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飞翔
2009-04-19贾文
贾 文
喜凤下村回来就赶紧整理报表,忙得焦头烂额,院长差人叫他。院长的办公室在前排,喜凤进来时没看见院长,喜凤看见院长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就小心地拿起来端详。喜凤多想拥有一部手机啊,就连做梦都想,可全院人人都有就是自己没有。喜凤翻开机盖,眼前一闪,炫目的彩屏晃得他猛一激灵,差点失手将手机掉在地上。这时,院长进来了,院长说,喜凤啊,我又买了部新的,那部就送给你了。喜凤说,真的吗?喜凤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喜凤捧着手机出了门,迎面碰见院长夫人,院长夫人狞笑着就过来了,猛地一把夺了手机,然后劈头盖脸就狠狠抽了喜凤一巴掌,打得喜凤脸上火辣辣地疼。接着又是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嘴里还一叠声地骂,叫你偷,叫你偷!好大的胆子,偷到你老娘的头上了!喜凤委屈地说,我没偷,我没偷,是院长给的。凭啥呀?凭你啥呀?院长夫人吼着,打得更欢了。同事们都出来围观,院长说,打呀!抓住贼了,往死里打!人们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就打开了,打得喜凤遍体鳞伤,满脸是血。喜凤哭着,喊着,我没偷,我没偷,哭得伤心极了,眼泪哗哗地流啊,终于哭醒了。确切地说,是娟子推醒他的。
娟子说,快醒醒,快醒醒,又睡哭呢,枕巾都湿了一大片了。喜凤摸了把脸,没有血,满脸的泪。娟子替他擦着泪,娟子眼里也就有了泪。娟子说,你憋屈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些。没有啊,喜凤说,我是又梦见手机了。又梦见偷人家的手机啦?娟子苦笑了一下。我没偷!喜凤差点又喊起来,陡然觉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随手拿起枕边的手机贴在脸上说,咱有手机了,再不会做那样的梦了。边说边看着娟予的手问,手还疼吗?娟子说,不疼,没啥,睡吧。娟子给他掖了掖被角,像哄小孩睡觉似的拍着他的背说,睡吧,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
喜凤哪儿还能睡得着呢,最近接二连三的烦心事愁得他真想大哭一场,就像梦里那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可他不能哭,他是个男人,尽管起了个女人名儿——王喜凤,那也不能哭。小时候的他体弱多病,爹怕他跟前两个哥哥一样不到七岁也走了,就依了阴阳先生的话给他起了个女人名。为此没少挨小伙伴们的嘲笑,就是现在叫他凤丫头的还大有人在呢。当然现在是友好,是亲昵,伴了一张亲切的笑脸,听着也顺耳。有的干脆喊他疯丫头,他不知道他们喊的是疯丫头还是风、丫头,反正说他忙得像风一样,这会儿看着在这儿,眨眼工夫就没影儿了,不知刮哪儿去了。
喜凤是镇卫生院的医生,从医大一毕业就聘到镇卫生院搞疾控工作,那时叫防疫,六年了,全镇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村子的儿童计划免疫、传染病报告、地方病监查,全由他负责,每月三十天得有二十五天下村给儿童打疫苗、发糖丸。日子都是定死了的,哪天该去哪个村就得去,不管是刮风下雨,雷打不动。那些村子多是些偏远山村,来回得走三四十里山路,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天又冷、路又险,若再赶上个刮风下雪,一个人骑着个破摩托车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真是苦不堪言。更恼人的是冬日昼短夜长,紧忙着天就黑了,因此天天都很晚才能回家。有时一天得赶两个村子,回来时就是晚上七点多了。每天在喜凤到家时,娟子早已做好了晚饭,在昏暗的灯光下,守在小炕桌边,眼巴巴地等他。看见喜凤回来娟子就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一边为他暖手,一边说些怪怨的话。有一次,雪后路滑,车子坏在半路上,等喜凤推着车子一路连滚带爬地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一进门就见娟子守在桌边,早已泪水满面了,她一头扑在喜凤怀里哭出了声。娟子哽咽着说,咱也买个手机吧,你带在身上,有个啥,就往隔壁二宝家打个电话。面对娟子憔悴的面容,红肿的双眸,喜凤无言以对,一缕苦涩从心底涌上来。喜凤何尝不想拥有部手机啊,在他孤苦无助的时候,他多想听听娟子的声音,在娟子心碎神伤的时候,他多想给她一些安慰,这些年来就连做梦都想。就连做梦也常常是偷了别人的手机,被追得东躲西藏。可喜凤挣的工资低,低得说出来没人相信,养家糊口都困难,哪买得起手机啊?就是买了也养不起。前些年打一针疫苗还允许收两元的注射费,除了上缴卫生院一元,自己还能落一元,这一元再除了摩托车的油钱也剩不下几个,也就是个油盐菜钱。好在耕种了几亩薄田不用买粮。娟子虽说有病,也没闲着,养了两三只羊,七八只鸡,可别小看这鸡和羊,对喜凤家来说是份不小的收入,是个很大的帮衬,有了这帮衬,日子还算过得去。喜凤的家境一直不好,爹是个木讷寡言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老来得子,供子上学已让他精疲力竭,喜凤结婚更是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欠了一点点外债。说是一点点,是因为只有1000元,跟人家来比确实不多,只能说一点点。两个人情投意合,娟子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嫁给了喜凤,父母一气之下彩礼也没要,说权当没养这个女儿。娟子也没要买新家具,只是给喜凤要了辆摩托车,还是辆二手的,说喜凤每天下村骑自行车辛苦受累且不说,也不好看。都什么年代了,谁还骑自行车?还是镇上的医生呢!
喜凤是在县里一次防疫会上认识娟子的,娟子在另一个乡卫生院工作,是个护士,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喜凤一见倾心。娟子也是。娟子说,明明是初次见面总觉得老早就认识似的,不说话似乎没有道理,还是娟子先同喜凤说的话呢。热恋中的两个人无话不谈,喜凤清晰地记得娟子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喜凤还以为娟子在和他开玩笑。娟子说,我有心脏病呢,你信不信?我也许活不年长。娟子是躺在他怀里说的,还笑盈盈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又瞎说,喜风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说,再瞎说就咬烂你的嘴,让你不能吃饭。没想到这句话不幸言中了,不过娟子得的不是心脏病,而是贫血,缺铁性贫血,这是当初的诊断。婚后的娟子老是晕,晕得天花乱坠,还以为是怀孕了呢,喜凤就喜冲冲地带她去了趟县医院,谁知是这个结果。喜凤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喜凤本来就话少,这下话就更少了,整天愁眉苦脸的,像谁欠着他钱似的。娟子反来劝他,说自己是累的,没啥大不了的,补些铁剂很快就好了,你是医生你又不是不懂。喜凤是医生怎能不懂,得这病的人一半能好,一半人得长期靠药物维持,还时好时坏。娟子就属于这后一种。开始她还能坚持上班,后来就不行了,不能再上班了,就回家了。回了家的娟子,没有了薪水,还得靠喜凤养活,心里更不好受。她不想看着喜凤受苦,总想着替他分担点什么,她最先想到的是养鸡,喜凤坚决不同意,可她还是养了,她说鸡是她的伴儿呢,要不她一个人在家憋不住。看着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鸡,一天天地长大,在院子里舞着翅膀欢快地追来逐去,娟子脸上也有了喜色,有了红晕,喜凤总算长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鸡下蛋了,娟子每天早餐煮一颗,娟子不吃,给喜凤吃。喜凤才不吃呢,给娟子,娟子还不吃,给喜凤。一颗鸡蛋推来推去谁也不吃,最后一分两半,一人一半,喜凤吃了,娟子没吃,偷偷藏了,等到晚上还给喜凤吃。娟子的病应该加强营养,营养上去了病也就好了大半,可娟子舍不得吃,任凭喜凤说破了天也不管用,她把鸡蛋全都攒起来等卖钱。这种鸡
蛋金贵,黄儿金黄金黄地汪着一汪油,清若凝脂,煮熟了能像乒乓球一样在桌子上蹦跶也不破,城里人管这叫柴鸡蛋,他们来收10元钱一斤。而普通商品鸡蛋才卖四块三,那可就没法比了,黄儿稀薄寡淡像水,清更就是纯净水了,煮熟了嫩得像豆腐,一挨就破,放一会儿倒能吐出水来,还有种怪味,营养价值可想而知。城里人就是精明,怪不得舍近求远,舍低就高纷纷来乡下买鸡蛋呢。娟子用卖鸡蛋的钱帮喜凤还清了债务,当然不光是卖鸡蛋的钱,还有羊呢。娟子还养了羊,起先是一只,后来羊生羊,就成了两只、三只。等到羊又成了一只的时候,娟子就帮喜凤还清了债务。娟子说下一步就是买手机了。那时候秋天走了,冬天来了,喜凤家还没钱买煤呢,煤又涨价了,700元一吨,外面冷风呜呜地刮着,喜凤正愁呢。喜凤说,先买煤吧?娟子看了看喜凤无奈疲惫的眼神,轻轻地说,好吧。仅有的那只羊也卖了,卖了360元,等和院长说说预支上下个月的工资,再凑几天,鸡蛋钱就差不多了。然而,还没等到买煤娟子就出事了。
出事那天,娟子正端着一锅鸡食到院里去喂鸡,就觉得有些晕,有些恶心,赶紧将鸡食锅放下,想要回屋里躺会儿。一转身突然觉得嗓子眼里有东西涌上来,嘴里泛起了腥咸的味道,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口,地上就出现了一滩血。鸡们拍着翅膀就冲过来啄食。娟子心一下子揪紧了,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这时候要不是喜凤妈过来,后果还指不定会是怎样。
