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中国人的必读之书
2009-04-19李建军
李建军
这本书既不是“红宝书”,也不是“白皮书”;里面既没有“生意经”,也没有“升官图”。它是一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一笔一笔地写给所有中国人的一份沉重的“遗书”,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必读之书。
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结束。1978年12月,巴金开始了《随想录》的写作。他痛定思痛,写出了一大批朴实、深刻的杂文和随笔。这些收入《随想录》的文章抒真情、说真话、破愚蒙、牖民智,标志着巴金的文学创作进人了一个崭新的阶段,登上了又一个辉煌的高峰。袁鹰先生在《<随想录>的启示》一文中高度评价巴金的“忧心殷殷”的写作:“五本《随想录》,不仅是巴金悠长的文学道路上的一座丰碑,也是‘五四以来我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座丰碑。有的评论家称誉它为当代散文的巅峰之作,我完全同意这样的评价。这部巨著,标志着我们时代最高的思想艺术水平,充满了作家对社会生活、精神生活和道德情操的思考的光辉,完全可以同鲁迅先生晚年的杂文相媲美。”比较起来,巴金的《随想录》也许不如鲁迅的杂文那样尖锐、有力,但是却像它一样真诚,一样热情,一样勇敢;它也许不如《干校六记》那样精致,那样淡雅,但是,却比它亲切,比它伟大——《干校六记》的文字里隐隐地透着深秋的寒意,但是,《随想录》却从内到外都吹拂着阳春的暖风。
《随想录》是一首悼亡的安魂曲。“文革”期间,巴金虽然九死一生,侥幸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志趣相投的朋友,却一个个被迫害致死,尤其是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萧珊,刚刚51岁,便因为恐惧和绝望赍恨而殁。这些朋友和亲人的死,给性格内倾、天性敏感的巴金带来巨大的痛苦。“情往会悲,文来引泣”(《文心雕龙·哀吊》),巴金的《怀念萧珊》、《纪念雪峰》、《悼方之同志》、《怀念老舍同志》、《赵丹同志》、《再忆萧珊》等文章长歌当哭,寄慨遥深,曾经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随想录》是一部勇于自省的忏悔录。自我怀疑和自我批判是新知识分子的基本素质。鲁迅说他固然时时解剖别人,但也更严格地解剖自己。巴金也是这样。像鲁迅一样,巴金也勇于“严格地解剖自己”——他没有仅仅把自己当做受害者,而是把自己当做被审视的对象,当做潜在的甚至事实上的“合谋者”。他说:“在那个时期我不曾登台批判别人,只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机会,倘使我能够登台亮相,我会看做莫大的幸运。我常常这样想,也常常这样说,万一‘早请示、晚汇报搞得最起劲的时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会做出不少的蠢事,甚至不少的坏事。当时大家都以‘紧跟为荣,我因为没有‘效忠的资格,参加运动不久就被勒令靠边站,才容易保持了个人的清白。使我感到害怕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的精神状态和思想状况,没有掉进深渊,确实是万幸,清夜扪心自问,还有点毛骨悚然。”(《解剖自己》)这段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非常深刻,深刻得令人“毛骨悚然”:在一个诱使人犯罪的极端可怕的环境里,个人的理性意识和道德自觉,实在太脆弱,实在太无力。所以,重要的是改变环境,完善制度建设,只有这样,才能把人从不安全的危境里解放出来。
