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焦虑:一种不可或缺的道德情感
2009-04-23徐建军刘玉梅
徐建军 刘玉梅
[摘要]道德焦虑在本质上是一种道德情感。道德焦虑与羞耻感以及内疚感相比是更为基本的道德情感,它所需的条件更少。根据人类在远古时期以及幼年时期的情形,我们发现道德焦虑在产生与维持伦理秩序的过程中有重要作用。当进入伦理世界之后,道德焦虑则在主体行为净化和人格升华等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
[关键词]道德焦虑道德情感价值伦理秩序
[中图分类号]B82-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539(2009)02—0041—04
焦虑是现代文明最闪耀的心理特质,透过政治、经济、文化危机的表层我们几乎都能碰到它。焦虑因此成为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描述现代社会状态和人类心理状态的一种重要范式,有的哲学家甚至把当今我们所处的时代称为焦虑时代。这一时代的来临意味着焦虑已经渗入到人类生活和行为的方方面面,道德领域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染上焦虑的色彩。关于如何看待道德焦虑,学者们持有的看法相互矛盾。本文的目的是澄清道德焦虑的性质,并追寻其存在的价值。
一、道德焦虑在本质上是一种道德情感
目前,国内学者对道德焦虑的界定大致分为两种。一是着重界定这一偏正词组中的“焦虑”心态,视道德为焦虑的原因,从而将道德焦虑视作是一种心理困扰;二是将“道德”当作焦虑的结果,使道德焦虑具备了动力的性质。这两种看法的并存使人们对道德焦虑的性质产生疑惑,而学界对道德焦虑的相关研究也少之又少。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对道德焦虑进行定性,为相关的后续研究奠定基础。
最早对道德焦虑进行界定的学者是弗洛伊德。他认为道德焦虑是指严厉的超我和受制于它的自我之间的紧张关系。即当个体的思维、感觉或行为违反了自己最初的价值或道德标准时,超我所制造出的内疚、羞愧以及自卑感等情绪的总和。这一概念一方面主张超我的理想原则和自我的现实原则的对抗,强调的是焦虑的张力品格,这种张力是人的生存和发展所必需的;另一方面主张的是超我所制造出的各种复杂情绪,强调的是焦虑的阻力品格。从表面上看,弗洛伊德的这一定义既强调道德焦虑的张力又强调其阻力,似乎为后世留下了对道德焦虑的性质进行争论的隐患。但是,如果深入检视弗洛伊德的概念,我们就会发现弗洛伊德实际上非常明确地指出了道德焦虑的积极性质。在弗洛伊德的概念中提到的所有情绪都有引人向上的品格,它们是防止个体出现不道德行为的阻力。所以说,在弗洛伊德那里所谓的阻力具有阻止人们出现不道德行为之意,它实际上具有导人向善的作用,其性质完全不同于心理困扰。
既然道德焦虑是由各种复杂情绪组成的,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道德焦虑归属于道德情感吗?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结合道德情感的权威定义。《中国大百科全书》将道德情感定义为个人道德意识的构成要素,指人们依据一定的道德标准,对现实的道德关系和自己或他人的行为等产生的爱憎好恶的心理体验。该定义指出道德情感不仅仅只包含令人愉悦的感受,也包含令人不快的憎与恶的感受,道德焦虑和后者有类似之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有过焦虑的感受,而其中一些焦虑确实是由于我们的思想、行为和规则相冲突而导致的,任何体验过它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体验一次,把它划人憎恶等这些不快的道德情感应当不为过。当然,道德焦虑是否是一种道德情感,还必须借助对道德情感本质的分析。如果道德焦虑符合道德情感的本质,它才可以被称为是一种道德情感。
