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偏离了谁的思想
2009-04-19任林举
本文作者任林举,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上个月,他会从一个尽管理念独特、技法新异,但确乎“纯粹”的散文作家,一夜之间成为媒体纠缠的新闻人物。他的一篇散文,成为2009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中的一道阅读理解题,且占分值达22分之多。高考至今,尚未“满月”,而任作者却已历经春夏秋冬四个季节。
我的散文《岳桦》成了2009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中一道阅读理解题,幸,还是不幸,这是个问题。大凡知道我名字的,又知道这件事的,都一一道贺,好像我在香港的跑马场买了一匹不起眼的马,这马一鸣惊人,使我有了重大收获,如此看来,我是实实在在地幸了。但这之后的几天,我不得不与媒体周旋,进而又不得不按照媒体的意思与高考的标准答案“PK”。就这样,周旋来“PK”去,一段时间下来,自己竟然在懵懂之中成了媒体的“子弹”。幡然醒悟,悔之晚矣。就这样,当初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自得,最后也叫他们整得彻底灰飞烟灭了。
按理说,一篇散文成为某一时期、某一特殊群体的关注重点,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我自己对这件事,说澹定是有一点美化自己,其实就和又发了一篇东西,看的人说挺好那种感觉差不多,真的也没什么,虽然高考选拔的是“状元”,但一篇成为高考试题的文章不意味着就是文章中的“状元”。不管别人怎么忽悠,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偶然,今年是我的,明年是他的,后年又是别人的,就这样平常。写散文的作家堆里,我自己什么位置我清楚;就是在我自己的文章里,《岳桦》也并不是我最看重、最推崇的。
但媒体不这样想,他们以为我就像一个耐不住寂寞的“背气”明星一样,频频地张望又“犹抱琵琶”地等着他们。在是否接受媒体采访这件事上,我只是在想,媒体是专业的,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以为这是新闻就是吧,我没什么理由不配合,于是便老实厚道、简简单单地接待了那些看似随意却暗藏心机的“无冕之王”们。
一开始只是感觉到某种说不清的别扭和莫名的懊恼,为什么每一次我准备好了的应对方案,到了接受采访时都一一落空派不上用场;又为什么我最不想遇到的问题总是会不可避免地一一遭遇。这时我还没有看清感觉后面真正的原因。后来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记者和我的目标并不是一个,我心里想的是文学精神,而记者们却惦记着大众的眼球。他们要的是另外一些噱头。没有噱头哪来的卖点,没有卖点哪来的销量,没有销量哪来的效益。我想这个理我是明白的,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就让我与高考的标准答案“PK”上了。
说这些时,我并不是要责难那些风华正茂的记者,要怪,只能怪自己没经验。而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人说,当他突然面对某一“PK”对象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PK”,而不是应该不应该“PK”。实际上,我所面对的“PK”,不管我们主观上如何认识和理解,也不管有心或无意,在客观上却构成了某种陷阱,路至三岔,向后,向左,向右,似乎怎么走都是错的。事已至此,原路返回显然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让记者来了又转头回去,恐怕那将是更大的新闻;那么,再向前,回答或不回答,似乎也都难以避免进入一种尴尬境地。
先说回答。答成标准答案的文本样式可能性不大,毕竟,不当学生好多年,学校里的事情已经很是陌生了,一道语文阅读理解题到底要关注和追问一些什么,已经不在我的思维体系里面。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是难以言说的。一位作者与一位应试学生,一篇文章要表达的意思与一道试题的标准答案,在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因为彼此的心思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运行。
