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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

2009-04-24王离京

当代小说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夫子黑板报辅导员

王离京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句口号很流行,叫做“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并且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所以,在我的同学中间,自感重任在肩而自强不息者,大有人在。毕业以后,成就一番事情的人,也为数不少。人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但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保不准也会出岔子。在这方面,老夫子就是个“好例”。

老夫子本姓胡,长得干干瘦瘦的,高颧骨,小眼睛,肤色青灰,自来卷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天满脸的严肃,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记不起老夫子的绰号版权归谁了,但我想这肯定不是基于他的外观,而是指他的迂腐与固执。

我们中文系78级130多人,编为三个班,老夫子跟我分在了同一个班。四年的时间,我们三个班都挤在一间大教室,上课、自习、开会什么的,都在这里,热闹得很。

老夫子在入学前,干过公社报道组的农民报道员兼广播员,据他自称还是公社的“一枝笔”,不仅写通讯报道,诗也写得不孬,时常在公社乃至县广播站播发。他很为自己的这段经历而自豪,常常拿出当时写的一些古体诗词以示人,但应和者寥寥。刚入校不久的一天,他拉住我,非要把自己最得意的一首所谓“七绝”念给我听:“漫天皆白雪正浓,红旗汹涌卷大风。贫下中农修水利,革命豪情贯长空。”念完,面带自得之色地问我:“怎么样?这‘红旗汹涌卷大风气势不一般吧?”我当时正百无聊赖,尽管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乐得同他逗回闷子,就随口答道:“不错,是挺有气势的。”没成想,他竟有些激动起来,说:“还是你有欣赏水平,那帮家伙懂个屁,有什么资格对我的诗说三道四!”

那时的我,正处于不经夸的年龄。他的一句“还是你有欣赏水平”就使我有些找不着北了,不忍再驳他的面子,开始顺着他的杆儿往上爬。人呵,总是爱听好话的。于是,他有事没事地就同我聊,我们又是邻座,交流起来也方便。慢慢地,他竟将我引为知己。

老夫子是个自视很高的人,言谈话语间时不时就要冒出点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思来,并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领到校徽之后,他很仔细地戴好,低着头左看右看,然后志得意满地对我说:“要在古代,咱们这也算考中进士了吧?”我觉得古时的进士都是要封官的,而我们毕业后充其量也就是分配个工作,大部分人还要去教书,就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倒没再跟我争下去,但脸上分明流露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神色来。不幸的是,77、78级大学生中的能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就注定了老夫子“怀才不遇”的命运。

在入校后指定班干部的时候,老夫子的自尊心遭到了第一次严重打击。那晚,我们全体开会,听辅导员宣布班委等一干人员名单。根据我的观察,老夫子很想,也觉得自己应该弄个班干部、学生会啥的当当。那一阵子,他常跟我显摆,在农村时,是如何如何带领贫下中农干这干那的。“碰上那种不听话的,干脆就照腚上给一脚!”扯到高兴处,他如是说。

辅导员捧着个名单认真地在念,老夫子全神贯注,满怀期待地在听,真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辅导员把小组长、课代表这类小角色都宣布完了,老夫子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那脸色就变得呆滞、僵硬起来。散会后,他板着个脸不搭理人。在一起回宿舍的路上,他没头没脑地嘣出一句:“那些人,凭啥?”在昏黄路灯的光影中,我隐约看见他的眼泪似乎在飞。

我们的现代汉语老师,是个挺热心的半大老太太。她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喜欢像对待中学生一样,鼓动大家起来朗诵点儿什么,以便纠正发音。学师范的,普通话不过关哪成!老夫子觉得自己干过广播员,就常常自告奋勇。与他一样积极的,还有做过民办语文老师的两三个伙计。一来二去的,现代汉语老师听不下去了,认为我们的普通话水平亟待提高,不狠抓一下是不行了。于是,她决定在我们年级组织一次朗诵比赛,选几个水平像样的,每天上课前带着大家朗读一阵,强化普通话训练。而学校广播站凑巧又让我们推荐几个广播员人选,正好一举两得。消息一宣布,老夫子就兴冲冲地报了名。