朱小蔓教授认为道德情感的本质表现在三个方面:(1)道德情感具有动力作用,是行为的推动力;(2)道德情感以类语言般的交流功能,以人们的共同感受、移情和价值互渗的方式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3)道德情感的本质是完善人性的表现,它既充分展示人的自然性格,又是原始自然本能的净化和升华。那么,道德焦虑是否契合以上三种规定呢?我们不妨来进行分析。首先,任何焦虑都有发动行为的作用,道德焦虑作为焦虑的一种无疑也会有这样的作用。达尔文说:“一个人在这样一种强烈的情绪驱策下,会像习俗教导他相信的那样,如此这般地作出一些表示,例如向法院自首之类,从而解除罪孽,摆脱内心压力。”其次,道德焦虑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著名的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在其名著《菊与刀》中,将西方文化概括为罪感文化,将东方文化看作是耻感文化。两种文化虽然内涵不同,但无论是违反道德准则之后所产生的如芒在背的耻感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罪感,其共同成分就是道德焦虑。最后,道德焦虑具有净化和升华原始本能的作用。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类原始本能的储存地,这些本能在时刻寻求着满足,它们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基本上没有道德上的考量。自我是约束本我使其按照现实原则行事的一种力量。超我是统辖于自我之上的,超我靠制造出内疚、羞愧以及自卑感等情绪来胁迫可怜的自我,使自我按照理想原则行事。由此可见,道德焦虑具有净化和升华原始本能的作用。根据上述分析,可以认定道德焦虑是一种道德情感。
二、道德焦虑与羞耻感、内疚感相比是更为基本的道德情感
羞耻感也是个人自我道德意识的一种表现,表示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动机和道德品质进行谴责时的体验。根据该定义,我们可以归纳出道德焦虑与羞耻感的五点区别。第一,道德焦虑主要针对自己的某种心理和行为,产生道德焦虑并不意味着对自我的全盘否定。羞耻感则一般是针对自我而产生的,是对自我所作的负性评价。第二,道德焦虑可以发生在个人独处的时候,个人通过良心的反应就可以产生道德焦虑;而羞耻感的产生需要他人在场,需要他人注视。第三,道德焦虑和行为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显,需要一些因素才能促进或抑制某种行为。羞耻感则对退缩和抑制行为有增强作用,体验到某种心理和行为会产生羞耻感的个体,以后会减少相应的行为和心理的出现。第四,产生道德焦虑的个体体会到更多的是畏惧和痛苦;产生羞耻感的个人会出现一系列相应的感受,主要表现在退缩渺小、无价值和无力感,甚至觉得躯体都在缩小。第五,道德焦虑的产生是以内在的良心和外在的道德准则为前提的,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不会产生道德焦虑;羞耻感的产生则要以自尊为前提,一个没有自尊的人是不会知耻的,更不会自责。
内疚感是个体危害了别人的行为,或违反了道德准则而产生的良心上的反省,对行为负有责任的一种负性体验。根据该定义,可以看出道德焦虑与内疚感的区别如下。第一,不但是行为,而且包括单纯的动机都会引发道德焦虑;内疚感只是不道德的或自私的行为所引起的。第二,道德焦虑无须和行为的后果相联系,只要行为违反了个人的准则,道德焦虑就会发生;而内疚感的发生必须要有实际的或想象的伤害性后果。第三,道德焦虑和行为的正面的道德性质之间缺乏直接的联系,有的道德焦虑只是一闪念,而有的道德焦虑则过重甚至击
毁了一个人;而内疚感一旦发生,即能产生采取补偿行为的动机力量,它对探索行为和动机活动有增强作用,它的社会价值在于内疚感被唤起后经常导致帮助受害者的行为倾向。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道德焦虑的发生所需条件更少,存在的范围更广,是更为基本的道德情感。如果引导得当,道德焦虑也会与道德行为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
三、道德焦虑在产生与维系伦理秩序方面的价值
