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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

2009-04-19

山西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石片卷毛娃子

习 习

1

夏天的一个黄昏,燠热、闷湿,搀杂着莫名的骚动。这样的一个黄昏,软软地、酽酽地飘荡在整个街上。

女孩们的自行车队又一次准备冲人那个阵地,每个人都很兴奋。压阵的是李小兰,我要求她压阵的,因为我坐在她的车后座上。我最想第一个冲锋陷阵,可我不会骑自行车。李小兰屁股后面那根大辫子的尾巴梢开始拼命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街两旁的男孩子们又一次打起了尖利的口哨,大声吼叫起来。

我不记得这是那天黄昏的第几次交锋了。平时,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几乎不相互说话,见了面,都羞答答的,可现在都疯了。最刺激的是,这次,女孩们勇敢地做了挑衅者。女孩的自行车队从这里冲过去,在街尾转个圈来,然后再冲过来。双方显得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激动了,男孩子的包围圈更小了。我浑身来劲,把手指塞进嘴里,准备进入包围圈时打几声响亮的口哨。

这种打哨的方法是猴子教给我的,胸腔里憋足的气流从两个指缝间穿出去,声音亮而尖细,可以响到很远。我学会时,猴子很惊奇,狠狠揪了一把我的卷毛,说,这个小流氓。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这次交锋中,他们使用了武器。

我们的自行车队飞也似的冲进阵地,我正要憋足气力打第一声呼哨时,一样从远处飞射来的东西硬硬地稳稳地贴在了我的脖子上。同一时刻,我从李小兰的车座上重重跌到了地上。李小兰疯狂的长辫子一左一右,甩远了。

完全出乎意料,我一屁股跌到街中间的泥水里,屁股刚好垫在一块破砖上,而且我的脖子灼热。我一手摸屁股,一手摸脖子,眼睛里不听话地漫开了眼泪。我揭下脖子上的东西,是一块乌黑的小石片,薄薄的,河滩上常有的小石片,被水和河里的沙石打磨得十分滑润,我们常用它在河面上打水漂。它薄而轻,迅疾地滑进水面,激灵一下,跃起来,再用它薄薄的侧锋在水的皮肤上激灵一下……

毫无疑问,它是被弹弓射过来的,那些男孩子几乎每人腰里别一个弹弓。可是,石片儿怎么会立着飞过来、端端地贴到我脖子上呢?如果,换个角度,石片儿薄薄的侧锋直直朝我飞射过来呢?

男孩子们尖叫起来。我是他们的战利品,是俘虏。我又羞又疼,站起来,满身滴答着泥水,咬着牙,朝街那边走。他们在身后有节奏地唱和着:

卷毛狗!

汪汪——

卷毛狗!

汪汪——

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街尾拐弯处,女孩子们正乱坐着喘气呢。

李小兰迎过来。她的样子很愧疚,说,我真不知道你掉到车下面去了。

她蹲下来要帮我拧裤子上的泥水,我不理她,往前走。脸上的泪更欢了。

2

我家在大院最角落里。屁股钻心的疼,我不得不犯老毛病了,好在天黑下来了,娃娃们还没回来,大人们都在屋里忙着。

这是我两年以后的又一次爬行,我趴到地上,用手掌和膝盖代替脚,身子一下子轻了,屁股的疼减轻了许多。

我趴在地上,不知为何,一下子又找到了那种惬意舒适的感觉。

我是很晚才学会走路的。小时候,我一直向往像小狗小猫那样走路。没人注意时,我就爬着走,随时卧下来,或者躺在地上,看天,看高大的树,有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阳。太阳是会呼吸的,这是我发现的秘密,我一直盯着它看,它变成了一个绿盘子,然后有节奏地一凸一凹。我甚至还会卧在地上香香地睡着。

这样走路有什么不好呢?我爬的速度很快,而且我的膝盖和手掌从没有感到过疼痛。有一次,我还组织了几个小孩子进行爬行比赛,大家都对我这种走路的方式十分感兴趣,尽管我可以爬得很快,但我故意爬爬停停,以增加他们的信心。