《随想录》更是一部“述往事,思来者”的忧患之作。做为中华民族千年未有之“变局”,做为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文革”不仅使中国的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而且对中华民族的文化结构和道德秩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社会各阶层的人们都受到了冲击,从国家主席到普通百姓,都付出了巨大的甚至生命的代价。以传承文化为职志的知识分子,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更是首当其冲,受尽折磨,被迫说不想说的话,被迫做不愿做的事。他们被当做“牛鬼蛇神”,关押进“牛棚”,被遣送到“干校”和“劳改农场”,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和伤害,留下了极为严重的后遗症。巴金说:“我至今心有余悸,只能说明我不坚强,或者我很软弱。但是十年中间我究竟见过多少坚强的人?经过接连不断大大小小的运动之后,我的不少熟人身上那一点锋芒都给磨光了。有人‘画地为牢,大家都不敢走出那个圈圈,仿佛我们还生活在周文王的时代。”(《纪念》)像其他许多优秀的作家一样,巴金也被当做罪大恶极的“犯人”,有人甚至对他说:“根据你的罪行,判你十个死刑也不多。”(《“友谊的海洋”》)他受尽了侮辱,曾经被迫跪在“领袖像”前“请罪”。他认认真真地改造自己,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无法成为“好人”。张春桥恶狠狠地说:“不枪毙巴金就是落实政策。”又说:“巴金这样的人还能写文章吗?”(《究竟属于谁?》)尽管如此,巴金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在他看来,“文革”不只是哪一个人的灾难,也不只是中华民族的灾难,而是全人类共同的灾难;它不仅同中华民族有关系,而且同世界人民有关系,所以,他说:“我们要是不搞得一清二楚,作一个能说服人的总结,如何向别国人民交代!可惜我们没有但丁,但总有一天有人会写出新的《神曲》。”(《说真话》)
“文革”是封建主义的大泛滥。《随想录》的核心主题就是反思并揭示“文革”的封建主义本质;它的锋芒所向,就是反专制,反愚昧,反对压抑人性、践踏人类尊严的昏暴。正像一位评论家撰文指出的那样:巴金“鞭挞‘四人帮、批判封建专制、反对现代迷信。……他对于那种强加于人、愚弄人民、搞蒙昧主义、人云亦云等等思想僵化、封建专制的做法特别反感。”巴金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的精神传统。他反复强调“五四”对自己的影响:“我说我是‘五四的儿子,我是‘五四的年轻英雄们所唤醒、所教育的一代人。”他为“五四”辩护,赞美“五四”的青春激情,提醒人们警惕精神的“老化”:“‘五四的愿望到今天并不曾完全实现,‘五四的目标到今天也没有完全达到。但这绝不是‘五四的错。想不到今天我们之间还有人死死抱住那根腐朽的封建支柱,把几千年的垃圾当做基石,在上面建造楼台、宝塔。他们四处寻根,还想用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准则‘行事、做人。”(《老化》)巴金对“文革”的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批判态度:“在十载‘文革中我看够了兽性的大发作,我不能不经常思考造反派怎样成为‘吃人的虎狼。我身受其害,有权控诉,也有权探索,因为‘文革留下的后遗症今天还在蚕食我的生命。我要看清人兽转化的道路,不过是怕见这种超级大马戏的重演,换句话说,我不愿意再进‘牛棚。”(《人道主义》)
那么,“文革”为什么会发生?人是怎样变成“兽”的?人们的心上留下了怎样的伤痕?我们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谁应该为这一切负责?怎样才能避免这样的悲剧和灾难再次发生?进人“拨乱反正”和“解放思想”的“新时期”,巴金开始了痛苦而深刻的反思。他在《绝不会忘记》一文中提醒人们在“向前看”的同时,一定不要忘记“文革”灾难,警惕渐渐抬头的“健忘症”:“我们背后一大片垃圾还在散发恶臭、污染空气,就毫不在乎地丢开它、一味叫嚷‘往前看!好些人满身伤口,难道不让他们敷药裹伤?……难道为了向前进,为了向前看,我们就应当忘记过去的伤
