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人骆一禾说开去
2009-04-26逸云
逸 云
近日,经朋友力荐,有幸阅读了诗人骆一禾的一组诗作。骆一禾早在10多年前就已离我们而去,所幸的是他为我们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留下一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抗争精神和对诗歌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所幸的是还有那么一群人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怀念他,抚摸他留在血色夕阳下的深深浅浅的足迹。
读第一遍时,我只感觉目睹了一幅熊熊燃烧的火的画面;读第二遍时,我在火光之外看到了闪电、雷霆、纷披的色块、速度和力量,有一团浑沌的氤氲之气让我在其中深刻和躁动;抱着想理顺思路、仔细解读的目的,试着读第三遍,除了一个十指箕张的身影依稀,我仍然不得要领,相反地感觉自己离诗人映射的内心世界愈来愈远。也许作为诗人的骆一禾提供给读者的仅仅是一种情绪的渲染,一种诉诸直觉的美感,因而任何解读的努力显然都是徒劳的、多余的。
正如捷克诗歌巨匠塞弗尔特所说:诗人必须说出人们震耳欲聋的言词所遮盖的东西。那就是存留在我们生命之旅中最基本而又最不易表征出来的东西。骆一禾将自己深切的目光、困苦的思索和隐隐的睿智注入到人生的舞台,充分体味生活,让所有的诗句更能逼近读者的心灵。在《月光》一诗中,诗人摆脱自古以来无数诗客骚人吟咏“月亮”这一主题意蕴的影响,有意识地规避和隐藏自我的浪漫主义激情,让“月亮”直接照彻黑白分明的世界,照着“流血的事实”,让人们目睹黑着的一半,最后诗人作出发人深省的提升:“地面上的活人/不知你为何思想/世界,你这借自神明的台阶/下行着多少大国/和它们开发过度的人性与地方/只有月亮/在门边向着那健康的丛林/为我们谢罪”。在象征性意象的运转扩张中进行自我情感的内敛和理性的凝聚,在隐约可见的骨力中挟带着沉雄、苍凉而又豪迈的气概,使得“月亮”这个客观物象与诗人主体灵性映照与沟通而气韵灵动。主客体在一个新的层次、新的空间交融,浑厚、旷达,暗蓄着诗人内在的激情和熠熠闪耀的灵性之光,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灵魂的升华,“我看到/正是那片雪亮晶莹的大天空里/那寥廓刺痛的蓝色长天/斜对着太阳/有一群黑白相间的物体宽敞地飞过/挥舞着翅膀 连翩地升高”(《灵魂》)——一种经过生命顽强拼搏和残酷纠结之后的宁静和回归。谁又能否认这种艺术境界不也是人生追求的极致呢?
想来,骆一禾应属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鼎盛一时的“第三代诗人”群体中的一员。这个群体中的另一位已故诗人海子曾有过这样一句诗论:“诗,就是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诗,要求于人的不是理解,而是对于沉默和迷醉的共同介入。”骆一禾的诗正是如此。它不单单是为了凸凹地表现自我,更多的是普遍意义,是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思考。本质上是诗人对世界的诗意体验、奉献和追求,体现出的是诗人勇于承担黑暗和磨难的精神,是一种语言的呐喊,是一种纸上的燃烧。他善于精心营造一个特定的氛围,在其中以独特的艺术视角,抒发生命历程中所沉淀的启示。这与那些大量充斥诗坛的或吟风弄月,或浅露地诅咒,或歇斯底里地发泄的诗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为了追求美,不甘于被“五月里的一块大岩石”压住,而是在“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晒烫的地衣/闪耀着翅膀/在暴力中吸上岩层/那只在深红色五月的青苔上/孜孜不倦的公蜂/是背着美的呀”(《为美而想》),他在岩石下面为美而冥想,为美而歌唱。在另一首《女神--曙光三女神》的诗中,他追求黎明,向往自由和文明的天空,为之奔逃和焚烧,终至“我的心情迸裂/并在破犁 原子 花粉或尘埃中/长成夺目的灵魂”;他清晰地看到希望走来,像“一线清水/便从高广的天空注入我的眼睛”;“如果说/我爱世界/我本是世界的燃料/那世界也是我的燃烧/当万物烧灼之时/它不再陷入万物有类的界限/万物是很孤独的/我们都被吞没”,为世界甘愿奉献的情结表露无遗;他的追求伴随朝霞一起来到,“我感到地下的千泓清水/在火中炼血/在我的眼神里摇漾/并有千只动物大声奔逸/一种光明的固体 阳光激荡/在我的胸底错杂着巨蹄/把我冲倒/把我碾碎/一片朝霞正汹涌奔腾”,所有愚昧和阴影都将在光明的巨蹄下粉碎,获得新生。诗人浪漫主义的追求或理想,最终通过独特的审美表现,深入到我们的心灵。诗人在很多作品中都展示出一种特定的画面,用诗人理念和哲思的色块拼结的画面,借以发抒灵魂深处的坚定意识,而不是对自然环境、人文特征、文化传统原地踏步式的被动投映,也不是生活简单的直观再现。诗浸润了生命的体验,而体验又提升了诗的品味,使得骆一禾获得了诗歌并成为诗人,显示出“诗人”与“诗歌”二者精神层面的价值取向,这无疑是一种人性与创作的双向深度。
读着读着,我的记忆中出现一个闪亮的斑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他这种意象板块的构筑和语言的运用方式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诗的巨大张力。我突然记起以前读过他的一首《突破风雪》,记起那种面对“风雪”压迫的坚忍抗争。“尽管我们弯曲/而/倾斜/仍然站立着/为了蓝天/没有哭声 没有叫声”,他曾以一种倾斜和弯曲的紧张状况,使我感觉到人类与自然或正义与邪恶两种力量的对抗,给过我激昂、亢奋的诗的意象力度的美感。在忽略了十多年后又被我忆起。