喜凤妈是给娟子送油糕的。喜凤和他爹妈不在一个院子住,喜凤的爹妈还住在旧村的旧院,喜凤他们住在新村的新院,新村旧村隔着一道大沙沟。正值晌午,家里来客了,喜凤妈炸油糕调凉菜忙活了一晌午刚招呼客人吃上,自己也顾不上吃,就拨了碗凉菜,抬了几个油糕装进塑料袋,急匆匆穿过大沙沟,给娟子送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娟子,心里“咯噔”响了一声,整个人就僵在那里,装油糕的袋子一下子滑落到地上。眼看着鸡们围拢过去要啄娟子嘴角的血迹,喜凤妈这才惊醒过来,急忙踉跄着跑过去,抱住娟子就喊。娟子不应。娟子双眼紧闭,脸纸一样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鼻息微弱,气若游丝。喜凤妈慌了,慌了的喜凤妈慌慌张张地跑到街上去喊人。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娟子抬回屋里放在炕上。二宝给喜凤打电话,可又不知往哪儿打,他不知道喜凤去了哪个村,喜凤妈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要是喜凤有手机就好了,有人说。可喜凤没有手机。真笨啊,二宝突然一拍脑袋说,问医院啊,真是人忙没智。人们习惯把镇卫生院也称做医院。卫生院的电话二宝知道,人们也尽知道,人们为了叫医生方便都记了卫生院的号。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娇滴滴的声音,一听就是院长夫人。院长夫人五十多岁了还扮嫩,说话舌头总也伸不展,好像刚从娘肚里回过炉,再加上天生一副尖细嗓音,不知道的人乍一听电话还真以为是哪位娇小姐呢,恰不知这声音出自两片厚厚的嘴唇和一张肥硕的老脸。二宝知道。二宝常去卫生院给他妈买药,医生护士没有不认识的。二宝一听那鸟语就来气,什么?你说,你帮我通知喜凤?二宝冲着电话喊,好啊,劳驾您了!二宝一摁电话,说,鬼才信你呢。等你通知他?兔儿都跑过十八道梁了!二宝说,快找车去市里大医院吧,别耽搁了。别等喜凤了,喜凤知道了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喜凤妈早惊得没了主意,都听二宝的了,二宝说找车,她就赶紧出来找车。想到找车需用钱,进大医院更需用钱,就哭了。流着泪跑回家问喜凤爹该咋办?喜凤爹正陪客人喝酒呢,不曾想一会儿的功夫竟出了天大的事,急得直跺脚。客人说,通知人家娘家人吧,人家有钱有办法,医院里也有人。
喜凤正在六十里铺村给小孩儿打疫苗,听得村里广播喇叭火急火燎地喊他回家,就怕是娟子出事,赶紧风驰电掣往回赶。老远就看见爹站在村口等他。爹神色慌张地对他说,快进城到三医院你媳妇,住院了。是你小舅子来接走的,你妈也去了。
喜凤是搭运砖的农用车进的城。到了医院没有见到娟子,娟子还在急诊室抢救。一伙人在急诊室门外坐立不安。其中有娟子的父母,姐弟,他们都是城里人,穿着光鲜。那个穿着不光鲜,站在那里显得特寒酸的是自己的母亲,喜凤心里涌上股酸水。那个穿白大褂的就是自己的小舅子,娟子的亲弟弟。
娟子的弟弟也是个医生,就在这个医院的普外科,掌刀的。还是他姐结婚那年他送亲时来过,之后这些年他再也没登过他姐的门,喜凤也没去过他家。那时他就极力反对他姐嫁给喜凤。喜凤记得那时的他体质不好,很瘦,皮肤有些黑,个子却挺高,更显得黑干黑干的,跟眼前这个人简直判若两人。眼前的这个人膀阔腰圆,高大威猛,喜凤差点没认出来。喜凤见他肚子也挺起来了,脸上的肉也多了,也厚了,只是横着。他半天没理喜凤。后来,他突然说,喂,你过来一下。他从没叫过喜凤一声姐夫。
住院楼前有片林子,那是夏天供病人溜达、活动的地方,现在没人。他把喜凤带到林子里,突然一转身,挥拳就朝喜凤打来,一下就把喜凤打倒在地。之后拳脚并用,边打边骂,你小子算人不算人啊?把我姐折磨成啥样了?没球本事就别娶老婆啊,叫老婆养活你,要不要脸?你还算人吗你!喜凤趴在地上一声没吭,听得内弟说,老子告你,今儿,我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就直接把你扔进太平间去!晚上十点多,娟子才醒过来,但仍不准家人探望,直到次日早上八点后喜凤才见着娟子。娟子见喜凤鼻青脸肿的,就问,你这是咋了?喜凤说是骑摩托车撞树上了。娟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心疼地唠叨着,咋这么不小心呢?都怪我,要不你不会骑那么快,都怪我。
娟子出院后在娘家住了些日子,回来时已快过阳历新年了,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北方的寒流扑过来了,大风刮得电线和树梢子呜呜地响,风刮到哪里,哪里就变得硬邦邦的,沟里河里都结了冰。娟子回来没几天,弟弟就叫人给送来一车煤,有五六吨,这下再不用为买煤的事犯愁了,省着点烧三个冬天也够了。又过了几天,弟弟亲自来了一趟。弟弟是开车来的,白面大米,奶粉,罐头,肉,蛋,吃的用的拿来好多,多得没处放,都给堆到堂屋地上了。弟弟把一个大纸箱搬进里间放在炕上对娟子说,这是个电磁炉,是妈特意给你买的。妈说,啥时懒得生火做饭了就用它。娟子不会用,弟弟教着用。姐弟俩一个教,一个学,边教边学,教着,学着就做好了一顿饭。做好了就吃吧,都晌午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姐夫呢?弟弟突然问,他中午不回来吗?娟子怔了一下,说,嗯,他不回,不用等他。咱们吃吧。说这话的时候娟子眼里蓄满泪水,语调也有些哽咽。娟子没想到弟弟会冷不丁地叫了声姐夫,一声姐夫叫得娟子差点哭出来。结婚三年了,弟弟从没叫过一声姐夫,也从没来家看过她,娘家人谁也不来,他们都看不起喜凤,也怨恨她,不肯原谅她。说她不成器,放着城里好人家不找,放着好日子不过,拨拉开料炭寻灰呢!自己是个穷乡医还找个穷乡医,图啥呢?人对能顶个啥?能顶吃能顶喝?还不得喝西北风!即使他们什
么也不说,娟子心里也不好受,看看人家的光景,再看看自己的日子过得牺惶的,真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逢年过节自己尽心尽力买的东西拿了去,人家不稀罕,眼都不搭就放转了,走时还叫拿走。就连最亲最近的妈也是这样。当然,妈不是嫌弃,妈不是故意的,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这就是距离,贫富间的距离,谁都不怨。渐渐地,娟子就感觉这距离越来越远,那个生她养她二十多年的家也离她越来越远,远得让她心酸,远得让她不想再回去。因此,她病了,而且是那么严重的病,也没想让那个家知道。要不是这次住院她真不愿再走进那个家。然而,正是这个家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刻挽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父母的悉心呵护,姐弟的精心照料,让她沉浸在家的无比甜蜜,幸福之中。过去的经历仿佛一个凄苦的梦境,似乎一下子很遥远,可一旦重又回去时,在娘家的日子仿佛又是一个梦境。感觉虽说像梦一样,但娘家成了她的依靠却是实实在在的,要不是弟弟雪中送炭,她和喜凤真不知这个冬天该怎过。更让娟子高兴的是弟弟终于肯来自己家了,而且带来这么多好东西,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叫了喜凤姐夫,尽管没有当着喜凤的面叫,但也表明他终于认可了喜凤,娘家终于接纳了喜凤。人们不会再小看她了,不会再说娘家不认她那些个闲话了。她想让他们知道弟弟来看她了,妈也会来的,妈说等过些日子和爸一起来看她。妈是在她走那天早上送她上车前说的,妈还说,妈没想到你们过得这么苦,都是妈的错,让我孩受委屈了。说这话时妈流泪了,她喊了声妈,不是的,是我自找的,就哭了。妈明显老多了,头发都有一半是白的了,想起妈那天流泪的样子,娟子心里有些酸楚,禁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弟弟赶忙说,姐,是我不好,你骂我吧!喜凤是我姐夫,我不该那样。弟弟是在为那天的冲动道歉,娟子不知道,娟子还以为弟弟指的是以前不认姐夫的事呢。喜凤从没对娟子提过他挨打的事,娟子一点也不知道。娟子被弟弟的样子逗笑了,拉了弟弟的手说,吃饭吧,姐不怪你。都过去了,不提了。咱吃饭吧。
吃过饭,弟弟就匆匆走了,说是下午有个手术。弟弟肯定还饿着,弟弟那么大的身量只草草吃了几口怎能不饿着。望着弟弟的背影,娟子有些心疼。弟弟启动了车子,车子喷着白烟缓缓开走了,娟子心里倏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惆帐。
感觉被风吹疼了脸,娟子才回屋。炉子不知何时熄了,屋里却一点不冷,阳光透过玻璃窗泼了满满一炕。炕上铺一块彩绘油布,粉红色的底子,上面画满五颜六色种类不一的花朵。阳光里,满炕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就连整个屋子都被映得红彤彤,光灿灿,暖洋洋的。油布中间画着一个大红喜字,下面是两朵并蒂莲,一泓碧水,二只鸳鸯。有一只背上此时正被一只手机压着,只露个头,看上去不堪重负的样子。娟子心里空落落的,锅碗也懒得洗刷就上了炕,蜷缩在炕头角。
手机是弟弟留下的,娟子不要,是弟弟硬给留下的。弟弟说,给就拿着,又不是外人。连个手机都不备,想说说话,问个安都不能?弟弟话里已有了责备的意思,娟子还在推辞,娟子说,正准备买呢,你姐夫每天下村也需用个手机。
嫌赖啊?弟弟说话咋这么冲,以前可不是这样。
娟子赶紧说,不是的。我是说你把手机给了我,你怎办?你又那么忙,—会儿也离不了电话。
我又买了部新的,这个不嫌赖你就留着。记着号儿,弟弟把号也告给了她。
那——?娟子不知如何推脱,一时泛不上话来。
那,那什么那?!弟弟把手机重重地摁在炕上,说,常给家里打电话啊!