痛?就应当让我们的伤口化脓?”他的以“说真话”为原则的杂文、随笔写作,亶亶不置地追问着的,就是这些与中华民族的未来命运密切相关的重要问题:“过去的十年太可怕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不允许再发生那样的浩劫。我一闭上眼睛,那些残酷的人和荒唐的事又出现在面前。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倘使我们不下定决心,十年的悲剧又会重演。”所以,“更重要的是:给‘十年浩劫作一个总结。我经历了十年浩劫的全过程,有责任向后代讲一点真实的感受。大学生责备我在三十篇文章里用了四十七处‘四人帮,他们的天真值得人们羡慕。……在今后的《随想》里,我还要用更多的篇幅谈‘四人帮。‘四人帮绝不止是‘四个人,它复杂得多”。(《<探索集>后记》)。顺着这一思路,巴金将自己对“文革”的反思,推向了新的高度。他在十几岁读《说岳全传》的时候,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秦桧怎么会有那样大的权力?“顺着思路前进,我终于得到了解答”。这个解答就在明代诗人兼画家文征明的诗句里:“笑区区一桧又何能,逢其欲。”巴金说:“这个解答非常明确,四百五十二年前的诗人会有这样的胆识,的确了不起!但我看这也是很自然的、很寻常的事,顺着思路思考,越过了种种的障碍,当然会得到相应的结论。”(《思路》)巴金是智慧的,也是勇敢的,他于1982年5月6日写下的这段文字,实在应该成为我们反思“文革”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思路”。
反智主义是封建主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封建主义肆虐的地方,“知识即罪恶”,知识分子则是犯有原罪的人。从1957年下半年开始,巴金就被戴上了“紧箍咒”,“这以后我就有了一种恐惧,总疑心知识是罪恶,因为‘知识分子已经成为不光彩的名称了。我的思想越来越复杂,有时我甚至无法了解自己。我越来越小心谨慎,人变得更加内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真心。我下定决心用个人崇拜来消除一切的杂念,这样的一座塔就是建筑在恐惧、疑惑与自我保护上面,我有时清夜自思,会轻视自己的愚蠢无知,不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哪里有什么‘知识?有时受到批判、遇到挫折,又埋怨自己改造成绩不大。总之,我给压在个人崇拜的宝塔底下一直喘不过气来”。(《“紧箍咒”》)因为“知识”意味着发现真相和问题的能力,意味着良心的自觉和批判能力的成熟,意味着对愚昧力量的不合作与不服从,所以,“那些人就是害怕知识分子的这一点点‘知识,担心他们不听话,唯恐他们兴妖作怪,总是挖空心思对付他们,而且一代比一代厉害。……我本来‘知识有限,一身瘦骨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大油锅里熬来熬去,什么‘知识都熬光了,可是却给我换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罪名仍然是:我有那么一点点‘知识”。(《再说知识分子》)
如果说“仇智主义”必然导致谎言的流行,必然使很多人把“说假话”变成一种消极的习惯,那么,“启蒙主义”则强调真理的价值,必然把“说真话”当做个人和社会生活的重要原则。“说真话”是巴金在《随想录》中反复涉及的话题,他曾经写过至少四篇专门谈论“说真话”的文章;“说真话”也是他“晚年奋斗的目标”(《说真话之四》),是在《随想录》写作过程中身体力行的写作伦理。他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地提倡“说真话”,是因为经过了“文革”,说假话已经成为一种令人担忧的社会现象:“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间,说谎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谎言变成了真理,说真话倒犯了大罪。我挨了好几十次的批斗,把数不清的假话全吃进肚里。”(《说真话》)那些“永远正确的人”更是把说假话当做家常便饭,“本人说话从来不算数,别人讲了一句半句就全记在账上,到时候整个没完没了,自己一点不脸红。……他们的嘴好像过去外国人屋顶上的风信鸡,风吹向哪里,他们的嘴就朝着哪里”。然而,“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再论说真话》)在他看来,“文革”本质上就是一场说假话、做假事的运动,——在说假话上,有的人比“封建官僚”还要可怕:“我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封建官僚气味?!他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唯恐学得不像,其实他们早已青出于蓝!封建官僚还只是用压力、用体刑求真言,而他们却是用压力、用体刑推广假话。”(《说真话之四》)显然,巴金关于“说真话”的议论,主要针对“文革”而发的。
