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的意义
2009-04-26
一平:
六月四日的信收到了,我一直在期待着它。上封信因你未说是否能将信寄到美国,故我还是寄到波兰了。本月七日,是周六,上午我意外地接到了食指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从福利院打来电话。问到写作,他说他近日写了一首短诗,叫《中国》。给我朗读了一下,大约十句左右,有“饱览沧桑但却精于世故/历尽艰辛可又不失善良”的句子。他说太短了,应该再有几句。他的声音涩哑,绵浊。想象电话那端的他,心情很沉重。这种感觉,读你的信时,又复现了。
艾青有一首写“回声”的诗,那时看过以后,最后两句一直未忘:“千万别跟它吵架,/最后一声总是它的。”后来我一直用“最后一声总是它的”,喻示我与外界的关系。你的信,让我再次想到这句诗。我们能够容忍他人给我们带来的不快或损害,但我们无法忍受自己给他人造成不快或损害。我想,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命运”。最近,我读了茨威格的《俄罗斯之行》,他这样概括俄罗斯的本质:俄罗斯战胜一切,靠的就是一种忍受无限痛苦的神秘能力,一种坚忍的、默默的和在内心深处所信仰的忍耐。“这是它特有的,无与伦比的力量。”是的,只有俄罗斯的托尔斯泰,才会讲出“想到我有一个敌人,我便痛心疾首,不堪忍受”这样的话。我们都热爱俄罗斯,热爱托尔斯泰,这不是完全偶然的。
还是茨威格,他有一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批注》。谈到这部书的缘起,他说:“某种邪恶就是根源。”茨威格认为,在乔伊斯身上,从青年时代起就潜伏着一种憎恨、一种心灵创伤的初期浸润,他后来所写的一切都是对都柏林的报复。在这部一千五百页的“天书”中,“找不到十页欢快、奉献、善良、友好,全都是讽刺挖苦”(他说,将其称作我们时代的荷马,“比比萨斜塔还要偏斜”)。这篇文字坚定了我近来的一个看法,即作家的写作面貌除了带有时代的、社会的及民族的烙印外,更主要的取决于他们个体生理和精神的差异。比如同时代、同国度的爱默生与坡,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与普鲁斯特等。同样,一个读者(作家)欣赏或认同哪个作家,也取决于他与作家在生理、精神上是否类同或呼应。同时加西亚·洛尔卡,博尔赫斯“从来就欣赏不了”他,而布罗茨基在西班牙语诗人中却首推洛尔卡。许多读者怀着“朝圣”一样的心情不远万里拜访过托尔斯泰,但托尔斯泰也收到过读者(一位外国妇女)寄给他的绳索——让他不要再用他那“没完没了的不满和愤怒”来折磨自己,折磨人类,最好赶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上半年我读到一本对我具有很大意义的小书(它增强了我的信心),即弗兰克的《人生的真谛》。弗兰克是继弗洛伊德和阿德勒之后,维也纳第三心理治疗学派创始人。他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关于这本小书,他说:“我只是想通过具体事例告诉读者,任何情况下,即使在最悲惨的境遇中,生命始终具有其潜在意义。”而当一个人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无穷力量。在这本小书的结尾,弗兰克说,弗洛伊德曾断言试让一些截然不同的人同样面临饥饿,随着饥饿感的刺激增强,一切个人差异都将渐趋模糊,代之而起的将是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谢天谢地,弗洛伊德不必身临其境了解集中营。在那里,‘个人差异并没有‘渐趋模糊,而是相反,人们的差异越发明显;无赖或圣者,各显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他最后强调,今天我们不必为使用“圣人”一词而犹豫(他列举了集中营的事例),“确实,圣人只是少数,而且始终将是少数。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一种特殊鞭策,激励人们加入少数。因为世界状况不佳,除非每个人都竭诚努力,否则,一切将更为恶化。”
现代人类具有一种被科技进步助长的顺应和放任本能的趋向,而人们乐于把这种生物本能当作“人性”(《濒临失衡的地球》作者阿尔·戈尔即说:“我对全球环境危机的研究越深入,我就越加坚信,这是一种人类内在危机的外在表现”)。精神分析主义等等的诞生,使人们找到了否认或抹杀人类个体之间差异的依据。现在人们喜欢用“做秀”和“面具”两词,来表现自己矫枉过正式的对历史与现实的怀疑主义。这种绝对的怀疑主义(否认存在过高尚的人,认为圣贤或伟人都是后人美化出来的),不仅带着一种亵渎色彩,也使人们放弃了“内心精神上提高”的自我完善的努力。“看风的必不撒种,望云的必不收割”,它表现在文学上,是使手段丰赡的现代文学丧失了一种宝贵的东西。俄国作家罗扎诺夫曾说,论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托尔斯泰没有普希金的多姿多彩,没有莱蒙托夫的精雕细刻,没有果戈理的淋漓尽致,但托尔斯泰超过他们三人的是整个生命的高尚和严肃,“我们中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执著于崇高、伟大的理想。这是他胜过所有作家的地方”。作为个人,我们都有自己偏爱的作家;但对于人类来说,无疑没有哪个作家比托尔斯泰更伟大。
遥祝平安!
苇岸
一九九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