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窝
2009-04-24杨文学
杨文学
白德田的病是从腰窝地的丢失上得的,是心病,你想,做老板的儿子白起把他弄进高档病房,还不是头疼医腚,能有个好结果?
自打被儿子生拖硬拽地弄进城,塞进这套高干病房,白德田就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儿子白起在城里干着大事业,是四乡八寨惟一混出人样儿来的人物,白起出入都坐着他的宝马,白起太忙,忙得一天要接二百个电话,要签上百个名字,白德田不晓得儿子干什么。只知道他一回村,乡长、县长都颠颠地围上来。一向人五人六的村长也只能扬着一张笑脸,做了个递烟倒水的下人。
儿子一年只能回家两趟,而且每次回家总是脚刚落地,那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叫。白德田想和他唠几句,压根儿就插不上嘴,气得白德田直喘,说,你这是回来看爹还是气爹?儿子就说:看爹看爹。于是就关了机。好不容易轮到老家伙唠叨了,乡长不知从哪个老鼠窟窿里一头就钻出来。就这样,憋在心里的事儿老是没机会说,三憋两憋竟然憋出病来。白德田心想这回有机会了,儿子总得回来侍候几天吧,老家伙心中颇得意,他想这回得好好跟儿子念道念道心事了,想到这,他竟然为这次得病而高兴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电话打过去,不到两小时,儿子没来,儿子的车进村了,车上下来两个青年,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地叫着,不容分说,就把白德田弄上车,送进这个跟宾馆不相上下的病房。
高干病房有专职护士侍候,水果饭菜样样都很精致。可惜白德田一脸不快,弄得护士一连三天都找不着北。
这天晚上,儿子公司的那个红唇雪颊的秘书照例将一保温桶麦仁粥送过来。这是白德田一生都不得改变的主食,早晚喝麦仁粥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来自当地主的白老爷子。
白老爷子是白起的爷爷,白德田的亲爹。
白德田打小就敬重爹,在他幼小的眼里,戴着瓜皮帽永远背着粪箕子的爹成了他心中的偶像。白德田敬重老爹,不仅仅老爹是那片腰窝地的主人,更敬重的是爹白手起家的创业史。
白德田的爹年轻时是四乡八寨有名的少东家。白家拥有一大片腰窝地,腰窝地就是村前那片河堰地。两条小河在村前的石子岭下交汇,日积月累造出一片开阔的河堰地,那地啊,肥得流油,抓一把使劲一攥就能挤出油来,如同猪身上的腰窝肉,肥嘟嘟、油光光的。
白老爷子没有想到那片腰窝地让少东家一夜工夫输给了邻村的周大拿。周大拿是邻村的小地主,他的家产跟白老爷子比就像一只小山羊站在一头大水牛腚后。白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他,可是周大拿却睁大了眼瞅上了他的腰窝地,这才费了五年的心思拉少东家入了赌场。少东家一开始是小打小闹。老东家一向觉得那不过是玩玩而已,也就没往心里去。直到龙抬头的那天早上,周大拿在地保的带领下,拿着少东家的赌账敲开了白老爷子的油漆大门,他才知道,儿子是蚂蚁日大象玩大了。赌债也是债啊,老东家把地契交给周大拿时,一口鲜血喷出来,跌倒在地。周大拿有些心软地说:老哥,这地契我先收着,何时少东家筹齐赌债,何时就送回来。这腰窝地啊,我先替你种着,不过咱们也得说死了,三年为期还是五年为期?
已经不会说话的白老爷子指指儿子。少东家年轻气盛,一张口就把话说绝了:三年。到时若筹不齐银两,这腰窝地就姓周了。
老东家又指了指儿子,手指无力地垂下来。他闭上眼睛,只有呼呼地出气的份儿。
那一年,白德田他爹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东家对躺在炕上的老爹说:三年之内,我一定赎回那片腰窝地。老东家依旧闭着眼,一个劲地出气儿。是啊,为弄到这片腰窝地,白老爷子口省肚挪费了一生的心血,一个只知道赌钱的儿子三年能赎回自己一生的希望?
