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笑容最本真
2009-04-19周凡恺
周凡恺
忆公木
我入大学,当为1979年初秋,乱党方剪,奸佞已除,冤者得昭,罪者伏诛,可谓善必有善安,恶必有恶果也。东北腹地之长春,也与整个国家一样,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绿草虽枯恰似春荣,黄叶落地却闻莺歌,盖因心绪通畅耳!
我原本想攻法律,之所以最终择取中文,委实是冲了公木先生的声名。余虽生于僻壤,早年整日混迹林野,却也知其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电影《英雄儿女》插曲的歌词,也出自他的手笔,大型音舞史诗《东方红》,更是倾注其一腔心血。而作为大诗人大学者的公木,乃是成其学生后,渐次知晓。
公木先生时为吉林大学中文系主任,并兼副校长之职,身居高位,却为人平和,神态蔼然,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与乡村老叟无异。而探其身世,除饮水延河,身经战火之洗礼等荣耀,在后来各个时期的政治动荡中,则屡遭贬抑。然虽九死一生,胸中仍藏春雨,以其仁厚之心,殚精竭智,荫泽后学。
当年,学兄徐敬亚君发起成立赤子心诗社,不定期出版油印刊物《红叶》和《这一代》,诗社成员有王小妮、吕贵品、邹进、白光、兰亚明等。公木先生给诗社以精神支撑,经济上也常解囊救急。实际上,公木先生对晚辈的提携是一贯的,许多已成就卓然的诗人,诸如邵燕祥、张志民、流沙河、未央、雁翼等,皆尊其为师。对赤子心诗社之学生习作,公木先生可谓煞费苦心,反复推敲,诚意举荐,推向全国,仅首届青春诗会,吉大中文系即占两席。公木先生尤其赏识徐敬亚之才气,徐发表在《诗刊》上的《早春之歌》,及后来几成炸弹的诗评《崛起的诗群》,据我所知,亦均在其指导下完成。我向无作诗之灵性,很难参与其中,但也常偷写小说散文之类,胡乱地投寄出去。1981年秋,《吉林日报》的长白山副刊,以一个整版的篇幅,推出我的处女作《小草之歌》。没两日,系办公室的徐谦老师,即带我到公木先生住所,当面讨教。先生看完我的拙文,未作评价,只让我多读古典诗歌散文及当代孙犁等人的作品。临走,先生赠我两部他的著述,一部为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老子校读》,另有一本也为该社出版的《公木诗选》。老庄哲学之研究,乃先生长项。此前,他曾给开选修课“老子”。《老子校读》,即是在其讲义的基础上整理延伸而成。当年,我对先生的讲述,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现在忆起,却备感幸福。缘何?盖因如今的名教授,已无几人肯为本科生开课矣!
彼时,禁锢初解,学生思想极端活跃,校园文化活动呈开闸之势,讲座五花八门,音乐会及各种演出不断,每年还必有文艺汇演。中文系的优势节目,为大合唱,分多个声部,非常专业。合唱队可选曲目十首有余,但每次保留的,一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一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记得先生七十华诞时,学生们无礼相送,便以其作词之歌曲,在小礼堂办了一场无伴奏演唱会,公木先生静坐台下,竞听得老泪纵横。
我们毕业时,公木先生因身染小恙,住在省医院,不能与大家拍照留念。但先生拖着病躯,在床上给我们写来一篇千字的临别赠言,其情切切,如冬日炭火;其嘱殷殷,宛炎夏凉茶。最后一段,我至今仍能背诵。公木先生说:只有真的才能是善的。倾向性源于真实性。只有真的,又是善的,才能够是美的。美是真与善的形象显现。只有真的,又是善的,又是美的,才能够是诗。堪称为艺术的诗是真善美的完整融合,从内容论,是美的真与善;从形式论,是真与善的美。恶是假的妻,丑是他们的儿子,现实生活中的假恶丑,也可以摘取作诗的素材,但必须照耀以真善美的灵魂之光,让人从中更能观照到真善美,受到感染,得以提高。虚伪的歌颂是阿谀,恶意的揭发是诽谤,都不是诗。诗的本质是实践,具有改造现实的性能。作诗如此,做人亦然。首先是做人,然后才是作诗。
公木先生把做人放在了首位,我想是对的。此后,我分配到京城的一家部队报社,将先生的这篇文字发表出来,算作报答。而其赠我之书,虽数度搬迁,却不敢丢弃,常于夜读中,或在我陷入种种人生困境时,给我以勇气,还有心灵的抚慰和温暖。
忆孙犁
