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盛开艳阳下
2009-04-26尹章义
尹章义
为成名的作家写序,是一桩极难的工作;为林燿德这样才华洋溢的作家写序,更是难上加难。一篇小序写了几十张稿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好几次想回却他,却又欲拒还迎,又重新坐回桌前,重新写这篇序文。
这般的欲拒还迎,难以割舍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为什么在这般痛苦的心情下,还坚持把序写下去呢?我到底在贪图些什么?
古往今来留下不少文因人传的例子。若干年后,写林燿德传的作者或许会循着这篇序文,发现我这么一个研究台湾史的书呆子也不一定。这样的私心,或许是我执着非写此序不可的原因。另一方面,我认为能够欣赏林燿德的才情而赞赏他的小说“洋溢着新气象、大气象”、“境界阔大而壮丽”的人不少,真正能够了解林燿德在创作过程中所下的苦功的人却不多。
研究台湾史十年,写了十本书和几十篇论文,直到结识林燿德书中的人物:阿泰雅青年洛罗根,西班牙神父安德肋,日本军人中野大尉及中医廖清水、漠诗名人吴有之后,我才发现台湾历史竟然是如此鲜活、生猛的展开。
《高砂百合》把洛罗根、安德肋、中野、廖清水、吴有锁定在1947年的台湾。而台湾先住民的历史生态、基督教文明、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大变局以及汉药、汉诗人所呈现的汉文化,圣/俗、灵/欲的激斗;都透过林燿德的生花妙笔,在意识流和倒叙法等技巧中凸显出来。像先住民父子连名制、狩猎集团、鸟占、祖灵崇拜、猎头习俗,都像现实生活般活生生的呈现在眼前;基督教文明核心的梵帝冈、法国圣女小德兰、西班牙神父、荷兰牧师也在台湾史舞台上跳跃;日本的明治维新、西南战争和战败后的鹿儿岛武士,日本人和在台湾的日本人之间的矛盾,战败后日本人恋恋不舍的心情,直接感染到当今的读者。至于儒汉文化的空虚和沧桑,则在汉药、汉诗以及吴有、程伊川、孔夫子的对谈中宣泄出来。
林燿德的写作过程极其认真,中野是鹿儿岛人还是北海道人?燿德模拟过完全不同的情节;贯穿全书,象征着台湾幽灵的人头袋,到底该是布袋还是鹿皮袋、熊皮袋,燿德也深刻地思考过它的象征意义。在“境界阔大而壮丽”之外,燿德也呈现了深刻细致而精准的一面。
燿德自以为《一九四七——高砂百合》是“这个时代通俗小说的某种崭新形态”;我也肯定这部小说将是划时代的大作。
近年来,台湾文学界某些领域适时地反映出台湾历史发展的某些困境,也出现台湾文学如何定位的问题。有人认为台湾文学无可避免的将成为中国文学的边陲地带;有些人又非常怀疑难以建立台湾文学的主体性。
我一向认为台湾文学将定位的前提是:
拿出像样的作品来!
文学史必须以像样的作品来建构是无可替代的必然。没有像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就占不上一席之地,更谈不上定位问题。构造确立“台湾文学”应有的特征并不难,创作像样的作品却很难。边陲地带中央化在人类历史上也所在多有。欧洲边陲的英伦三岛,工业化之后成为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世界边陲的北美洲随着各阶段移民的努力,也主导了近四十年来整个世界发展的方向。唐宋以来,江南厉瘴之地逐渐取代中原而成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经济文化重心。迟至康熙中期(1685-1700)台湾的开发仍止于今天的台南县境,当时的府城——今天的台南市区,不仅是台湾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台湾的文化中心;与台南市一水之隔的佳里、新营,仍是原住民为主的新居社会;而当时的淡水——今天的台北地区更是草莱未开的洪荒世界。经历短短的三十年,台湾西部平野已经完全开辟,形成“糖壳之利甲天下”的优越地位。而淡水也在光绪四年(1878)改设“台北府”取代台南成为台湾的首府,新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
地理位置无法改变,人文和历史地位都随着人们的努力而改变,台湾文学的定位和台湾文学史的未来,我亦作如是观。
1986年底,我和陈国祥、魏淑贞为《自立晚报》策划《台湾经验四十年丛书》。次年十月,原来规划的十册中,陆续出版了有关政治、经济教育和美术等方面的九册,唯独近四十年来台湾文学史的那一部迟迟未能出版。
在我看来,战后台湾文学史迟迟未能出版,问题并非出在我们选定的写作者身上,而是在于四十年来,我们没有几个像样的作家,也没有几本像样的作品,却又有极其繁复难解的意识形态的纠结,否则,文学史的作者当不致如此为难。李白、杜甫不但丰富了中国文化的内涵,也使得唐代诗史的作者易于下手。李清照、辛弃疾对于宋代词史,罗贯中、曹雪芹对于明清小说史也都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台湾文学假如要拥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地位,终究不免要跳出意识形态的泥淖,拿出像样的作品来;文学史终究不是什么赤裸裸的“文艺活动年鉴”,只要有名和书名吧!
中国文学富有瑰丽华美的诗文传统,极少气势雄浑的史诗,也很少绵密延长的大河小说,战后台湾文学史出版计划失败后,我曾经和淑贞长谈过几次,希望他以本土出版家的立场,鼓励作家们以台湾历史为题材,多写些类似西方文学史上的大河小说。台湾虽然没有源远流长、后浪推前浪的大河,也没有温润饱满、孕育文明的大河,台湾却有孕育无数小河的连绵百岳,河水由百岳顶峰流向山谷、绿野,也流向蔚蓝的海洋,做为小说的题材也可以由先住民高山族文化、平埔族文化写到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台湾开发史,列强的角逐和台湾的现代化、世界化;台湾汇聚各地的移民再移民到五大洲七大洋。
台湾虽然缺少大河小说的条件,却具备了大山大洋文学的条件。林燿德《高砂百合》的出现,使我有如获至宝之感,我终于看到了盛开在夕阳下早春的第一朵百合,是那样的挺拔、鲜活而洋溢着新气象和大气象。
学者只做两件事:把简单的事物复杂化或者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衷心希望我对于林燿德的这部“大山大洋小说”的赞美与期待不要被复杂化才好。
写于1990年9月和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