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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村庄

2009-04-13

昭通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砖窑倭瓜大坑

杨 莉

乡长确实看见了红旗朝他走来,脸上被一种愤怒烧得通红。他最为奇怪的是,红旗手里捏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尖尖的锥子。为什么会拿着锥子,而不是刀或者斧头之类的凶器呢?我们姑且把它称为凶器。锥子是女人用的东西,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强悍男人,即便杀人,也不会用这种极其女性化的方式,哪会拿女人用的锥子当凶器呢?

可乡长确信,那就是一把锥子,并且就是农村女人用的锥子。因为红旗朝他走来时,对着刺眼的阳光,他清楚看见,锥子尖上射出一束厉光,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先前白亮的太阳成了红色,很醒目。这红色如潮水蔓延开来。他伸手摸了一把眼睛,手就是湿淋淋的,立时,乡长的世界成了一片红色。他想攥住红旗的手,可那铁拳般的手积蓄了千钧力量,他哪能攥得动。红旗丢掉锥子,扼住乡长咽喉,乡长拼命挣扎,他感到透不过气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死了。乡长人是死了,两只血眼睛还活着,滴溜溜转哩。

这是乡长在拱北寻找木瓜子村人,做的一个梦。这个梦让他不得安宁。多年以后,乡长还被当时逼真的场景,细微的心理活动困扰着。当时,也就是因为这个梦,他放弃了继续寻找红旗他们的念头。

木瓜子村人失踪是在冬天。

最先发现的是白沙河乡民政所的老常。这天一大早,老常到木瓜子村宣传今年的征兵计划,从村头走到村尾,不见一个人影。老常站在村委会旁边的土包上大声喊,红旗,红旗。没人应声,一片死寂。

红旗是木瓜子村村长,和老常很熟。老常骂道,红旗,你小子这个村长当得轻松,一大早了,还在捂被窝。老常直奔村长红旗家里,却见红旗家一把锁横在门上。老常又赶紧挨着红旗的人家走去,也是门窗紧闭。接连走了几家,没见一个人影,连鸡犬也没见到一个。老常纳闷了,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

木瓜子村不大。老常就围着36户人家的房屋绕了一圈,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每户人家门窗紧闭。他说,究竟是咋回事?一个村的人都遁土啦。

老常抬头,北面村庄的上空,有七个红色的大烟囱在喷吐浓烟。那是错落在木瓜子村北边的七个砖窑。砖窑上的人正干得热火朝天。

木瓜子村人到哪里去了?老常问,砖窑上的人摇头,又忙着往农用车上码砖。农用车排成一字长蛇阵。老常又问,木瓜子村人不见了,知道他们到哪去了?接连问到第七个砖窑的人,他们还是摇头,忙着搬砖 。老常问排着队拉砖的人,拉砖的人满脸茫然。老常也没多想,就回去了。

隔了几天,老常又到木瓜子村去,和上次一样依然一片寂静。这次老常感到有些奇怪。怎么全村人都不见呢?再到砖窑上看,只见来来往往的人忙得正欢,却不见一个木瓜子村人。老常问,木瓜子村人到哪里去了?砖窑上的人还是摇头。

老常慌忙回到镇上,在乡政府门口遇见乡文书小满。小满说,老常,你跑啥哩,忙投胎?老常说,比投胎还急,就急急朝乡长办公室去。

啪的一声,乡长肥厚的手掌拍在桌上的玻璃板,把老常吓了一跳。

岂有此理。一个村的人都不见啦?乡长眼睛疑惑地盯在老常脸上。老常点头。

荒唐,太荒唐。乡长说。他的话仿佛是在脖子里打转,而没有从口里出来。老常觉得乡长的声音很闷。

很快这事就传到县里,县里召开紧急会议。县长说,玩笑开大了,一个村的人集体失踪,这在白沙县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不要说在白沙县,就是在全市全省也是一桩够上头版头条的新闻。这事先调查清楚原因,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开玩笑。哼,乡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谁愿意开这掉帽子的玩笑。

散会后,乡长愤愤说,他妈的,活该要倒霉,百年遇不上的事落到我的身上。乡长便带了人来到木瓜子村,他们分成几路,又进行了一次地毯式搜寻,依旧没个人影。这下乡长万分确定,木瓜子村人集体出走是事实了,但是,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就在县长讲话时,他还怀着一丝侥幸。现在他的心像一个千钧秤砣,走在没有人家户的村里,他听见脚步沓沓,那是自己脚步的回声。没有人气的木瓜子村成了一块死地。

不同的是在村子北边,几个砖窑却热闹异常,农用车排成一字长龙,在等待着装砖。木瓜子村的地形活像台湾地图的袖珍版,长长的。住家户都集中在南边,耕地在北边。以往是南边热闹,北边荒凉,现在北边活着,南边死了。

乡长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心里却焦躁不安, 一个村的人不见了,这可不是一个大玩笑呀。心里急了,可转念一想,不见就不见了吧,脚长在他们自己身上,谁又奈何得了?

他们挨户打开了门上的锁,只见家家屋子里都是空的,打开米缸也是空的。乡长说,这是一个有预谋的出逃。这群刁民。

最后在渡口打听到一个消息,一个星期以前,木瓜子村人包了几张船,朝拱北县去了。最终到哪里?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乡长便带着这个消息回县里交差去。

在县里乡长又被县长一顿骂。县长说,在共产党的天底下,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情,难道跟你们一点关系没有?你们可是代表着一级政府啊。

乡长辩白,我是尽了力,脚长在他们身上,我有啥办法?他又补了一句,木瓜子村人刁得很,难管啊。经常为土地的事情闹,原来寸土必争的一村人,现在丢掉土地房屋跑了。天底下的事也真是奇怪。

县长对乡长的态度极为不满。不满归不满,又有啥办法,县长是外派干部,乡长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且不说本地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关键是乡长有一个亲戚是省委某某领导的秘书,就这些县长也不得不有所考虑。

本来想在白沙县一展鸿图,辉煌离开。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没想到却在自己任期即将到时,捅了个大漏子。不说其他,光是听了“集体失踪”这几个字,也让人觉得荒唐至极,颜面扫地。他实在想不通,这事居然会发生在现代,发生在当下社会,并且就发生在他就任的县里。出了这丑事,又有啥办法呢?事已经如此,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这个窟窿不要捅大。但是究竟什么原因致使一个村的人集体出走?他一时想不明白。要知道土地就是农民的命。而木瓜子村的人竟然会丢掉自己的土地?这是盘在县长脑子里的,一个扭成麻花结样的大问号。

他对乡长说,务必尽快地找着这一村人的去向。弄明白他们为什么丢下村庄逃跑?把他们给我请回来。顿了一下,他又说,找到后我亲自去请他们回来。

几个为什么,连说得乡长头顶直冒汗。可乡长毕竟是乡长,能在这地方稳坐两届乡长的位子,决非等闲之辈。经过几天的思虑,乡长心里也就有一把小算盘。只要上面不派人来,应对一个外来干部,他还是游刃有余的。其实,乡长很清楚,下个月县长的任期就到了,他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穷追不舍?又何必自寻麻烦?所以,他有了应对措施,拖。态度诚恳地拖上一个月,到时候面对的也是新任县长了。一个人失踪难查,但是一村人失踪,不会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大队人马,老老小小,走水路也好,走陆路也罢,总不会是水汽蒸发了无痕迹。总之,要寻到他们,应该不难。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找到这一村人的又能怎样?劝返? 只怕到时候,找到的不是一村人,而是无休止的麻烦。这“集体出走”听起来有些难以接受,但也省去了他这些年的很多困扰。长痛不如短痛,只是这方式的确有点败兴。

这一个月,乡长是熬过来的。这期间,他带了人朝拱北方向去了两次,第一次无功而返。第二次在拱北得到一个消息,木瓜子村人又向北边去了。这个消息像一只断线风筝,在拱北就断了。

第二次在拱北,他们与木瓜子村人擦肩而过。

那晚到了拱北天色已晚,根据初步掌握的一些线索,他们一行六人就在桑蚕农场不远的一家旅馆住下。有一种说法,木瓜子村人在桑蚕农场养蚕。也有一种说法,他们去了拱北煤矿挖煤。不管怎么说,总之有了线索。同去的几个年轻人更是兴奋,因为才参加工作不久,一村人的集体失踪,好歹算一桩案子。乡长说,你们睡吧,大家都累了,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明天再找也不迟。年轻人倒头就睡。乡长却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来到了桑蚕农场,农场的人说,木瓜子村人昨晚走了。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反正走得很急。有一个人说,好像是到拱北煤矿。他们又搭乘车到了拱北煤矿。拱北煤矿的人却说,没有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木瓜子村的人。起初,乡长还以为煤矿的人隐瞒事实。一行六人又分开进行暗访,大家暗访结果一样,从没有听说这些人。或许他们是在别处的煤矿。这条线索又断了。大家回到旅馆,几个年轻人有些沮丧,眼看可以立功的机会泡汤了。乡长在门外的店里买了一条好烟撕开递给大伙。他说,这事我们也尽力了,也该给县里领导一个交代。虽然这个消息没有尾巴,但好歹知道他们好好活着,没有闹上访,没有去抢劫。

晚上在旅馆里,出行六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原来大家一直是以乡长的意见为主,但是,乡长在拱北煤矿碰了壁后,就开始打退堂鼓。乡长坚持要撤,几个年轻人主张继续往北边去找,他们坚信一村人总得有点痕迹。

乡长说,大海捞针。

年轻人说,哪是大海捞针?拱北煤矿没有,我们再到其他煤矿,就不相信一村人还能人间蒸发。另一个年轻人说,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疑点。

乡长说,这些天来,我们放过疑点了吗?这一村人失踪的确是大事,可我乡里的其他事也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往后搁啊。乡长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呈个人英雄的时候。要从大局着眼。

这哪是呈个人英雄嘛?扯远了。年轻人不服气。大家不语。

找不到这一村人,回去咋交差?有人问。乡长说,我们尽力了。即便找不到县里也不会怪我们。

乡长掐指一算,这一村人失踪也差不多一个月了。乡长就带了这只断线风筝向县长汇报。

恰逢县长正忙着作离任准备。他的态度出奇好,和蔼地对乡长说,这事你向新任县长汇报,好吗?过几天他就来了。你大概也听说了,新任县长也是外来干部。说着,县长眼睛瞅着乡长。乡长的脸成了锗红色。

红旗是为了土地的事与乡长闹僵的。

乡长把红旗找到乡里,说,前几天我到沿海城市一趟,那边的城市几天变一个样,太让人感慨了。那些人过的日子,才叫日子。就说一个叫深圳的地方,以前也就不过是一个小渔村,说不准还没有你们木瓜子村大。可你猜怎么着?现在人家已经发展成一个城市了。那车,哇。那房子,有多高你知道吗?红旗,量你也想象不出。那哪是房子,简直就是座山,站在顶上看下面,人就是蚂蚁。听说,那里一个村长都是坐小轿车。你信不信?红旗摇头。他们凭什么致富?你知道吗?红旗还是摇头。乡长说,红旗,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他们凭的是什么,资源,是资源。资源?红旗有些疑惑。对。乡长肯定地说。他们是靠资源发起来的。当初,他们不就是靠招商引资,有效利用资源才发展起来的。有效利用资源,就能坐地生财。乡长启发红旗。

资源?红旗的表情依然疑惑。乡长说,红旗,看来这些新鲜的玩意,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接受。这样了,过几天我到你们村,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资源利用问题。总之我们要有效地把资源利用起来,要好好动一下脑筋,不要像以前,捧着金碗当叫花子。

我们村哪有啥资源?