比赛那晚,老夫子穿了套半旧的灰白色卡其布中山装,收拾得挺齐整。他挥臂摆拳,慷慨激昂地朗诵了陈毅的《梅岭三章》。下来后,他老盯着我看。看来看去,不见我做声,他憋不住了,悄悄地问我:“你看我朗诵得怎么样?”很遗憾,那天报名的人里,有几个家伙的嗓音和普通话水平,高了不敢说,比地区一级的播音员肯定差不了许多,真人不露相呵!而老夫子的普通话水平,跟我都不可同日而语,跟那些家伙就更没得比了。我不想扫他的兴,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你很有陈老总的气度呵,特别是这身打扮。”此事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老夫子在选拔结果出来之后,有两天的时间没怎么说话;二是那身灰白中山装此后几乎从不离身。

平心而论,老夫子还是有些小才气的。比如说,他的字就写得很漂亮,不论是钢笔字还是粉笔字。参与各种竞争均告失败之后,他发挥所长,主动要求去办班里负责的黑板报。宣传委员当时尚能从善如流,指派他与另外两人负责此事。他干得很认真、很起劲儿,以至于常常把同伴的事情也包揽了下来。那两个家伙,一个热衷于写小说,一个忙着追女生恋爱,当然乐得让他代劳。

如此这般,老夫子尽心尽力地把那黑板报办了大半年后,却被宣传委员责令下岗了。此举把老夫子气了个七荤八素,一连好些天在我面前破口大骂宣传委员,说他不是个东西,还说像他这样的人“一毛钱能买11个——一钱不值”,云云。我不明其中究竟,心想宣传委员平时去抓写小说谈恋爱那俩家伙点儿差,他俩总是推三阻四的,很费劲儿。而老夫子又卖力又认真,咋就不用了呢?就去问宣传委员。没想到那哥们儿也是一肚子不满,对我说:“老弟,你没发现么?每期黑板报他都非得把自己的一首歪诗抄上,就算不说他利用办黑板报之机‘以售其奸的话,也是贻笑大方吧?再说了,他对别人写的稿子也好,画的报头、抄的板报也好,总是嘟嘟哝哝,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没入他眼的,烦死我了!”两人互不买账,就此势同水火。

这个时候,同学中已陆续有人开始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有的还发在《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这类大刊物上。每当听说有人发了东西,老夫子都去找人家要了来看。看完之后,总是一脸不屑地对我说:“嗤!我以为有多么好呢!”我就怂恿他也写些东西去发。他认了真,过了两天拿了一堆七律、七绝什么的让我看。我敷衍了事地看了一遍,故作内行地帮他分析道:“现在古体诗恐怕不太好发,你不如写些长一点的现代诗试试。”他又信了,鼓捣了一周,拿了一首有七八页纸的长诗给我看。我粗略翻了一遍,觉得他的这首诗,无论风格还是内容,都像是模仿郭沫若的《炉中煤》,就随口说道:“行啊,很有郭老遗风。”他听了,竟有些兴奋难抑的样子。在随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就经常看见他收到各类编辑部的来信,当然是退稿的。那时,还不兴“来稿不退”这种行规。

我们年级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生总共不到30人,一些老油子们戏称为“狼多肉少”。作为稀缺资源的女生,不免就有些趾高气扬。一些有先见之明的男生,便先下手为强,以求捷足先登。大二的时候,出双入对的男女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的校园绿化挺好,大道旁法桐浓荫蔽日,小径边丁香花枝招展。我们教室后边,还有片挺大的梨园。冬去春来之际,满树枝条如覆冰裹雪,灿烂着无尽的浪漫。良辰美景,花前月下,随处可见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身影。这等春光,把个老夫子撩拨得也春心荡漾。也难怪,其时他已是25、6岁的大龄青年了。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问我,我们年级A、B、C、D四个女生如何。我漫不经心地说:“很好啊,‘四大美女嘛!怎么样,看上了?你别说,没准儿还真有戏,郎才女貌嘛,你就很有才呵。”在这一点上,老夫子倒没看走眼。他所说的四个女生,外貌长相在我们年级范围内确实算好的。听完我的话,他有些脸红起来,期期艾艾地让我帮他分析分析,看哪个最有戏,并强调说四人中哪个都成。

分析的结果是,从A与某男的亲密程度看,当属名花有主,指定是没戏了;B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社交活动频繁,且一副仰天望月的架势,怕是戏也不大。如此,选项就只能是C或者D了。他赞同我的分析意见,然后得寸进尺地问我能不能帮他撮合撮合。我一听,连忙摆手不迭地推辞道:“不成,不成!都是同学,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去说多不合适啊。再者说了,我现在还是光棍儿一根儿呢,你就不怕我给截留了?”他想了想,深以为然。

