了《矢愚忠以裨中兴疏》一文,吹捧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等人,赞扬阮大铖为“慷慨魁垒男子”,赞美蔡奕琛、杨维垣为“谋国耆事,急难攘夷”的人才。弘光元年(1645)四月,清军的兵锋已直指扬州,弘光帝却仍然一如既往地广选淑女,此前陈子龙曾多次上疏反对,但钱谦益却尽心尽力,圆满地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于弘光元年(1645)四月十五日进淑女于元辉殿。弘光帝来不及享用即仓皇出逃,这些色艺双全的弱女子,就成了钱谦益向清军投降的见面礼,她们的结局如何,那是不言自明可想而知的了。不仅如此,五月初五清军已饮马于长江北岸,钱谦益想到的不是如何借水一战的抵抗,而是与马士英、王铎等人商议怎样签定条款,屈膝求和。五月中旬,清军围城,马士英、阮大铖早已拥弘光帝脚底揩油,企图一逃了之。五月十五日,钱谦益与大学士(兼书法家)王铎以及守备赵之龙手捧舆图州籍,开城向清军首领多铎跪降。俗语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此时钱谦益的膝下,原来口头上的黄金已经显形为一堆缺钙的软骨。

软骨病的表现仍在继续。其时,清廷下达“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激起了汉族人民特别是江南百姓“头可断,发不可剃”的强烈反抗,锦山绣水的江南民风向称柔弱,此时的反弹却极为刚烈,但钱谦益却以戏剧小品的形式迅即剃去了顶上的三千烦恼丝,据史惇《恸余杂记》“钱谦益”条载:“豫王(多铎)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遂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辫而入矣”。据顾诚在《南明史》一书中的考证,钱谦益投降后即劝说同僚阮大铖、王介福等人降清,而《牧斋遗事》后所附《赵水部杂志四则》则明确记载,顺治二年六月钱谦益曾派人去苏州府以他的名义张贴招降告示,上云:“大兵东下,百万生灵尽为齑粉。招谕之举,未知合郡士民以为是乎,非乎?不便乎?有智者能辨之矣。如果能尽忠殉节不听招谕,亦非我之所能强也。聊以一片苦心,士民共白之而已。”虽只寥寥72个字,但为虎作伥,可谓寸铁杀人,同治时期的学者叶廷绾事隔多年,还在借佚名所著《吴城日记》作眉批而感叹:“钱牧斋另有印记告示招安,他书所未载。此翁亦可谓出力效忠矣。”同时,钱谦益还写信给家乡常熟的知县曹元芳招谕,曹元芳大约不想做千古名教罪人,弃官一走了之。当然,钱谦益自己也不敢“荣归故里”,便推荐布衣周荃为安抚使招降苏州各郡,但各地的抗清斗争如火如荼,周荃不久也走为上策逃之夭夭。

钱谦益不斗不死不逃,他的投降史的高潮见之于“北上”去接受清廷赐予的职务。他离开南京时,刚烈的柳如是不愿一路随行而于道旁送行,并且身着红妆,暗喻朱明。钱谦益作为弘光政权的礼部尚书,降清的文臣班首,在招抚东南诸郡中又立了新功,他北上京都意在入阁,兼及为先朝修史,至少也应该“平级调动”吧,但竹篮打水一场空,清廷授给他的仅仅只是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从一品尚书至正二品侍郎,等于是降一级使用,以观后效,而与他同时投降的大学士王铎,才具声名逊其远甚,但入清后依旧高居相位。此情此境,钱谦益心中应该是打翻了“酸甜苦辣咸”的五味之瓶,他的灵魂在炼狱中几经煎熬挣扎,终于在半年多后以患疾为名辞归回乡闲居,至此,不仅“高潮”戛然而止,他二十余年的后半生的河道也陡然改向。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虽然说“身后是非谁管得”,但同样是谁管得的却是世间的公议与历史的酷评,不管他贵为帝王将相还是虐为恶棍暴君,只要是公众人物,“盖棺”并不一定就是“论定”,都不免会受到身前身后的评议,何况是钱谦益这样的高级干部兼东林名士,诗坛领袖兼一代宗师?