弗洛伊德设想在远古时代,曾有一个没有宗教禁忌与各种道德规范的历史时期。在这一历史时期,整个社会由一个个部落构成。每个部落由一个首领统治,这个首领就是原始父亲。这种部落的基本特点是,有着强大肉体力量的原始父亲,极端残忍和自私,他把所有女人占为己有,不让他的儿子们得到任何性满足,于是儿子们起而谋杀了他。可是儿子们却为胜利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为对父亲的爱随着父亲的死而变得热烈起来。对父亲爱的回忆引起了儿子们的深深自责和懊悔。他们焦虑万分,为了防止悲剧重演,他们制订了伦理道德用以约束自己的言行。可见,焦虑在产生道德方面居功至伟。
图腾崇拜、禁忌是人类最早的用以约束自己言行的道德规范。原始人认为图腾崇拜是一件“关系到氏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通过设立一些禁忌来维持这一崇拜,原始人的道德生活便是围绕着它们展开的。所谓禁忌,就是禁止、忌讳说或做某些人、事或物。据人类学家研究,在原始社会的部落中,假如有人偶然触犯了图腾崇拜或禁忌,内心就会充满内疚和痛苦,有时甚至惶惶不可终日Ⅲ。所以,远古时代的每个人都在小心地遵循禁忌的各项规定,唯恐一不小心触犯了它们。据此,保罗·利科尔在《恶的象征》中指出:“经由害怕而不是经由爱,人类才进入伦理世界。畏惧从开始就包含了后来所有的要素,因为它自身隐藏着自己消失的秘密;由于它已经是伦理的畏惧,而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害怕,因此所畏惧的危险本身是伦理的。”可见,担忧、害怕、痛苦等道德焦虑的因子是维系外在伦理秩序的重要力量。
外在的伦理秩序的维系与道德焦虑有关,内在伦理秩序的维系也与焦虑有关。维持内在伦理秩序首先需要一个规范者,这个规范者就是良心。弗洛伊德曾说过:“良心起源于‘对社会生活的焦虑,而不是别的什么。”那么,良心的起源和焦虑之间具体是什么关系呢?按照罗伯特·斯科尔的理解,我们生命之初并没有善恶对错之感。他认为,每个人在某种错误行为出现之前,都会体验着与母亲和谐相处的快感。后来关系变得麻烦了,这在婴儿身上造成了不安和焦虑。他们所焦虑的就是失去与母亲和谐相处的安全感,于是他们试图通过补偿和良好的行为来恢复与母亲原有的和谐。这种行为将会使母亲高兴,母亲将表现出热情和亲切。随着记忆的增进,儿童弄清楚了什么使父母高兴,什么使他们不高兴。最后,即使父母不在现场,儿童也会表现出良好的行为以求取悦他们。按照斯科尔的看法,“这就是良心诞生的时刻”。可见,儿童期的害怕与孤独的惊恐感是良心的发端。弗兰克·梯利也认为良心的雏形是由别人赞成和别人权威的语气引起的痛苦和不快的情感、对惩罚的畏惧、对丧失名誉的畏惧以及担心引起对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的直接或间接伤害的畏惧等构成的。在所有这些情感里,最主要的就是焦虑。焦虑的存在使良心中的各种情感力量被联合起来了,良心也就具备了其雏形。
具备了雏形的良知,还需要强有力的手段以维持其统治。侦察是良心对自我进行统治的主要手段之一。良心,会像一双“魔眼”那样时刻监视着我们,我们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行动都逃不出良心的监视。判罪以及惩罚是良心进行统治的另一主要手段。弗洛伊德认为:“自我的每个动作都受到严厉的超我的监视。超我坚持行动的一定准则,不顾来自外在世界和本我的任何困难。如果这些准则没有得到遵守,超我就采用以自卑感和犯罪感表现出来的紧张感来惩罚自我。”密尔也认为:“人的内心有一大团情感(良心),人们要做违反道德的行为必定要冲过这个感情的重围。这样如果他做了违反道德的事,这团情感事后就会变成悔悟、痛苦。虽然弗洛伊德和密尔认为违反道德规则所导致的良心的惩罚并不相同,但如果仔细地审视这些惩罚就不难发现焦虑隐藏于其中。可见,良心是通过焦虑来维持内在伦理秩序的。希腊神话甚至以复仇女神的形式把良心的焦虑人格化了,复仇女神插翅在身,追逐作恶者直到他死为止。
根据上述分析,可以认定道德焦虑不但使人类从蛮荒进入文明社会,而且也使得文明的伦理秩序得以产生和维系。需要注意的是道德焦虑是伦理秩序得以确立和维持的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只有当这种心理是建立在规范明确、监督检查机制完善以及道德评价科学合理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开始进行自我节制,并关注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是否已经触犯了道德规范。也只有这个时候,文明的伦理世界才真正成为可能。