老夫子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决定先对年龄小些。看起来也老实、单纯些的C下手。他先写了封有点试探意思的信,塞到了C的课桌里。过了两天,没见有啥反应,就又塞了封更大胆些的。仍然无果之后,一封比一封更加赤裸裸的信,接二连三地被塞到了C的课桌里。终于,小姑娘吃不住劲儿了,把信一古脑儿地交给了辅导员。接下来,辅导员就给我们开会,声色俱厉地警告某些人不要剃头挑子一头热,没完没了地写情书纠缠女同学,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等。尽管当时辅导员并没有点名道姓,老夫子也没有告诉我他写信的具体细节,但我从他听辅导员训话时那灰暗的脸色上,猜得出是他老兄的“好事”办砸了。

事后,老夫子郁闷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我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老夫子,因为他的贸然出击有我不当鼓动的责任。所以,一天课后我拉他去了校园里的一家小餐馆,要了一斤水饺、两瓶啤酒,权当安慰安慰他。没想到,我刚一提及此事,他就抢过话头,把自己的首战失利归结为了方法不当。

我请老夫子吃过饭的两天后,就是个星期天。早上,我正赖在被窝里睡懒觉,老夫子跑了来,要拉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好像是《甜蜜的事业》那部片子。我不感兴趣,说不想去。他不依,急赤白脸地掏出买好的票给我看。我知道老夫子一向是很节俭的,见他如此破费,我无话可说,只得穿衣起床。看完电影后,他又跑去给我买了一支冰棍儿吃,自己却不吃。他的举动让我恍然大悟,他这是要还我请客的情,还不想表现得太寒酸。盛情难却,我只好接了冰棍吃,心里却有点儿哭笑不得。

或许是受到影片的感染,在回学校的路上,他的情绪明显好起来,对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决定下一步将直接对D展开进攻。此时我已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不能再胡乱表态,便哼哼哈哈地应付过去了事。

在A、B、C、D四女中,我觉得D是最为“恶毒”的一个。老夫子在让我帮他分析参谋的时候,嘴上说同意我的意见其实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曾偷偷地找机会试探过A、B,结果自然是以碰壁告终。这些,是她俩在老夫子出事后自己说出来的。因而,我觉得D的所作所为,应当对老夫子后来的结局负比较大的责任。当然,她也许是出于善意才这样做的。

老夫子对D展开攻势之后,她的表现极其得体,几乎无懈可击。老夫子约她一同去阅览室自习,她爽快地跟了去;与她探讨某个文学问题,她耐心地听;求她帮个小忙,她也热情地答应。渐渐地,老夫子就有些心猿意马,五迷三道起来。那段日子,看得出他的心情是非常的阳光灿烂。

然而,好景不长。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老夫子约D去梨园散步,她如往常一样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当老夫子在满地落英的熏染下,鼓足勇气向她提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她先是柔情万种地注视了老夫子一阵子,然后才千般惋惜地说:“哎呀,你说晚了,老胡!真是太可惜了,我家给我介绍了一个,最近刚定下来,你要早说就好了!”这些细节,是老夫子事后对我描述的。凭我的感觉,D“柔情万种的注视”也好、“千般惋惜的语气”也罢,不是她装出来的,就是老夫子的错觉,所以我认为D的表现最为“恶毒”。倘若她当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老夫子,甚至说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狠话,估计老夫子也不至于到后来走火入魔。

D的一番话,让老夫子把肠子都悔青了。一连好些天,他一有空就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你看看我这事儿弄的,怎么不早些说开呢?早说开就好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真是可惜了!”再往后,那话就有些魔魔道道的意思了,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整天价神不守舍,郁郁寡欢。他的室友说,没课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啥也不干,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嘴里还念念有词儿,怪瘆人的。我有些害怕了,不敢再和他瞎扯。此时我已经明白,以他的性格,劝他丢掉幻想无异于对牛弹琴。而再往下误导,他就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因此,当他再想找我唠叨的时候,我就赶紧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大四开学的时候,老夫子没有按时返校报到。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老夫子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神经了。用现在比较规范的术语讲,就是抑郁了。于是,他只能休学治病。后来,他又跟着我们下一级的小师弟、小师妹们学了一年,方才勉强毕业。听他的新同学们说,他们背地里不再称他为老夫子,而是叫“祥林哥”——祥林嫂的丈夫。

毕业后,老夫子去了家乡一所农村中学教书,据传至今未曾婚娶。

责任编辑: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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