对这样一位“两朝领袖”,当然贬之者众。顺治三年六月,钱谦益辞职南归,托名陈子龙实为无名氏的《题虎丘石上》之诗即在杭州风传:“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陈子龙的学生王沄论此诗说“虎丘石上无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他的《虞山柳枝词》对钱谦益亦是冷嘲热讽:“早见降幡出九关,皤然宗伯领朝班。白门杨柳犹堪折,秃发偏宜对绿鬟”。“十载黄扉事渺茫,重瞻天阙望恩光。凤凰池上无人问,依旧当年老侍郎。”在钱谦益的家乡常熟,有心人早已为他书写了一幅门联:“南北三朝元老,清明两代侍郎。”抗清志士顾炎武对他固然是贬斥有加,不肯稍恕,他的同乡后辈王应奎在《蓉庄初稿序》中对他的评价也严如斧铖:“晚节不克自持,人文并归堕落。”时隔若干年后,诗人查慎行在题咏钱谦益归居的《拂水山庄》一诗中,还叹息说“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它恨惜公迟”,而“桐城派”的创始人方苞则痛贬钱谦益“其秽在骨”,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则不屑一顾:“其人已无足观,诗亦奉禁,固不必论也”。赵翼生当乾隆时代,用心深险的乾隆在其三十四年六月的“上渝”中说:“今阅其《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毁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实不足齿于人类。”于是,他下令将钱之诗文“早为销毁”,“无使稍有存留”。“实不足齿于人类”一语,令我不禁想起上个世纪“文革”中流行的大批判语言“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却原来渊源有自。不仅如此,附庸风雅而诗作几达唐诗之整数的这位新朝帝王,还以《题初学集》一诗作出最高批示:“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居庙堂之高的帝王如此,处江湖之远的百姓呢?在苏松一带的民间,流传这样的讽刺小品:关圣帝君在扶乩时告知钱谦益,他只有57岁之寿,然而甲申之变时钱已年过花甲而未死,钱反而嗔怪关圣帝君其言不验,法术不灵,关帝只好另行乩笔而答曰:“尔自不死,吾其奈何?”这则政治笑话显示的是百姓的针砭,民间的智慧,颇有今日流行的段子中所谓“黑色幽默”之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在社会舆论与权力话语看来,钱谦益都“不是东西”,他既非明朝的义士,亦非清朝的忠仆,到头来被投靠的新主子列入《贰臣传》,真是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然而,为钱谦益辩护开脱者,也代不乏人。如钱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就说:“先生当危亡之际,将留身以待,出奇以制胜。”张鸿《钱牧斋先生手谱序》说:“先生委曲求全,亦止尽其心而不使复仇之机自我而绝已。成败生死,置之度外,何论荣辱乎?”时至当代,仍有人以为钱谦益“其降清乃不得已,欲有所为也”。台湾文津出版社印行的刘世南所著《清诗流派史》也一脉相承地夸说钱谦益之投降,是“决定打入敌人内部,然后有所作为,如赵高自腐的亡秦”。果真如此,钱谦益似乎成了一个颇为现代的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他倘若地下有知,面对这样意识超前的辩护辞,恐怕也会不禁哭笑两难吧?

论世知人,应该有在特定历史时空之下的道德尺度与评判标准,不能以今日的情势来饰美或厚诬古人,否则就没有对错正邪之分与是非曲直之辨。我无法同意今天“百家讲坛”某清史学家的某些观点,如“吴三桂要客观评价”、“清军入关更多的是促进了民族融合”之类,也反对古今辨护师为钱谦益书写的是非颠倒的解脱之辞。在民族危亡民生浩劫的关头,钱谦益贪生怕死官迷心窍而投降清朝,腆颜事敌,为其平定江南献计献策并欣欣然北上请功论赏,这无论如何是他名节上的绝大污点,如果连这都可以“历史宣判无罪”,那汪精卫、陈公博之流的现代大汉奸,在今日所谓“地球村”中,不也可以宣布于中日交流有功吗?