娟子就怔在那里,她觉得弟弟的话似乎从老远的地方传来,听着总像隔着层什么。
姐,按时吃药,照顾好自己!过些天再来看你。弟弟换了一种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娟子回过神,弟弟已出了门,走到院子里了。
腊月里白天虽然长了一点,也就那么一点,根本不觉得,五点半天开始黑,不到六点就全黑下来了。喜凤是七点多回来的。一进院门,见屋里黑灯瞎火的,心里猛地一惊,赶紧往屋里跑。拉着灯,见娟子蜷缩在炕头睡着了,摸摸脑门,还好,不烫,测测脉搏,还行,这才放下心来。也没去惊动她,小心翼翼地给她身上披了件棉衣,然后就忙着点炉子,生炕火。屋里冰窖一样寒冷,小铁炉狮子似的吼起来时,才渐渐暖和起来。收拾碗筷时,喜风才注意到娟子中午是用电磁炉做的饭,咋会有电磁炉?而且剩了这么多好饭,正纳闷间,又发现一只碗下面压了一叠钱,数了数一千元。想到刚才经过堂屋时,影影绰绰觉得后堂满当当地放了些啥,只是没在意,这会儿出去借着屋里的灯光仔细一看,顿时明白了,明白了的喜凤心里就压了块千斤巨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娟子醒了,娟子说,你回来了。瞧我睡的,天黑了都不知道。本想上炕暖一会儿的,竟睡着了。娟子歉意地笑笑。见喜凤愣怔着,又说,哦,我弟弟来过了,他给……后面的话她打住不说了,不用说喜凤也知道,说了,喜凤会唉声叹气的。
事实是没等娟子醒来,喜风已经叹气了,是他的叹气声叫醒娟子的。娟子对他的叹气声特敏感,他一叹气她心里就难受,就堵得慌。娟子说,喜凤啊,甭难过了,你不是说等将来咱们日子好过了加倍还吗?现在权当是借贷吗?再说我爸妈是好心,是心疼咱们,怕咱们吃苦。等将来咱们日子好过了,好好孝敬他们就是了。还有我弟弟,对咱们多好啊!
可现在谁不笑话我呀?说我喜凤是靠外母娘养活。这跟吃软饭有啥不一样呢?
你愣啊?你!娟子生气了,细密的小贝牙咬了咬下唇,说,咋能一样呢?
喜凤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叹了口气,凄楚地望了一眼娟子。
过了一会儿,娟子说,要不咱也辞了算了,像小李那样进城开个诊所。小李以前还不跟你一样,吃那磨牙草,饿不死也吃不饱。你看人家现在牛的,还不是钱撑的?他一个卫校生,有啥技术呢?请了两个护士都忙不过来。凭你的技术肯定比他行。护士也不用请,正好我给你打下手,打针,输液,算账,取药,你只管看病就行了。
我才不像他呢,连个行医许可证也没有,就敢开业,那叫黑诊所。你忘了那次事故,人家一个普通感冒,吃点药就行,他却硬给人家输液,结果人家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反正他吓得关了几天门。喜凤说,没有,吓啥?让他鉴定嘛!
人家有的是钱,没几天就摆平了。还不照常开业。娟子说。
喜凤对娟子一口一个小李有些烦,说,他是嘴嘴好,卖嘴呢!
嘴好才能拉来病人,才能生意好。娟子抢白道,谁像你个闷嘴葫芦!
娟子又说,你当回事好好想想,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人挪活树挪死,咱得给自己谋出路。与其受这样的苦,还不如自个干。我想了一下午了,我妈住的那道街没诊所,有个原先开理发店的房空着,挺大,挺宽敞,还有个套间,开诊所正合适,房租也不贵,要不咱把它租下来?证照嘛,让我弟弟给办,他有个同学在卫生局,能办上。
半晌,喜凤抬起头来,一脸的凝重,娟子,我
想过了,我不能走。现在算上院长只剩下三个男的了,老张老了,眼看到了退休年龄,剩下七个全是女的,他们各有各的的工作,我走了谁给孩子们打防疫针呢?谁给老人们上门输液呢?他们离不开我,我也习惯了,也离不开他们啊!
那咱们咋整呀——?娟子哭了。
好娟子,再等等,咱们会好起来的,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
喜凤带着哭腔说着,娟子带着哭腔应着。
喜凤感觉娟子手里攥着个东西,硬硬地抵着他的肋部,一看是个黑色的盒子。娟子就把手展开,捧在他眼前的竟是个手机!像是个新的,屏幕可真大啊,比院长的好看多了。喜凤眼睛一亮,问,哪来的?
娟子说,当然不是抢的。
喜凤说,我也知道不是抢的。快点说,哪来的?
娟子说,我弟弟给的。
喜凤眼神就黯了下去。
娟子嗔道,又来了!你猜我弟弟今天叫你啥了?
喜凤说,能叫啥?
叫你姐夫了,娟子弯起月牙似的细眼笑了。
喜凤说,噢。
娟子看喜凤木木的样子,又说,你愣啊?你!
喜凤没动,也没说话。
娟子说,是给你的,拿着啊!
喜凤还没动。娟子就抓住他的手,把手机摁在他手心。说,给就拿着!嫌赖啊?娟子自己吓一跳,怎么学弟弟说话了?
喜凤的手火烫似的猛一抽,手机“啪”掉地下了,喜凤的心“嗵”也掉地下了,手机没跌碎,喜凤的心却碎了,喜凤慌忙捡起来捧给娟子。
娟子心里也是一惊,但她知道三星机子皮实着呢,哪能摔着?她接过来,按了几个按键果然没事,看着喜风的样子,她心疼,但她没有直接安慰他,而是揶揄道,不稀罕也别扔啊,你不要还有人要呢!
起风了,风像个怪兽嚎叫着,在院里横冲直撞,给羊备的柴草被风扯散了,“哗啦哗啦”满院滚,窗棂也在“咯噔咯噔”地响。寒风穿过窗缝吹进来,屋里顿时寒气逼人。棉被尽管不是很薄,但盖着就像啥也没盖似的,喜凤将身子缩成团儿,还是冷得不行。他忽然想到了娟子,就赶紧起身把那件下村时穿的棉大衣加盖在娟子的被子上。
娟子睡得正香,娟子睡得啥也不知,打着轻微的鼾声。睡梦中的娟子忽然呻吟了两声,肯定是手疼呢,手被烫红了,咋能不疼?仔细一看都起燎泡了。那女人心肠也太狠了,刚出锅的稀粥就敢往人身上泼。
要说这事真怨不得人家,都怨自个儿,怨自个儿这贱脾性。人家是带着孩子来住娘家的,根本不在你职责范围内,干嘛非要给人家打那针卡介苗?况且一分钱也不挣,人家又不情愿打,不情愿就别给她打呀,不给她打哪会出这麻烦事啊?真是没事找事!喜凤后悔极了,可说到底还是给人家打了。那天本来是要给那女人弟弟的孩子打乙肝疫苗的,那女人横加阻拦,硬是不让打,说她的孩子快一岁了啥针(疫苗)也没打过,也没事,好好的打哪门子针?显然她是对计划免疫不理解。喜凤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终于说服了那女人,不仅给她弟弟的孩子接种了乙肝疫苗,还给她的孩子补服了糖丸,并做了DDP皮试,卡介苗是两天后又跑了一趟才种上的。问题就出在卡介苗上,看皮试没问题,阴性,能种,操作也很认真,很规范,都过去半年了,接种局部早已痊愈,卡痕大小、深浅、颜色均正常,不知咋的,腋下淋巴结竟肿大溃破形成溃疡,诊治不效,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人家来得理直气壮,说是市里大医院确诊了,是卡介苗接种反应,你看咋办吧?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刚上班,喜凤还没下村就被堵在了卫生院。
喜风吓得没了注意,不知该咋办。
院长瞟了喜凤一眼,然后就语气和蔼地对那女人说,你说咋办吧?
至少五万,同来的男人一伸巴掌,狠狠地说。
院长笑了,笑得眼都没了,说,五万?突然一瞪眼,一分都没有!你看看你那卡痕,早好得光溜溜的了,再正常不过了。再看看你那溃疡在哪儿?在膈肢窝,错八竿子呢!能是给你打针打的?这和打针有啥相干?哪个医院说是打针打的,你咋不让他开个证明来?咋地?想讹人啊?好心好意给你打针倒打出不是来了?我们整天辛辛苦苦是为了谁啊?
那女人见势不妙,悄悄拉了拉男人的衣角。男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反正大医院说了是卡介苗反应,不找你找谁?
我看你是来找事?!拿出你的证明来?院长说。
人家不给开。男人说。
不给开你就敢来找事?!
好,好,你等着!男人扔下这句话就拉着女人走了。
院长拍拍喜凤的肩说,甭怕他。记住,不能承认,这和打针没关系。
只隔了三天,那夫妇俩就又抱着孩子来了。这次来阵容明显加强,孩子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等一帮人来势汹汹,这次没去卫生院,而是直奔喜凤家,在喜凤家安营扎寨了。
喜凤被困在家里,哪也不准去,也不准同外界联系,娟子伺候人家好吃好喝,好话说尽了,人家就是不撤兵。人家说只认识钱,只和钱说话,钱一到位马上就走,想留也留不住,人家还急着去医院给孩子看病呢,谁想住你这乱家。不准出去家里哪有钱?不和外界联系咋能弄到钱?人家不信,你个当医生的家里能没钱?装什么熊?非得把你折腾够了,把你折腾服帖了,你个狗日的才愿意出钱!