红旗,我说你不懂了吧。资源,有好多种类。算了,一时半会我也跟你说不清。过几天到你们村里再具体商量。

几天后,乡长果真来了。红旗陪着他转到了木瓜子村的北边。相比之下,北边是荒凉得多。因为村民都集中在南边住。乡长指着凸起的那一片高坡说,像这地方以后就可以利用起来,你看,现在像一个癞头,零零星星开出些地,利用率不高。乡长抓起一把土搓碎,细细的灰土在风中打旋。他说,这土质不好,种地长不出好庄稼。红旗说,那是。但是开出来总比荒着好,多少也能增点粮食。

乡长又到处转了转走了。过了几天,乡长又到木瓜子村来,这次还带来好几个人,他们是开了小车来的,并且不是一张,而是几张锃亮的黑色小车。他们直奔北边的高坡地,在那里转来转去一早上。这次乡长也没叫上红旗。车开走时,红旗站在远处,看着车后面扬起的一阵尘土。

红旗又被乡长叫到乡里。

乡长说,叫你来是要商量一件大事。机会来了。

红旗问,啥机会?

我上次跟你说的,资源问题。这久我为资源利用问题睡不好觉啊,红旗。我是想不能只靠种地过日子,要富起来,就要想想其他出路。其实,这也是红旗常常想的一个问题。可是,木瓜子村咋才能致富呢?他红旗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地处江边的木瓜子村,除了盛产花椒,其他资源贫乏。

有人愿意到你村里投资,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做花椒生意?红旗兴奋地问。

红旗,说你境界低不是,花椒一年一季又能赚什么大钱呢?

红旗说,我也没指望赚大钱,我只想我们每年的花椒能卖个好价。我们还可以发展花椒种植业。

花椒,花椒。你的思路咋就在花椒上打转转,走不出来,亏你还读几年高中。

花椒能帮木瓜子村人致富吗,这些年,你们不是一直种花椒吗,也不见有哪家多富呀?那只能当副业来做。

乡长说,不是我说你,你是木鱼脑袋不开窍,这资源开发,有效利用并不影响你种花椒呀,到时候,你木瓜子村人照种你的花椒不误,这土地资源闲着是浪费,坐地生财,不是每个村子都有这个福。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在这地方投资。人家看上你这块地,是木瓜子村人的福气。现在到处在搞招商引资,为什么?不就是要走富裕的路。我们白沙河乡就是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走在其他乡镇前面,就是要按照中央精神走出一条致富的路。红旗啊,我们不要辜负了这些资源,不要辜负了党的好政策。乡长说得激情澎湃,唾沫四溅。红旗,说白了,我是想把你们村作为一个带头致富的小康试点村。搞好了,皆大欢喜。即便搞砸了,我说的是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砸了,当然这是假设,你们也没有任何损失,也不吃亏。为了我们乡能走上一条致富道路,我算是绞尽脑子。我这也是从大局出发。

红旗动心了。问道,那他们要投资做什么?

生产红砖。

生产红砖?

对,就是生产红砖。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搞建筑,砖紧俏得很,只要你能生产出来,马上就拉走。不叫卖,那是过抢呀。我们要抓住机遇啊,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怎么合作呢?

你们甲方出租土地。

他们乙方在村子北边建砖窑。你们呢,就坐在家里收租金。

一年一年的租?

哪能一年一年的租,租用十年,一次付清租金。他们不仅付给你们租金,还可以优先解决村里的劳力。

红旗说,我看行。但我还得回去和村里人商量。

商量可以。只是不要忘了你是一村之长,你要站在一个高度,要从木瓜子村人脱贫致富的大局着想。关键时候,还得你拿主意。民主是需要的,但是,民主还得有个集中,如果民主过了度,那就成了散沙一盘。村里人哪懂得资源开发这些大道理。在他们眼里,钱才是最真实的。红旗被乡长一番充满激情的话说得热血沸腾。红旗向来有些佩服乡长,因为乡长是师范毕业生,还当过乡中学的副校长。在红旗眼里,乡长是一个懂政策,有水平,有谋略的领导。

致富,这是红旗任村长以来一直在想的问题。红旗是一个大胆的,敢想敢干的人,但这些年苦于一直没找到一条好路子。

几年前,红旗从一张废报纸的中缝里看见一条信息。广州某某公司加工电子笔,每只散件成本1块,组装后1块5角,公司负责产品回收并免费培训。红旗激动万分,怀里揣了这张旧报纸,反反复复看,反反复复的算。他被一个致富梦蛊惑着坐上火车,带了3000元只身到广州,找到那家公司。公司倒是像模像样,还有专门的接待小姐,把他带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是一个业务经理,业务经理拿来样品当场试装出一支电子笔。整个过程只花了5分钟。红旗高兴极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好赚的钱。业务经理说,第一次不要拿太多,等第一批做好后再多领点。他刨除车费和路上的吃饭钱,3千元换成了3千支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电子笔散件。业务经理送他到公司门口,紧握着他的手说,装好后就寄过来,我们验了货,质量合格,马上照你留下的地址汇款给你。

回到木瓜子村,红旗把从广州带来的电子笔分给了村里人组装。又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培训他们如何组装。大家都觉得组装电子笔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玩着耍着就做出来了。红旗说,没想到有这样一条富路。真是笨啊,以前咋就不知道这些好路子。

他们很快就组装好了,按照要求,每只笔质量都合格。然后,高兴地寄出去,盼着汇款。等了很久,还没有回音。红旗到乡上打电话问,广州那头的人说,你们的产品质量不合格。要退回重装。红旗说,每只我们都试过了。那头的人说,我们是专业检验员检验的,不好意思,你们只有重装。电子笔被退回来,红旗他们又反复看,觉得电子笔根本没有质量问题。又把笔寄出去。红旗又到乡里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质量不过关要退回。后来,红旗明白这是一个圈套,电子笔质量到了广州是永远不会合格的。红旗也明白了,带去的3000块回不来了。一气之下,要告他们。那边的人说,你告吧。电话就断了。红旗带了那张报纸和组装好的电子笔到3.15消费者协会。消协的人说,这些信息你们也信?就是有你们这些人,才有这些骗子的市场。天上哪会落下馅饼?致富还是要靠勤劳要脚踏实地。

这是红旗心里的一道硬伤。

这次出租土地更是全村的大事,搅得他心里一波一浪,想着乡长充满激情的话又觉得极有道理。忽地又觉得这条致富路会不会像他在广州的遭遇。后来,红旗想这出租土地的事毕竟和去广州不同,那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这是在自己的地盘。难道还能把木瓜子村的土地拿走不成?

红旗老婆说,你还在想投资的事。红旗说,心里不踏实。

在木瓜子村红旗是一个没有争议的人物。没有争议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认为红旗是个坦荡君子,他们信服他。现在的村干部像红旗这样心里装着村里人的还真不多了。因此,村里人总说,红旗你说了就是。

可这次要在这里建砖窑对于木瓜子村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向做事果断的红旗有些犹豫,他不敢作主,也作不了这个主。

红旗召开了全村人的大会,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什么土地资源利用?他们才不管这多。只要可以分到出租土地的份子,还能在砖窑上做事,花椒照种不误,这就很吸引人了。这一点,乡长早就把他们的脉号准了。红旗让大家举手表决。话刚落地,齐刷刷的手像一片树林。红旗的心情有点复杂,既有即将走上致富路的激动,又参杂一种对未来致富路的茫然。那是一种不知所措的,难以言说的滋味。红旗望着树林般伸着的手,鼓足的信心有点动摇。他觉得用举手的方式来决定这重大的事恐怕简单了一些。他觉得这只是一种简单的信任。会不会过于草率?村里人却一致认为这是最恰当的方式。红旗决定与他们签订协议。同意把村北边的高坡地出租十年给投资方修建砖窑。除了租金,乙方还要赔偿青苗补偿费哩。

协议签订不是在乡里,而是在木瓜子村。红旗原来想在乡上签订,他认为这样的一件大事在乡政府签订才严肃。乡长说,你们的土地,在你们村签订协议更恰当。

那天,村委会门口停了好几张黑色的小轿车。

红旗在协议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他的名字,王红旗,又在拇指上哈了一口气,往名字上使劲一按,一个红色的拇指印跳起来。他抬着有印泥的手指,歪头看他签的名字,红旗觉得有些不满意,王的下面那一横有点歪。他说,有点歪,我重新签一个。乡长说,好了,又不是比赛书法。乡长拿着协议说,红旗,你的名字今天价值千金哟。你们要保存好协议,这张纸以后就是法律了。凭它,可以上法庭的。乡长扬着手里的协议说。乡长拉过红旗说,跟张老板握个手,表示你们合作的愉快。张老板已伸出厚厚的手掌,红旗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

吃饭是在县城里。红旗第一次坐上小轿车,红旗有些不安。投资商和乡长坐第一张车,投资商的助理和红旗坐第二张车,几张小车鱼贯而行,往县城里开去。红旗见车到了乡上也不停,就说,到了,到了。车还是没停。红旗说,不是吃饭吗?到了。助理笑了,他说,我们要到县城里吃饭。县城?还要跑那远?乡政府门口就有一家满口香酒楼,那里的菜很好吃。嘿嘿,助理笑得厉害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合作的开始,当然要到一个更好一点的地方吃。红旗不语,望着窗外。助理叫他,红旗转过头来,见助理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到他手里。红旗一捏,红包厚厚的。助理说,这3千块是你的辛苦费。我们在木瓜子村今后还要靠你多多关照。砖窑建起来以后,每年我们都会补偿你一笔辛苦费的。