钱谦益大节有亏,有如无法清除的污迹,任何品牌的强力洗涤剂都无法一洗了之。当然,我们今日也仍然应该公允评价钱谦益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和影响,特别是见之于他的作品与行动的忏悔精神。

“忏悔”,原为佛教名词,原意为对人公开发露自己的过错,以求原谅宽恕。中国传统文化中似乎比较缺少忏悔意识,孔夫子所说的“吾一日三省吾身”,只是说一个人的自省与修养,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忏悔,而有的帝王无可奈何所作的“罪已诏”,也只是有口无心故作姿态而已,何况有的人还声称自己是不会写什么罪已诏的,颇有法王路易十五“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慨。西方多种宗教流行,强调忏悔意识,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西塞罗早就说过:“但愿忏悔能成为失足者的良药。”而莎士比亚在他的四大悲剧之一的《哈姆莱特》中也一则说“向上天承认你的罪恶吧,忏悔过去,警戒未来”,二则说“试一试忏悔的力量吧,什么事情是忏悔不能做到的?可是对于一个不能忏悔的人,它又有什么用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疾风知劲草,钱谦益关键时刻掉链子,除了读书人平日好为大言却往往懦夫式的贪生畏死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即是他的在“官本位”社会中的“官意识”,也即对于政治权力的强烈欲望。在《饮酒七首》中,他曾坦白自承“我本爱官者”。他自诩是出将入相之才,在崇祯朝因温体仁的攻讦和崇祯帝的疑忌,他不但未能入阁为相反而遭到贬逐,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郑方坤《东涧诗钞小传》中就说他:“其半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则盛气坌酒,语杂沓不可了。”他入弘光朝后谄附马、阮,除了报国之心,也在于他由崇祯朝的“礼部侍郎”进为弘光朝的“礼部尚书”,由副部级而至正部级,同时仍存入阁之望。他之所以投降清朝,固然有外部的时代原因,如明代朝政腐败,佞臣与宦官专权作祟,帝王昏庸腐朽,有节操的士人愈益灰心,没有节操的士人愈益卑劣,江河日下士风也日下,因此钱谦益对于天启、崇祯乃至弘光也并无誓死之情,其内因则是他仍存有于新朝为相以一偿夙愿的非非之想。他后来之所以能够幡然忏悔,改弦易辙,当然也有多种原因:毕竟他是传统的读书人,儒家的名节观念不能不让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备受煎熬;他的家乡常熟的百姓英勇抗敌,城破后清军屠城,“钱牧斋家在半野堂,诸庠生以其为邑中降官,可籍以免,竟往匿于绛云楼下,后闻被杀于家者,绛云楼独多,皆儒巾儒服者”(峰樵道人《海角遗编》),吴中传言常熟屠城是钱谦益所指使,钱谦益的藏书楼成了屠宰场,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他曾写《与邑中乡绅书》自解自辩;他的夫人柳如是虽为弱女子,却是烈丈夫,劝其同殉国难于前,不与子偕行北京于后,他对钱谦益之腆颜事敌当多有不满和责备,而已经风烛残年的钱谦益也不能不考虑红颜知己的观感与态度。然而,我以为更为直接的原因与契机,是他入相新朝的幻想的破灭。汉人在满人的家天下中本来就低人一等了,何况折腾了半天,老资格而又立新功的钱谦益的官职,还不如在短命的弘光一朝。总之,他为自己的易节而深深地忏悔了,表现在他的行动中和作品里,别人对他的评论也可以作为旁证——