喜凤想到了死,喜凤觉得活得真累,他噙着泪蹲在自家墙角,炕是上不去了,炕上都是人家的人。娟子就在他跟前蹲着,双臂相交伏在他膝盖上,脸伏在自己的双臂上,轻声地啜泣,身子随着啜泣在微微颤抖。
一直折腾了两天,到了次日晚上才允许打电话。娟子想打给弟弟,打给爸妈,喜凤说先问问院长吧,因为说到底是为卫生院做事,现在出事了,该问问院长咋办。幸好院长的电话没关机,院长说,有这种事?你跟他说这和打针没关系,让他们鸡蛋没腿——滚他妈的蛋!和院长的声音同时传来的是疯狂的舞曲声,还有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问,谁呀?是喜凤哥吗?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是谁在喊自己喜凤哥呢?喜凤又打过去,院长摔过两个字:报警!接着是一串嘟嘟嘟嘟的盲音。
报啊,快报啊!俺姐夫是公安局里的股长,俺正想请他来呢!那男人斜躺在炕上喷着烟圈说。他们刚刚吃完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炕。那个小孩儿也不瞌睡,躺在他妈怀里,噘着小嘴儿嗷嗷啊啊地跟他妈说话,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长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挺讨人喜欢。
锅里还剩一点稀粥,娟子和喜凤谁也没喝。稀粥还在咕嘟咕嘟地滚着,冒着热气,娟子盛人碗里,端给那女人说,先放窗台上凉一凉,待会儿喂孩,稀粥下火。谁料那女人一把夺过来就要往喜凤身上泼,嘴里说着,我孩才不喝这滥稀粥呢,我孩喝的是雅士利!娟子顺手一挡,稀粥就泼在了娟子的手上,疼得娟子一声尖叫,眼泪又出来了。喜凤终于被激怒了,大吼一声,你们也欺人太甚了,我今天就死在你们面前了!说着低头就往墙上撞去。
那男人眼疾手快,跳下地一把拉住喜凤,说,兄弟别这样,有话好说,好商量。
那帮人一起附和着,好商量,好商量。
喜凤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岑主任,岑主任是县疾控中心主任,喜凤每个月28日都去县里开例会,都会见到岑主任。岑主任讲话平静,温和,喜
凤爱听。岑主任高高的个子,很清瘦,清瘦的脸上总挂着微笑,让人心里暖暖的。院长的微笑就不一样,院长的微笑叫人心里没底。岑主任曾在乡镇卫生院工作过多年,知道当防疫医生的辛苦,每次会末总是嘱咐大家下村时路上注意安全。接种疫苗要做到安全注射,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啊!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
电话接通了,一听到岑主任的声音喜凤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岑主任说,小王,冷静些,别怕!
岑主任问清了喜凤家的住址,然后就驱车赶来了,县城距喜凤住的村子少说也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岑主任他们不到一小时就进了喜凤的家。和岑主任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郑科长,另一个喜凤不认识,但肯定也是领导。岑主任仔细查看了小孩的卡痕,溃疡局部及体征,又详细询问了接种情况,和诊治经过。之后,岑主任说,问题不大,抓紧治疗很快就会好的。岑主任爱怜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对那帮人说,我看这样吧:你们写个申请,后天,就是周二,周二下午带上申请到县里来,我们组织专家进行鉴定。鉴定结果若是异常反应,哦,就是跟接种疫苗有关,医疗费用全部由我们负担。你们看怎样?
行。男人说,大医院说了,是疫苗反应。
鉴定组里都是大医院的专家。岑主任说。
那就行,我们就等结果!男人说。
那你们是不是先回去,这样做不大好吧?!
回就回,我们还不想在这乱家住呢!女人说。
谁请你了?娟子呛了她一句。娟子这会儿硬气了。
喜凤赶紧冲娟子挤了下眼,不让她多事。
岑主任说,好了,多余的话不说了,你们回吧。
打针打坏了人,反倒有理了?那女人才不甘示弱呢,我们不走了,就在这儿等!女人又耍起蛮来。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私闯民宅?是犯法!这时,同来的那位领导说话了,他很严肃地说快走吧!再不走就打110了。
打呀,我才不怕呢!哼!女人嘴一撇说,我孩好好的,被他一针给打坏了,就不管啦?还讲不讲理啦?那天我本来就不愿意打,他左说右说硬要给打,现在打坏了,我不找他找谁去?找他莫非还找错了?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岑主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当家长的心情我们理解,遇上这样的事,谁的孩子谁不着急啊?可话又说回来,人家小王医生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是为你孩子好,为了让你的孩子没病没灾,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你说是不是?实行儿童计划免疫是我们的国策,要让每个儿童都能按时接种疫苗,是我们的责任。岑主任停顿了一下说,只要是与免疫接种有关的事我们都会负责的。你刚才说找小王医生是对的,但以这样的方式来这里找就不对了。你可以到卫生院找他,也可以找院长,或者直接打电话给县疾控中心找我,找郑科长,找任何一个人都行。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了。她怀里的孩子替他妈嗷嗷啊啊地应着,小家伙还不瞌睡。
岑主任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脸转向男人说,你放心,我们会查明原因,认真解决这件事情的,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我们星期二见,行吗?
那帮人的车子就停在门外,说走也快,呼啦啦一阵风就撤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岑主任轻轻拍拍喜凤的背说,小王,这不怨你,跟你没关系,看样子是异常反应,和个体差异有关。你做得很好,很认真,工作很到位,辛苦你了!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一句对不起说得喜凤和娟子两个人泪流满面。
岑主任仔细打量了一下喜风和娟子住的屋子,询问他们的生活情况,喜凤和娟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说还行吧。又问他们有没有困难,他们说没有。岑主任面色有些凝重,说,下半年的接种补贴到了,马上要进行年终工作验收和接种率调查,之后按验收成绩给你们发。
说完,岑主任从兜里掏出300元钱递给喜凤说,去买块棉窗帘吧,天冷了!
喜凤连说,不,不,哪能要您的钱呢?
岑主任把钱按在喜凤手里说,拿着吧,不多。、又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喜凤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天都大亮了,风不知何时住了,屋里还是很冷。想到两天没下村了,落了陈家堡和六十里铺两个村的针没打,又赶上年底验收,心里着急,就赶紧爬了起来。他没敢开灯,怕惊醒娟子。摸黑悄悄下了地,轻轻推开门一看,又下雪了,哪是天亮了?是雪映的,天地一片白。雪花还在星星点点地飘。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现在又补了一层,尽管不是很厚,但这样的路更难走。他回屋摁亮手电看了下表,还不到五点半,平时冬天喜凤六点半准时起床,今天不一样,夜里惊醒后就再没合眼,他心急成一圪蛋火。今天任务更重,除了得补上那两个村的针和糖丸,还有今天该去的红石崖,三个村子都很远,东北一个,西北两个,大吊角。再就是给红石崖的红玉妈输液,都隔了两天了,不知老人的病怎样了?还有三十里铺那个小孩,烧褪了没有?喜凤越想越着急,恨不得马上就走,可毕竟太早了,他又悄悄爬上炕,本想先把炉子和灶火点着,怕弄出声响聒醒娟子,只好再眯一会儿。也就一小会儿,他又悄悄爬起来,悄悄出了门,在院子里寻了把柴禾,抖了抖上面的雪,潜回屋里,把柴禾放下,再出去弄煤。到了煤堆跟前他愣住了,他发现煤堆给掏了个大窟窿,仅两天时间那帮家伙就烧掉他这么多煤,心里就隐隐有些疼,神情黯然地铲了一簸箕煤又潜回屋里。尽管这一切跟做贼似的轻手轻脚,但娟子还是醒了。娟子问,几点了?
喜凤说,还早呢,你睡吧!我给生炉子。
没等喜凤说完娟子迷迷糊糊又睡去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两天两夜的煎熬已让她筋疲力尽,幸好没犯病。
等娟子再次醒来时,炉火正红,屋里暖意融融。炉子上坐着个大水壶,水快开了,咝咝地响着,灶上焖了一锅粥,是小米粥,小米粥的香味溢了满满一屋。娟子是被香醒的。
喜凤正趴在衣柜顶上整理资料,疾控这摊子事多,得经常应对上边大大小小的评比检查验收,报表种类名目繁多,除了打针就是填表,喜凤白天下村打针,晚上回来填表,一忙就是大半夜。这回落了两天的表,他得赶紧补上。
香喷喷的小米粥,就着脆生生的咸胡萝卜片,这顿饭他们吃得格外香甜。两个人连话都顾不上说,比赛似的吃,吃完了娟子才说,这是她吃过的最香最美的一顿饭了。
吃过饭,天刚亮,雪也停了,天空像拉开一半的大幕,西边还被厚厚的铅云覆盖着,东边一碧如洗,寥落缀着几颗星子,空气里充满雪的甘冽。喜凤拿起扫帚把院扫了,他没有全扫,只是扫出一条小道通向院门外。然后穿戴好,推出摩托车就要走,娟子叫住他,把手机递给他说,装上吧,今天回得晚,记着给我打电话。喜凤看见娟子眼睛红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这些天手机一直在家里搁着,娟子天天催他带在身上,他就是不带。娟子抬头望了望天说,看样子晴不了,还要下,路不好走,小心点!能早回尽量早点回。又说,太晚了就住下吧,别回了。记着给我打电话!