少东家走了,他用牛车拉着五麻袋芝麻进了县城,没多久,县城就开张起一家香油坊,油坊取名:腰窝。这味正香浓的香油一下子征服了小城人的口胃。
三年后,二十岁的少东家是坐着大轿回到小村的。早已破产的老东家正租着周大拿的五亩腰窝地,干得满头大汗。家人将他喊回家时,他两脚泥巴还没有洗。
周大拿强装笑脸将地契捧给老东家,说:白大哥,你祖上积德啊。
老东家看一眼衣着华丽的儿子,
瞟一眼无可奈何的周大拿,迷惑了。当他确信是儿子赎回腰窝地时,他突然仰天大笑,喊了一句:苍天有眼,是白家的种!随后又一次跌倒在地。
这次倒地要了他的性命。白老爷子在咽气前拉着儿子的手说:你要是个孝子,就给我把腰窝地看住了,那是老白家的基业。并指示儿子,死后就埋在河岸的石岭上,在那里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家的腰窝地。
白德田他爹只得回村当地主了。从此他就看着这片腰窝地过开了日子。只是再也没有见过他上赌桌。
白德田记事时,家里养着耕牛、骡马,雇着五个长工,十个短工。那时的白少爷已经老成了白老爷子,他同长工一样下地干活,只是五冬六夏地背着一个柳编的粪箕子。白老爷子一年四季同长工一起干活却很少同长工一起吃饭。那年麦收时节,白家的腰窝地的麦子一片金黄,麦熟一晌,饭是送到地头吃的,饭是馒头,菜是豆角炖腰窝肉,很香。可偏偏开饭时,白老爷子背着粪箕子回家了。长工们觉得有猫腻,工头以拿烟袋为名回家,一看,白老爷子一家正在吃饭。一盘咸菜,一卷高粱煎饼,一盆麦仁粥。工头回到腰窝地,二话没说就挥镰猛干起来。
白老爷子活到七十三,终于没熬过这道坎,死前,他对白德田说:你要是个孝子,就给我把腰窝地看住了,那是老白家的基业。并指示儿子,他死后就埋在河岸的石岭上,埋在爹的一边,在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家的腰窝地。
就在白老爷子死后的第五年,白德田差点把腰窝地弄丢了。那年冬里,十岁的白德田被西山的土匪刘七绑了票。刘七是当地破产的农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聚众上了西山,干起有饭同吃,论秤分金银的勾当。这天晚上,刘七正同大伙算账,由于土匪中没有读书人,一架算盘老是打不对,气得刘七老是骂娘。十岁的白德田溜进来,说:让俺试试。
一架算盘让他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一袋烟工夫,一年的陈账就让一个十岁的娃子给算明白了,喜得刘七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娃娃,你说,想干啥?
掌柜的,送俺回家,俺娘想俺了。
不行啊,你是俺请来的财神,俺得指望你老人家吃饭哩。
这样行吧,俺家有的是麦子,你带人去吧,让俺娘天天给你蒸馒头,腰窝肉炖大白菜。怎么样?