顺治三年(1646)正月授官,同年六月即以疾告归,这是钱谦益明确表示不与新朝合作的讯号,他从此作了后二十年的林下布衣,持不同政见者。以异族统治之严酷,此举需要相当的勇气。如同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所说:“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请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他后来曾两次被捕入狱,最终虽有惊无险,但泰半也是辞官所产生的后遗症。

钱谦益早年富甲一方,晚年贫病交迫,营葬之资都是他生前强请黄宗羲以其名义为人撰写碑记所得,而逝世后柳如是已是“手无三两”,原因主要在于钱谦益毁家纾难,多次在经济上支持抗清人士如黄宗羲等人以及抗清军队。黄毓琪舟山起兵,钱谦益曾委托柳如是至海上犒师,毓琪兵败后,钱谦益又“曾留黄毓琪宿其家且许资助招兵”(《清史列传·钱谦益传》)。南明隆武朝封为隆武伯之姚志卓在崇明起兵抗清,钱谦益再遣柳如是携金前往,其《投笔集》中的《后秋兴》之三说: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雀一星微?

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齑盐饷佽飞。

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矟鼓音违。

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

在“破除”句下有“自注”云:“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从整个颔联看来,他们夫妇曾倾其所有来武装部队,而自己则不惜由钟鸣鼎食而节衣缩食。

钱谦益年轻时即自诩知兵,退归乡里以后曾不断为抗清义师出谋划策,并以奕棋为喻,作诗数十首,分析形势,提出方略,鼓舞抗清义士的决心与信心。如《观棋六首》就有如下之辞:“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移步换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可怜纸上揪枰局,便是军前画笏时”,“灯前历历残棋在,全局悠然正可思”。南明永历朝廷的抗清名将瞿式耜是他的同乡兼学生,瞿式耜《报中兴机会疏》收有钱谦益顺治六年(1649)七月给他的密札,那是瞿式耜之孙瞿昌文受钱谦益之托冒死从常熟带到桂林的,上陈“急着”、“要着”、“全着”等有关战略战术的意见。瞿式耜在疏中说:“累数百言,绝不道及寒温家常字句,惟有忠躯义感,溢于楮墨之间。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划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瞿式耜于桂林城破后被俘殉难,他就义前在狱中经常梦见这位老师,可见师生情谊之殷,有七律《自入囚中频梦牧师,周旋绻缱,倍于平时,诗以志感》之作,后四句是:“天心莫问何时转,臣节坚持岂改常?自分此生无见日,到头期不负门墙。”可知他已不计乃师的过往污点,而看重的是乃师改过自新后的当下,而在号“稼轩”的弟子牺牲之后,钱谦益也曾作《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的长篇五言排律以悼,“师弟恩三纪,君臣谊百年。哀音腾越地,老泪洒吴天。杀气南条急,妖氛北户缠”,从上述诗的开篇,可以看到钱谦益对于这位十六岁即受业门下的学生兼志士情深谊长,而以“妖氛”代指“清兵”,也可窥见作者心灵的自我拯救。

钱谦益的谏往追来,不仅见之于言论,而且见之于行动。前述之输饷抗清即是一端,此外,他还亲自投入抗清活动。顺治七年至十三年的数年之间,他三次游说驻婺总兵后升任苏、杭、常提督的马进宝反清。郑成功也是他的学生,他也曾多次往来南京与苏杭之间,与郑成功部商略军机。顺治十五年(1658),郑成功由台湾攻入长江京口,钱谦益和杜甫之作赋《秋兴八首》歌赞中兴,郑成功兵败,他乘小舟夜渡长江至军营惜别,《后秋兴之三》就曾自注道:“八月初十小舟夜渡惜别而作”。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就曾指出:“时桂王立于粤中,瞿式耜为大学士,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舟师纵横海上,谦益与之通。”钱谦益在《后秋兴之三》的“其四”中,还曾表示想和柳如是一起投笔从戎: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