作家韩少功在一篇文章中记述了他在某大学讲课时的一个课间调查。当他问谁读过三本以上法国文学时,只有四分之一的学生举手;当他问谁读过《红楼梦》时,只有五分之一的学生举手。接下来他写道:“这是一群研究生,将要成为硕士或博士的。他们很诚实,也毫不缺乏聪明。我相信未举手者已做过上百道关于《红楼梦》或法国文学的试题,并且一路斩获高分——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学生们(大学生尚且如此,更何况高中生)并不依赖于对原文的阅读,完全可以答出高分;那么反过来说,是不是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算是文章的原作者也不一定能答出高分,因为很多题目的设计是有其定式的,有时与真正的阅读与理解并没有多大关系,这种原作与问题设计的“脱节”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会造成作者与读者间的沟通障碍。
平心而论,这些年的在校教育已经较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业内人士已经认识到了应试教育中的极端模式化给学生的理解力、想象力、创造力造成的伤害。在语文教学方面,尽管在一些大纲或标准中仍然很“重视对学生传统文化的熏陶”,仍然一再强调着“李白的雄奇,杜甫的沉郁,李商隐的朦胧,还是苏轼的豪放,李清照的婉约”,但在教材的审定和阅读材料的选取上已经有了注重当代性,注意与最前沿的文学作品接轨的明显倾向。高中教材里当下活跃的作家及其作品的比重正在逐步加大,近几年的高考阅读理解试题里更是频频出现了一些新面孔。这让我们在浓重的雾气里看到了白亮的光,感受到了清爽的风。
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却仍然不可漠视,由于考试和人才选拔的机制并没有从根本上发生变化,所以一些位格上的僵局还一时难以打破。这就好比一场球赛。很显然,作家是球员,在场内,而学生是观摩者或研习者,在场外。作家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进球,在一定的规则下,不管是强攻还是迂回,不管是左闪还是右挪,只要最终能够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流畅或艰难地表达出来,就算成了。可以想象,如果一个球员一上场就开始琢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依据是什么,写在哪一本教程里的哪一页,我敢保证,他是必输无疑的。而一个学生则要把那些作家并不会刻意考虑或正是要忘却的问题一一考虑,一一分解开来,从基础到技巧,从策略到战略,以至于一个细节与下一个细节、一个段落与下一个段落之间的起承转合,各种修辞、各种手法……只有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解决了以后,才允许他们正式上场。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这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和矛盾。按照常理来推测,一个连别人的步法都看不懂、都研究不明白的学习者,怎么能够到场子上去,当正式队员呢?所以要出现高考、标准答案等一类事物,或许这都是基础的要求和必要的标准,如果没有这种近于规范的考量体系,用什么来衡量到底谁是站在场外佼佼者呢,最关键的是用什么来保证评价的公平性和准确性呢?但很多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事情刚好是事与愿违的,当受考、受训者们准确无误地把这些问题一一解决之后,他们的脑子里却只剩下技法和规则了,由于受到了大量强化和固定的思维训练之后,他们的思维习惯仅仅停止在这个层面,而不再向下延伸,不再能够把意愿直接与行动相联。于是在学生中,就有了会写作文的人,基础知识却不够牢固;而基础知识牢固的人,作文水平却较差的倾向。如果分类的话,我自己肯定是那类回答不好问题(当然也并不会完全错误),而只会写作文的学生,因为整个学生
时代,我的语文分数都是被那些基础知识拉低的。
下面还是看看我的答题经历吧。在这篇阅读理解里,出题者设计了四个问题,其中第一个小题问,为什么在写岳桦之前要插入一段回忆文字,我认为简单得如同白送,不就是用记忆的模糊反衬岳桦形象的鲜明清晰吗?但标准答案似乎也并不是这么回事。第二题是解释文字的含意的,共有两段,其一是“我仿佛看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或意志,正加到这些树的躯干之上,使这些倔强的生命在挣扎中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和尖利的叫喊”;其二是“命运伸出了它无形的脚,一部分桦便应声跌倒,一个跟头跌下去,就掉入了时间的陷阱,再爬起来,一切都不似从前”。对于这两段文字,我真的是无从答起,因为我认为含意都在文字之中,已经不需要过多解释了,我没有能力用含意解释含意,那么,我做的答案当然就可想而知了,不会正确的。第三题问:作者坚信岳桦和白桦是迥然不同的,他的主要理由是什么,请根据文章做简要概括。我的回答很简单:文章里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又不是标准答案。到了第四题,问得更加难:文章最后一段运用了哪些修辞方法来表现岳桦?这样写有什么好处。修辞方法尚可以回答,但有什么好处呢,我真的说不太明白了。这样算下来,总共22分的题,我得不上几分,不及格是一定的了。
