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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2009-04-23何向阳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马灯黄河

何向阳

与正渠的相识,已记不起年月,最初读他的画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也已记不得第一次他的哪一幅画是最早的见面。只有一些混响在脑海里,一些片段,犹如一部交响的旋律,缠绕着,却强烈。黑与红,是冶炼后又在水中淬过一遍的。青黑与炭红,燃烧得超过了可以承受,竟透着褚与白。是无声的大音,却撞击着,溅起千重巨浪,而落下时,又保持着优雅郑重,并未让个现实磨得糙砺了。音乐没有变做呐喊,而是犹如深水中的火焰,将个烈性与韧性胶着在一起,却又笔笔凝炼,经络分明。

尽管不少理论家习惯将一位成熟艺术家进行分期研究,按照风格读解一位创造者的创造,渐渐地将那创造替换或改写成为定型化的模具,不少艺术家也乐于沿着这样一个成长的思路,自愿或者自觉地钻进去,不问是不是圈套,将那大忌当做捷径,以致误了正道与才情,但正渠不是,他的作品从来难用圈索限量。从开始到现在,其间许多人事经历了,有大起大伏的人生在里吗?也不。但是进出与加减是有的,是不可见的内心的起伏,自觉到的命定的运数,自我的,他人的,画中人的,画前人的。那些硬骨一样的笔触里,不可能不透出一二信息,然而,却是不可复制的,他人,自己。这个人拒绝重复,所以同时他排斥分类。那个将创新类型化普及化的风格么——唔,也是必须放弃和警惕的,当然它往往披着成功的华彩外衣。但是正渠要的,何止只是成功的衣服,那双包裹雄心又深藏不露的眼睛最不屑的正是这无用的衣物。这意味着一位艺术家对所谓成功的放弃,世俗的与业界的喝彩在某种频率上达到一致的地方,正是他背身的时刻。因此,他的地理一开始就放在了内部,那个托意麻黄梁、大沟、榆林、三边的一个个远方,是和这个内部对位的。

在这个内部,他用的是叙事的语言。比如《出门》《灯泡》《黄河鲤鱼》《借猫》,无怪乎只是新媳妇骑驴出门,妇人在窑洞炕上换灯泡,少年抓住了一条黄河鲤鱼以及邻家大婶借猫捉鼠的日常,情节在此是中断的,只是一个个瞬间的场景,但是人与场景的比例却是不一样的,欣慰知足而又气定神闲的表情,使这一种常见的语言,在个性的他的笔下变得陌生。某种意义上说,正渠的画不是从线条和色彩开始的,他的画开始于声音,声音变做了声响,继而变做音乐,再后变做交响。在这一演变过程中,线条和色彩始终充当着载体角色,传输与运送着那些音符,从一两个试音到一发不可收的激越,再到稍稍内敛的过渡,直至第四乐章的安详神秘,一切都畅通无阻,水到渠成。最早的声音,有两个,一是河的响声,一是与河的响声纠绞在一起的山歌。二者都是属于黄土高坡的,但是远离了上世纪80年代中的寻根与90年代初的怀旧,两个思潮之外,他也避开了90年代中的猎奇。只是一种直觉,叫他无法仅从思想进入而不依从泥土,叫他无法合却内心而屈从潮流。《山歌》《红崖圪岔山曲曲》《东方红》不单合了潮派和流行诸种外在,而且内里,还合了主流、现实和风俗。这种千里走单骑的行为不能说不具极大冒险性,尤其对于一个出道较早的画家来讲,这种选择要么败走麦城要么寂寞终生。可是正渠还是凭借勇力闯出了新路。这条路的得来,一如他一篇《自述》中讲:“晚上在壶口护桥老人的屋里住下,闷雷一样的涛声就从床下传来,震得人惊心动魄。”这种声音的挥之不去,以致壶口这个地方每每在影像中出现时会生出很“行”的感觉,然而声音留了下来,在灵魂中骇人地搅动。同样留下来的声音是窑洞酒后的农民扯着喉咙唱的酸曲儿,他述说“激动得我热泪长流”,再后来去得多听得多了,歌子已不重要,印在记忆的是“诘屈聱牙的嗓音”和“凄厉激越的歌声”。这一时期,画中的人物无论个体还是群像,一律大声歌唱。直到1999年的《歌唱者》,仍然是一副不管不顾,随心尽意的歌者形象。

