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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苦难意识

2009-04-13

昭通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昭通底层农民

吕 叶

在现当代文学中,乡土题材基本上遵循两个纬度:基于城市视角、精英视角的乡土暗暗的且和我们真正的乡村生活隔得遥远的,如鲁迅笔下的故乡;基于乡土视角的充满牧歌情趣,往往在闭塞中发现诗意,在简朴中见出善良,如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但事实是:乡土从来就不是世外桃源。作为“底层”或者说真正的农民,他们常常处于被言说甚至是“缺席”的层面。诸多因素决定了他们不能不与“苦难”相伴,苦难,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而一切在苦难中的底层,他们的话语、情感都应该得到疏通、表达、形成底层自身真实、质朴的话语空间。作为昭通作家群之一的夏天敏,用自己的笔,抒写了这个“底层”的世界,用自己的笔发出“底层”的声音。

在余华那里,苦难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你无须逃避也无法逃避,我们所做的就是要面对苦难——“活着”,“为活着本身而活着”在他前期作品中苦难基本呈现一种宿命意味:人活着就要受苦。从《世事如烟》到《难逃劫数》再到《偶然事件》都闪出宿命的光环。每个人在命运面前的反抗都是无力的,只能落入苦难之网。而在路遥那里,苦难充满于人生当中,苦难的存在是有因有果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以物质的贫困、生活困顿、友情的缺失等客观现实存在的,也正是这些缺失造成的苦难推动了人去弥补这种缺失,追求一种平衡,从而实现人生的意义。苦难在昭通作家夏天敏那里则是扑面而来的生活的沉重。他始终在写底层,更多地写农民。不是用城市的眼光,不是以城市为参照去写农民,而是以农民的立场,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写他们生存的艰难,物质和精神的重压,写他们对命运的挣扎。

在此我们不由得问一句,何谓“底层” ?“我们如果将政治经济学的观点与文化视野结合起来,就至少可以在三个层面界定‘底层的含义:1.政治学层面--处于权利阶梯的最下端,难以依靠尚不完善的体制性力量保护自己的利益,缺乏行驶权利的自觉性和有效途径;2.经济层面——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匮乏,没有在市场体系中进行博弈的资本,只能维系最低限度的生存;3.文化层面——既无充分的话语权,又普遍不具备完整表达自身的能力,因而其欲求至少暂时需要他人代言。”那么,对于农民而言,他们就属于那种在物质上精神上都处于底层且受到城市和农村“经济中心”所排挤的那一部分人。他们是陷入困境的生存群落,他们是除城市以外农村中都可以称之为“小人物”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人。他们是寄生在社会缝隙之中,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的苦难群体。他们就像漂浮在天空的尘埃,随风起伏,处处碰壁、不能自己,处于“生活在别处”的地位。在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始终处于劣势,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地域的“活的生物”的象征而已。尽管他们不停的挣扎、抗争、追求,他们却始终难以逃脱苦难的宿命。“而相当一段时期里,农民离中国的文学已经非常遥远了,不是时空意义上的遥远,而是心理上的遥远。写小说的人和读小说的人都不了解农民真实的生存状况和心理愿望。尽管我们的周围行走着农民,但我们却漠视他们,不屑于去了解他们。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但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必然地要以城市为重心,历史前进运动的重心也就必然地移到了城市。文学的变迁植根于历史趋向与现实生活的变化,从而当代文学的重心,总体上说也必然地从农村向城市转移”。而有过农村生活经验进了城的作家写下来的也大多是记忆中的农村,它们被田园化,诗意化,苦难也变得温馨了。即使看到了他们的苦难,也糊涂地认为是农民自身的原因造成了他们的苦难,认为是即将改变或者将消失的极少现象。著名作家韩少功说:“我主张作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从底层看,看最多数人的生存状态。”