一天晚上,院里没人走动时,我们几个爱爬行的孩子,列队挨家挨户从各家门槛上爬进屋去,转一圈,再爬出来,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爬行的好处是能够换个角度看这个世界。大人们总是顾着看高处,他们从不关心低处的事情,比如,他们不知道,一片树叶落下来,会搅乱一家蚂蚁的生活;还有,他们不会相信,花花家那只好心的小狗会给翘着两条大辫子的屎壳郎让路……

爬着走无声无息,还会发现很多人的秘密。有一次我们爬进猴子家的堂屋时,看见他爸妈正偷偷摸摸小声数他们攒下来的钱和粮票。还有一次,我们看见花花姐弟两个在炕上偷着亲嘴儿呢,花花对她弟弟说:不对不对,爸和妈是这样亲嘴的。那一次,当爬到我家时,我趴在炕沿上,看见母亲正在小炕桌旁给我缝裤子上的膝盖。原来她是从那个人一条穿破的裤子上剪下的补丁。我有了浓烈的不快,迅速爬出了我家小院,好久爬行小队才跟上来,他们不知道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像小狗跑步一样迅速。我蜷在墙边,说,你们去玩吧。

没有我的指导,很快出事了。大人们很快发现了这些爬着走路的小家伙。他们嚷嚷着,找到我,围聚在一起,问,是不是你教的。我没有办法抵赖,裤子和手上全是泥和土。接着,母亲来了,气灰了脸,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把我提回了家。

母亲用笤帚疙瘩狠命抽打了我一顿,她打我的原因除了我走路不像人外,还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母亲一边打我,一边流眼泪。母亲流了满满一脸眼泪,这使我感到真正的痛心,我从不想惹我的母亲生气。

那以后,我再也不爬了。

我爬进我家的小院,正准备掀开门帘看看母亲在屋里做什么的时候,有人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尖叫一声,这一脚刚好踢在我的伤处,我的叫声非常尖锐,还有些惨烈,显然也令他有些惊异了,他显出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我没见过的。母亲喊着“狗娃子”、“狗娃子”,从屋里跑出来。我摸着屁股,趴在地上扭着身子,发出了嚎叫和呜咽。

他说,还叫她狗娃子狗娃子的,你看她还像人吗,从外面爬进来,狗一样脏。

母亲不应他的话,扶我起来,进了屋,给我洗净,看着我钻进被子。我只能趴着睡了,屁股一点都不能挨床。

我泣不成声地说,都是他踢的,他踢的!

为什么他这次回来得这么突然,每次他回来前母亲都会告诉我的,告诉我的意思是叫我有个准备,不要惹他,

我一直攥着那个滑润的石片儿,脖子已经不太疼了,但有一坨紫痕,刚好和石片儿一样大小。

母亲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摸到尾巴骨那儿时,我疼得大叫起来。母亲说,是这儿伤了,尾巴。她说,没事,睡吧,但眼睛里显出些担忧来。

好像过了很久,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你又爬着走了——这声音是滑进我梦里去的。

3

我在床上趴了两天,一直脸向着墙。我最不想看他在我家的地上走来走去。

李小兰来看我了,我听见她端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她问:狗娃,听说你的屁股摔坏了,好些了吗?

李小兰的声音很细柔,我很爱听。但我还是没转过身去。

狗娃,那天我真的不知道你摔下车子了,我们骑得太快了,如果知道了我能丢下你不管吗?

我转过身去,拿出那片石子儿给她看,然后,又指指脖子上的紫痕。

啊,是弹弓打的。她揉着我的脖子。

她说:他们本来是要打我们这些大孩子的,没想到让你挨了疼。李小兰露出了很心疼的表

情。

李小兰比我大五岁。从侧面看,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她的一只眼睛是斜的,刚开始,我总是不能确定她的哪只眼睛在看我。

她的手指很轻柔、很暖和。

她说:你爸回来了吧。

我不吭气。

平时,有人叫她斜眼子时,我会不要命地扑上去。

我最喜欢给她编辫子,她的头发像黑波浪一样披在屁股上,我让她坐在小凳上,她就安静地坐着,凳子前面放个小盒子,里面放一疙瘩线,她安安静静地钩织她的太阳花,我就不厌其烦地给她编辫子,一根的、两根的,三股编的、四股编的。

卷毛狗,你不会给自己编辫子吗?