四、道德焦虑在主体行为净化与人格升华方面的价值
如果一个人的道德焦虑几近于无,那么,他对自己行为的受害者几乎没有痛苦之感,而且也不在乎其不道德行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么,他就不会关心他人,不会付出任何努力对自己的不道德的行为进行控制,当然也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道德上的后果。如果一个社会没有道德焦虑,这个社会就将失去真诚、失去热情、失去正义,人际关系的维系和社会的正常运行就会面临危机。由此可见,没有道德焦虑的情形是非常可怕的,这从另一角度说明道德焦虑的存在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
第一,道德行为的发动。道德焦虑可以成为道德行为的动机,对道德行为起推动作用。道德焦虑有利于帮助个体做好应对各种道德挑战的准备,有助于帮助个体战胜小我的私欲而走向大我,有助于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宗教学者研究发现,是焦虑使得宗教在人间获得了坚实的基础。面对神的恐惧,使神学家和教徒获得了动力。神学家努力建构了宗教教义,宗教徒们努力使清规戒律和祭仪制度得以形成。牟宗三也指出,中国哲学之道德性根源于忧患意识。可见,道德焦虑能帮助我们调动身心能量,产生符合自己和他人利益要求的道德行为。
第二,道德违规的防范。道德焦虑的存在还有利于使行为符合道德要求。因为在实施违反道德规范的行为后,行为主体的主要心态就是担忧,他们心烦意乱、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体验过这种担忧的个人,在将要做违反道德行为的时候,内心必然会产生矛盾并进行挣扎,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行为的道德性。据韦伯的研究,一个清教徒在幼年时期就会受到这样的教导:勤奋工作、自我奉献,以苦为乐为美、放纵即犯罪。在清教伦理观下长大的人,时常会因做出了邪恶的事而被大人责骂,大人告诉他们,如果过于自私,将来或眼前一定会受到惩罚。在清教徒伦理观的教育下,一个人脑子里占据首要地位的是自我否定、自我反对以及无所不在的罪恶情结。正是在清教徒脑海中的这些痛苦和畏惧,才促使他们按照清教的伦理准则的要求去行事,才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得到繁荣,社会秩序得以稳定。
第三,道德失范的矫正。当主体内在的特定目标、期望或标准违背社会道德准则的时候,违反道德所导致的内疚感和罪恶感往往是一种相当强烈的持续的焦虑,是震撼心灵的极深刻的情绪上的动荡不安。它不但能为主体提供反馈信息,帮助主体识别和改正他们的错误,还能使道德主体痛改前非,不再做违背道德之事,而且甚至还可能如达尔文所说以各种残害自己的行为来自我惩罚以赎罪,从而解除罪恶和内疚,摆脱焦虑,达到内心的安宁。
第四,道德信念的维护。当他人的思想和行为以及社会现实与道德主体的道德信念相违背的时候,道德主体的道德焦虑就会由此而产生。道德焦虑一旦产生,道德主体就会发出一声声呼吁、展开一次次行动来维护社会的主导价值观念。所以,正是因为有了道德焦虑,那些承载着整个人类道德趋于至善的美好理想的“乌托邦”思想才能一代代传承;正是因为道德焦虑,环境保护者、动物保护者和女权主义者才坚持了他们的道德信念;也正是有了道德焦虑,自由、责任、正义、信任等信念才能被社会公众所推崇。
第五,道德人格的提升。因为道德焦虑所焦虑的是德之未修,表现的是人对自己行为的谨慎与努力,它能引起人自身的发现、人自身的把握以及人自身的提升。帕斯卡尔就曾对这一功能作出过论述。他认为一切盛大的娱乐对基督徒的生活都是危险的,人需要通过某种悲观失望、忧郁、烦闷的情绪而认识自己和走向上帝。孟子也非常重视焦虑的作用。孟子说:“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所以说,每一次对道德焦虑的体悟就是道德人格得以提升的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