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语言艺术
2009-04-17梅梓
梅 梓
1983年,史铁生以一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而蜚声文坛。对这部小说,王蒙评价道:“《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小说,更是优美的抒情散文,是诗,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质朴而又迷人的梦”[1]。在我读来,小说处处都蕴藏着真实的生活和艺术美感,尤其是那平淡诗意的语言宛如醇美的酒,悠扬的歌,让人在如痴如醉的同时,品味出深藏在文字之中的深沉的感情。
一、信天游的巧妙运用更好的表现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史铁生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中写道:“听后一种歌,我总是来不及做什么逻辑推理,就立刻被那深厚的感情所打动,觉得人间真是美好”。这“后一种歌”就是指信天游。信天游又叫“顺天游”,是产生并流传于陕北高原的一种较为原始的民歌形式。它曲调高亢悠扬,形式自由多变;表情达意率直热烈却又不乏含蓄细腻。
小说中信天游的出现达十多处,每处都经过精心编排,运用的恰到好处,使信天游在表情达意上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首先,作者选择“破老汉”这个人物成为演绎信天游的主体,“他爱唱……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微微的,悠扬”;其次,不同类型的信天游出现在不同的场景,体现出人物不同的内心思想。比如,《揽工难》是破老汉回忆早年做吹手时唱的曲子,“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体现了生活的艰难和辛苦;《走西口》是破老汉追忆年轻时和情人分别的依依不舍,“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唱出了心中的依恋和忧伤;《女儿嫁》则充满了戏谑的味道,是破老汉调侃婆姨们唱的小调,“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是怀恋红军到达陕北后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喜悦,“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还有破老汉对后山的婆姨倾诉一腔柔情“牵牛牛开花羊跑春,二月里见罢到如今……”等等。信天游时而率直热烈时而含蓄委婉的特点在小说中的作用,一方面直抒胸臆,表现了人物质朴的思维和真诚的个性,另一方面意蕴无穷,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同时,信天游的音乐美与平实质朴的语言相得益彰,带给小说一种更为立体的表现方式,给读者以强烈的听觉体验和视觉享受,更好地表现了小说的主旨和思想感情。正如作者所言“我在写‘清平湾的时候,耳边总是飘着那些质朴真情的陕北民歌”[2],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耳畔也一定会响起那些浑厚、忧伤、舒缓、悠长的旋律。
二、通过独具匠心的遣词造句演绎作者独特的内心感受
小说的基调缓慢而平和,语言读来清新悠然,颇具艺术性。作者将当年在陕北插队的亲身经历融入小说,着意于陕北农民清贫闲适的心境和民风古朴的乡土叙事,处处浸透着一种温情的伤感。“我总是梦见那开阔的天空,黄褐色的高原,血红色的落日里飘着悠长的吆牛声……我想念那儿,是真的”[3]。“清平湾”在作者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在结束知青生活十年之后,作者才提起笔写下了这篇小说,其实连作者自己都说“不知道最终写出来的能不能算小说”。那是因为,“清平湾”的内涵已经融入了作者的情感生活,构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作者将自己独特的内心感受以独具匠心的遣词造句精心演绎,引人回味。
小说中在山村务农的段落里有这样一句话:“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作者拥有哲学家洞悉世事的独到眼光,他站在乡土的立场上感喟乡村的贫瘠,繁重而重复的耕种生活已成为都市文明繁华的余响。
冬天熬夜喂牛的段落里,“天上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作者用流星的陨落和月亮的消失来体现夜的静谧和冷清,孤零零的星星和寂静的山峦越发地衬托了心中的孤独感。“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望”和“忘”的谐音,营造出淡淡的忧愁和怅然,弥漫在字里行间。
秋天拦牛的段落里,“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楞楞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作者精心择取了灌木、杜梨、酸枣、野花、小田鼠、野鸽子、野鸡这些山村里常见的景象,用灌木的红叶,杜梨的黄叶,酸枣珊瑚色的红晕,野花雾蒙蒙的淡蓝来表现秋日清平湾的色彩斑斓,这是一种静态美;用小田鼠的探头探脑,野鸽子的“扑楞楞”飞上天,野鸡的“咕咕嘎嘎”叫来体现秋日清平湾的青春活力,这是一种动态美。静态美和动态美构成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精神家园。
和牛为伴的段落里,“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和新鲜的比喻将一幅乡土气息浓厚的画面还原成为一段精彩的文字,黑山羊、黑棋盘、白绵羊、白棋子,构成了原生态的文化底色背景。
三、句式结构流畅自然富有特色意义更加悠远绵长
小说中句式的择取、排列、组合很有特色,一方面使得文章读来朗朗上口,另一方面意义悠远绵长。
比如“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说书的”,“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三个短句本来都能合成一个长句,但形成的长句仿佛是同类词语的堆砌,表达效果远远不及短句。试比较“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与“哦,我的白老汉、牛群、遥远的清平湾……”前句三个“我的”,用欲说还休的含蓄手法表现出作者对清平湾种种人与事物深深的眷恋和怀念;后句则显得有些滑稽,毫无回味与美感可言。
再如“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的”,“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微微的,悠扬”,“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这些句子突出的特点就是把形容词放在句末,这样不仅打破了原有的句式结构,使长句变为短句,句子更加灵活多样,还有强调作用。试比较“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和“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淡蓝色的雾蒙蒙的野花,一丛挨着一丛”,前句显得十分有层次感,先强调野花的颜色,然后是野花的长势,最后强调花色不甚明亮,给人一种直观的感觉,后句就显得太过平淡了。
还有“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一片平地,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等例句都体现了作者对句式变化的要求,求新求变而又符合严密的逻辑和行文顺畅才能使语言更具艺术性。试比较“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与“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收割谷梁,冬天修筑梯田”,前句在秋、冬两季换了句式,使整句更加饱满、生动,后句虽然更加简洁,却显得呆板。
经过十年的思索,史铁生把插队时纯朴的乡间记忆零星地串联起来,将真挚的怀念情感融入流畅自然的语言中,使得《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部作品在立意上有别于当时盛行的伤痕文学,给中国文坛上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槐花香,在语言风格上颇具艺术性,以稀疏错落的音乐美、平淡诗意且带着淡淡的伤感的文字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思想的启迪。
参考文献:
1.王蒙.读八三年一些短篇小说随想【J】.文艺研究.1984,(3)43。
2.史铁生.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关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创作【J】.文艺研究.1986,(6)124。
3.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梅梓,女,武汉大学文学院2006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