红旗像捏着一个烫手的洋芋。3千块刚好是那年红旗到广州领电子笔组装被骗的数目。红旗心里一惊,又觉得这是失而复得的3千,为了那3千块,他吃了很多苦头。红旗的眼睛有点潮,他又把头瞥向窗外,他看见路旁的庄稼像一条浅绿色的线。红旗想起自己村庄的北边高坡地将建成7个砖窑,高坡地上那层浅绿,就要被砖窑取代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认为地是大家的,又不是我红旗一个人的,我一个人拿了这钱对不起木瓜子村人。他耳边是他们的声音,红旗,你说了就是。他想起那树林般齐刷刷举起的手,他想起按在协议上那个红手印。慌忙说,这钱,不该我得。土地是木瓜子村人的,我不能要这钱。他又把钱往助理手里塞。助理说,这是你应得的一份。红旗不拿,他说,这样不好。助理说,红旗,你实在过头了。红旗笑笑,他又在看窗外那浅绿色的线。

车子七拐八弯,来到城里最好的一个酒楼。门口站了几个迎宾小姐,满面笑容地把他们引导上二楼的一个包间。红旗望着满满一桌子菜,暗暗咽下口水。乡长让张老板坐在中间的座位,他坐在张老板右边,又让红旗坐在张老板左边。乡长让红旗给张老板敬酒,红旗抬起玻璃酒杯一口喝完。张老板夸红旗是个实在人,不虚。他就喜欢和实在的人打交道。红旗又敬了乡长,也是抬起杯子一饮而尽。乡长跟张老板说,红旗是见过市面的。那年,一个剧组来白沙河拍电视,就选了红旗演一个弃暗投明的国民党排长。哦,红旗,看不出啊,还当过演员。言语不多的红旗纠正,是群众演员。张老板说,乡长,你不要说,我看红旗村长真的像一个当兵人。就光是这身高也是一个当兵的料。张老板的话戳到了红旗的痛处。同样的话十多年前就有人说过。红旗从小就想当兵,18岁那年从镇上报名参军,报名那人说红旗相貌英武,身材高大结实,是块当兵的好料。报名人的话让他激动了好几天,红旗记住了那人的话。后来带兵人来了,红旗很激动几天后带兵人走了,带走的不是红旗,是乡上土管所干部的侄子。从那以后,军营生活就成了红旗心里的一块疤。一想到当兵的事红旗心里就有些痛,红旗说,不说那些了,自己端起杯子一口喝光。旁边的服务小姐站在一旁添酒,红旗觉得有人在旁边站着,他吃饭不自在。那晚红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看见桌上好多空瓶子,这空瓶子恐怕有一半是他喝空的。

席间红旗话不多,脑子却没有空过,他还在想,在车上助理塞给他的3千元红包。说实话,他很想把红包装进兜里。几年前,他因为组装电子笔被骗的钱也刚好3千块,这钱正好补上他上次被骗的钱,可又觉得这3千块是北村高坡地上那片浅绿换来的,那片绿色是木瓜子村人的,他如果吃了村里人的钱,他的眼睛肯定会瞎,他们是那样信任他,甚至信任得有些盲目。他们总爱说,红旗,你说了就是。就冲了他们这句话,他怎能一个人吃了这3千块?他想起在广州花了3千块换回3千支电子笔的情景。那几天,他家门口热闹异常,吃了晚饭,就会聚集好多人,红旗就在家门口教村里人组装电子笔。红旗说,装好一只就可以赚5角。等公司验收了这一批货,我们就大量的批来做,这是不需要体力的活。大家觉得装电子笔太简单太轻松了,这样就能赚钱太不可思议了。红旗很高兴,就像一个检验员,来回走动检查装好的电子笔质量。在红旗眼里,这不是3千支电子笔,而是木瓜子村人即将走出的一条致富路。红旗高兴,村里人也高兴。红旗没想到却被骗了,3千支电子笔至今还放在家里一个角落。有时红旗老婆说,红旗咋不拿出你的电子笔来用?红旗脸上起一团红雾。3•15消费者协会的人说得对,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这次签订的协议不会被骗吧……红旗心里又开始不踏实,3千支电子笔的教训使他像一只惊弓之鸟。他看见乡长和张老板正谈得高兴,乡长的脸喝得红亮,张老板的脸却喝得惨白。红旗伸出右手,红色印泥的痕迹还在拇指上。

红旗酒喝得多,话依然很少。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吃完饭后,张老板又带他们到洗脚城洗脚。红旗觉得城里生活跟农村生活是两重天,农村人哪想得出脚还要别人来洗,并且还要花几十块钱,洗一次脚太不划算了。他想跟助理说把这洗脚费发给他,他坐在外面等他们,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张老板就像看出红旗的心思,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要学会享受生活。站在楼梯口迎宾的领班问,请问先生,是要男的还是女的为你们服务。助理说,废话。谁要男的,你不看我们都是男的。几个服务小姐来到他们面前。红旗在服务小姐指挥下手足无措躺在洗脚床上,服务小姐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水,水蒸气在房间里弥漫。亦真亦幻。在楼下就换上了拖鞋的红旗极不习惯。服务小姐伸手来抬他的脚时,他慌忙护住,说,我脚太重,你搬不动,我自己来。服务小姐说,你只管躺好就行了。干我们这行的,连脚都抬不动还能吃这碗饭?红旗心里一热。服务小姐低头开始工作,红旗看到一咎头发在她额前晃动,她把红旗泡好的一只脚放到她膝上,专心地在穴位上按摩,红旗感觉到她细绵柔软的手像一条鱼,在他的脚上滑来滑去,他感到脚有点酥痒。她说,你的脚好大,怕有45码。红旗不好意思。张老板说,红旗,人家服务小姐都夸你的脚大了,人是有比例的,脚大其他的也就大。红旗没有反应过来,乡长,助理哈哈笑。红旗脸有点红。服务小姐倒大方,微微笑着说,本来就是嘛。干我们这行的,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脚多大。乡长他们又笑起来。红旗奇怪这有啥好笑的?人家不就说了他的脚大嘛。渐渐红旗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在他体内嗖嗖窜。红旗体内的酒精在这气氛中挥发,他想还是要好好享受这几十块钱,就闭上眼睛。服务小姐轻轻摇醒他说,先生,洗好了。你躺着,我给你按摩。红旗说,我不按摩了。张老板说,红旗,松松筋骨很舒服。红旗就学着张老板和乡长趴着,服务小姐指法熟练,边按摩边问,还要不要加点力?红旗说,够了。其实,她那点力对于红旗来说只不过挠痒,只是红旗觉得人家一个姑娘能有多大劲,有点于心不忍。服务小姐最后干脆单腿跪到他的背上按摩,这下红旗呼出的气粗重起来,他有些受不住了。服务小姐从他背上跳下说,先生,可以了。红旗想,怎么就完了?

领班的又来了,他问,请问你们还需要其他服务吗?乡长问,其他服务是指什么项目?领班说,楼上还有专门的理疗房,理疗房的按摩就更专业。张老板说,乡长你平时也忙,既然来了,就再到楼上看看这里的按摩水平如何。乡长和张老板朝前,红旗在后,走到楼梯口,红旗说,我不按摩了。我先在下面等你们。张老板说,红旗,你今天是主角,缺了你今天协议就无法签订了,所以你不能走,还得支持一下他们洗脚城的事业。助理说,红旗村长走吧。红旗跟在后面。上面的按摩床和楼下的一样,只是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灯光没有下面的亮。他们各自被领进一个房间。一个服务小姐进门来说,先生,很荣幸能为你服务,请问你需要重点按摩哪里?红旗说,随便。服务小姐说,好。就叫红旗趴下,手就在红旗的腰部按动。她说腰部有一个穴位,管着肾,这个穴位对男人很重要。然后她的手又朝上边游,红旗觉得这里面的服务小姐的手怎么都像是鱼。他的身上就像水,那滑溜溜的手像只鱼,在他的背上游来游去。那手又游回他的腰部,先是轻,后就开始重,红旗想,这服务小姐的力比刚才下面的那个大。那种舒服的感觉又在体内乱窜,这时,红旗很想看看服务小姐脸上的表情,可他是趴着的。这时,服务小姐说,翻过来躺着。红旗又翻转身躺下,这下,红旗可以看到她的面孔了。这是一张皮肤微黑,五官精致的面孔。一头瀑布般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她每动一下,头发就随着飘一下。红旗闭上眼睛不敢想,红旗心乱蹦,睁开眼睛看见服务小姐胸前的工号牌随着她的身体晃动,上面是0003,服务小姐胸前这个数字正好是3千块反过来写。红旗想今天奇怪了,在车上助理给他的是3千,现在服务小姐胸前这个数字又是个反过来写的3千。他又想起广州电子笔的事,那3千支电子笔,是他想走致富路留下的伤疤,原来他以为这个疤好了,没想到无意间总还是会戳得他生疼。想到这些,红旗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服务小姐的手游动上来了,红旗闻到服务小姐身上透出的一股桂花香味。他看服务小姐,服务小姐低头望着他笑,那一笑,在暗淡的灯光下奇美无比,至少红旗是这样认为的。红旗当然不知道上个世纪就有一个诗人徐志摩,专门描写过这种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犹如水莲不胜凉风的娇羞。”此时,红旗的感受应该和那个诗人一样,只是红旗不是诗人,不会用最唯美的语言把心里的感觉描述出来。

红旗身体先是燃起一朵火苗,后来燃起一团火焰,他一把抱住弄得他全身发痒的0003,0003半推半就,红旗还在想着她低下头的那一笑。红旗猛地把她放倒在床,那一刻,红旗什么都不顾,他看见木瓜子村那块高坡地上的一片浅绿,他想象着7个砖窑的大烟囱齐刷刷的矗立在北村头,他看见日后的木瓜子村成了一个富裕村,他到县里,甚至到省里去交流致富经验。不知怎么,红旗觉得自己像一面旗帜,在风里飘动的旗子。