乍传南国长驱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

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柳如是希望如同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在镇江金山援桴击鼓,这既是柳如是的自许,也是钱谦益的心声。所谓女流之辈的夫人尚且如此,须眉男子的他又该如何?读者当不难想见。前文提到,钱谦益之迷途知返,柳如是的态度是一个重要原因,此诗提供的正是又一佐证。

有的论者称钱谦益的《初学集》为“沉浮录”,《有学集》为“忏悔录”,最后的《投笔集》为“抗清录”,庶几近之。乾隆文网森严,但似乎不曾读到过他近乎湮没的《投笔集》,不然,以清廷自康熙以来文字狱之酷烈,钱谦益恐怕不止只是受到乾隆咬牙切齿的口诛笔伐而已,九泉之下当不得安身与安生。钱谦益从顺治十六年(1659)到逝世前一年的康熙二年(1663),也就是他从79岁到83岁的四年中,连叠杜诗原韵,作《后秋兴》大型组诗,八首一组共十三组,共104首,另附《自题诗》四首,命名为《投笔集》,取投笔从戎之意。陈寅恪在《柳如是别诗》中说:“《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如十二组之“其四”与十三组之“其二”。

百神犹护帝台棋,败局真成万古悲。

自许沙场横草日,梦趋行殿执鞭时。

忍看未劫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

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

海舟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诞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钱谦益作上述之诗时,郑成功已退守台湾,南明桂王被吴三桂杀害于昆明,抗清斗争已彻底崩盘,再无反弹之日,他自己苟活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如果说《后秋兴》组诗是一阕寄寓了黍离麦秀之悲、山河易代之恨的《悲怆奏鸣曲》,那么,“苦恨孤臣一死退”,从上面两首作品里,回荡的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既悔且恨的哀音。

钱谦益诗创作的主要成就在七言律绝。在他现存的约2400首作品中,七律1148首,占全部诗作之半,七绝727首,近乎三分天下。他于诗体以律诗最工,其七绝也写得苍凉沉郁,寄兴深长:

寂寞枯枰响泬寥,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后观棋绝句六首》之三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

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

崚嶒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

指示旁人浑不识,为他还着汉衣冠。

——《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

前两首都写于南京。旧地新来,钱谦益自然有无限伤心之事,例如他以前写过《三良诗》,沉痛地赞美他的三位学生汪乔年、高名衡和段增辉,后两位都是为抗清而死,但自己却在南京率先迎降。当时他奉命领二十七个清兵先行进城巡视,带兵的头目故意问他:“得无伏兵乎?”他听后大惊失色,连说“此不当耍!此不当耍!”竭力表白自己投降的诚意,也请对方在如此性命交关的问题上不要开玩笑。抚今追昔,钱谦益自然不胜愧怍。除上述诗作之外,他还写过“须眉男子原无几,粉黛英雄自有兵”(《六安黄大人邓氏》),曾任六安总兵官的黄鼎降清,但其夫人却拥兵数万结寨自守而屡败清军。钱谦益作诗以颂,“粉黛”主要是指黄夫人邓氏,恐怕也同时是寓指有丈夫气概的柳如是,不是“须眉”者固然是指降官黄鼎,应该也包括后半生始终自愧自恨自责自新的诗人自己吧?