喜凤住的村子叫蒹铺村,离乡卫生院驻地枣庄不远,五里多地,路也好走,去年刚修的水泥路,平平展展的,走这段路喜凤每天只用十来分
钟。今天路不好走,路被雪捂得严严实实,摩托车的轮子在雪地上老是打滑,但一次也没滑倒。喜凤每天都是在摩托车上度过的,天天人不离车,车不离人,练就了一手高超的骑车本领,哪会滑倒!他专循没有车辙的地方走,因为早晨的雪发涩,第一次碾上去即使打滑也滑不远,里外不过一寸,根本滑不倒,越快越没事。上午的雪就不一样了,又光又滑,得跟着车印走,不能快也不能慢,更不能用刹车,只要不踩刹车一般不会有事。喜风心急骑得快,也就比平时多走了五六分钟就进了卫生院的大门。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锅炉,给炉子添煤块,接下来是扫院,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先扫前院,把前院的雪全扫了,扫成五个大雪堆,再去扫后院。这时,院长出来了,院长是从护士小月的宿舍里出来的。院长大清早的怎么能从小月的宿舍里出来呢?院长也觉得出来的地方不对劲,脸上就有些不自然。院长不自然地笑笑,喜凤,早啊。我是让小月给输液来着,天冷,又感冒了,咳……咳……咳……院长的咳嗽声,咋听都像是故意的。唉!咳得一夜没合眼,院长使劲止住咳嗽说。
喜凤应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月是个清纯女孩,二十刚出头,去年才从卫校毕业,上班还不到一年,怎么也成了院长的人了?私下里常听人们议论说卫生院的女的全是院长的人,原以为那是人们闲着没事干,磨牙玩,却原来不是没影的事。小月,多好的一个女孩呀,说起来还沾点远亲,该叫喜凤一声哥。人家小月好像也知道有这么回事,见面也总是哥啊哥地叫着,像个乖巧的邻家小妹。喜凤生性内向,不多说话,老是静言静语的,人长得白净,又有些腼腆,人们都说他像个女人,再加上取了个女人名就更像个女人。有时,人们聚在一起唠闲嗑,说到热闹处,喜凤也想插一句,可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连这样的话都不会说,就更不会说溜须拍马的话了,院长就冷落他。院长冷落他,同事们能不冷落他?只有小月对他好,看见他扫院,就马上找把扫帚过来帮他扫,有几次还没等他来,小月就已帮他扫了一半了。每到月底26、27号,是喜凤最忙的时候,这时候不用下村打针,但比下村打针更忙,忙着汇总资料,整理报表,一个月的报表资料都要在这两天汇总整理完成,因为28号去县里开例会,这些东西都得带,喜凤一头扎进纸堆里忙得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小月就抽空过来帮他,喜凤嘴上不说,可心里很是感激。起先村里老乡们送他点山果、山杏,他一概不收,后来就收了,收了拿回来给小月吃,也给娟子吃。山果、山杏好吃但很酸,小月说,好酸。喜凤就说,赶明儿哥请你下馆子。赶明儿见了面,小月就问,哥,今天请我下馆子?喜凤说,赶明儿。小月噘噘嘴,哥,昨天我一顿饭也没吃,控了一天的肚子,但等你今天请我吃馆子呢。喜凤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赶明儿。再见面,小月还是那句,哥,到底多会儿请我吃馆子呀?不等喜凤张嘴,小月就自个儿回答,赶明儿!眼里都是调皮的笑。同事老王也跟着开他的玩笑,说,喜凤,多会儿请人家小月吃馆子呢?人家可是眼都盼干了。真请的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老姐妹啊?喜凤就憨憨地一笑逃似的躲走了。
小月还在许多重大事情上帮着喜凤,比如,院长过生日啦,院长的孙子过满月啦,院长的外孙过百岁啦,院长住院啦等等,这些重大事情都得上礼,人们都在暗地里送钱、送礼品,比赛看谁送的多。谁送的多,谁的工资就多。喜凤他们的工资都由院长定,每个人每个月的工资都不等,明着是按业务、按效益算出来的,实际上院长说给谁多少谁就是多少,全凭院长大笔一挥,院长看谁不入眼谁的工资肯定不起眼,每每开会这个人还得常常挨批。喜凤天天下村,忙得像风一样,他哪能知道这些啊?要不是小月告他,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多亏了人家小月!这灰女子可真行,真够神通的,也不知咋打探了,打探得如此仔细、准确。喜凤没钱送,她还经常帮喜凤垫着。喜风不是没挨过院长的批,喜凤以前经常挨院长的批,那还是小月没来的时候,院长一开会就批评喜风,说喜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地没扫干净都不行。喜凤弄不明白,自己的工作做得够细的了,上边每次验收都说好,都能通过,咋还不行呢?院长的批评很严厉,丑话好话一大堆。院长说,丑话就是好话,骂人的话是好话。我今天在会上骂你了,那是对你好,父骂子不修,骂你是为你好,是让你修好,让你把工作做好。你的工作做好了,工资也就上去了,你说说我是不是为你好?
喜凤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雪,他心里乱极了,他在等小月出来,不知为啥他今天如此急切地想见到小月。都快到上班时间了,小月怎么还不起来?喜凤突然记起昨夜院长电话里那个娇声娇气的女声,有点耳熟,像是小月?是小月的声音,别人谁还会叫他喜凤哥呢?这事给闹的,只顾自个麻烦了,连小月的声音都没听出来,怪不得小月这几个月的工资多了许多。小月没等到,却等来了院长夫人。院长夫人歪着脑袋横着就过来了,想起昨夜的梦,喜凤心里直发怵,她真的要打人?
院长夫人举起手了,她同时举起两只手,一手托着她的大肥脸,一手抚摩着她的粗脖颈,先“哎哟”了一声才拉长了音儿说,喜凤呀一~快!落枕了,快给作务,作务!说这话时她的舌头捋直了,一点也不卷了。她说的作务,就是按摩。喜凤刚毕业那会儿曾在市里拜师学过按摩,后来还在澡堂搞过一段日子按摩,技术还行。后来还常有人来找他按摩,这几年因为搞防疫忙不过来把这些也荒废了。
按摩是在院长家进行的。说是院长家,其实也是一间宿舍。院长的家在市里的别墅小区,豪华得很,院长和院长夫人为上班方便通常是住在卫生院的,只是在过年过节或是在卫生院住腻了才会回到他们的别墅去住几天。治疗落枕对喜凤来说是小菜一碟,推、拿、提、揉、按,三下五除二立竿见影,院长夫人摇头晃脑活动着脖颈,嗯……嗯……好了,好了,不疼啦!她又恢复了她那娇滴滴的腔调。喜凤抽身要走时,院长夫人轻轻“哎哟”一声说又疼上了,喜凤心说不可能啊,伸手去摸她的脖颈时,院长夫人一把撩起内衣说,是这儿疼。喜凤便看到了院长夫人那一对白白胖胖小猪娃似的大奶子,吓得赶紧跑出来。屋里传出院长夫人开心的浪笑。
喜凤丢下没扫完的雪不扫了,慌忙躲进自己的那间办公室,心还在嗵、嗵、嗵地直跳,他定了定神,开始整理接种卡和填写疫苗领发登记表。他把整理好的接种卡装进大衣兜里,又从冰箱里取出冰排、疫苗、一次性注射器等,依次放入冷链箱。之后,他得去值班室看电话记录,看有没有叫他出诊的电话。这时候已到了上班时间,人们陆续都来了。看了电话记录,他才知道红石崖的红玉妈还等他去输液,三十铺的那个小孩已痊愈,不用再去,陈家堡又有两个病人叫去输液,两个都是重感冒。还好,都在他今天要去打针的村子,顺便的事,不用另外跑。他去药房领药时,司药员小庞问他两天没见,干啥去了?喜凤说啥也没干,病了。小庞笑了笑说,是吗?你哪顾得上病呢?
注射室在东边第二间,喜凤把冷链箱和药箱
都绑在摩托车后头的货架上,边发动车子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注射室那扇窗子,看见小月的身影在窗前一闪,又一闪,听见摩托车的引擎声,她把脸印在玻璃上向他望。他狠狠地扭回头,踩了一脚档位踏杆,打开油门,车子呼地蹿了出去。经过院长室的窗子时,院长把窗玻璃擂得很响,让他返回来。
喜凤很吃惊,莫非是刚才的事发了,院长夫人倒咬一口?把他给告了?这可咋整呀?心又嗵嗵嗵地狂跳起来。
院长看见喜凤进来就笑了,笑得喜凤头顶发凉,直凉到后背心。院长的笑来得快去得也快,接下来就该瞪眼了,院长的眼瞪得凶巴巴的。看来院长是真生气了,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要不是眼眶挡着眼珠子真能飞出来,那样的话足以将面前的喜凤击倒在地。院长的眼珠子到底没飞出来,院长的唾沫星子却是满屋乱飞。满屋都是院长嘴里的腥臭气,满屋都是院长的声音:我说喜风啊喜凤,你算哪根葱啊?竟敢惊动县里领导,竟敢把领导弄家里来?谁给你的权力啊?我一再强调内部事情内部解决,你倒好,直接就给捅县里了,你这是给咱卫生院抹黑,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呀?平日里看你不声不响的,暗地里害人呢。敢背后给我下刀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喜凤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木雕泥塑般戳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院长唇枪舌剑刀劈斧剁。好久,他才回过神来,想,院长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干嘛这样骂人呢?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院长这是怎么了?至于吗?自己是被逼无奈才向岑主任求救的,并没说你院长啥话呀!在那样孤苦无助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这个当院长的啊,是先向你院长求救的,可你根本不管,后来连电话都关机了,这能怨我吗?他想向院长解释,可哪有他说话的份儿,院长的火力猛着呢!不管怎样这下可把院长给得罪了,院长恨上他了,这还了得呀?