突然,门被推开,门口站了穿了警服的人。红旗还沉浸在刚才的极度快感中没有反应过来。0003用手奋力推开红旗,呜呜哭。红旗一下懵了,以为是个梦。脸成了一张红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边的响动,惊动了隔壁的乡长和张老板。一个男的对张老板说,这个客人对我们的服务小姐无理。我们是正规经营场所,不提供色情服务,这样扰乱了我们的经营秩序。现在,这事怎么办?我们只有报案打110。红旗脑袋轰的一下。在村里想着红旗的女人多了,因为红旗长得帅,但红旗除了自己的老婆,别人的手都没有拉过。这次却栽在0003手里。他垂着头不知如何才好。这事要传到村里人耳朵里,他红旗还有啥颜面。红旗后悔万分,这个脚洗出大麻烦来了。

张老板说,男人嘛,会冲动生理才是正常的,不要弄得草木皆兵。今晚客人喝多了,110嘛就不要报了,报了对你们做生意也不太好。我们私下了结怎样?张老板说,这是我的客人,你们跟我的客人过不去,也就是不给我面子。那个男的说,私下?等我问一下老总。一会男的出来说,可以,但是要付0003号服务小姐赔偿金。张老板说,多少?男的说,3千块。张老板说,OK。就打了一个响指,助理从乡长背后挤上前,递了3千块给男的。男的说,这位客人还要签个字。他递过一张纸给红旗,红旗也不敢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在上面签上名字。出门后,张老板说,红旗,你不要往心里去,是男人哪个没点这事,这算什么?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影响我们的今天的好心情。乡长也说,红旗,不要多想了。这里的事没有人会知道的你放心。红旗想还是乡长了解他。

他还给助理的那3千块到底还是用出去了,并且是用在他身上,等于他还是拿了那笔钱。只是这钱拿得羞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收了3千块。

一天之内红旗的名字签了两次,一次是在村里,一次是在洗脚城。这两次都让他刻骨铭心。

一个月后,在木瓜子村北边,耸起7个大烟囱。原来要农忙时节才热闹的北村头,现在也喧闹起来。砖窑开工后,需要大量的工人,张老板也兑现了协议上的一个内容,就是优先在当地招用工人,于是木瓜子村人很多都到砖窑上干活。

砖窑里一批一批的砖从里面出来,果真如乡长所说,这些砖不是卖,是过抢。才出窑,就往车上装。每天路上都排了好多的车。

租地费兑现后,红旗按照占地多少全分摊给了木瓜子村的36户人家,一家也没有落下。占地多一点分的自然要多一些。

隔三差五,乡长又来木瓜子村走走,他爱站在高坡地上,看着从窑里出砖的人来来回回忙碌,一脸喜色。他说,红旗,看来我把你们村作为小康试点村,还真是没选错。过不了两年就会见效了。红旗也笑了。

渐渐红旗淡了在洗脚城的不愉快。他又看到了木瓜子村的致富希望。

砖窑建好后,张老板很少来,只是他的助理来。乡长满脸喜色地说,这就是工业村的初级阶段,以后还有很多投资项目等着哩。这次算是找对路子了。乡长走时说,红旗你等着上电视吧。

有一天,红旗看见笨陆在做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一开始谁也没注意这事。他在别处撮土,又把土挑到高坡地的一个大坑里,那是砖窑取土后掏空出来的大坑。笨陆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木瓜子村人都知道笨陆的脑子不中用,谁也没有理会他的怪异行为。笨陆说,我在种土。种土?村里人第一次听到种土的说法,觉得很好笑。吃饭时或晚上他们都在笑笨陆在大坑里种土的事。笨陆种土的事情传遍了木瓜子村,大家都觉得笨陆可怜。

笨陆每天早上准时到大坑前,然后从别处挖土来,挑到大坑里,又挑来水浇在上面。下雨他也去,身上披了一块塑料布。问他,还是说,在种土。他们都说,笨陆病又重了。一直到了秋天,人们还看见笨陆的身影在大坑前晃来晃去,可是他的填土速度却远没有取土的速度快。笨陆在忙活,那个大坑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并且下陷的速度更快。一天,笨陆终于发现他在大坑里种下去土怎么不长?

笨陆坐在大坑边哭了,哭得很伤心。在砖窑上做工的村里人问笨陆,咋哭呢?笨陆。笨陆说,我种的土被吃掉了。笨陆指着大坑。他们就说,笨陆回去吧。

红旗也说,笨陆,回去吧。

笨陆哭了一阵,抹了眼泪,又提起扁担撮箕开始他的种土了。红旗摇摇头走了。

现在笨陆去得更早了,原来是天亮出门,现在天还是一层黑就提着撮箕出门了。可是他发现,他再忙着挑土也赶不上大坑凹陷的快,笨陆开始动脑筋想办法。想了一夜,终于想出来一个主意,让木瓜子村人都来种土。他想,这样大坑里的土很快就会长出来了。想出这个主意笨陆很高兴。笨陆就忙着每家每户去告诉他们,和他一起种土。这样土就长得快,就不会被大坑吃掉。笨陆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村里人知道那是病,就答应和他一起种土。第二天,笨陆早早来到大坑前, 没有一个人影,笨陆就等着他们,等啊,等啊,等了很久还不见村里人来,他又回去找,每家每户去找。他说,你们答应过和我一起种土的,咋没去呢。

村里人说,笨陆,别闹了,我们还要睡觉。我们才从砖窑上回来,累着呢。他们把笨陆推出了门。笨陆又一家一家地问,咋没去种土呢?他们都说,笨陆,别闹了。我们还要睡觉,夜里还要到砖窑上上班。我们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也是半个公家人哩,要上班,哪有时间来种土。笨陆,快回家去了。

没有一个人跟他来,笨陆很伤心,就回到大坑,默默地开始他的种土。一个人孤独地,一撮箕一撮箕地装,太阳变成沁红,笨陆还在装,装着装着笨陆又想起一个人,今天还有一个人他没有找到,就是村长红旗。他又忙着收拾扁担撮箕,朝红旗家里去。红旗不在家,红旗老婆说,笨陆,你吃饭吧。笨陆肚子咕咕叫了,就坐下来,红旗老婆给他端来饭,笨陆飞快地吃。红旗老婆说,笨陆,你慢点吃噎着。笨陆想让红旗跟他一起种土。红旗老婆说,红旗还没有回来。到砖窑上班了,回来我让他跟你一起种土。吃完饭,笨陆高兴地走了。笨陆没有回家,他又沿着来的路朝砖窑走,他要去找红旗。他来到砖窑,砖窑上正在出砖,人们忙着往农用车上装砖。他们见笨陆在那里窜,就说,笨陆,你来这里乱啥?快回家去睡觉。笨陆说,我找红旗村长。找他干啥,他忙着呢。我让他跟我到大坑种土。你到外面等吧。笨陆就到砖窑下,坐在墙边等红旗,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红旗从砖窑下来,看见笨陆坐在墙角睡觉,推醒他说,笨陆,你不回家睡觉,在这干啥?笨陆说,我在等你。等你跟我到大坑种土。红旗说,明天吧。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要回家睡觉。明天我跟你去大坑种土。笨陆拍手笑了。

红旗并没有到大坑来。笨陆痴痴等了一天,直到月亮照在大坑上笨陆才提着撮箕回家。笨陆望着月亮说,大坑的土被吃掉喽,大坑的土被吃掉喽。

第二天,他早忘了答应过笨陆的事情,匆匆吃点东西就往窑上赶,才出门几步就被笨陆拦住了。红旗说,笨陆,你在这干啥?笨陆说,红旗村长,你说过跟我到大坑种土的。红旗哭笑不得。说,我正忙着。你找别人吧。笨陆说,我全找过了。红旗叹了一口气说,笨陆,谁会跟你去呢?你是在折腾自己。算了,我跟你去。笨陆跳起来拍着双手。但是,我只挑一挑,多一挑我都不干。听清了吗。笨陆点头。他们就朝大坑走去。

砖窑才在修建中,助理就对红旗说,红旗村长,你这人有威信,讲义气,村里人都听你的,在现在的农村太难得。砖窑开始生产以后,还需要你为安全生产保驾护航。我们想聘请你当保卫科科长,负责砖窑的安全问题。当然,这是张老板的意思。听到助理夸他,红旗心里喜滋滋。他说,只怕我做不好。助理说,哪有做不好的道理,你这就是谦虚了。过分的谦虚就等于骄傲。那天,助理和乡长一起来到村里。助理郑重地拿出一本红色聘书,聘书上写了红旗的名字。他说,以后安全就要你费心了。红旗觉得红色聘书在太阳下格外刺眼。

一年时间过得飞快,现在的木瓜子村是喧闹的。红旗想起乡长扔给他的话,要把木瓜子村打造成一个小康试点村。一想到这句话,红旗就高兴,他想好好干一番。

红旗在后,笨陆在前,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大坑。笨陆已经在摆弄他的撮箕扁担了。他扭头看红旗,见红旗还不动,就说,你快点。快点种土呀。大坑的土被吃掉啦。

突然红旗发现一个问题。笨陆说的不错,大坑的土被吃掉了,被砖窑吃掉了。其实,红旗以前也知道做砖是需要土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取土的速度惊人。他在大坑边转来转去,又仔细看,发现高坡地已经深陷下了一大片凹地,成了笨陆说的大坑。

红旗开始担心了。砖窑这才生产不到一年,这土就折了一大片,如此下去,要不了几年,木瓜子村的土地就要消失了。而砖窑签订的协议是十年。十年,木瓜子村的土都要被这7孔砖窑吃光。红旗心里不安起来,那边,笨陆还在喊,你快点,快点种土,快点种土。笨陆的声音被砖窑烟囱发出的呼呼声卷走。

晚上,红旗睡不着了。他老想着笨陆说的土被大坑吃掉这话。这晚他看见木瓜子村成了一个没有土的空壳,庄稼长在壳上,壳里没有土,只有翻卷的泥石流,泥石流汹涌而来,36户人家的房子陷进泥石流,转瞬就被吞没了。红旗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红旗没有到砖窑,一早就直奔大坑。笨陆早在那里种土了。笨陆说,村长你来种土啦。红旗没吭声,转身朝乡上去,他要去找乡长。

乡长却轻描淡写地笑,红旗,你不要说得那样吓人,资源开发是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但也不能耸人听闻。社会的发展必然带来一些负面的东西,但是,要抓住发展的主流,不要因为这些就裹足不前,因噎废食,哪行啊。红旗说,乡长,这砖窑取土速度惊人,真的,如果不是笨陆神神颠颠种土,我还没有发现砖窑对土地破坏这样大。如果早知道砖窑这样伤土,我咋也不会答应张老板他们在木瓜子村投资砖窑。