刘七哈哈大笑:财神爷,俺不要麦子,俺要银元,让你家准备三千大洋吧。
俺家没有那么多钱啊。
可是,你们家有大片腰窝地啊,地就是钱哩,让你娘卖地。
十岁的白德田就向刘七讲了那片地的来历。他说:掌柜的,若为救我自己卖了那片腰窝地,俺就是不孝子;可要是不卖地就得让您落个杀小孩子的骂名。你看这样行吧,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放我回去,俺带着长工种地,每年供给山寨粮草,顶银两。这样不就两全了吗。
刘七没有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惊奇之余做出自立寨以来第一笔无赎金就放票的生意。
十岁的白德田能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自家的腰窝地,十七岁的白德田却没能力保住腰窝地了。
那一年,村里闹起来。斗地主分田地。村里成立了新农民政权,那些有田地的人一看势头不好纷纷逃亡。无奈白德田死恋着自家的腰窝地,没能及时逃出,让农会的人捉住了,当晚就打了个血头血腚。白家三代人都很善良,别看他拥有大片河滩地却没有民愤,要不,早就打死了。只是白德田顽固不化,死活不缴地,农会报请上级,上级同意杀一儆百,砍了地主的狗头。
砍狗头仪式由新任县长主持。新县长怎么也想不到,被砍头的竟是白德田;令白德田想不到的是,决定他的狗头去留的居然是土匪刘七。
刘七说:白德田虽然顽固不化,按理应当砍掉狗头;可是他对革命有功,死罪免了,活罪不饶,抽他二十鞭子,放了。
刘县长说他对革命有功,显然有理有据,那时,他带的那群土匪刚被收编,共产党不兴抢劫,刘七的人马就失去给养。这时的白德田不晓得其间的变故,依旧执行合约,粮草不断地供给刘七,刘七才在艰难的环境下支撑下来。因秋毫无犯,刘部颇受上级的喜爱,结果被任命为区长,随着升任县长。
刘县长救了白德田的命,他对白德田说,你把腰窝地留下十亩养家糊口,其它都分给无田户吧。
白德田说:凭什么?那是我祖上留下来的田呢。
刘县长说:不缴地,你就缴命吧。你知道东村的周大拿吗,砍了头,分了地,秃子烂了屌一头都没保住。
白德田没办法了。他说:刘县长,你给我留二十亩吧。
刘七说:十亩就是腚沟里插扁担高抬你了。不过,念你对革命有功,可以将十亩地眼给你。
这天晚上,白德田跪在爹的坟前,低咽着:爹,儿子不孝,没能力保住那片腰窝地。黄纸在坟前忽明忽暗,不情愿地燃着,白德田知道爹心里不痛快。腰窝地在爹的手里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大片啊,到了他手里是卖了秸秆买干草越鼓捣越短了。由一大片缩成一小片了。
白德田依旧不死心,他要效仿爹,爹能把赌丢了的地全部赎回来,他为什么不能?爹是全部弄丢了,都能赎回来,况且自己弄丢的只是一部分呢。白德田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梦,就在白德田一门心思地实施他的赎地计划时,人民公社的狂潮卷地而来,白德田眼瞅着仅有的十亩腰窝地就要姓公了,他怎么能接受这种毁了他的梦想的现实?他死活不入社。人家说:你一个地主羔子,没砸死你就算自家坟头上冒青烟了,你敢对抗人民公社?我看你是兔子枕着狗蛋睡越来越大胆了。说完就将他架到村委,只一夜工夫,白德田就服气了。
第二天,白德田就缴出十亩田,他成了无产者。交出田后的白德田一头扎在床上。
仅有的十亩地也入了社,他只剩下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了。可他脑袋里的那个梦没有丢。那晚,他悄悄地跪在坟前,给爹说:儿子不孝,如今连仅有的十亩田也弄丢了,咱家的腰窝地全姓公了。爹,这可咋办呢。纸钱半死不灭地冒着烟,慢慢地竟然灭了,望着燃烧得残缺不全的纸钱,白德田知道爹是生气了。
腰窝地一到了公家手里就不再一个劲地长庄稼了。眼瞅着腰窝地荒起来。大片大片的肥田里长着比庄稼还高的草,白德田忍不住了,就去薅草,结果成了专拔社会主义的草,养资本主义的苗的典型,加之他又是地主成份,就成了专制的对象。
村里只要有会,就把他拉上台,狠批一回,村人还给他糊了一个纸壳的高帽子,上书: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村民剥夺了白德田种地权,说他是坏分子,“臭狗屎”理应去干挖大粪的活儿。就这么着,白德田成了全村茅厕专管员,说来好笑,这个贼心不死的家伙,将粪水一个劲地往腰窝地里挑。社长说:你这个狗地主,大闺女讨饭死心眼,怎么老往一块地里浇粪?白德田表示立刻改,可转眼工夫又往腰窝地里挑。反正是人民公社的田,也就没有人跟他计较了。就这样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白德田的粪汁硬是将腰窝地浇了一遍,尤其是那十亩地眼让他浇了一遍又一遍。
转眼到1979年,土地包产到户,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白德田承包了十亩腰窝地,这个坏分子,侍弄起庄稼来是高手,他的十亩田比人家多收一倍的粮食,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敢情那十亩田早让这个老家伙用百家粪汁给喂肥了,能不长粮食吗?