好梦短,悔恨长。“梦华乐句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庚寅人日示内二首》),“江南才子杜秋诗,垂老心情故国思”(《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近日理头梳齿少,频年洗面泪痕多”(《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作》)“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再次茂之他字韵》),“羡尔先知逃劫外,悔予后死羁尘中”(《月望日西山扫墓过孟其故居慨然有作》)。“苦忆放翁家祭语,暗弹老泪向春风”(《葺城吊许霞城》),如此忏言悔句,不胜枚举,如失鸟之呼巢,如子规之泣血,如哀猿之断肠。顺治七年,钱君鸿拟以长律六百字庆贺钱谦益八十大寿,钱谦益作《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书》婉辞:“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慭遗,鸺鹠之所接席者也。”他的这种自我批评扪心检讨,还是相当恳切和沉痛的,其深愧大悔,当时就得到了晚明清初著名遗民的理解与谅解,有的人还与钱谦益多有往还。杰士大儒人称“黎洲先生”的黄宗羲就多次和他谋划抗清事宜,其《八哀诗》组诗中有一首就是专门哀悼他:“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抗清志士吕留良与魏美相知,和钱谦益也多所过从,对其他六人不识,故他在《跋八哀诗后》中说“黎洲八哀诗,余同哭者牧斋,魏美耳”。与黄宗羲、吕留良持同一态度的,还有毕生抗清晚年始归江苏沛县故里的阎尔梅,他在流亡中曾去拜访过钱谦益,如果他不了解钱谦益的“政治立场”,作为被清廷追捕的流亡者,何敢贸然造访?钱谦益向他谈及国变及自己的失节,曾经痛哭流涕,老泪纵横。阎尔梅曾有《钱牧斋招饮池亭谈及国变事恸哭,作此志之,时同严武伯熊》一诗记录在案:“绛云楼处凿山池,剪烛春宵念昔时。鼎甲高题神庙傍,先朝列刻党人碑。邵侯无奈称瓜叟,沈乏何言答妓师?大节当年轻错过,闲中提起不胜悲!”钱谦益死后,与顾炎武齐名时称“归奇顾怪”的归庄,他虽是小钱谦益三十岁的晚辈,但在《祭钱牧斋先生文》中也说:“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割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蓬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上述黄宗羲、阎尔梅之诗与归庄之祭文,也该算是对有痛悔之心的钱谦益的盖棺论定吧?钱谦益之墓,在今日江苏常熟市西郊虞山锦峰拂水岩下花园浜,环山公路南侧,墓碑上镌刻的是“东涧老人”之墓的字样,相距仅十米之遥,乃柳如是之墓,墓碑镌刻之文为“河东君之墓”。三百多年过去了,秋风春雨晨雾夕阳,他们默默相守,倾听着昔人也倾听着今人的追思与评说。

孔子早就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我想即使是真正的圣贤,恐怕也不会一贯正确或一生正确。天地之间,小至个人大至政党,犯错甚至犯大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不知忏悔,行动上不知改过。尤其是手握重权之人与执政之党,如果有错而不知,知错而不改,改错而遮遮掩掩,那对于众生和国家的就害莫大焉了。例如“红色高棉”,执政数年犯下的反人类之血腥罪行,真可谓人神共愤。例如美国总统布什卸任之时,虽然承认有三大失误,但仍然遮遮掩掩。但丁在他的《神曲·地狱篇》中曾如此感叹:“什么力量也赦免不了死不改悔的人!”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卢梭,穷四年之力写成自传性作品《忏悔录》,其中将平生的说谎、偷窃、冤枉好人等等过错都一一坦白并深深忏悔,反观我们有的人在“文革”中做了错事,写了错误文章,他人提出后不但一概否认,反而文过饰非,倒打一耙,而且在所谓的自传中还为自己涂脂抹粉,这就只能使人想起荷马在《伊利亚特》中的名句了:“高贵的心灵蔑视拒不忏悔的人!”我们一般人都是凡夫俗子,一生之中不知讲错多少话,做错多少事,包括我自己,清夜扪心自省,自悔者正多。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悔的是偷灵药,钱谦益悔的是失大节。钱谦益,作为一位众望所归的公众人物,他确实曾经失足于一条激流而且是浊流,几乎万劫不复,但他毕竟很快就设法爬上岸来,并且用终其一生的后二十年深自忏悔与勤加洗濯,鉴往知今,反求诸己,那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对于这位三百多年前知错能改的古人,我们实在可以平心而论不必再多所苛求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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