“诗美总是以情感为中介和内驱力,将意蕴与形象融合起来,以意象构筑诗美的时空。”骆一禾深入到生活中去,以敏锐、犀利的洞察力,以独具匠心的诗歌语言,构筑属于自己的、映射社会本质的诗的意象。把对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感悟复现于主意象之上,再用跳跃的诗行和缤纷的支意象整合出一个完整的意象群或意象板块,形成全诗基调统一的意境,给自己的真切感受一个自由游走的空间。由于有了超越于语言文字之外意象,其诗才具有强烈的表现力。他注重意象的整体效果,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向日葵——纪念梵高》写道:“向日葵,平民的花朵/覆盖着我的眼帘四闭/如四扇关上的木门/在内燃烧。未开的葵花/你又如何?”、“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丝帕倾斜着,在大地的/乳汁里/默默无闻,烧倒了向日葵”。诗人从梵高的画中读出了许多深层的东西,“向日葵”、梵高以及“我”三者互为一体,我仿佛看到诗人体内也有满腔激情需要宣泄,就像梵高在那个深秋的午后,面对满野火烈的灿黄,体内奔流着金色的血液。他着眼于意象的力度和速度,制造一种矛盾、对立的美,除了上面提到的《突破风雪》外,还有《眺望,深入平原》更能说明这点。在《眺望》一诗中,诗人站在“现在”的节点,看时光像闪电“伸出两支箭头”,“相反飞去,在天空叼斗”,在这稍纵即逝的“一道光线”中,深入生命的“平原”。时光也是两匹相背而驰的快马,从现在分别奔向过去和未来,诗人“勒住过去的砂红马头”(或许是深深的反思吧),感知变暗的“未来的马头”——不可知的世界。最后,诗人也成为一道在马头后面的光线,依然头骨镇定地深入平原,深入生命本质,“深入平原,那杀我的平原/马头上的平原刀光飞快/我爱我的平原,了不起的平原/马头划过的平原忽明忽暗”,极平稳、自然地表达出对生命的热爱之情,诗的主题亦得以提升。他自如地驾驭诗歌语言,诗浑然一气地自然,情感想象和语调随心应手地契合。他在语言的个性中不时插入平民化的诗句。如“这是大地的力量/从一种事物驰离另一种事物/一片大火和空旷在燃烧/大雨从秋天下来,人烟稀少/冲刷着庄稼和钢/生活的蒙胧昧在于它总被经过”(《大地的力量》)、“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在白天的绿荫下发黑的河湾/浓烈的薄荷一闪而过/划开肉体/积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大河》)、“而诗歌/被另一种血色苍白的人/深深地嫉恨/向诗歌深深地复仇”(《诗歌》)等等,这些平民化语言的运用,在适当时候舒缓和调整了诗歌的节奏,给人起伏跌宕的感觉。
用“大匠运斤”来形容骆一禾对诗歌意象的把握和运用,一点也不过分。他的这种运用,不是简单随意的铺陈,而是在注意了意象与内心相互关联的基础之上的“信手拈来”的洒脱。是一种没有任何阻滞与拘束的无意识的本能的创作。正如弗洛伊德说:“无意识本能情欲,是潜在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波动,它是文学创作的内驱力。”骆一禾的内心波动一旦寻找到适宜的突破口,就会大肆奔涌,一泻千里。他诗中的火光、长空、大地、麦地、青花、丝帕、河流等物象,应该是没有具体的所指性的一种情思的缠绕与升腾,一种精神的代指,正是这种意象内涵的广阔与宽度带来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震撼力,使其诗更为诗,被赋予了火光灿烂的色彩与浓厚的氛围。其诗中的意象作为某种情绪在读者的审美感知中积淀下来,将其关于天堂与尘世、关于人生的深沉体验,留待读者于这些意象的相互折射和暗示中去感悟和思考,有效地释放了诗的“张力”,获取了更深的蓄含。而意象超越于语义的特性,决定了意象不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它本身也具有能动作用,使得富有意象的诗蒙上模糊色彩,在大致清楚的导向中又含有一些不确定性,这大概就是骆一禾的诗拒绝解读的原因吧。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骆一禾的诗道出了那些用语言无法直接表现的东西,具有广阔的以供我们思维的空间。
当然,他的少量诗作中,由于跳跃过大,撕裂了意象间的关联,或者是大量运用复合意象,用意象修饰意象,既造成诗意的晦涩难懂,又留下明显的故弄技巧的划痕。这种尖端的方式不应为我们所效法。
骆一禾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可惜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在他之前卧轨自杀的海子死后,方竹在《草原》撰文写道:“说到底,现代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诗人把生活血淋淋地撕开,是因为他总想从中寻出一片纯真,可惜这片纯真太难寻觅了,他只有把自己撕裂。”“海子的死标志着中国的确在开始进入现代——原始资本以其强暴的力量积聚自身,并且吞没昔日人们珍视的一切,包括艺术与诗。海子以诗为命,所以他只有死”。勿论方竹的说法是否属借题发挥而失于偏激,也勿论海子的死是否是与社会的抗争,事实是:十多年过去了,当代新诗似乎正在丧失它作为纯粹文学式样而存在的个性。死者已矣,生者几人?
我殷切地盼望中国诗坛在新的世纪出现新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