有人故意问呢。

我不吭声。

谁都知道我长一头解不开的卷毛。我从不梳头,满头的卷卷挤在一起,乱成一团。母亲给我一梳,我就大叫,梳一下,梳齿上就会刮下好多头发来。

我的小名叫狗娃,人们就叫我卷毛狗,他们知道我爱爬着走路时,说,卷毛狗真像个狗娃子呢。

大人们有时会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声喊:卷毛狗。

他们就笑啊笑的。

难道我不想留一头长发吗?我想,那些小卷卷长大长长,变成了大卷卷后,也许就可以编辫子了,可是卷卷刚长大些,他就回来了。

他回来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领我去理发馆剪头发。

噩梦一样的理发馆。理发的女人们总留着尖尖的指甲,她们不知道小孩儿家的头皮有多嫩,洗头时,长指甲抠着我的头皮,头皮很疼,因为他在一边看着,我是坚决不叫疼的。我特别害怕那个像小轿车的理发推子,通了电,“突突突”在我的脖子上爬,要是咬住一根头发不放,才叫疼呢。因为他在旁边,我还是忍着不吭气,有时眼里渗出了泪花,女人问,疼吗?我摇头。我不说话,因为我怕我的声音是疼的。

我爱李小兰的长辫子。她比我高出很多,我背靠在她怀里,贴在她身上,让她把她的长辫子摆在我的两边肩上,我摸来摸去,它们就好像是我自己的长辫子。

李小兰边揉我的脖子边问: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

我说:小兰,你把猴子叫来好吗?

好,李小兰说,她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一笑: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李小兰笑起来眼睛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她的斜眼让密密的睫毛遮住了。

猴子很快来了,很不情愿的样子,他说他正玩骑驴呢。

快说,啥事,卷毛狗。

教我做弹弓好吗?

啊呀,那是男的玩的。

你就教她做嘛,猴子。李小兰说。

好吧好吧,等你哪天好了再说。猴子一溜烟儿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小兰总像大人一样惯着我

4

总觉得李小兰的父亲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表情阴冷,不爱言笑。她爸爸手里老提个灰的大皮革包,衣服展展的,不言不语地出出进进。我从没见过李小兰的母亲,小兰说她母亲在乡里。

后来,李小兰家常来一个女人。女人一来,她父亲就叫她出门玩去,她家的门就从里面扣了。

李小兰不玩去,在家门外站着,一站就很久,表情怏怏的。

有一次,我们从外面玩回来,见李小兰家门开了一条缝,李小兰想进又不敢进。怎么办?他们说:卷毛狗,你悄悄爬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我从门缝爬进去,李小兰家虽然条件好,可屋里又脏又乱。李小兰用细指头给我暗示,要我进套间看看。为了不挨着那个快接着地的门帘儿,我几乎把身子贴到了地上,地上没人,我蹭到炕边,炕上也没人。不过我发现了一样特好玩的东西,一个白布的奶罩子在地上扣着。我捡起来,出了屋子,拿给李小兰看。

大家围着那个奶罩子,哄笑起来。那个奶罩子不同于一般的奶罩子,我看过母亲偷偷晾奶罩子,只是平展展的白布,而这个奶罩子有两个碗,足有我家吃长面的瓷碗那么大。猴子把奶罩子穿在我的外衣上,我在李小兰屋门口的台阶上走来走去给大家看,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滚。

下起了毛毛雨,李小兰的爸爸是干部,只有他们家的屋子有深深的屋檐。我们在屋檐下哄笑着嬉闹着。李小兰不笑,眼睛也像起雾了,要下毛毛雨了。

忽然有人看见那个女的回来了,她来了!她来了!有人喊。李小兰惊惶地躲在了大个子孩子后面。

女人的的确良衣服给雨下湿了,两个奶头在衬衣下面激灵着,那么大的奶头,足有最大的大豆那么大呢。她要进门,突然看见我,站定,气得浑身抖抖的。像快要烧开的牛奶一样,满身的肉在衣服下面扑突扑突的。她一把从我身上扯下奶罩子,骂了我一句:脏狗,转身走了。她的屁股也好大啊,足有我家蒸馍馍的大铁锅那么大。她竟然叫我脏狗,我突然喊了一声:大奶婆!大屁股婆!