白德田可谓囤满缸满,一下子富起来。有了钱的白德田也脱掉了地主帽,这才将三十年前就属于他的女人娶到家。人在时里鳖在泥里。老女人在人家十年不开怀,到了自家当年生下了儿子白起。
一晃十年,就在白德田尽全力收拾腰窝地时,村民眼红了,于是群情激愤,大家要求重新调整土地,全村将土地分成三级,平均分配,这么一分,白德田的十亩腰窝地就变成了一亩,而且上级讲了,这次分田是为了延长政策的连续性,一包三十年,三十年不动。
这个政策彻底打破了白德田的土地梦,那天,白德田哭倒在爹的坟前,样子十分可怜,他是向爹诉说那个破灭的土地梦的。他说:爹,儿子无能,那片腰窝地被分割得七零八散,再让它姓白已经不可能了。
白德田是被儿子白起背回家的,白起那工夫早就高中毕业了,在城里干得正欢。白德田一心让他回家种地,爷儿俩发生了冲突。白起说:种地,种地,如今种地还有什么出息。白起将醉成一团的父亲扔到炕上就走了。
白起的话有道理,如今村里的青年人有几个安心种地,还不都进城打工了。地里的草长得比玉米还高,人们对土地的热情随着农产品价格的低迷和农药化肥的走高而降低,已经到了自实行责任制以来的最低点。土地被闲置了。就在村民对土地不抱希望的时候,白德田看到了希望,他想这回是赎回腰窝地的时候了。白德田挨家挨户地做工作,居然让他做通了几家,村里有几家人同意,只要每亩地白给一百斤麦子,这地就算白家的了。什么三十年不变,狗屁,十年河东转河西哩,三十年,黄土都埋到胸口了,人都死了半回哩。可是,老了的白德田实在种不了那些地了,老伴也干不动了,眼下,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再说,雇人种地也不够饭钱,没有办法,白德田就给儿子捎话,说眼下是赎回腰窝地的最佳时机。白起正在签字,头也不抬,说:老爷子真是穷折腾,都什么年月了,还种那几亩破地?
他把爹的话全当耳旁刮了一阵风。
白德田这一生全部心思都在那片腰窝地上,应该说地就是他的命,他年轻力壮时地丢了,没有机会赎回来,如今终于碰上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可身板儿不行了,耕、种、锄、收的力气活,一样也拿不起来了。可他对腰窝地的情感依旧,他知道能帮他实现这个梦想的只有儿子白起,可这小子自下了学堂就进城混日月,压根儿就心中无地。白德田试图说服儿子,他总是感到同儿子无法尿到一个壶里去。但白德田毕竟是他亲爹,儿子是爹的梦的延续,白德田不找他找谁?可每次回家,这小子腚里就跟点了油,坐不住,那个破手机一个接一个电话地叫,好像比总理还忙,人家总理还有个星期天哩,白德田那个气哟,可儿子依旧接他的电话,白德田想谈心事儿也插不上嘴,气得他嘴都歪了。老伴就劝他,儿子有他的事业,你就别掺和了。
白德田气得两眼一瞪:你懂个屁。
不懂个屁的老婆躲在一旁连个屁都不敢放了。白德田知道自己的话对媳妇从来都是圣旨,对儿子却连个屁都不是。
这天,白德田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林地走去,他的心事只能同爹说。也只有爹能理解他,他的心思儿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懂。他感到自己真的不如爹,爹不仅赎回了腰窝地还养了一个懂他心思的儿子。自己真是秃子烂了屌一头也没有保住。
穿过小河上的双桥,就到了对岸的石岭,白德田的爷爷、爹爹,排在山坡上,坟草青青,坟正对着河对面的腰窝地。白德田知道,他们爷儿俩日日瞅着白家田地呢。想到这他就有些辛酸,有些内疚。