冬季里满眼的荒凉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梁,田野,河道,村落,所有的沟沟坎坎,所有的高低错落,所有的一切在这冬日的清晨,在雪的盛装下,显得静谧、安详。
太阳从远处的山峰升起来,给积雪的大地,也给喜风和他的摩托车涂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的光辉。
以前,还是很小的时候,每当在这样的清晨喜凤总爱一个人默默地踩着绒毯一样的积雪,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心中充满喜悦和激情。他常常面对广袤的雪野和白雪皑皑的山峦展开无限遐想,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溪积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滑到,然后就有一种美妙的,难以名状的舒服从心上流过,那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感觉啊!而现在面对同样的雪景,再也没有过去那种情致了。直到一只小兔的出现,才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好起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遇见野兔了。小时候每天下午放学,他都要去野外给羊割草,遇见野兔是常有的事。妈说遇见野兔是喜兔儿,是瑞兆,是吉祥,会有好运在前方等着你,做啥都顺。他品验了好几回,觉得妈说的还真应验了,不是考试得了满分老师表扬,就是家里来客了能美美吃上一顿黄糕和炒鸡蛋。喜兔是只黄色的小野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就闯人喜凤的视线,在前面跑跑停停,像是给他带路,又像是跟他嬉戏玩耍,狗一样撒着欢儿。他想停下车子捉住它,把这可爱的小家伙抱回家,可又怕捉不住反而吓跑了它,就一直跟着,它快他也快,它慢他也慢。
喜风心里暖暖的有些感动,吉祥,好运,他在心里喃喃着。是怎样的好运在前方等着他呢?他抬眼望了望前方,前方是广袤无垠的白雪,晶莹的白雪,纯净的白雪,连绵不绝,浩浩荡荡,漫地连天。他真想跳下车子在雪地上痛痛快快打几个滚儿,然后美美地闭上眼睛躺一会儿,他觉得从前那种美妙感觉正从心底流过。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他对着小兔笑了,小兔回头也冲他微笑。他觉得怀里那个手机也在悄悄对他微笑,它紧紧贴在胸口,就像娟子温润的小手贴在胸口。喜凤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仿佛天也不再寒冷了,路也宽畅了,车子也轻快了许多。
吉祥的小兔带着他快乐向前,向前。直到接近陈家堡口时,小家伙突然猛地一跳,站在路边一处土梁上,喜风赶紧驱车赶过去。那小家伙轻松优美地蹿了几步,又驻足回眸,瞅着他一动不动。喜凤停了车,慢慢圪蹴下,张开双臂,轻声唤道,小兔子!小兔子!来,过来……小家伙愣怔着不动。他刚一起身,小家伙又往前蹿几步,依旧回头瞧他,片刻,猛一转头就蹿进田野,很快没了踪影。
半前晌时,喜凤进了陈家堡村。村里窝风,日头暖暖地照着,街上三三两两的也有行人,有人在扫雪,有人聚在日阳窝闲聊。有喜庆的唢呐声传来,不知谁家在办喜事。人们见了他,都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热情地邀请他晌午来家吃饭。
陈家堡是个大一点的村子,有一千多口人。房子都盖在北山脚下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这儿一户那儿一家,很是散乱。哪家有孩子,哪家没孩子,哪家的孩子几岁了,该打什么针,喜凤心里一清二楚。哪家的屋门朝哪开,哪家的锅台在哪摆,喜凤都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像进自己家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喜凤先去了村西一家,给这家小孩打了一针乙肝疫苗,这个孩子上个月没在,他妈带着他住姥姥家了没打成,这次先给他补上。之后,喜凤又分别去了那两个病人家,给他们诊查了病情,输上液,叮嘱他们自己拔针。村里输液可不像在大医院,病家得自己看着,自己拔针,医生没时间等,没办法的办法。喜凤掏出接种本翻出里面一张纸条,上边记着今天该打各种疫苗的儿童花名,有乙肝4个,百白破5个,卡介苗2个,麻疹4个,流脑3个,吃糖丸的有6个,都是他早晨临行前统计好的,这些孩子他都得一家一家地挨着去。
喜凤接连去了两家都没人,就有些急,要是在平常,他会很有耐心的,可今天情况特殊,任务重,时间紧,他怕完不成。街上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大雪天的她们能去哪儿呢?他忽然想她们会不会去看戏了?戏这会儿唱得正热闹,是二人台小戏《挂红灯》,听着就很过瘾。喜凤循声来到一处青砖红瓦的大院。门前张灯结彩,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一新,大约是前来坐席的宾朋。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一个简易戏台,一男一女两个演员边歌边舞,不少人围在台前观看。喜凤把车子熄了火,走过去看看有没有他要找的那几个女人,他正伸着脖子拿眼睛来回搜寻,不料衣袖被谁轻轻拽了一下,蓦然回头,两个笑盈盈的女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正是他要找的人。一个眼睛亮亮地盯着他说,呀,喜凤你来了?另一个揶揄地斜了他一眼说,我们都等了你两天了还不见你来,还以为你被哪家女子抢去了呢!这不正商量着等看完戏再去救你,你却来了。说得喜凤脸一下红了。开始说话的这个女人赶紧说她,就你嘴刁,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转而对喜凤说,走,快进家,暖和暖和!那个女人就说,瞧,心疼了吧?这个女人回敬道,你个挨刀货。那个女人正经说,等会儿我把孩子也抱你家,省得喜凤来回跑。又冲喜凤笑笑说,你就在她家等着。说完就分开走了。喜凤过去骑车子时,那家院门口有个人看见他立马迎过来,说喜凤啊,快进家喝杯喜酒,今儿
闺女回门呢。喜凤一看,认识,是养鸡户建生大叔。老汉不知被谁耍笑得给涂了个大花脸,胸前戴着朵大红花,看上去挺滑稽的。喜凤连忙说,恭喜,恭喜!只是我今天太忙,怕是顾不上了。老汉说,那不行,再忙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进家吃个喜糕总可以吧?喜凤说,真的不行,建生大叔,我今天真是太忙了。老汉见喜凤面露难色就说,那你先忙,中午可得来家吃饭。咱可说好了,哪儿也不准去,不然大叔找遍全村也要把你拉来。喜凤为难地摇摇头笑笑。老汉一板脸说,你甭吓,大叔不要你的礼钱!
喜凤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她家。她的孩子还小,一个人在家睡着,被妈妈反锁在家里。喜凤给他打了疫苗,小家伙哭闹了一阵,累了,就又睡去了。等了一小会儿陆续有几个女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后来越来越多,一会儿功夫就聚了满满一屋。他忙了好一阵子才把她们一一打发走,这时候说是回家抱孩子的那个女人抱着孩子来了。她一进门就喊上了,哎哟,冻死人了,鞋也磨破了。喜凤,你得给我买新鞋啦!喜凤就明白是她帮了自己的忙,心里十分感激,可又不知说什么好,竟顺口答应,好,买就买,买最好的。不成想话头被这家女主人抢了去,她故作惊讶拿腔捏调地说,呀,喜凤,你也太老实了!你知道她那鞋是在哪儿磨破的?又不是你给她磨破的,凭啥给她买啊?喜凤的脸腾地红了,他方知中了她们的诨话,被她们耍笑了。
打完针,喜凤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差两个没来,是因为孩子太小天冷抱不出来,那女人说她也没去叫让喜凤自个上门去打,打完了去她家吃饭,她刚熬了锅羊肉。这家女主人说,就在我家吃吧,我这儿有鸡肉,我这就去弄。那女人说,你还得弄呢,我那儿早弄好了,这会儿差不多熟了。就去我家吃吧!行,就去你家吃羊肉。我可也去了?这家女人说。去哇,大大一锅哩,看不撑死你!那女人笑着说。喜凤看了下表,说谁家也不去了,这才十点半,打完那两个小孩儿,我还得去六十里铺村。今天完得早,多亏你们了,谢谢了!边说边往外走。
六十里铺离陈家堡不是很远,往北走翻过一道山梁就是。是个仅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应种儿童总共才3个。喜凤先去了一家,这家孩子正睡着,女人轻手轻脚地做着饭,生怕惊醒孩子。她让喜凤先给别家打,一会儿再来,顺便来吃饭。喜凤打完那两孩子再来时,女人已将饭菜摆上炕桌,一盘炒鸡蛋,一盆炖羊肉,一盆豆腐烩粉条,腾腾地冒着热气。女人正在做主食,蒸糕。
喜凤洗了手就跨在炕沿边上。女人说,脱了鞋往里坐,里边暖和。喜凤说,就这儿吧。女人说,怕啥?又不是不惯,客气啥?快,脱鞋上炕暖暖!呀,你看你那鞋都湿成啥样了,女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鞋。喜凤的棉鞋一上午在雪里走,冻了消消了冻,现在已经全湿透了,地上留下两个湿印印。快,脱下来,我给你放炉跟前烤烤。喜凤说,不咋,没事的。咋能没事?看冻坏了?女人说着就要过来替他脱。喜风不好意思,只好自己脱,脱了搁在炉边就冒起白汽。炕上全是阳光地带,冬日正午的阳
光透过玻璃窗直射在炕上,炕上铺一块白底红花的地板革,阳光像炽热的钢水一样在上面流淌。喜凤的脚已冻得没了知觉,觉不出烫,只是湿透的袜子在阳光里也冒着白汽。炕头的小被窝里睡着个小娃娃,娃娃的脸红扑扑、粉嘟嘟的。阳光晒不着娃娃,有一溜窗帘充当了娃娃的保护伞。女人边摆碗筷边说,你们当医生的也真够苦的。女人是方圆几个村子数得着的漂亮媳妇,说话声音很轻,很柔。喜凤说,还行吧。工资一定很高吧?女人又问。不高,全院数我低呢,喜风说。是吗?女人轻轻笑了,露出一排小碎牙,牙不是很白,是有点黄,有点褐,氟斑牙,与这一带的水土有关。女人不信喜凤的话,以为他在开玩笑呢,就笑了。女人笑着说,没人问你要,吃饭吧!喜凤往桌前凑了凑,女人把筷子递到喜凤手里,又说吃吧!自己也上炕坐在了桌子对面。不大的一个炕桌,两个人面对面地吃饭,喜凤觉得有点不自然,有点尴尬,就问,孩子他爸呢?咋不吃饭?哦,他不在,到陈家堡坐席去了,咱们吃,女人说。喜凤更觉得尴尬了,心说,咋搞的?偏偏来这家吃饭?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喜凤一看是二宝家的号,就知道是娟子打来的,他按了下红键挂断,接着又按了两下绿键打回去,这样可以节省对方的话费,省得花人家二宝的钱。果然是娟子,问他怎样了,吃饭了吗?喜凤就告她,正吃饭呢。已完了两个村子,下午去红石崖村,干完活就回,也许能早点回呢。娟子说,慢点,甭着急,路上小心点!下午早点回啊!喜凤说,哦,行了,挂吧。就挂了电话。
多会儿买的新手机?挺漂亮的,女人笑着说。
喜凤把手机递给了她。
女人一手小心地端着手机,一手轻轻抚弄着说,蛮漂亮的,蛮漂亮的。见屏幕上有个美女就问,是你媳妇吧?喜风。
哪有呢?喜凤说,是歌星陈思思。
哦。听说你媳妇也很漂亮,是个大美人,女人说。
还行吧,喜凤说。
喜凤,你干嘛老是这句话?漂亮就是漂亮!什么还行吧?女人把手机还给他说,我看你还是吃饭吧!饭不好将就着吃吧。
喜凤说,你真会说话,这么好的饭了,还说不好,那啥叫好饭呢?又说,你也吃吧!