作为昭通作家群中获奖影响力较大的夏天敏是20多年来始终关注真实的农民生存状态的作家。夏天敏出生在滇东北一个贫苦的市民家庭,成长期的生活经历给予了他许多磨难。他当过工人,在新闻、文化单位工作多年,并且曾到农村基层挂职锻炼。当地的工业化程度很低,这个小城和农村联系非常紧密,农民是这个城市随时随处可见的身影。当昭通以外的世界正日新月异地被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所洗礼时,昭通的经济发展却远远地落在了后方。与其他城市相比,在天时地利人和方面,昭通贫穷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出于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责任,以及夏天敏本身的生活经历,他在情感上始终保持着对底层的认同,他和底层血肉相连。他目睹的现实与大众传媒提供的画面有天壤之别。夏天敏曾在《飞来的村庄》序言中说:“一提起笔,我的眼前就呈现出贫瘠的土地,简陋的街巷,为生活的沉重折了腰、驼了背、满脸皱纹的父老乡亲”。“徘徊在我脑海里的,是茫茫高原炽热的红土,是低矮的草屋和穷困的山民,是严峻的生存环境和艰难生存的广大农民”。夏天敏对农村、农业尤其是对农民的认识直接来源于生活的直感。农民生存的艰难、触目惊心的贫困以及由于贫困造成的精神的病态,让他寝食不安,他惟有用手中的笔写下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的艰辛,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本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样写,在这样生活。诗人于坚说:“在文学越来越风花雪月的今天,表现贫困中的农民、让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少之又少。批评现实是要有勇气的。夏天敏就是一个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作家。” 他写的是当下的、高原上、土地上的农民,他的作品和这个社会的“时代共名”紧紧相联。他的故事都发生在村庄,《飞来的村庄》、《贫血山乡》、《乡村雕塑》、《黑村》、《村长告状》、《只有一个好人的村庄》、《地热村》等,这些篇名就已将你带进了乡村世界,《好大一对羊》、《随水而去》、《徘徊望云湖》、《断头桥》、《贴在大山上的邮票》等,虽然没以“村”为名,写的还是村里发生的故事。他对这一层面生活的熟悉是许多作家所不具备的,他与这个层面的生活有着血肉联系,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一群人有悲悯之情,对他们的处境和伤痛感同身受,对他们的故事和细节了然于心。那么我们就以夏天敏获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为例来看他的小说创作。