白德田望一眼腰窝地,这大片的土地全没了昔日的风光。记得这地还姓白时,成片地种着麦子、高粱或夏玉米,就是芝麻也是成片种植的,那白花一开,一片花海,整整齐齐。几十亩麦子一抽穗,绿油油的一片;一熟呢,更是金黄金黄的。如今不行了,百亩腰窝地被割成二三百户,种植全凭主人兴趣,整片腰窝地像件破袈裟,难看死了。白德田知道,这是爷爷和爹爹不愿看到的景象,他不由得落下眼泪。爹,儿不孝,没本事赎回腰窝地了,你孙子更不是东西,对咱家的地他瞅都不瞅一眼。白德田艾艾的哭起来,他哭自己,更哭儿子,他认为白起一点儿白家的血性都没有,他甚至怀疑,这小东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上完坟,白德田病倒了。
白起接到电话,派人派车将老爷子拉到城里的高干病房。医院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医生找不到病因,压根儿治不了白德田的病。转眼就是小半年,看着越来越瘦弱的老头子,老伴终于忍不住了。她对白起说:儿啊,你若真心给你爹治病,就把那片腰窝地赎回来。
白起一笑:这个容易,如今乡下人都进城淘钱,城里的钱越来越难挣了。眼下,国家一个劲儿扶持农业,不仅减免了农业税,还实行种粮补贴,往后农村的钱好挣了。我正打算去乡下投资呢。娘,三月为期,我一定买回那片腰窝地,给爹一个惊喜。
白起说到做到,当天就开着他的宝马带着一箱钱回乡下了。
三个月转眼过去了,白起将一纸合同缴给爹,说:爹,那一百二十亩腰窝地姓白了。”
白德田仿佛不认识儿子似的,怔怔地看着他。
老伴说:老头子,儿子把那片腰窝地赎回来了。
白德田伸出老手:地契呢。
白起说:合同比地契管用,不仅有双方的签字,还盖着公证处的章。上面写着三十年的开发使用权,到时若是想要,就再续合同。钱,我一次性给村里了。
白德田那双发黄的老眼如同充了电,一下子亮起来,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合同,他不相信,同样一片地,在爱地如命的爹爹手里三年才赎回来,自己虽然也爱地如命却一辈子都没赎成,而对土地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的儿子只用了三个月就办成了。
他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回家,回家看看。
儿子开着宝马载着白德田老两口,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石头岭,如今村里修了村村通公路,方便了。白德田问儿子:你打算种多少亩麦子?多少亩芝麻?雇多少工?白德田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他如同爹一样拄一根棍,站在地头,得意地看雇工们在白家的腰窝地里劳作。一瞬间,他嗅到了芝麻花香。他喊着:打开窗子。快,打开窗子。
窗外就是白家的林地。白德田看见了两座青青的坟头,他喃喃地说:爷,爹,腰窝地,那大片的腰窝地又是咱白家的了。
过了桥,白德田的两眼就盯着河滩,他没有看见熟悉的腰窝地,他揉揉眼,可是他喜欢了一辈子的腰窝地还是不见了。
儿子将车驶上了新修的环河路,得意地说:这是三十亩环河鱼池,前面那个水泥池子是河蟹池,如今城里人就爱吃河蟹,高钙。爹,你看见那垂柳下的小亭子了吗?那是垂钓台,专门供城里人钓鱼用的。那十亩是专门养花的。环河路两侧是三十米的白杨树林,二万棵白杨树,六年砍一茬,仅此一项就够地钱。鱼池挖出来的土打造一个二十亩的高台,就是那片草房,你别看它土,内部装修可是高档的,吃住一条龙,是专门给城里人开的乡下度假村。爹,林业局那个专家说,这地肥着呢,土没个底,种树绝对好。
白起介绍得正起劲儿,却不闻爹的回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爹嘴唇发青,浑身哆嗦着倒在娘的怀里了。还没等他问话,娘就拖着哭腔,说:儿啊,你爹怕是不行了……
责任编辑:刘玉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