我们大笑着,李小兰也笑得直不起腰来。

院里的人们都说李小兰的父亲花心。

可他好像非常非常专一,他常年在外地的林场。跟他形影不离的似乎只有那个母猫。他和他的母猫过些日子回来一次,在我们家待一个星期左右,然后又走了。他一回来,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起初,母亲要我叫他爸爸,我坚决不叫。我一直知道,我没有爸爸,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爸爸就死了。我为什么要叫这个阴郁的男人爸爸呢?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暖和的眼光。而且他一回来,立刻就夺走了我的母亲,他像一个影子一样在母亲身边跟前跟后,母亲总对我说,去玩,去玩,去找小兰玩去。

他一回来,母亲的脸色就变得焦黄焦黄的。半夜我摸不见身边的母亲,他们挤在屋那头的小床上,小床吱嘎吱嘎响着,我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他成夜趴在母亲瘦弱的身子上,他的脸贴在母亲脸上,身子在被子里像蛇一样扭着扭着,我听见他的舌头舔舐的声音,湿的,腻的,恶心的。那些贪婪的脏唾沫一定抹了母亲一脸一脖子。母亲总是悄无声息地,偶尔会小声说,慢点慢点,别让狗娃子听见。母亲的声音也被他弄得断断续续,他似乎更来劲了,嗓子里发出莫名其妙的动物一样的声音。这时,他的母猫,也疯了一样跳来跳去舔他露出被子的脚趾头。

第二天一睁眼,母亲还是睡在我的身边,我用被子把自己卷好,离她远远的。我不想理她,我的心里十分十分难受,眼睛里总像有水要流出来。

5

我在床上趴了快三天了,屁股还是不能挨床。白天睡晚上睡,觉都睡光了。半夜,我睁开眼,看见他像个妖怪一样。油灯的光线里,他的黑影子从墙上一直爬到屋顶上,母亲端端的影子在那堵墙上。影子里,他的大头颅一直从顶棚上折下来,母亲像野兽嘴边的一个小羊羔,野兽的嘴拱着母亲的头发,但母亲移过去,再移过去些。她正在给我裤子屁股上补补丁,那天我从自行车跌到地上时,破砖蹭破了我的裤子。她生他的气呢,她说,你怎么对狗娃子那么狠心,看你把她踢成啥了。母亲的声音哽咽了。狗娃子够可怜了,你把她的尾巴骨都踢坏了,她本来就这么瘦小,踢破了尾巴骨,狗娃子怎么长个子呢?

他说,我也是气急了啊,她这才改好爬的毛病,怎么又爬上了。

我认错了还不行吗?这个裤子再别补了,他从母亲手里拿过裤子,说,给她买身新衣服吧。

母亲一下子就笑了,她就这么容易满足啊。

我心里真难受。

我马上要当站长了,一个月又能多长些钱,别看咱家就我一个人上班,我们的日子也过得不比别人差呢。以后给狗娃子买些花衣裳,别再叫她像男娃娃了。

母亲应着,声音是笑的。

他把母亲已经抱到了怀里,手放进了她的胸口里。

他说,你看,多可惜啊,后天我就得走了。

他腾出一只手掐灭了油灯,声音马上变得奇怪起来了。

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6

尾巴骨不疼了。

我在炕上的这些日子,手里一直玩着那个小石片,那个小石片被我摸得更加滑腻、乌黑。

下炕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猴子。

好不容易等到了猴子放学回来。

教我做弹弓嘛,你答应我的啊,我跟在猴子屁股后面央求着。

猴子不理我,一进家门,先从他家的大铁锅里拿出半碗剩的面片,挖进满满一勺辣椒末子,吸溜溜几口把剩饭吃完,然后,吱溜吱溜吸着气,擦着嘴角的红辣子面儿,不耐烦地说,走,走,做去。

我欢天喜地地在猴子身后跑来跑去,看他怎么做弹弓。

猴子说: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女娃娃家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猴子爬上一棵柳树,折下一个有分叉的树枝,然后用刀子砍掉多余的部分。弹弓的雏形成了,他用刀子在权上的树皮上割了几条口子,扔给我,说,去,去撕皮。我打一个响亮的呼哨,坐在地上开始撕树皮。猴子揪揪我的卷毛,说:真是个小流氓。

