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礼孩和高玉磊的诗
2009-04-17陈仲义
黄礼孩,1971年出生于大陆最南端的徐闻县。戏剧创作专业毕业。出版诗集《我对命运所知甚少》等多部。1999年创办民刊《诗歌与人》。主编多部诗选。
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凝望窗外。坐着,窗有点高,所以人在窗下,有点仰望,有点虔诚,透过玻璃,仿佛还托着腮,目不转睛,睇视着窗外那场下过的大雪。是一片空白,甚至一片空茫。没有下雪的具体描绘,也没有雪后的洁白景致,只是写一种凝视的感觉,一种心闲气定的安详。雪的被子,便被主人翁的情思所“拖曳”,将他整个身心覆盖起来了。这一无形覆盖,让他感觉到雪,带来了人间全部的爱。冥冥中,莫非是上帝的恩泽,撒满人间?他,就浸泡在这样幸福的遐想中,沐浴在绒绒、软软、绵绵的暖意里。此节的“低处”用得很好。低是指向人间、指向底层、指向大地的,而反衬出雪的慈悲与关爱。
雪后的阳光,无疑是刺目而富有生命力的。忽然间,阳光像顽皮的孩子冒然“撞响”窗子,试图闯进来,砰砰跳跳的,多么活泼可爱,而且显出富有质感的“干脆”。“干脆”让我想起80年代四川杨然《晒坝上的笑声》,写“太阳把笑声晒得又干又脆了”,他采用通感,写出太阳的声音来。黄礼孩在这里用“撞响”和“干脆”,将阳光动态化,并赋予质感,简直出神入化。重要的是,雪后的阳光,扫掉了心中阴霾,化解胸中块垒,从而带来“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喜悦”。从温暖的雪被,到欣悦的阳光,主人翁再次深深沐浴在上天的恩赐里。
最后,阳光变成“光线”,进一步细节化了。第二节阳光是概括性的,现在“分解”出无数的线条,“稀薄”,“安静”,而且是两次“越来越”,给人一种弥漫性的涟漪般扩展,像天罗地网,无所不在地包围着你。“你像一个孩子,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从物质到精神,大概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爱,可以如此的广披、享用、传承和不计功利。
表面上看,该诗是写司空见惯的“雪后”,不怎么起眼,很容易被忽略。但就在千百万人写旧了的情致后,作者用心灵的“大爱”刷新了感觉体验。这样表面的单薄,就变得深厚。单纯透明的语境,富有意蕴。
尚有一点小小异议,提出来供大家讨论:似乎第一节第二行的“爱”改为“温暖”会更好一些。理由:一是下雪后的“雪被”最好对应着“温暖”,因为在此的“暖意”比爱意有更贴切的榫合。二是上面第二行已有一个“爱”,下面再来一个“爱”,虽说有利于强调,但有点重复了,缺乏变化。三是把大“爱”放在最后,作品线索更为清晰:由温暖到喜悦到爱,使得整体结构更趋合理,有明显的层次递进感,充满弥漫性氛围,让人感受到——人是被逐层地卷进去的:由雪被而温暖;由阳光而喜悦;由光线而被爱。
是否可以说,《窗下》是黄礼孩全部作品中最好的,写得澄明透剔,似乎不怎么花气力,却有莫名的感动和耐嚼的意味。
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之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许多时候,好诗确实是自然天成,可遇不可求。诚哉。
附:窗下/黄礼孩
这里刚下过一场雪
仿佛人间的爱都落在低处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阳光突然撞响
多么干脆的阳光呀
仿佛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悦
光线在你思想中
越来越稀薄 越来越
安静 你像一个孩子
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
高玉磊,男,1972年生于徐州。1990年开始写诗。现驻深圳当代艺术创库艺术家。
批评家徐敬亚近年一直反对学院派的文化阐释,鼓倡回到“老祖宗”的直觉式感悟批评。其实这也面临一种二律背反:固然直觉、感悟的阅读批评,更多可通向原创和活力,但也会因其整体笼统,失却细部纹理。而诗歌的魅力,正是由众多细部纹理合成的。忽略绵密分析,也很容易画成空中楼阁。不过,这次试试读解“杜甫”,侧重于印象、感悟,在阅读的第一时间做出“直观”反应:
——纸上刮过来的风,感觉是夹带着沙砾、雨点,也夹带着同情与叹息的风。这阵风来自公元1250年前的成都、来自老杜那座著名的“茅屋”。风把老杜和“我”联系起来,风充当了信使。
——不妨计算一下,全诗23行,“信使”来回做两度大回旋,穿进穿出,留下17次之多的“风脚丫子”:踢踢踏踏,碰碰撞撞。随意、野蛮、也有些愠怒,叫人难受。此风留下了坏“名声”。
——也不得不思忖一下,此风的连续性动作,起码有5次,依次是:卸下……摇来晃去……掉下……翻来翻去……吹灭…..,意味着什么?暗含着什么?有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呢?