很有意思,正渠讲到的这两种声音,一种天籁,一种人声,无论人的还是自然的,都发生在晚上,而正渠的大量绘画,几乎全部作品所表现的场景也都发生于晚上。也许夜给人的宁静使那声音得以放大,得以醇厚,得以空灵,得以意味深长。“把黑线减弱,把边线和形体糅合在一起,少罩染而增加直接性笔触。”这种黑和浓重是过滤了的粗朴与苍茫。“四周漆黑,没车没店,走得筋疲力尽,会突然听到一两句歌声,就那么凄厉了一下就消失了;有时会发现远处山梁背后有一块莫名其妙的光亮,光从何处来?光亮旁边还有什么东西?”“我常常一人坐在画室里冥想。”冥想的结果是那歌声与光亮都成为通向人的引子,环境被过滤了,背景淡化了,生存处境也成了放在远处隐在的东西,画面上只剩了人,天真性情,顶天立地。于是有了《夜行》《夜路》《寒夜》和《星空》。总之有一个人,他有一个要去往的地方,他在路途中与画者遭遇,画者是隐在的,画者只是观者,或者干脆就是装在那个人的身躯里的人,他(们)一同走在路上,往一个去往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哪里并不重要,也不注明,有一个远方,在那里,有一些事,单纯地等候,需要赶路的这个去完成。这就够了。但是正渠并不止于这样的瞬间,虽然他每每迷恋于这样瞬间中人的状态。他还要往前推进一步,他要走到那光亮里,呈现出夜色的另一种侧影。以至近期,1999年之后,他的画作与以往的自己有了一些难以觉察的不同,人仍然顶天立地,浑然天成,可是那光直接出现了,再不是隐在的风景,而是手执的明灯。2000年的《持灯少年》《持灯者》,到了2001年,那灯变成了火,《火堆》中的人再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取暖的人,围着燃烧的红,黝黑辛劳的脸上也被照亮了,是2002年的《火盆》,那人说不清是借还是送人火盆以取暖,她双手捧着那在雪夜里冒着白气的炭火盆,全身映照得像穿了一件红袄,同年《夜行》,骑驴的女人左手执一马灯,双目如炬,两幅画中女人的面目淡定坚毅,一如《圣经》中走出的人物。2004年的《夜裹麻黄梁》有着三年前《火堆》的影子,或者十一年前的《北方》,只是火更旺了,人还是如旧的肃穆,但是天上多了一弯弦月,围火的人手中多了一盏马灯。这盏马灯反复出现,以至同年《麻黄梁上》这盏马灯又挪至另一人手中,被这个冬夜里揣手的人轻轻放在了雪地上。光的出现也总变更着方式,在《手电》里,那是女人夜行时带着惊惶与好奇的手中电棒直射过去的光,山川大地在那束光的映衬下变得幽远神秘,《星空》中的却直白而幽默,父亲颈上的孩子遥指东南,一个宇宙便成了他的江山,父亲脸上的豪气真是精彩。2003到2004这两年,可以见出正渠的迟疑,一方面,他画了大量表现家庭的日常生活的作品,《家》《儿子》《玩艺儿》《牙》《演义》这样一些固定场景中人的常态,但是常态生活里他还是放了心理进去,比如《兔子死了》那个盯着兔子看的桌边小孩,他的心理是画面延伸

出去的部分,正是这一点使正渠的画有着浓厚的人文性。这些画,像尺赎,从多半发生于灯下的夜里截下一块,定格于此,然而心理的容量又跃出了画布,另一个空间被接通了。另一方面,他2003年后的《远望》系列应该重视,那个不同的白衣少年放一本书在山梁上,在四边闪着亮光的山峦之上,或蹲坐或伫立,他的双手举着一个可以望远的筒镜,更可能是用书本卷起来的,他用书本卷起的望远筒对着眼睛,寻找着他的远方。这个景象是画者内心的,他就是那个时而蹲伏时而站立的少年,他还想往着与家的安定完全不同风景的远方,这个远方只能是站在高处才可见的,而且绝对,它是私人的,只可一个人躲在筒镜后面细细独享。叙事就是在这里置换做了象征。描写也由此置换做了自白与倾诉,只是低语呢喃的,是冥想深思的,那种静,与同期《大鱼》系列中那个怀抱大鱼的水边少年的恣意鲜活形成对仗。