1986年初冬,我由京城奉调来津,入《天津日报》,次年春,闲时胡涂了几篇散文,侥幸见诸报端。孙犁先生读后,托人捎话,约我到他多伦道寓所一晤。余生得晚,才疏学浅,且生陛愚钝,难免诚惶诚恐,心中忐忑,逾两月,方登门拜见。
先生彼时在报社退而不休,仍与邹明老师等共编《文艺》双月刊。他平日深居简出,翻检旧书,侍花弄草,看似清心寡欲,实则胸怀天下,其文可谓茅舍竹篱,自饶清趣,鸟语花落,均成化机。对纷杂世事,也早已大彻大悟,常于冷眼旁观中,口出惊人之语,钟磬之音。其与我所谈,虽也难免张长李短,但由小及大,关键处,要么深中肯綮,要么人木三分,令人心生钦敬,获益匪浅。
有年元旦,友人送我几株水仙,我不会侍弄,便用报纸包着,拿到孙犁先生家中。孙老找来一把小刀,在水仙的球茎上认真地削着,然后放人一小瓷盆中,说春节就开花了。他问了我近日读写之事,说如有新作,可把原稿拿来,他看不清报纸和刊物上的铅字。我说,您还是别看了吧,纯属浪费时间。孙老未置可否,沉默片刻,说,做文章,也跟做人一样,要脚踏实地,朴实无华,不要用现成的词句,但要有意境。孙老的话,与我的老师公木先生所言一致。我把其嘱默念了一路,记在心里。
当年,小女念的报社幼儿园,与孙犁先生所住大院仅一路之隔。我接女儿时,有时见孙犁先生在大门口儿站着,便过去与他聊几句。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女儿出来,孙老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我便推车过去。孙老弯下腰,掐了掐女儿的脸蛋儿,说,你想吃西瓜么?女儿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孙老,问,您是卖西瓜的么?孙犁先生哈哈大笑,说,我是种西瓜的!说完,便回房取一个西瓜放进我的车筐,我推辞,孙老便说,水仙结出了西瓜!
交往日频,先生曾以小开本《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澹定集》、《尺泽集》、《如云集》等著述相赠,多是装在一个信袋里,放在幼儿园的收发室。1991年12月,《孙犁文集》(珍藏本)百花版面世,此书全套含前编和续编两部分,计八册十三卷。彼时孙犁先生已搬至鞍山西道,因而特嘱时任百花文艺出版社社长的郑法清转送我一套,让我受宠若惊。法清君言,文集限量发行两千套,每套均设编号,书后有孙犁先生钤印,其所赠者,皆由先生稿酬支出。得之,喜不自胜,年内通读两遍,后作枕边书矣!
又两年,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将出版,想请孙犁先生作序,又恐有攀龙附凤之虞,遂作罢。孙犁先生知晓,言称:不是不为,我的确已不再给任何人写序!不久,先生赠我一条幅,录的是唐人孙过庭《书谱》中八字:得鱼获兔,犹怯筌蹄。孙过庭因品性高洁,屡遭谗议而终去官,专研书法,颇有心得,习王羲之草书,其势洒脱,已达心手两忘之境,孙犁喜之,想必惺惺相惜也。孙过庭此句出处,应为《庄子·外物》。庄子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意为鱼笱是用来捕鱼的,捕到了鱼便忘了鱼笱;兔网是用来捉兔的,捉了兔便忘了兔网。庄子后面还说了一句: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妄言。当晚于灯下细想,孙犁先生录此予我,可谓暗含深意。
孙犁先生病重住院后,我曾两赴河北。一次是秋高时节奔白洋淀,按其文章所述,沿他的足迹走了一圈儿;一次是沐着春雨,在泥泞中谒其安平故土。回津后,我到医院看望他,想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实相告,可先生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了。
先生谢世那日清晨,大雨滂沱。大家心情沉痛地将老人推人太平间,雨却骤停,且于都市之中,升起一道多年少见之彩虹。不久,报社为孙犁先生塑了汉白玉雕像,安放在大厦前广场。每天,我都能看到先生,跟他默默地说几句话。而每次与他交流,我都如半梦半醒,仿佛看到一群鸟儿,从成片的苇丛中飞起,在一朵朵荷花间翻飞穿梭。
孙犁的文字,莫论长短,皆清柔似水,恰如白洋淀之菡萏,暗香袭人,及至晚年,更呈大气象。而其为人,虽非光争日月,亦检身心于素常,不为名累,不为物扰,淡泊之心,朴然之态,在世风渐趋奢淫,追名逐利而丧廉耻之今日,实令吾辈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