红旗,7个砖窑就会把你木瓜子村的土吃空?你不要太夸张。你不要受笨陆的影响哟。谁不知道笨陆脑子有毛病,他的话你能当真。

我没有把笨陆的话当真,我担心木瓜子村的土会被砖窑吃空。乡长说,农业学大寨的时候还要想尽办法搞人造平原。就你那地,本来就是高坡地,土质又差,如果是平地,就是你要出租给他们建砖窑我还不答应。就当是在为你们村改造土地,免费搞出一个人造小平原。红旗说,协议签订了十年,早知道砖窑取土这样厉害,顶多签五年,我怕十年下来,木瓜子村成了个空壳,我咋向木瓜子村人交代。协议上签了名,还按了手印。红旗想起了昨晚那个泥石翻卷的梦。

乡长说,红旗,你放心,就这几个砖窑十年掏不空你的木瓜子村,我有数。大不了你的那片高坡地成一个人造小平原。哈哈,乡长的笑声很响亮。

砖窑的砖出奇好销,每天拉砖的车依然排成长龙。村里人已经开始习惯7个大烟囱发出的呼呼声。从远处望去,木瓜子村还真有点工业化的样子了。乡长来过几次,以前他只到村委会,现在喜欢到北村头的砖窑那里。有一次,红旗还陪着他到大坑看,乡长说,红旗,你也是被笨陆搞得神经兮兮,啥土被吃掉了?这几个砖窑还能把你们村吃掉,你一个村长跟着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傻子起哄,你不觉得有点荒唐。红旗说,半年就陷下一大个坑,是有些吓人的。乡长说,你思想还是需要进一步解放啊,啥叫与时俱进,你弄懂了吗?红旗,不是我说你,要想当小康试点村,就你这陈旧思想是不行的。

现在木瓜子村确实有点向工业化村迈进的模样。就那7个大烟囱,高高耸立在北村高坡地,而不似以前一片寂寥,至少现在的木瓜子村是热闹的,是一幅奔小康的热闹景象。用乡长的话来说,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

红旗就是从那天晚上失眠的。

他看见一只只蚂蚁搬着比它还大几倍的土,从大坑的一个蚁穴里出来,先是几百只,几千只,从碗口大的洞穴里出来的蚂蚁,朝一个方向爬去。后来,蚁穴里有一股黑黑的颜色出来,红旗以为是水,先是细细一股,后来像碗口粗的一股从碗口大的洞穴涌出来,仔细一看,出来的哪里是水,是水般涌出的蚂蚁,黑压压的,潮水般四处散开。刚开始,木瓜子村人看见家里有蚂蚁爬进来说,要下雨了,蚂蚁搬家哩。也不管,后来发现,蚂蚁爬得屋子里到处都是,碗里,桌上,床上,不是千百只,而是黑黑的一片,大家又奔出外面看,黑压压一片。这些蚂蚁仿佛从天而降,一群一群,一片一片朝庄稼地,朝住家户,朝砖窑爬去。大家开始恐慌了。蚂蚁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砖窑上也是成群成群的蚂蚁,一团一团的黑色在移动,这黑色在木瓜子村蔓延。红旗恐慌了,他甚至想到魔咒。现在不是砖窑的秩序混乱了,而是整个村都乱成一片,他也控制不住这混乱的场面了。砖窑上的人也停工了,从砖窑上马以来,这7个大烟囱就没有停止呼隆隆声。现在砖窑安静下来,村里却乱成一团,人们躲在家里,关了门窗,蚂蚁还是从缝里爬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红旗是在万般恐惧中醒来。醒来后床上已经被汗水浸出一个人影。他又到大坑前,在大坑边转了几转,梦里的蚁穴就是在大坑里。红旗很害怕,他觉得这个梦很真切,仿佛身临其境,以至于醒了,他不知道醒着还是梦着。

第二天他又去找乡长。

红旗说,砖窑协议能不能减成两年?十年太长。

乡长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红旗,你疯了。你以为协议是一张手纸?擦了屁股就可以丢掉?你是在开玩笑?

红旗说,我没有开玩笑,说真的,以前我真的不知道砖窑吃土会这样厉害。

你的脑子是不是被你们村里那个傻子传染了?神神颠颠。即便你不想当小康村,你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你以为签协议是好玩,过一把瘾?你不是在跟乡政府开玩笑,也不是在跟张老板开玩笑,你这是在跟法律开玩笑。你掂量过那张纸的分量吗?不是我吓你,它可以把你送进大牢,你信不?

红旗有些害怕了。他抬起那个按过手印的指头,瞟了瞟,他觉得指头上的红色仿佛还在。红旗心里的一股气窜上来。

乡长说,回去吧,红旗,好好干。我还等着你当先进上电视哩。

从乡上出来后当晚,红旗就失眠了。

每天笨陆依然不停地往大坑种土,下雨也种。

这天,红旗和乡长吵起来,吵得很厉害。红旗晚上睡不着,就想起那个梦,梦里黑压压的蚂蚁,就更睡不着。于是,红旗决定还是要找乡长终止砖窑协议。

乡长觉得红旗是中了魔,放着钱不拿,放着好日子不过,乡长都开始怀疑红旗是不是中了笨陆的蛊。有钱不赚,天下哪会有这样的理。

开始,乡长以为红旗不过是看着笨陆整天在大坑做奇怪的事情心烦,闹闹而已,后来,他发现红旗已经走进一个死胡同,拼命要朝着黑处走,心里也有些着急。但是,砖窑的砖好销得有些不可思议。每次他到木瓜子村,看到长排的车子心里就涌上一种得意,他为自己对投资政策把握的准确而得意。

偏偏红旗不知趣,签了的协议还想闹终止,终止协议?简直就是开天大的玩笑。

以前他自信地以为自己能驾驭得住红旗,所以他才选择了木瓜子村建砖窑。现在他领教到,红旗是头牛,不会转弯。

红旗再次来到乡上,乡上的人说乡长到县里开移民工作会。乡长在办公室看着红旗走出乡政府大门,轻轻出了口气。现在红旗来找他自然不会有啥好事。他有些厌烦和害怕红旗了。乡长没想到,第二天红旗又来了,比他来得还早,早早就在乡上等他。红旗见了乡长还是重复那话,砖窑吃土速度太可怕了,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木瓜子村就会成一个空壳。红旗前几次来,乡长还是耐心做工作,红旗说,我直接找张老板好了,张老板还不知道砖窑吃土有多厉害,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他,拆了砖窑。乡长说,拆了砖窑?你说话跟放屁一样简单。现在你当不当小康村我不管,可拆砖窑的损失你赔得起吗?7个砖窑啊。当初是你自己签订的协议,你自己按的手印,没有人逼你。红旗低下头。到时候,人家把你告上法庭,你就知道锅是铁倒的。红旗,你咋就拐不过弯呢?你还能当一辈子村长?这合作,是双赢的结果。你也是受益者。乡长说,你以为别人就差一个保卫科长?那是人家张老板有意让你…… 给你一个拿钱的机会,你还不明白。你还真以为你是能人?砖窑上就差你这个人物?红旗走了。

他来到城里找张老板,张老板不在,助理接待了他。红旗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信封,他把信封放到助理面前,说,这是我在砖窑上干活的钱,我把钱退给你,一分不少。助理说,红旗你这是干啥?这是你的报酬,你该得的。红旗说,我不想在砖窑干了。他又说,这个保卫科长我不当了。

为啥呢?干得好好的嘛?是嫌钱少啦?这可以商量的。

不是嫌钱少。这钱已经很多了,多得我都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不想干了。砖窑吃土太快了,十年下来,木瓜子村就要没了土。我要被木瓜子村人戳脊梁。

助理在心里骂红旗,傻B,宁可当钱的孙子,也不愿做钱的爷爷,天生贱命。脸上却笑得像个烂柿子。他说,红旗,你不要讲得这样严重,砖窑对环境是有影响,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事先我们跑了木瓜子村好多次,就是对破坏环境程度进行勘察,是有影响绝不像你说的这么可怕。我们一直很信任你哟。你不要把一件好事弄糟。你先回去,我们再从长计议。红旗走时硬是把信封里的钱推在助理面前。

助理打电话给乡长说,红旗来找张老板。乡长一惊。忙朝城里赶去。

助理说,红旗要想终止协议,终止协议?简直在开玩笑。你很清楚,砖窑就是一部提款机,里面有你的一份,你自己看着办吧。乡长说,这红旗是个牛筋。一天来缠着。助理说,再是个牛筋又怎样,除非他不吃人间烟火。

乡长还来不及找红旗,他已经找到乡上。这次红旗来乡上,破例没有说砖窑取土的事情,他只说了一句话,乡长,我不想当小康试点村了。转身就走。红旗你给我站住。红旗没有停住脚步,甩着两条长腿一摇一晃地走了。乡长看着红旗的背影,心里的火苗子噼噼啪啪炸响。

几天后,一封信转到乡长手上。这是一封举报信,但不是匿名信,是一封有名有姓的举报信,上面落了名字是,木瓜子村王红旗。

乡长拿了这封信,找到红旗把信丢在他面前,说,红旗,我们是该好好谈一次了。那天的谈话,不是在乡政府,也不是在红旗家,而是在江边一块很大的石头上。从大坑前路过时,他们看见笨陆在种土,还朝他俩招手笑。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关于那天的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连木瓜子村人也不清楚。但有人在远处看见,先是俩人坐在大石块上,红旗跳起来,走来走去,样子很激动。后来乡长也跳起来,样子也很激动。当然,这都是木瓜子村人失踪后人们的猜测。

这以后,乡长没有来木瓜子村了,红旗也没有到乡上找乡长。

那天木瓜子村出事了。

笨陆种土的奇怪举动,是在砖窑建起不久后开始的。随着砖窑取土的大坑越来越大,笨陆就越来越卖命,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种土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砖窑的取土速度。笨陆心里着急,村里人不愿帮他,红旗先还跟他一起种过一次土,后来,红旗也不干了。不干就不干,笨陆认定,他种的土会长出来的。就是因为天太干,雨水少所以他种下的土长得慢。他要看着种的下土长出来,一定会长出来的,一定会把这个吃土的大坑长得满满的。对此,他深信不疑。但是,他对自己种土的速度还是不满意。他嫌太慢太慢。笨陆想了很多办法,他知道村里人不会帮他了,红旗不会帮他,笨陆想不通他们在忙啥?如果大坑吃完土,木瓜子村人就没了吃饭睡觉的地方,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吗?可是他们似乎都很忙。笨陆有时又会忧伤。