柳树的树皮是淡青色的,一绺一绺,撕起来很舒服。撕了树皮的柳枝光滑洁净,有些温湿,发出好闻的气味,树权上还有好看的木纹呢。我想,它现在还是树权,但很快,它就成了世界上的另一样东西了。那个娇弱的柳树,它不知道,它的孩子会成为武器,从这个武器上发射出去的石块可以打疼那些多嘴的麻雀,可以打下树枝上没长大的青杏,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叫我手心里那个滑腻的小石片儿再次变成武器,飞射出去。

猴子拿来烧红的铁火棍,在树权的两个头上各钻出一个小眼。

我飞快地跑到李小兰家门口,喊出她,求她给我一截牛筋橡皮。

橡皮筋是李小兰的至爱,全院就她一个人有。是从牛筋手套上剪下来的,匀匀地转着圈剪,像长面那样宽。牛筋橡皮很好看,半透明,像牛奶糖。

李小兰很心疼地从一个纸盒里拿出她那把皮筋,从接头处解开,问我要多长。我按猴子的要求给她比画着。她说,做什么呢?我说,弹弓。李小兰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剪出我要的一截,说,可不敢用弹弓打人啊。我早跑远了,说,知道。

弹弓做成了,多漂亮的弹弓啊。我爱不释手,晚上把它放在枕头底下,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先拿出它来,好好摸一摸。

猴子说得对,柳枝比较软,可以配合牛皮筋调整出你需要的弧度,柔软的弧度可以进射出锋利的直线,这是柳枝不知道的。

7

他托人捎来口信,让母亲给他炒一缸子臊子,叫带口信的人捎回去。母亲急急地走到大院里,我跑过去问她怎么了。

母亲说,你爸想吃些臊子,你去买三斤肉回来,我赶着给他蒸些花馍馍。你知道他不爱吃肥肉,记着买点猪屁股上的肉,你就对买肉的师傅说,我爸爸病了,给我称三斤猪屁股上的肉……母亲细致地给我交代了一大堆话。

我跑去找李小兰,叫她陪我去排队。在她家窗口喊了半天,出来的是大奶婆。大奶婆见是我,没好气地说,喊什么喊什么,叫魂似的,小兰到乡里去了,再不回来了。然后抖着一身肉,掀开门帘进屋了。

我愣住了。猴子过来说,小兰没跟你说吗?大奶婆不喜欢她,她爸爸要她和乡里的妈去过日子。

我跑出了院门,猴子追上来说:你答应给我几根你爸的纸烟呢?再不给就还我弹弓。

“呸”我朝他的脸上啐过去一口唾沫,“你还叫小兰斜眼,还掐过她的屁股,你个流氓,不要脸!”我吼道,眼泪花儿乱飞。

为什么小兰不来跟我告别,难道她一点都不在意我吗?我是那么喜欢她,除了母亲,我最喜欢她,她难道不知道吗?

肉铺子里的人排着长队。我攥着口袋里的弹弓,我真想再跑回去,打碎大奶婆窗户上的玻璃。

他想吃瘦肉,人家都争着吃肥肉呢。不吃肥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排到我了,我说,师傅,把猪脖子和猪奶子上的肉给我割三斤。师傅笑了,排队的人也在笑。我怎么能笑出来,我再也见不到小兰了,我恨小兰那个阴毒的爹,那个不要脸的花男人。

提着肉同去,母亲不高兴了。怎么是这样不整齐的肉,还串串拉拉的,叫你做这点事也做不好。

我没心听她说的,我拿出弹弓,去院子里侦察。大奶婆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织毛衣呢,我无法下手。就回到小院,拿出弹弓,在小院的椿树上一阵乱打。

当当当,母亲剁着臊子,蒸好的花馍馍在一旁凉着。一会儿臊子熟了,闻起来真香。母亲急急地一边装着馍馍和臊子,一边说:狗娃子,你爸在林场里过得苦,这些臊子就全给他装上了。你看你爸多好啊,又让人给我们带来了钱,过些日子给你买小皮鞋穿。