——尽管告戒自己,严禁“意义搜索”,但第一时间,还是悟出风的“意向”,大概直指诗人的境遇——生存生态与写作生态,既是公元一千多年前成都的“草堂时期”,又暗含着当下遭际?在门窗的缝隙漏光处,我们窥见“杜甫依旧坐在破箱子上写诗”。这一景况,难道不也是当下诗人的镜像?风,留下“我”对前辈同行的同情、怜悯,也留下我们对自身的无助与无奈。
——第二时间,悟出风的狡猾暴力,是肆虐而又“有理由”的,是强制而又温柔的。不是吗?看诗中三次风的形态:是“捎走”而不是掀走、刮走;是“掏出”而不是翻出搜出;最后还是“轻轻关上”,而不是“砰的一声”。风的狡猾暴力,让人联想意识形态上的种种刚性逻辑,是怎样在各式柔性“幌子”下巧妙进行的。笔者这样的非分之想,是不是又一次试错?
——第三时间,悟出“风”的贯穿、多变、以及两次寻找(找我找老杜),似乎已把古今诗人的坎坷“命运”捆绑在一起了。“风吹灭了杜甫的半支蜡烛”,这一结句的重点照顾,应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命运写照。风在游移和模糊中所增加的多义性,让读者有更多的感悟余地。
——全诗以风的行踪作为叙事线索,基本句型采用重复性变奏。有人批评过于散乱、宽泛、失控,我倒是没有这样的感觉。也没有感觉到罗嗦。述说的流畅,可以理解语感在其间起了较大作用。
——全诗最有形象个性的句子有2句:“风卸下了一扇窗户就走了”;“只掏出来大把大把陈年的月光”。
——一般来讲,风具有天然的诗性,好写,但如何脱出臼巢,出其不意,却不易。哪怕有一点点新东西,都很难得,所以对刚出茅庐的“愤青”写作,应多加鼓励。
——忽然间,记忆里涌出一句与风有关,是早年《刘三姐》山歌里唱的:“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不知道这种傻冒,与此次读法有没有关系?但愿每一次读诗,都能带来个小小副产品。
附:风吹杜甫/高玉磊
风来了
风卸下了一扇窗户 就走了
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风有理由带走它想要的
就像风捎走了杜甫屋顶上的茅草
而杜甫依旧坐在破箱子上写诗
风又来了
风这一次来得迅猛
就像风一下子陷进了杜甫的茅屋里
风把屋子摇来晃去
只有灰尘和羽毛从房梁上掉下来
就像风把杜甫的口袋翻来翻去
只掏出来大把大把陈年的月光
风在墙角找到了我
就像风在被窝里找到了杜甫
然而风并不想带走我
就像风并不想带走杜甫
或许风知道带走我
搁哪都不合适
就像风也知道带走杜甫
他在哪都会拍桌子摔板凳
风轻轻的关上屋门就走了
就像风吹灭了杜甫的半支蜡烛之后走的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