实际上,在我的回答里,有很多不回答的成分和部分,一方面真的是难以回答,另一方面也真的不想回答,因为从不当学生的那天起,就不想再回答任何试题了,因为这些年的学生生涯已经足以让每一个学生出身的人不寒而栗,避犹不及,怎可重蹈覆辙,终于可以不好好回答问题了,怎肯再与学生们一样有板有眼地回答问题呢。人的偷懒和惰性有时是不分时间和场合的,我不好好答题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学生时代那份勤勉恭敬的心境了。这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另一条路一不回答。很显然,对于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不回答与回答错误是一样的,甚至比错误更加错误,如果说不全面的答案还能得那么几分的话,不回答则是零分。对于一个打了零分的学生,肯定会有父母、亲人、朋友、师长等好几群人恨得咬牙切齿;而对于一个原创者,尴尬固然尴尬,但又有谁能够说三道四呢?譬如有一位说了一句玄奥的话,很多人是知道其妙处的,但你去问他为什么那么说,他回答不知道,或就是想那么说,你有胆子和颜面去指责他痴呆吗?很显然是不能的。想来想去,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学子们,领会了很多人的文章,却不一定领会了这一篇,领会了这一篇也不一定能够精确表述,就是精确表述了也不一定能对上标准答案。想到这些时,真为自己那篇散文折磨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而忐忑不安,但愿他们都能够在这四个问题面前顺利通过。
然而,我的尴尬并不在这里,而在于我的小小侥幸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被记者们延伸放大。也许,他们对我是善意的,说了我一箩筐好话,并暗含安慰地表示,答不好或答不上并不是我的愚蠢,而是剑指出题的人和做标准答案的人。他们在文章里说“作者的回答与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在做新闻标题时说,“作者表示标准答案偏离了原文思想”。这样一来,就把我变成了涂了油彩的铁枪头,直直地刺向考试制度及教育体制。
我在这里要做的并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为自己澄清,我没那个意思。我没有研究过,并且不了解考试制度及教育体制,也不想管那么多按社会分工不应该我管的事情,可是那些踌躇满志的记者们以为他们发现了新闻背后的“新闻”,他们以一场“PK”游戏拒绝了我想表达的文学精神,并不是高考试题的标准答案偏离了我的思想,而是他们的采访偏离了我的“思想”。
近日,有教育界人士著文称“2009年高考语文全国卷遵照了命题既要保证平稳过渡,又要体现新大纲理念的原则,从试题中来体现新大纲理念,落实了课改精神和教育部《语文考试大纲》的各项要求,充分体现了语文教学的人文性,为语文教学指明了方向:弘扬人文精神,使学生理解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产生热爱社会、热爱自然的感悟,增强对真善美的辨别,以塑造全面发展的有健全人格的人”。这些话,当然有一些虚饰美化的意思在里面,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实情,按照当下的实际状况论,至少能占上对开,这就已经让人暗自庆幸了。我也知道,目前的高考制度以及现行的教育制度有很多不够完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最起码目前我还没有对其进行贬抑或攻击的想法,我不想在事物正在发生变化的过程中说三道四,这是我的性格。
实际上,媒体躲在我的背后做了一个四两拨千金的动作,就把我当“枪”给“放”了。就好比他们拎着我的胳膊轻轻往旁一带,我那只握着利器的手就伤到了人,而不管那人是不是该伤。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会有很强烈的被愚弄感,我不想做时却被迫做了,我就会觉得被别人操纵和利用了,哪怕是真的收到了伸张正义的效果,我也不会有光荣感,我要自己想清楚才行,我要自己真正地觉悟了才行,遑论这件事本身是对是错。
一篇散文与一道高考试题之间的关系,是文学与教学之间的关系、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表达与解读的关系,这应该是一种单纯的充满了喜悦的关系,还是那句“见仁见智”最接近阅读与理解的真谛,在作者与读者之间,表达与解读之间,从来都不存在着谁偏离了谁的思想的问题。尽管考人与被考有时并不令人愉快,但抛开分数之外的一切理解和记忆都应该是难忘和美好的。媒体的介入,无疑把这种单纯的关系复杂化了,变成了社会体系里诸多关系中的一种牵连关系,它是普遍联系的、现实的,同时也是不可回避的。人在社会这张网里生存,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丝纲挂到或粘到自己的身上,每一个人都会本能地以手相拨,纵然是徒劳但也体现了一种个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