我才不稀罕皮鞋呢,我一边打着弹弓说,又咽下满满一嘴涎水。

再也没人愿意叫我给她编辫子了,小兰的长辫子再也不会在我身上甩来甩去了。现在,小兰就是弹弓上的那根牛皮筋,牛皮筋很好看,半透明,像奶油糖。

8

中秋时,他又从林场回来了。

母猫长大了些,他对母亲说,它怀上小猫了,看它现在懒的。他看它时目光非常亲昵和柔软。

天凉起来了,屋子里很阴。

中饭后,母亲把三个马扎子打开,摆在院子里,说,今天太阳好,我们就在院里躺着晒太阳吧。

我把我的马扎子和他们的搬开,搬来搬去,放到了院墙那面,刚好在他们对面。

阳光明明地照着,温暖的光点子透过树叶,满院子飘来荡去的。我找来一张报纸,撕开两个小洞,扣在脸上,这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观察他了。

他显出很疲惫的样子。他当然很乏,几乎一夜没睡。母亲又瘦了,脸色又变得焦黄,她也很困乏,很快睡着了,身子侧在他那边,脖子伸着,熟睡了,还像很依恋他的样子。他也很快睡着了,他的怀了娃娃的母猫跳在他身上,爪子扒着他的肩膀,也舒坦地睡着了。

他打起了呼噜。

我从报纸的小洞里一刻不停地看着他。我口袋里的手一直攥着弹弓,手里的汗把皮筋都浸湿了,我揉搓它,似乎能听见它湿着身子嘎吱嘎吱叫的声音。

母猫也打开了呼噜,它和他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椿树上黄了的豆荚儿扭着麻花身子往下飘着。

我拿出了弹弓,摸出那块滑润的石片儿,放到了皮筋里。这真是个好弹弓。皮筋的弹性非常好,竟可以拉得了这么长。

“嗖”的一声,我看到,石片儿不偏不倚射到了猫的肥脖子上,射到猫脖子上的石片儿的侧锋应该像刀刃儿一样。

“喵呜!喵呜!猫直声尖叫起来,简直不像猫的声音。“嗖”,它从他的脸上惊跳过去,蹿到了小院外面。

我立刻收拾起弹弓,已经是熟睡的样子。

“啊!”是他的惊叫声。

“怎么了?怎么了?”是母亲的惊叫声。

我熟睡着,听见他们乱作一团,母亲说,我找红药水去。

好像是他的脸被猫爪抓破了。

他嘴里“嘶——嘶一”的,很疼的声音。

母亲给他抹红药水,他“啊——啊一一”的,一点不像他平日沉稳的样子。母亲一边骂着:这个死猫,这个死猫。

我真的睡得很熟了,一晃眼就听见母亲的喊声:狗娃子,狗娃子,快起来,吃饭了。

我进了屋子,偷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有三道血红的爪痕,伤很深,似乎流了好多血。

爪痕像三道猫胡子,斜斜地从嘴角伸到他的脸颊上。

我哪里能吃得下饭呢,我满肚子的笑都快要把肚子撑破了。我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一眼,“噗”,一嘴的饭喷出来。母亲看着我,也笑起来了。我跑到她的鸭蛋镜前一看,鼻孔里喷出两条鼻涕虫来,里面还粘着一小截面条。我跑出屋子,终于喷出了一肚子的笑,我笑得肚子疼,眼泪笑了一脸。为了不把自己笑死过去,我学起了猫叫,“喵呜”,“喵呜”。我还和猫在小院里爬来爬去,我爬行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它,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真的太快活了。我和猫一样卧在屋门口,我觉得自已的样子像一个英武的老虎或狮子。而那个小畜生呢,这么快就忘了疼,把它的一只小爪子放心地搭到我的身上。我按照他教给母亲的方法,在它的头顶和脖子下面给它挠痒痒,他说过,这是猫自己够不着的地方。猫果然显出了很惬意的样子,露出它的肚腹,在地上滚来滚去,给我撒欢。

9

这次他走时,相当不开心,脸上的爪痕还十分明显。之外,他脸上还流露着重重的悲伤,因为他的母猫流产了。他对母亲说,真是奇怪得很啊,哪天它到底受了什么惊吓呢,他的眼睛里甚至渗出了泪花。他悲伤地抱着他的猫走出了院门,一次也没有回头,母亲看着穿黑衣的他越来越远,表情很忧郁。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母亲的忧郁一直没有减弱。她的话很少,我故意给她讲笑话,她也似听非听的样子。