从艺术上看,《随想录》属于高度自觉和成熟的写作。与“说真话”的精神姿态相应,巴金的《随想录》在叙述方式和语言形式上显示出一种很可宝贵的品质——洗尽铅华,去除雕饰,表现出一种质朴、清真的风格。在浮华侈丽的“纯文学”很受推崇的时代,在“为文造情”的写作大行其道的时代,巴金的这种写作的价值和意义,很容易被误解,甚至很容易被贬低。1980年香港的一位教授写了一篇题为《我们对巴金<随想录>的意见》的文章,选录了“港大”学生的“七则同题简论”,表达了他们对《随想录》的失望和不满。一位张姓学生说:“全书不过三十篇短文,但单是‘四人帮就出现了47次之多。”一位李姓的学生说:“《随想录》的缺点正是忽略了文学技巧,以致文字意义太肤浅,太表面化。”一位苏姓的学生则说:“全书内容结构松散、缺乏张力,文字累赘,令人看得恹恹欲睡。”一位方姓的学生的判断更是斩钉截铁:“容我大胆下一个结论,就文学的观点而言,《随想录》是一本彻底失败的作品。”
对于“港大”学生的批评,巴金坦率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最近有几位香港大学生在《开卷》杂志上就我的《随想录》发表了几篇不同的意见,或者说是严厉的批评吧:‘忽略了文学技巧、‘文法上不通顺等等,等等。迎头一瓢冷水,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它使我头脑清醒。我冷静想了许久,我并不为我那三十篇‘不通顺的《随想》脸红,正相反,我倒高兴自己写了它们。从我闯进‘文坛的时候起,我就反复声明自己不是文学家,一直到今年四月在东京对日本读者讲话,我仍然重复这个老调。”巴金从来就不是一个“纯文学”论者,而是一个把写作的目的和目标看得很重要的作家,因此,他一直反对那种迷恋技巧的倾向,讨厌那些繁采寡情的写作:“有人得意地夸耀技巧,他们可能是幸运者。我承认别人的才华,我缺少这颗光芒四射的宝石,但我并不佩服、羡慕人们所谓的‘技巧。当然我也不想把技巧一笔抹杀,因为我没有权力干涉别人把自己装饰得更漂亮。每个人都有权随意化妆。但是对装腔作势、信口开河、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红的这样一种文章我却十分讨厌。即使它们用技巧‘武装到牙齿,它们不过是文章骗子或者骗子文章。这种文章我看得多了!”(《探索之三》)
“港大”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为什么会如此严重地误解巴金?这其实不难理解。首先,他们与巴金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也没有受过无情的“打击”,没有感受过亲人之间被迫生离死别的痛苦,不知道“四人帮”和他们的帮凶有多么恶毒,不知道被人当做“毒草”和“牛鬼蛇神”有多么可怕。他们似乎压根不知道“文革”为何物——这也难怪,在内地,真正了解“文革”的大学生又有多少呢?其次,在他们的观念里,文学的要义甚至全部内涵就是“形式”和“技巧”,就是“张力”和“陌生化”;一部作品越是让人看不懂,便越好,相反,越是让人一看就懂的,则越是不好。巴金的《随想录》清明、素净,如秋水澄澈,似晴空无云,自然不合这些按照“标准化”模式培养起来的“现代”大学生的趣味倾向和评价标准。他们不知道,“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朴素其实是很难掌握的一种风格,也是很难抵达的一种境界。
《随想录》是朴素的,但却并不苍白;它是温雅的,但却内蕴着庄严的愤怒。它是一杯上等的淡茶,细细品味,便觉得余香满口。它是一本说真话且包含着大爱的忧患之作,是值得每一个中国人怀着感恩的心情认真阅读的一本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