笨陆没有父母,原来也不是木瓜子村人,是游走到木瓜子村居住下来的风水先生在江边捡回来的,风水先生没有子女,当时看到笨陆,高兴地说,上天看我一个人孤单,给我送了一个儿子来,就抱回家。等孩子长到五六岁时才会喊爸,心里明白捡回来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孩子。但是,风水先生还是很疼笨陆。他说,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心地可善良哩。风水先生死后,就剩下笨陆。

这天,笨陆看到了风水先生。自从风水先生死后,笨陆还没见过他,笨陆高兴极了。他告诉他,木瓜子村现在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坑,会吃土。他在大坑种土,每天都在种,可是大坑吃土比他种下的土长得快,他追不上了。才说几句话,笨陆又心不在焉了,他说,还要忙着种土哩。

第二天,人们从大坑旁边走过时,发现笨陆死了。笨陆死的姿势很奇怪,手抱着扁担,脚踏着撮箕,像在捍卫什么。

红旗说笨陆是累死的,村里人都落泪了。

红旗说,笨陆,我会让你安心的,以后,你不用再种土了。日他娘的砖窑。红旗狠狠地骂道。他看到笨陆在冲他笑。红旗的泪大颗大颗跌落在土里。

葬了笨陆,红旗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乡长,他已经想好最后再找一次,如果找不到乡长,他要到县里找张老板,找不到张老板,就找助理,他发誓最后再到乡上一次,他要终止协议,阻止砖窑的继续生产。

还没等他到乡上找人,就有人来找他。

他才从笨陆的坟地下来,一辆110就开到面前,几个身着警服的人下车问道,谁是王红旗?红旗说,是我。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红旗惊诧问,啥事。警察不耐烦,去了你就知道。他们连推带拉把红旗拽上车。红旗是被警察带走的。村里人不知道红旗犯了什么事,连红旗自己也不知道。

红旗不是被带到警局,也不是被带到派出所,而是被带到县里的洗脚城。中午的洗脚城是空荡荡的,下车时候,红旗觉得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生疼。红旗想起那次在洗脚城犯下的事。那不是已经摆平啦。当时,还是张老板用了3千块。那些人还答应这事就此了结。红旗心里很乱。

他被推进一间昏暗的房子,几个人坐在沙发上,红旗一进去,坐在他们中间。其中一个穿制服的问,知道犯什么事吗?红旗摇头。那人说,你闯大祸了,王红旗。你卷进了一桩命案。红旗一下懵了,头轰的一声。他拿出一张照片在红旗眼前一晃说,这人你不会不认识吧。红旗想起这不就是洗脚城的0003号,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面孔。警察说,0003号死了。红旗说,她死了,与我有啥相干,又不是我杀的。警察说,你没有直接杀人,但是你间接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红旗说,就从上次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怎么会杀她?红旗觉得这是一起误会,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他说,我怎么可能会杀人,你们弄错了。

警察一拍桌子说,你在怀疑我们的办案能力?

我没有怀疑你们的办案能力,但是,我真的没有杀过人,我没有间接杀人。这时红旗的心彻底放下。

警察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拿来证据,警察拿来一张纸,上面是0003的死前留下的笔迹:今天在洗脚城的理疗房,某某强暴了我,我虽是个洗脚女,但从不提供客人色情服务,某某在强暴我时被人发现,他说总有一天要我死。在这个县城我没有仇人,如果我死了,只有一个人是凶手,就是那天在洗脚城强暴我的某某。并且,警察还拿出了另一张纸条,就是那天在洗脚城跟0003……上面有红旗的亲笔签名。

红旗有口也说不清了。红旗被关在了洗脚城。警察说,等取得确凿证据就把他送到公安局。现在就暂时隔绝在洗脚城。一个星期后,红旗出来了,因证据不足先放出来。

红旗高一脚低一脚回到木瓜子村,村里人说,红旗,没事吧。红旗说,没事。他们说,红旗,我们相信你是个好人。红旗的鼻子发酸。他说,我哪会有事呢?只是一个误会。人们散开了。老婆抱住红旗呜呜哭。红旗说,你哭啥,我没死呢。老婆告诉红旗,是张老板找了人又为他作证,公安才暂时放了他,但是,要红旗随时等候他们取证后的传讯。

红旗老婆感激张老板的仁义,夜里就悄悄对红旗说,终止砖窑协议的事不要再提了,提了就对不起张老板,如果不是张老板,红旗这次就惨了,卷进一桩人命案,说到这里,红旗老婆身子在发抖。本来红旗也没把这事想得复杂,只是,老婆的话反倒提醒了他,他细细地把整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不说其他,就只是那天公安带他走,为啥不是去派出所?为啥不是去公安局?而是在洗脚城?既然是人命案,哪有这样简单就放人?他不敢再往下想。突然,红旗有些害怕了,甚至还想到最初签订投资协议那天,张老板请乡长他们到洗脚城那一幕,包括遇见0003 …… 会不会是预先设好的一个套?从投资开始,乡长,张老板,助理一个个面孔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转。红旗的心跳得厉害。

虽然红旗五大三粗,但却是个精细人,只是以往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现在他一联想,越想越害怕。警察为啥不把他带到公安局?如果跟人命案有牵连?哪能这样就把他放回家?红旗心里一连串问号。

红旗没有听老婆的,第二天他坐上了开往县里的车。没有人知道他去干啥,连红旗老婆也不知道。但是,有人说,他没有跨进县政府大门,只是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长时间,又坐最后一班车返回来。

红旗要召开全村人大会。有人问,要说啥呢。红旗说,来了就知道。有人说,人恐怕来不齐,有的还在砖窑上干活,等着拉砖的车很多。红旗说,让他们请假,统统请假,今晚这个会一个人也不能少。

晚上,木瓜子村人全来了。红旗点名,点完名红旗笑了。砖窑上无比繁忙,但是他们还是请了假来开会。这让红旗很满足。等着拉砖的驾驶员骂骂咧咧。红旗说,去他娘的。

红旗,啥事这样急,硬要在这个时侯开会?

不急?不急这时我能找你们来?大家不都在砖窑上忙。

红旗清了清嗓子说,以前,我一心想带大家走一条好路子,也想挣个面子,想当小康试点村,想上电视,可是现在呢,砖窑建起来了,砖也好销得很,你们看见没有砖窑吃土快得吓人,要不了几年,我们村就剩一个空壳。说实话,以前我真的不知道砖窑会这样厉害,不然,那个字我就是打死也不会签。

村里人说,吃土是厉害,但是,木瓜子村也好起来了呀。

是好起来,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啥?是土地啊。

有那么严重吗?红旗。

千错万错,是我红旗的错。当初要是我不想当小康村,踏踏实实过日子,木瓜子村就不会这样,签了那个字,我也就自己笼上一个笼头。这几天,我想清楚了,以前想当小康试点村的时候,有很多顾虑,也不敢冲撞乡长,现在想明白了,躺着是死,站着也是死,有啥好怕。从笨陆死后,我悟出一个道理,不要说笨陆是傻子,可是他比我清醒,他还知道砖窑会把木瓜子村的土吃空。我愧对大家呀,连一个傻子也不如,把土地租出去,还租十年。

下面开始嘈杂起来。

说道,这哪能怪你,你这不是想带我们致富吗?钱不是都到了大家手里吗?人们还是那么信赖红旗。红旗的眼睛潮湿了。

要我们咋做呢?红旗。

他说,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村长,我最后再行使一次权利,不要在砖窑干了。不在砖窑做事我们也饿不死。还可以种花椒,还可以做其他的。以后,我们又找其他的致富路走,我不信就找不到其他好路子。

下面静得出奇。红旗说,你们辞去砖窑上的活后,我会想办法终止协议,就是坐牢我也不怕,死就是碗口大个疤。说这话时,红旗的牙齿咬得响。

几天后,木瓜子村人果然陆陆续续辞去砖窑的活路。想进砖窑干活人多得是,还要托人才进得来呢,只是木瓜子村人突然辞工不干,多少让乡长心里烦躁不安。特别是他听说红旗还要想终止租地协议,心里就更是烦躁。

红旗的儿子失踪了。

那天下午红旗刚回到村里,就听说了。全村里到处去找,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仍不见。

红旗的儿子是在下午失踪的。

中午红旗老婆让儿子到村头的杂货店买盐巴,去了好久还不见儿子回来,红旗老婆还等着盐巴炒菜呢。又自己到杂货店,店里的人说,红旗儿子根本没来买过盐巴。红旗老婆不信,先还以为店里人跟她开玩笑,看见他们是认真的,红旗老婆也以为是儿子贪玩,忘了买盐巴的事,就买了盐巴独自回家。很长时间了,红旗儿子还没有回家,红旗老婆急了,就顺着江边找,直到天快黑了,还不见儿子的人影。问人,也没有看见。

听到儿子失踪的事红旗脑袋嗡嗡叫。现在红旗明白了,要终止租地协议几乎不可能,原来他只想到会在洗脚城的0003号上做文章。可是自从开了动员全村人辞工的大会后,红旗就啥都不怕了,甚至坐牢,他也要终止协议,他要挽回自己犯下的错。红旗现在更清楚了,从投资考察开始,圈套也就布下。他就是因为致富心切才不顾一切钻进去,怪谁呢?几年前,到广州去寻找致富路子,损失的只是3千块,3千支电子笔还扔在角落里。可这次不是几千块的问题,而是关乎到木瓜子村36户人的土地。而这一切又是他做的主。没想到那些人竟会在他几岁的儿子身上打主意。

老婆一把抓住红旗说,红旗,我求求你。停住了,不要再为协议的事情忙活了。你再折腾下去,我们的儿子万一……话没说完,老婆瘫坐在地上又哭了。红旗心乱如麻。

第三天,村里人说,会不会被人拐骗了,不能等,打110报案吧。红旗拦住,红旗知道这不是被拐骗,而是绑架,只是红旗怎么也想不明白,“绑架”二字咋会跟他有联系呢?那都是破案电视里的镜头,咋会跟他联系在一起。