我真怕这样下去她会病了。

闲时,她一刻不停地给他纳鞋底,我的棉鞋已经做好了,她也一定要赶在天冷前把棉鞋给他做好。

母亲给他做的那种棉鞋叫鸡窝灶,鞋面上有一道细鼻子,条绒布里装了厚厚的棉花,非常暖和、耐穿。母亲每年给他做一双。

袼褙是夏天就打好的。母亲在裁缝店里称了碎布头,用和了些杂粮的面糊糊把碎布一层一层粘起来,粘好的袼褙在门后面挂了一个季节,早就干透了。

母亲一动不动坐在炕桌边给他纳鞋底。

一个鞋底纳好了,另一个纳到了一半。

这真是件辛苦的事情。有一天,母亲出门买菜,我学着她的样子,拿锥子在鞋底上钻针眼儿,费了全身气力,也钻不过去。

窗台下面是浇花的水盆,一盆子亮汪汪的水,映着我一头的乱卷卷。我跑出屋门,朝远处望了望,然后把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扔到了水盆里。

我玩去了。一回家,母亲就关紧了院门,虎虎的样子,我看见那个被水泡过的鞋底子肿胀着半个身子在窗台上凉着。

母亲用那只纳好的鞋底子打我,打到身上,生疼生疼的,我憋着不叫。

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生气,她淌着眼泪说:

你怎么这么苛毒?你知道是谁在养活我们吗?他怎么可恶你了,你这样放不过他?

母亲的头发散开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拿出弹弓!

我从口袋里摸出弹弓,她冲到灶膛里,我央求着:不要!不要!

火膛里腾地蹿出了蓝颜色红颜色的火苗,那个蓝色的火苗是牛皮筋,是小兰给我的牛奶糖一样的牛皮筋。

我也大哭起来。母亲打我更狠了,你还有脸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吗?你爸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怎么来的!你用弹弓做了什么好事?

她用给他纳的石头一样结实的鞋底板打我,就好像是他的脚在踢我,一下,再一下,一下比一下狠。我又疼又恨,又疼又恨。

那天我哭着睡着了。

夜里我觉得到处都是火炉子,到处都那么烫。我一直在喊,妈,我要喝菊花精水,菊花精水。母亲看着我,不说话。

我梦见了他,他披着一件黑袍子,脸色很白,惨白的脸上划着三道鲜红的血印子,我大喊着,妈,我怕我怕。母亲在我的头上焦急地看着我,不说话。

他的黑袍子奇怪地飘起来,飘起来,一下子把我裹了进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屋子里一地人。母亲抱着我,大哭起来。母亲号啕地哭,一边喊着:我的狗娃子,我的苦命的狗娃子!

猴子说,你已经睡了两天了,我们以为你再醒不过来了呢。

10

那个被我泡过的肿了半个身子的鞋底子,晒干后,母亲用压咸菜的大石头压了好几天,才算压平了身子。鞋底子纳好后,鞋身子上得很快。一双新棉鞋端端地摆在了衣柜顶上,看起来很煖软、暖和。

母亲说,过两天,你爸林场的人来拿棉鞋。还会给我们带来过年的钱,今年我们多多做些好吃的。

大病一场,我很虚弱。我还清楚地记得梦境,一想起他就觉得很害怕。

我斗不过他,我再也不和他斗了。

刮大风的一天,母亲说,林场里一定很冷了,该穿棉鞋了,他的同事怎么还不来呢。

说着,第二天,他的同事就来,来了好几个人,还有他的领导。说他在森林里失踪了,人们找了快半个月也没找到,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他的一只鞋子。

是布鞋,母亲做的,我认得清。

母亲的脸色煞白。他们安慰了她半天,然后留下一叠钱,挨个儿摸摸我的头,走了。

母亲的脸色由煞白到铁青,我跟前跟后,给她端水、端饭。母亲只是怔怔地接过去,然后放下,怔怔地坐着,最后,怔怔地躺下。

第二天天大亮了,身边的母亲还睡得那么熟,我摇她,她不醒来。猴子叫来好多大人,大人们请来医生,医生说是脑子出血了,急出来的,这病不好治了,就看她自己能不能醒过来了。

我的母亲一直香香地睡着,样子很安详,我在她旁边趴着,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她有时眼皮动一动,我就知道她在叫我:狗娃子、妈的狗娃子……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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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来了学娃子
确定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