在质朴的语言和凝重的笔端下,《好大一对羊》叙述了一个哀婉凄凉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滇东北一个偏远落后的北方乡村。在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有这样一个清贫艰难的三口之家:男人德山老汉、哑巴媳妇和12岁的女儿翠花。住的地方是“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最长的一道从墙根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吃的“是黑糊糊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一年到头都饿着,说不清差多少”;盖的被褥“是一堆鱼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一家三口挤着睡。德山老汉的生存环境是极度窘迫,一家三口无奈地挣扎在贫困线上,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恰在这时地区的刘副专员做着小轿车,在乡、村干部的前呼后拥下,一干人马走进了德山老汉破难不堪昏暗的家,有领导前来慰问可谓是雪中送炭。面对这样一个贫寒的家庭,刘副专员难过地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并当即捐出了随身携带的400元,让艰辛了一辈子的德山老汉感激不尽。于是他成了刘副专员的帮扶对象。刘副专员为了让这个贫穷的家庭早日脱贫过上幸福的日子,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给德山老汉家买了一对进口的良种美奥利羊。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好意不过是悲剧序幕的拉开而已。刘副专员跑到大山深处进行访贫问苦送温暖,已经让这个破落的几乎没有见过“高官”享受过如此“待遇”的家庭感激涕下,何况现在还送来了那么贵重的羊种。于是在没有一个“坏人” 的参与下集体导演了一幕人与动物地位置换的悲剧。把羊养好成了德山老汉报恩的最大心愿,他像伺候亲爹一样地照顾着这一对水土不服的“贵族公子哥”。他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两只样御寒;喂给它们连他的哑巴媳妇做月子都没有吃过的炒面和鸡蛋;他用马把它们驮到数十里外的地方吃嫩草;他甚至狠下心来不让饥饿难耐的女儿吃一口炒面,不让女儿花一块钱买一条红领巾,最后这个可怜的孩子放羊时溺死在沼泽地里。这对羊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惶恐中接受了一对羊凌驾于他一家之上的命运。再加上乡长、村长们为了政绩而施加的层层高压,这一对羊的生存繁衍成为远远高于德山老汉一家生命价值的异化物。小说中对德山老汉的善良、惶恐与麻木写得栩栩如生。德山处于社会底层,身居底层,在极度贫困中他不能不自卑。于是感恩中的麻木,敬畏中的渺小,善良中的奴性精神和生活重压下的残喘使他变得木讷,直不起腰来。他最大的愿望是让家人饱饱地吃上一顿饭,能带女儿到城里看看病。这个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哪怕有一丝残存的希望他也不愿意错过,也是这个朴素的过上好日子的最基本最本能的需求,以及“那么大”的领导所给予的曙光,(因为他们很少得到这种关怀。他们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与别人平等的意识,他们对所处的底层已经习惯性地认同了,在灵魂中已经不自觉地认可了自己卑微的处境,村长已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何况乡长,更何况副专员呢!这也许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官。)这些让他在付出高昂代价的前提下还是那么执著地,没有怀疑、没有动摇、没有烦躁地坚持着。小说在接近原生态的呈现和叙述中,我们不但感受到了人物生存的艰难和痛苦的挣扎,还感受到了作家夏天敏的人文关怀和作品所给予我们的震撼力。应该说夏天敏的作品思想内涵得益于他对底层民众的深刻了解和关注,他以丰厚的生活积淀和情感积累为背景,写出他对文学,对生活、时代、土地的忠诚与敬畏,然后在作品的呈现中留给我们深深的思考。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贫穷使书中的人物变得灵魂麻木,心灵迟钝,改变贫穷的生存状态的道路是何其地漫长,而如果只是想用有限的物质扶助去改善他们的物质境遇和精神状况,那么也只是杯水车薪的无奈,但是如果简单地想以精神文明去启蒙和教育无疑也是不现实的,更重要的是切实地从物质生存环境上改变他们的命运,然后其他的改变之路才有机可寻。但是具体什么样的路更有利于他们物质和精神素质的改变和发展,或者说什么路才是可行的,仍然是一个复杂和漫长的思考。当然这些问题不应该是文学本身的责任而是我们自己的思考。夏天敏也清楚这种现实。所以在昭通师专的座谈会上他是这样说的:“文学不可能承载现实中不能承载之重,主要是让人认识、感悟到某些东西,即使对社会问题产生影响,其功能、作用也是无形的,不太可能直接反馈于政府作为,发挥多少现实的功能。文艺固然离不开政治,但依靠政府行为来反馈文艺内容之先例,大概只有《凤凰琴》等一两次。再者,作者的创作多纸上谈兵,与现实不可能一一对症。试以蒋子龙创作的工厂改革小说为例,如果照搬到现实中去,只能成为浪漫的空想”。

或许我们这个社会最欠缺的恰恰是拯救过去以及面对事实的能力和勇气。很多真实的东西被遮蔽和掩饰,因此除了重复以往的苦痛外,始终未能赋予那些苦难以多大的意义,以致历史不断循环,很多苦难的方式代代流传甚至在许多地方相似地上演。“农裔城籍”的身份使夏天敏保持着平民意识,这使得他能够以悲天悯人的心态和情感体验感受人生痛苦,是他书写农民苦难的重要心理动力。正是这种源自平民的直面苦难的审美意识,铸就了夏天敏的悲悯情怀,促使他在新时期通过文学形象表达对社会弱势群体和卑微人群寄予的格外关注与深切同情,张扬已被社会淡漠的人的良心、良知和人文关怀。因此从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真正的苦难,提醒我们正视社会苦难存在本身,让我们思考悲剧的实质和产生苦难的根源。夏天敏在作品里流露出来的苦难意识,充满了生命内在的灼痛感,是对人类生存之痛的深切关照与体恤,在其对存在本质的怀疑与追思中,我们强烈的感受到生命中那份无法排遣的焦灼,然而在伤痛和无奈之外,又折射出他对生存苦难的积极承担的姿态,折射着作为知识分子作家对良知、道义和尊严的呵护,对生命本体的价值关怀和对苦难的深深思考。让读者感受到生存的艰辛和存在的困境,感受到欲望的永不止息的奔腾和苦难的永无止境,然后内心方寸之间产生对外来冲突的艰难回应。

【责任编辑 吴明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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