儿子失踪第五天,红旗再也撑不住了,红旗老婆晕死好多次。

他来找乡长,乡长不在。乡上的人说,乡长去考察小康村建设试点,要十天半月才回来。红旗还是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对此事作了详细记录,也出动了警力,到处帮着寻找,可还是大海捞针,没有踪影。

倭瓜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钱,他不是第一次买盐巴。还没有到杂货店,有一张车在他身边停下。倭瓜回头见几个男的朝他走过来,他们说,小朋友,你要到什么地方?倭瓜想起妈妈说过的,不要跟生人说话。他不搭理继续走。那个人拦住他,其中一个说,啰嗦啥,整上车去。倭瓜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往车上塞。倭瓜不知道究竟发生啥事,车窗被布蒙上,看不见外面,就想到妈妈说过卖孩子的故事,哇的一声哭起来。

倭瓜害怕极了,不知道这是啥地方,黑咕隆咚的。下车后一个男人把他抱进一个黑房间,倭瓜不停地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倭瓜只知道,每天都有人带他吃饭,吃饭时不准他哭。也不问他啥。倭瓜说,我要回家。那人说,回家,回家。你那死爹成天给我们找麻烦,跟我们过不去,我们只有跟你过不去喽,小朋友。哎,你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害了我们还要守着你。倭瓜说,你才是神经病。

有一天,他们推醒睡着的倭瓜,一个男的把手机伸到倭瓜嘴边,说话,快说话。倭瓜望着伸到眼前的东西,害怕地往后退。男的说,快对你爹说话。倭瓜听到爹的声音,倭瓜,倭瓜,我是你爹。倭瓜刚喊了一声,爹。就哭起来。

这边红旗的心被倭瓜的哭声揪得痛。他对电话那头说,放了倭瓜。那边说,你说的容易。我们怎么相信你?红旗说,我红旗说话算数,你们放了倭瓜,我再也不提砖窑的事。那边说,好,这话是你说的,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提砖窑的事,你再说一遍。红旗又说,我以后不提砖窑的事了。但是,如果我见不到倭瓜,我就啥都不顾。那边说,晚上12点在黑石崖交人,你给我听好,如果你说话不算,那么,哼。电话挂了,红旗一下站不稳,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才到10点,红旗就到黑石崖,等了很久红旗也没有看见倭瓜,他的心突突乱跳,快12点了,红旗的心紧得不能呼吸,像被一张牛皮紧紧包裹着。金沙江水滚滚而过,冲击着两岸,红旗却没有听见江水哗哗流过的声音,他的耳朵里是倭瓜脆脆的声音。红旗走来走去,红旗觉得自己快要倒下。

爹,倭瓜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这时,红旗看见倭瓜飞奔过来,红旗耳边是倭瓜的声音,爹,爹。红旗被牛皮裹紧的心呼啦啦一下松卷,他伸出长长有力的手臂,也朝倭瓜飞奔过去。就在那一刻,红旗想,我再也不会提砖窑的事,再也不提。只要倭瓜没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到哪里都行,做啥都可以。他感觉到两行泪从粗粝的脸上滚落下来,他听见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在胸腔里打转,和着汹涌的江水啪打河床。

抱起倭瓜的一瞬间,红旗做出一个惊人决定,离开木瓜子村。

红旗知道他没得选择了,必须走。

这是木瓜子村有史以来最沉闷的一次会。红旗说,我要离开木瓜子村了。人们一阵骚乱。有人说,红旗,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咋办?红旗苦笑说,今天召集大家在一起,最后和大伙开一次会,我要跟大伙说一声,对不起。本来一心想带领大伙走出一条路,没想到会弄成今天这样。7个砖窑像7个无底洞,吃起土来没个数。把北村头的高坡地啃得像一个癞头,到处坑坑洼洼。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该想的我想了,就是我蹲牢房,那7孔砖窑现在也停不下来了,我没有办法,只有离开木瓜子村。我这个村长当得窝囊,当得惭愧。

人们说,红旗,你不能撇下大伙呀。

你们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我出去过啥日子还不知道。红旗摇摇头。我离开,是要挽回我在木瓜子村犯下的错。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不要留我,你们也留不住我,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红旗带着全家人出了门,红旗老婆把门锁上。红旗说,锁啥呢,都是个空屋子了。红旗老婆呜咽起来。红旗说,是我拖累了你们。红旗老婆拉着倭瓜,倭瓜问,是到婆婆家吗。红旗老婆说,是的。

走了几步倭瓜指着地上说,蚂蚁。红旗老婆说,倭瓜眼睛好使,真的是蚂蚁。

借着月光,红旗看见一条细细密密的黑带子正在向北边游动。这一条蚂蚁带子,也不知从啥地方出来的,像大部队在迁徙。红旗说,蚂蚁果然出来了。红旗老婆没听清,红旗,你看哪里来这多蚂蚁?

走。

红旗抬头,夜色里7个大烟囱在呼隆隆地叫喊着。

走到村口,红旗突然感到今晚的木瓜子村格外安静,村里人家都没亮灯。红旗轻轻叹口气心想,这样最好,免得村里人知道定要相送,反而难过。

全家人默默地走,倭瓜也不吱声。只听见几双脚踏着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就要到渡口了,红旗心里空荡荡,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离开木瓜子村,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突然,红旗看到渡口那里,站了好多好多人。那是木瓜子村人,红旗的心一下滚烫。红旗说,后会有期,我以后会回来看望大伙的。红旗想分开一条路走,他看见渡船已经停在渡口。就说,渡船来了。他们并没有让开路给红旗。

有人说话,红旗,我们不是来送你的。

你们要干啥?

我们要跟你一起走。

一起走?

一起走。

这是全村人的决定,渡船我们都包好了。红旗才发现,几只渡船不是等他们一家人,而是在等全村人。

红旗觉得心头的潮水一浪一浪打来,打得他的心发麻。

他一挥手说,上船。

到哪里?

拱北。

木瓜子村人像那条黑带子般的蚂蚁,上了渡船,向拱北方向而去。

县长的欢送仪式开得隆重而冷清。隆重是形式,冷清是他的内心。县长心里是极不舒服的。原因是县长原定到某某市任副市长,后来宣布时,却到一个偏远的,经济落后的市任政协主席。级别是提了一级,但是这一级却是升得窝火,而县长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得知他将任政协主席时,县长无比沮丧,也非常无奈,这就等于对他的政治生涯宣判死缓。但是欢送会上,县长是一直微笑着,从欢送会开始到结束,一直保持着一种笑。他的心里却在日骂,骂乡长。县长清楚,木瓜子村人的失踪,对他这次职务变迁有着直接的影响。这在全市,全省都是一个具有轰动性的新闻和话题。为此,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找遍了新闻媒体的关键人物,才没有把这个新闻作为热点捅出。但是无可挽回地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划下一条硬伤。这种疼痛是说不出来的,可却像芒刺一样刺得他想流泪。特别是乡长发言中居然表现出依依不舍,县长恨不得冲过去一脚将他踢翻,掐死他。县长到过木瓜子村,他对那里印象很好,民风淳厚。就在刚才欢送会上乡长发言时,他还在想,木瓜子村人为什么会全村失踪?这似乎是一个谜团,又似乎是一个谜底。

那晚的欢送宴席上,县长喝了很多酒,乡长敬了他几回,有一次敬酒还单独把他拉到一边讲了很长时间,讲些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但是他知道肯定跟木瓜子村人失踪有关。他很想推开乡长,他在白沙县的克星。他心里翻江倒海。他好像说了一句,有必要举行欢送仪式吗?乡长说,你说啥呢?县长。县长一把推开他。

第二天,乡长和好多人一直把县长送到临市的交界线,县长下车说,请回吧。一一握手,乡长紧紧握住县长的手说,县长啊,我们舍不得你。县长说,这话可不能对我说,是我没有做好白沙县的工作,愧对你们啊。县长的车开远了,扬起一阵尘土。看着走远的车,乡长深深呼出一口气。

看着办公室到处摆放的奖杯,此时的张老板心中很不快,他对乡长是不满意的。木瓜子村人集体失踪对他事业的推进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以前张老板也遇见过很多不顺,但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一个村的人丢掉村庄离开。这让张老板心里极不舒服。现在等着拉砖的车依然很多,烟囱在一座空荡荡村上空呼隆隆地响。木瓜子村人走了,没有人再提起终止砖窑协议的事,似乎一切都随着他们的消失划上一个句号,可是张老板却不快乐。他当初对乡长说的是,要红旗闭上嘴。并没有要整个村子的人消失,但最终结果却在意料之外,整个村子的人都走空了。作为一个有影响的企业家,他的面子放在何处?张老板恼怒非常。

乡长却说,没想到红旗是个牛,只认死理,不会转弯,早知道这样,砖窑就不会选在木瓜子村。想当小康试点村的多得是,当初,就是认为自己完全能驾驭红旗,他也没想到事情咋会整成这个样子。这次乡长败倒在红旗手下,表面是红旗败了,其实,只有乡长最明白,这次较量的失败者不是红旗,而是他自己,还有张老板。

一个村的人失踪这对他这个乡长的确颜面扫尽。但是看到砖窑上长龙般的拉砖车,他又高兴起来,他想起助理说的话,这不是砖窑,是一部提款机。他有些复杂的心情立时简单了。他对自己说,简单快乐。那是他还在当老师时候,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

其实乡长到拱北寻找木瓜子村人,红旗是知道的。那时他们的确是在拱北煤矿。红旗也知道乡长他们到拱北煤矿找过他们,但是,乡长没想到红旗他们在进煤矿时的登记并不是用木瓜子村,而是用另外一个名字:流溪村。所以,乡长问了好多人,都没有听说过木瓜子村人来过。

才到国营桑蚕农场,场长就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并且是老老小小一起出来打工的。本来红旗不想说出他们集体离开木瓜子村的事,但是如果不说这事,场长就会怀疑,不会租房子给他们。场长是当兵人出生,70年代末期,曾在越南战场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经历过生死场面,很讲义气。听了红旗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一个村的人愿意跟着出来流浪,足可以说明一点,这是一个仁义之人,在当今社会已是不可多见。英雄惜英雄,故对红旗格外敬重。农场很大,闲着也是闲着,多点人气也好,还可以帮着看管,就把空闲的房子借给红旗他们,分文不取。红旗说,我咋谢你呢。场长一摆手说,这么多空房闲着也是闲着,只是房子破旧,大家伙将就住。他们又承包了一片桑蚕地,女人就在桑园干活,男人到了拱北煤矿挖煤。木瓜子村人在另外一块流浪的土地上,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当乡长找到拱北国营桑蚕农场时,场长说,木瓜子村人走了。他没有暴露出红旗他们就在国营桑蚕农场。