然而,这还只是正渠的一部分。是他试图在筒镜中找到自己的一部分。他的最重要的作品在冷峻背面,是扯破嗓子,动地撼天的。

这是《英雄远去》。无论对于画界还是对于正渠自己,这一系列都是一个“异类”。是他追求的洪钟大吕到了一定音调,高得叫他自己啼出了血,原定八幅的大画,只完成了四幅,原因大约也是如此。是一种苍茫的无处置放,一种热血冷凝后的景观。镇北台,长城的残垣断壁,统万城,一个王朝的兴衰遗迹,或者还有隐约的兵马俑,那墓葬中裹藏的皇权的威仪,或者还有殷墟,王孙与百姓终化为一堆白骨的平等。但是画面上什么都不是具象的,不是现实的镇北台或者统万城,它是多种意象的综合,你无法找到一个词去概括它,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概括。仍记得第一次面对这四幅画的震撼,在展览厅它正对着大门,铺天盖地,疮痍满目,心被敲了一下,撞击着,轰轰隆隆的,人有些立不稳了。它竟用了硬实的直线,是相对乡土俚语白话的另一篇文言,这种文言在正渠的画作中少之又少。可是却是他本身的而不是如前者追根溯源来的东西。这种本真是结实厚重的,是有冲击力的,藏在这巨大冲击力后面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大失落。正渠是有历史感的画家,但是他的历史感不是观念的,不是王朝的兴替或者进化的人文,他原始地从人作为出发点,以人的生命状态作为基点,他说:

我明白了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什么所迷恋。

我看到了真实的人。

我懂得了该如何去歌唱。

正渠是有古心的人。在这一个已变得闹市般的艺术时代,他完好亦顽固地保存着的这一点,正是他的画作古朴单纯、庄严雄浑的来源。

如果单纯只是北方陕北,所成就的也就是一个热情火烈的段正渠,尽管他知道这火烈的灼人,试图以黑以夜来掩盖,以平衡那种当然也灼到自己的焚心烈焰。他自觉不自觉地让它燃得低一些,再低一些,直到冰凝为星宿,置换为马灯和手电。但是那心中的火又何尝受得了这压抑,这理性的认识又如何能替代他与生俱来的命运!所以有《英雄远去》。如果只是单纯的《英雄远去》,所成就的也不过是英雄情结中带着忧伤苦痛而心性高贵的段正渠,尽管他知道这高贵的代价,试图以人以家来修饰,以平复自己那种心向高原活在别处的信念。他自觉不自觉地讲述人事,讲述世俗中会发生的一些场景,一些温存,那些带着体温的东西,但是那信念何尝能够只满足于现世,这流程一般的时间又如何能磨平他内心另一处高地!于是,那些捧着火盆,举着马灯,打着手电的人,那些深夜里聚拢在一起烤火的人,都带着一些宗教的气息,是神在走,在引领人,通过人,完成着某种行为与使命,而画前心绪难宁的段正渠,无疑,也是这行为与使命中的一部分。

所以,会有十多年不倦的“黄河”出手,不如此无法排出他胸中的万顷波涛。《水路》(1996)、《黄河之七》(1999)、《夏日黄河》(2000)、《千年黄河》(2001)、《黄河船夫》(2002),直到《七月黄河之三》(2004),这是他的命!这一系列不知道现在已经画了多少张,只知道没有人不会好生对待自己的命。与局部与瞬间的剪裁不同,除《黄河船夫》外,一致全景拉开,再拉开,只到那弓满到提拉不动,这是他拼了命要表现的民族,篇篇歌唱,是最终成章的史诗;壮阔波澜,是由渡他完成的自渡。这场共渡仪式中,有人永不衰竭的意志,有人从不妥协的生命,有人无所畏惧的信仰,有人血气方刚的想象,人的一切,天的一切,于此交锋,于此相融,于此交融呵,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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