你是客人,你不吃我咋吃?女人嗔怪道。
喜凤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了头吃起来。女人给他碗里夹了挺大一块糕,他三口两口就吞进肚里。他是饿了,两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女人又给他夹了块糕说,喜凤,吃菜啊,夹上菜。喜凤嘴里应着,却并不多夹。女人就给他夹,女人接连给他碗里夹了几块肉,他又不好意思了,抬起头来本想冲女人笑笑说我自己来,不成想竟和女人脸对脸,话到嗓子眼噎住了,桌子真是太小了,赶紧低头,一低头竟和女人额顶额撞车了。女人也觉着不好意思了,也在低头。两个人同时低头怎能不撞,桌子真是太小了!两个人的脸一下子都红了。
这时候,孩子醒来了,小家伙一醒来就哭闹。女人看了眼孩子,对喜凤歉意地笑笑说,你先吃吧,喜凤,我得先喂人家吃。女人下地帮喜凤调换了鞋的位置才又上炕给孩子喂的奶。女人并没有揭开被子抱起孩子,而是一手撑在炕上把身子悬空起来,另一只手撩起衣襟掏出奶子送到孩子嘴里。喜凤还从没见过这种奶孩子的姿势,他明白了女人的用意,女人是怕孩子被窝里的气味儿放出来熏着自己,这样想着,喜凤心里立即充满对眼前这个女人,这位母亲的敬意。以至于看见女人雪白的奶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羞怯,像往常一样把脸扭转,而是低了头加紧吃饭,以免累着她。
孩子只吃了几口奶就不吃了,又开始哭闹,奶头喂进嘴里立即就给吐出来,强行喂进去也不吮,只是一个劲地哭闹。女人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果然,被窝里“嗵”地一声,小家伙做下没理的了,立马停止了哭闹。女人笑骂,小牲口,做下没理的了,没理闹了!喜凤正好吃完了,他边放碗筷边说,不怕,我正吃完了,你给孩子弄吧。女人说,你只吃那点儿,能吃饱吗?再吃点吧,我没法给你夹糕,你自己夹吧!喜凤说,真吃饱了。女人说,真吃饱了?喜凤说,嗯。女人说,那你自己倒水
喝吧,暖壶在碗柜顶上。喜凤说,不了。你快给孩子弄吧,孩子难受呢。女人又歉意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这饭让你吃得,没让你吃好,真是的,你肯定没吃饱。喜凤说,没事的,吃饱了。
院子里的狗叫起来,有人来了。来了个老人儿,这一带的方言,老年妇女都称老人儿,老年男性称老汉儿。老人儿是来给喜凤道歉的,老人儿是昨天找喜凤麻烦的那个女人的母亲。老人儿说,那两个挖灰猴,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孩子跟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原来就火大,种了痘把火发出来了,就耐好。哪能怨人家医生的过呢?他们就是不听非要去寻你,被你们院长给狠狠骂了一顿,那才好呢!他们再没去作害你吧?看来老人儿还不知道前两天他们又去找他的事。喜凤说,没有。没事的,您回吧,我还有事。老人儿说,没有就好,两个挖灰猴,再去就不是个人!喜凤,你甭跟他们计较,他们就那灰样儿,等她来这里我再好好说说她!唉,两个挖灰猴,这事做的!喜凤说,没事了,您老别往心里去,以前啥样还啥样。老人儿的嘴就笑成个黑洞,说喜凤心真好,真是个好人。
喜凤想下地,老人儿帮他把鞋递过来才走的,并说鞋没干透待会儿再穿。喜凤哪顾得上等鞋干透,不过也没有立即穿上,他正狠劲挠着自己的脚。冻得麻木的脚现在暖过来了,奇痒难忍,越挠越痒,越痒越想挠,喜凤真想抓起菜刀狠狠刮它几刀。
女人说,院里有干茄苗,走时带上几颗回去每晚用水煎了洗洗就会好的。
这当儿,女人已将孩子收拾利落,见喜凤穿好了鞋又洗了手就说,打针吧,喜凤,你还得去红石崖村,那么远的路早些动身。喜凤说,你先收拾桌子吧,不急。喜凤嘴上说不急,心里却恨不得拽过孩子,取出针管在孩子的胳膊上扎上一针就走。女人一把推开桌子,“扑哧”笑了,好像看出喜凤的心思,说我才不急呢,一下午有的是时间收拾。就找来孩子的接种本,喜凤接过来在上面写上疫苗名称,批号,接种日期,又把自己的接种卡上也填好,然后打开冷藏箱,取出疫苗、针管、酒精棉球。孩子只有四个月大,打得是百白破疫苗。小家伙睁着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望着他。女人轻轻褪下孩子的衣袖露出粉红鲜嫩的小胳膊。喜凤给孩子消好毒,然后就把针头轻轻插进去,孩子没哭。喜凤的动作轻盈、熟练,孩子没感觉到疼,仍然好奇地望着他。推药的操作即使再小心也会疼的,药液注入体内压迫了神经就会疼。孩子望着,望着就感觉不对劲,咋这么不舒服呢?就撇了撇嘴,“哇”地哭出来。女人“哦,哦”地哄着孩子说,我孩不哭,这个灰叔叔欺负我孩呢,妈给打他。就扬起手佯装着打喜凤,却真的打上了,白皙的手指从喜凤的脸颊轻轻滑过,喜凤的脸一下红到脖颈,女人好像也感到了什么,脸也红了。
院子西墙下有片园子,送喜凤出来时,女人跳进园子给他拔了几株茄苗。园里干枯的花枝菜棵尚未拔除,疏影横斜披雪挂冰地立在那儿,倒别有一番情致。
起风了,云像被撕碎的破棉絮漫天飞散,又像溃下阵来的散兵游勇,一拨一伙地往下退。日头间或在云缝间探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冰坨似的让人觉得更冷了。
半后晌时,雪崩似的从西边涌来一块巨大的铅云,迅即笼罩了整个天空,又下起了雪。风大雪也大,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无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倾泻下来。
雪扑在头盔前面的玻璃罩上,挡住了视线,喜凤不得不把罩子撩起,大把大把的雪片子就直往脸上眼里扑,扑打得睁不开眼,只得再放下罩子。放下后马上又得撩起——雪很快又蒙住了罩子。就这样撩起,放下,放下再撩起,雪在脸上化成水流进眼里,杀得眼睛生疼。
终于走进了红石崖村。这是最远的一个村子,在镇子的东北角,离镇子有三四十里山路,从西北角的六十里铺到这儿得走五十多里山路。喜凤看天色不早了,一家一家抓紧打,等到打完最后一个孩子,已接近傍晚时分。手机又响了,是娟子打来的,问他走哪了。喜凤说还没走呢,还得去输个液,输完就走。娟子说,迟了就甭回了,住上一夜明儿早上再回。喜凤说不迟,我回呢!喜凤心里惦记着娟子,巴不得马上就回。他跟娟子说不多说了,一会儿就回,匆匆挂了电话掉转车头去了红玉家。
红玉家的窑院正在村口,门前有块挺大的红石头,热月天的时候,红玉妈没事干天天坐在石头上等喜凤。当然并非真没事干,老人儿手里还做着针线活呢。老人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手里总得有点干相儿,不然没捉没捏的总像缺少点什么似的。老人儿最拿手的活儿是纳鞋垫,做工十分精细,绣的花儿呀,草呀,龙呀,凤呀的跟真的一样,直把那些大闺女小媳妇眼热得成天围在身边。当然,这也是年轻时候的陈年旧事了。现在不行了,老了,不顶用了,老眼昏花的,做的鞋垫连红玉都不用,都给了喜凤,喜凤不嫌赖。喜凤经常说,您老歇歇吧,别累着!您送的鞋垫够我穿到那一天了。老人就骂,你个灰小子,要么不说,要么尽说些混账话。多半时候老人等喜凤并没有事,好像只是为了看上他一眼,说上句话,这样老人心里就踏实了。红玉妈是个孤寡老人儿,老伴死得早,膝下只有红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老人儿年轻时吃苦耐劳,干活从不怕累,到老病来了,一个人得了好几种病,长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到冬天就难活,咳嗽,气喘,关节疼,隔些天就得输液。红玉不在家,红玉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她得挣钱养活自己,养活妈。红玉一年回两次家,中秋节回一次,春节回一次,平时只往家里寄钱。红玉妈收到的是汇款单,取钱得拿着汇款单到镇上的邮局,红玉妈平时上街都困难,那么远的路,别说没车,就是有车也不敢坐,那还不颠散了架?就让喜凤代取,这是红玉嘱咐过的。红玉还说,喜凤,你路来路过的常进来看看我妈,有个啥的,该输液就输液,该吃药就吃药,就麻烦你了!喜凤还经常帮老人买药,也买肉,奶粉,花椒,油盐酱醋什么的,这些东西村里也卖,只是太贵,村里人只要外出就尽量在外边买。这些红玉没有嘱咐,是喜凤顺便做的。红玉每次回来都要请喜凤吃饭,当然,这要看喜凤又没有空闲,是不是正巧在红石崖村打疫苗,是不是正赶上给她妈输液。菜是红玉特意为他精心准备的,全是从南方带回的山珍海味,稀罕得不得了,喜凤别说吃了,就是听也没听说过。这样一盘,那样一碟,花花哨哨摆了满满一桌,看得喜凤眼都晕了。红玉一样一样点着盘子介绍,听得喜凤一愣一愣的,这一桌都顶上自己好几个月的工资了,吓得喜凤连筷子都不敢伸。喜凤不好意思了,说,红玉,你为啥待我这样好呢?红玉就说,你给我妈看病,帮我照顾我妈,是那样周到,不管刮风下雨,啥时叫啥时到。我妈常夸你呢,说你技术好,心眼也好,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说到“孩子”两个字,红玉故意加重了语气拉长音儿,脸上带着调皮的坏笑。其实,她比喜凤小多了。年龄小,身材却高挑婀娜,结实丰满,俊俏的脸庞闪着青春的光泽,一双亮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喜凤。喜凤哥,我真的不知该怎样感谢你,这些年来,我妈这儿多亏有你照料,我才能在外面干下去,要不然我们一家真的没办法
了。说实话,把我妈一个人撇在家里,我真的不放心,老人儿又一身的病。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在家中儿不愁,我却不一样,我在外面天天都在担忧,担忧我妈的病,一想到我妈的样子就想哭。干了一天的活儿,浑身累得像散了架,可夜里常常睡不着觉,一做梦就梦见我妈,一梦见我妈就哭。一想到有你隔三差五地常去,有你的照料,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真的不知该怎样感谢你……
让喜风感到意外的是红玉回来了,还不到过年的时候。
喜风问,红玉,你咋回来了?
红玉说,那儿干不下去了。
咋干不下去了?
那个小老板,真不是个东西。太欺负人了!红玉愤愤地说。
咋,欺负你了?
唉,别提了!红玉脸上掠过一丝愁云。红玉说,说说你吧,喜凤哥,等你两天了,不见你的人影,你干嘛去了?
喜凤也说了声别提了,就把脸转向红玉妈,问,婶儿,您感觉怎样了?好些了吗?边说边打开药箱往外拿药,盐水、青霉素、阿奇霉素、地米,药瓶们在取放间发出轻微的珠玑般的濡润声响。
红玉妈说,好多了。甭着急,喜凤,先上炕暖暖身子。今儿就甭走了。让玉儿给你媳妇打个电话,安顿她关好门窗,一个人安生睡吧。你明儿再回。
喜凤说,婶儿,我今天有事得回呢,我给您输上就走,有红玉看着您,给您拔针。
紧走就黑了,路又不好走,红玉妈急了,连咳带喘地说,真有事呀?
喜凤“嗯”了一声,见红玉妈咳得厉害又赶紧说,哦,没事,没事,您别着急。
那我可给嫂子打电话了?红玉掏出手机说。
快,别,别打!喜凤急了,按住红玉的手机说。
哦一一原来是想嫂子了!红玉丢眉扯眼地说。
喜凤脸一红,说,哪有呢?忽然把脸一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小孩子家家的!
喜凤哥,我只比你小四岁,红玉说。
喜凤才顾不上理她呢,他已准备好了。他让红玉妈把手臂伸过来,很熟练地给输上液,打理好,收拾药箱就要走。红玉妈说,日头快落呀,喜凤,听婶的话真的甭走了,和玉儿一块儿到西屋吃饭去。昨天就给你准备好了,热热就能吃。喜风歉意地笑笑说,婶儿,我真的得走。红玉忽然一笑,说,喜凤哥,您慢走,我就不送了,一转身闪进西屋。
喜凤临走时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也留给了红玉妈,这是他今天必做的事,今天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了个遍。自己有手机了,该把号码告给乡亲们,毕竟打手机方便些。喜凤的号码本来是写在条上的,红玉妈怕弄丢了,就让喜凤又写了一遍,写在了锅台上方的土墙上。
喜风走了不一会儿又返了同来,返同来的喜凤没进红玉妈那屋,径直去了西屋。
红玉,把车钥匙给我。一进门喜风就说。
屋里很暖和,小铁炉呼呼地吼着,把它的热情燃到了极致。灶火却是刚刚点燃的,笼屉下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还没有蒸汽冒出来,但饭菜的香味早跑出来了,混杂在屋里原有的香味里——那种少女屋里特有的香味。满屋都是香香郁郁的气息。地上刚撒了水,门窗又封得严,水汽蒸上来,被关在屋里出不去,屋里就不光是暖和,而是有些潮湿,有些闷热,像是暑天那种闷热。红玉把棉衣毛裤都脱了,换上半袖衫和短裤,俨然一身夏天的打扮,她那妙曼的身段就呈现在喜凤面前,手臂和大腿都很丰润白嫩,细腻光滑。喜凤一下窘在那里,红着脸又说了一遍,红玉,把车钥匙给我。红玉也不答话,只是望着他妩媚地笑。忽然蝴蝶似的贴过来,两个滚圆的奶子直挺挺地对着喜凤,乳沟都看得清清楚楚。喜凤不禁吓了一跳,他一下想起今儿早上院长夫人的事。
红玉说,喜凤哥,你怕啥?我是老虎,吃你呀?
红玉说,喜凤哥,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我有话对你说。
喜凤往后一躲说,完了再说。
红玉的嘴就噘成个梅朵,不嘛,就今儿说。
喜凤说,那你快点说,说完让我走。
红玉脸一红低着头说,喜凤哥,今,今晚,咱,咱们就睡这屋行吗?
喜凤以为听错了,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红玉双眸定定地望着他说,喜凤哥,我真的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我是真心的。
喜凤这下明白了,明白了的喜凤又羞又急,嘴里说着这孩子,这孩子,慌慌退出屋来。
红玉不顾寒冷追出门来喊,喜凤哥,给你车钥匙。喜凤看见红玉眼里闪着莹莹的泪花,红玉喃喃地说,喜凤哥,你是个好人!
喜凤发动了车子,车子载着他冲进茫茫雪野。
黄昏的雪野苍茫肃穆,空旷寂寥,天地相衔处混沌一片。喜凤一个人走在这苍茫中像是一只飘摇的孤雁,像是一颗移动或凝固的微粒。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感。
风不知何时歇了,雪不知哪会儿停了,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天不知何时晴了,云不知哪儿去了,繁星满天,夜寒侵骨。车灯将寒夜撕开一道口子,将黑暗划亮一片。光亮里突然跑进个小动物,小兔子,是你吗?真的是你!喜凤心里一阵激动。可那小家伙只是一闪而过,拖着一抹光亮消失在夜幕深处。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短促、悦耳的声音。喜凤缓缓停下车子,掏出手机一看,是条短信,雪亮的屏幕上赫然跳出一行小字:路上小心!喜凤哥我爱你。是红玉,喜凤不知道红玉的号码,但他知道肯定是红玉。他回头望了望东北方那个山坳,那里黑魃魃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睛湿润了。手机又响了,又是一条短信:喜凤我爱你。不是刚才那个号码,会是谁呢?他抬头望了望西北方那处山峦,那里也是黑魃魃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涌起股暖流。他把手机贴在脸上,手机热乎乎的,像是一只温润的小手,他想起了娟子,他想给娟子打个电话,叉一想反正很快就回去了,天又这么黑,冰道擦滑的,娟子还得去二宝家去接,就没有打,把手机重又藏好继续赶路。
心急的喜风不觉加大了油门,车子在山路上越跑越快,突然后轮猛一侧滑,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扒他的衣服,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等到终于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路边的雪地里。头在剧烈地痛——像是要炸裂般的剧痛。手下意识地往怀里一摸,惊出一身冷汗—手机没有了!这才意识到身上穿的棉大衣和头盔、手套都没有了,摩托车也不见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眼前一阵眩晕,恍惚中又浮现出娟子那苍白的面容,凄楚的眼神,禁不住泪水奔涌而出,他“哇”地一声终于哭了出来,像梦里那样痛痛快快哭了出来。夜空把他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喜凤再次走在这条路上时,已经是春天了。阳光暖暖地照着,天空格外蓝,茵茵绿草铺地,缤纷野花连天。他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穿一件洁白的风衣,他没系风衣的扣子,春风荡满怀。
春风鼓荡着他的衣袂,他衣袂飘飘,像个白衣天使在飞翔。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