他们第二次流浪是在一年以后。国营桑蚕农场被拱北县列为改制单位,进行重组。场长也在这次改制中退下,有人说多年亏损跟他经营不善有很大关系,所以场长下课了。新任场长对农场资产进行清理,包括房子。木瓜子村人就不得不开始他们的二次流浪。

那晚,场长和红旗喝了很多酒。场长和红旗都醉了。

场长说,我佩服你,红旗,你是英雄。红旗说,我不是英雄,我是逃兵。连自己的村庄都守不住,害得村里人跟我出来过流浪日子。我是孬种。有时我恨自己,恨不得掐死自己。场长说,至少我认为你是英雄。红旗连连摇头,场长,你不知道,我是个逃兵,我那是啥英雄?我就因为有私心,想当小康村,想上电视,才会钻进那个圈套。

你知道笨陆吗?场长。我还不如我们村的笨陆,我告诉你,笨陆是个傻子,但是,我现在反倒觉得笨陆才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他说不出来,但是他用种土的方式反对砖窑,但是大家还都笑他傻病重了。我才是傻子呀。以前,我到广州被骗过3千块。就以为是很大的教训,可这次我被骗惨了,连土地都被骗走。有家不能回,还到处流浪。红旗又讲到了洗脚城,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那件令他羞愧万分的事。他说当时0003确实让他动心,他克制不住自己,他根本没想到那是一个圈套,早就等着他的。乡长,张老板他们早就相中木瓜子村,他当时就一心想当先进,上电视。他又告诉场长,他还演过电视剧,当过一回群众演员。说到这里,红旗嘿嘿笑了,像个孩子。场长也笑了。

场长拍着红旗的肩头说,红旗,我现在也帮不了你们。场长和红旗如战场上幸存的生死战友,紧紧拥抱在一起。红旗的泪不是一颗一颗滴,而是顺着手臂哗哗淌。

红旗他们辗转到眉县,听说那里有煤矿也有农场。木瓜子村人揣着一个美好期望,就是能遇见像拱北国营桑蚕农场场长那样的好人。

眉县的桑蚕农场已被一个私人老板承包,也可以包桑蚕给他们养,但是再也没有人会为他们无偿提供住处。农场老板说,我们没有房子,还有点空地。如果你们愿意,就用油毛毡搭些房子,不收房子钱,只收地皮租用费。红旗问,多少?农场老板说,不多,每年3千。红旗一听到3千,头就要炸。他说,3千块,枪打来的呀。农场老板说,你们这么多人,我哪里是抢,你们不住就算了。在这地方,你们还要能找到比我这里便宜的,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租下那块空地,红旗他们又忙着用油毛毡搭起一排排工棚般的房子。家是安下来了。不管怎样说,总算全村人能在一起。

红旗带着一帮男人在煤矿打工,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一到冬天煤矿的生意更是好的不得了,红旗他们整日整日的加班,老板还恨不得矿洞里人每分钟都不停地干。

那天红旗没有去矿上干活,他喝醉了酒,好久都没有喝酒了,那天他遇见了到眉县出差的桑蚕农场场长,高兴万分,就带了场长到一个小馆子里,俩人见面诉说分手后的情况,说得高兴,酒就下得快,不知不觉桌上摆了好多空瓶子。

他也不知道场长是咋回去旅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咋回到农场,那晚的夜班他自然没有上成。第二天,红旗醒来抓着还在疼的头皮问老婆,几点了?红旗老婆说,几点了,已经第二天了。红旗抬头,外面的阳光透进油毛毡房,他一下坐起来,大声说,糟了,糟了。昨晚我没有上班。说着爬起来就朝矿上跑。他边跑边想,怎样跟班长解释呢?说他喝酒醉了?不行,不行。说家里有事?也不行。咋整呢?红旗还在想。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矿上,看见好多人围在那里。似乎出啥事了。还没走近,同村的人看见红旗,一下跳起来,红旗,你还活着?红旗愣住。他说,昨天深夜,瓦斯爆炸,死了好几个,我以为你也……唉唉,太惨了,不说了,你还活着,没想到你还活着。那人语无伦次地说。红旗也被惊住了,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还在跳动,只是跳得很厉害。他们挤进围了几重人的圈里,看见一幕惨不忍睹的场景,村里人说,是铁二。红旗心里翻了一下。地上那个像黑炭一般的人,会是铁二?铁二是个牛一样的壮汉,比红旗还高,咋就会成了这样,还不到三尺。旁边蹲了铁二的老婆,哭得呼天抢地。又从矿洞里抬出好几个,都成炭一样。女人的声音哭成一片。红旗想昨晚如果不是遇见老场长,不喝那台酒,清清醒醒,那么,现在蹲在地上哭的还有他的老婆。

红旗问村里人,有没有木瓜子村人?那人说,没有。

红旗拖着脚步在人群外转了转,直到来了救护车,其实,来救护车也没用,因为他们都已经成了黑炭。虽然这次死人没有木瓜子村人,谁能保证以后不会?红旗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了人们常说的,阴间找钱阳间用。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残酷。生死就是分分钟的事。

回到农场,红旗的腿还在打颤。煤矿上的惨象如电视从他眼前一幕幕闪过。

不行,不能在煤矿上干了。就在那天他们都辞去了煤矿上的工。又继续流浪。

木瓜子村人像吉普赛人走了好多地方,什么活都做过,也算尝遍人间百草。

后来,走到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一个矿,不是煤矿,是钛矿。钛矿没有煤矿危险。还有一拨又一拨的开采人,在坑旁搭了简易的工棚,流浪很久的木瓜子村人也就看中这地方还有落脚处,也不花钱,就在这里住下。

这是一个福建大老板投资的。已经在这地方开采好多年,因为开采不出来,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福建老板的钱也是一捆一捆的砸进去,但是却没有挖出他要找的矿。福建老板总操着闽南话说,会挖到的,你们要坚持。红旗他们也不知是第几拨人。他们坚持了一年多,也开始失望了。而福建老板已经是入不敷出,该了他们两个月的工钱,先是打白条,后来连白条也懒得打。但还在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挖出来。红旗他们之所以坚持是因为看中坑旁的工棚,周围的地还可以种菜。

一个晚上,福建老板对红旗说,我要去朋友那里筹点钱来,给你们工钱。木瓜子村人朴实,也没多想。

后来才知道,福建老板终于坚持不住,彻底失望了。就在那天晚上,偷偷开车跑掉。天黑路滑,又飘着毛毛雨,车从山路上翻下去,车毁人亡,福建老板的发财梦也就留在山里。

听到这个消息,又有人走掉。现在整个矿洞只剩下木瓜子村人,红旗他们不是不想走,只是没有地方去。别人是回家种地,他们呢,没有土地,没有家。

也有人说,走吧,到别处去找活路干。去哪里?这里好歹还有工棚。

红旗憋了一肚子气。他是气自己,这些年,木瓜子村人跟着自己吃尽苦头。拖老带小到处流浪。到如今大伙快连饭都吃不上了。越想越气,他就来到矿洞里,闷头挖,狠狠挖。现在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村人啊,以后咋办?以后咋办呀?

就在这时,当啷一声,红旗扔下手中的钻子,他看到有一块石头在黑暗中闪出光亮,他又拿到矿洞边看,红旗惊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就是福建老板做的梦。他又跑回洞里,再看,那石头闪烁着光亮。红旗掐自己的手,他又拿了石头跑到洞口,确定就是他们挖了很久的矿石。

他举着石头又哭又笑,疯子一样拼命跑,一直跑到工棚前,上气不接下气说,矿,矿。大伙以为多年在外流浪吃的苦太多,承受不住了,就说,红旗,挖不到,我们还是去别处吧,现在连福建老板都死了,我们还在这做啥?

矿,矿。挖到了。红旗高举着石头大喊。

突然,他们看到红旗高举着的那块石头,发出异样的光亮,大伙呼啦围了上来,石头确实在太阳下发光。他们跟着红旗又奔跑到矿洞,大家一看,福建老板坚守不住的梦,被红旗最后的钻子捅破那层纸,亮晃晃一片。

木瓜子村人突然富了,并且就在一夜之间,这事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多年前,木瓜子村人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突如其来的现实,如梦一般,木瓜子村人一时间不敢相信,一时间不敢接受。

直到从矿洞旁边的破棚子里搬进废弃的营房,他们咬手指,指头会疼。掐大腿,大腿也疼。他们互相扭掐,大家的腿脚胳膊都青了,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晚上悄悄爬到女人身上,呼哧呼哧地折腾够了,木瓜子村的男人才相信这不是梦。木瓜子村的女人才半信半疑。

红旗相中了松林边一个废弃的营房。这是木瓜子村人一夜之间致富后,红旗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红旗从木瓜子村人突然暴富的梦中,晃晃悠悠走出来,发誓要寻找一块地,一块很大的地,结束木瓜子村人的流浪日子。

搬进废弃营房是红旗多次交涉达成的协议。废弃营房由林管所管理。要租用这地方,红旗得找林管所的人。

第一次去的时候,林管所的领导连见也不见,就叫人打发他们走。第二次去时,还是不同意,第三次去了,林管所的领导用眼角掸了红旗一眼说,你不要看是废弃的,以前是营盘,是营房。要租就是三年,哪能一年一年的租呢。你能有那么多钱吗?本来红旗是不敢露富的,但是他看到那人老用眼角看他,心里腾腾冒上一股火,就说,我一次付五年租金。那人抬眼惊异地望着他。再去的时候,他穿了一身西装,又花了38块钱买了双皮鞋,皮鞋内衬是硬纸壳做的,走起路来有些打脚,但是,穿了这身行头,红旗威风多了。红旗从腰间抽出来一厚叠钱,甩在林管所领导的桌上说,五年的租金,你看够不?

废弃营房挨在山脚的一片松林旁,林管所的人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空旷的营房遍地荒草已经是半人高。红旗扒开乱草说,瞧这草长得深了,怕有十几年的光阴没住人了?林管所的人说,部队走了有些年头,后来就没人住了。林管所的人把那把大锁放到红旗手上说,你们住进来,我省心了,当是有人替我看管。就哼着山歌小调走了。红旗手掌托着大锁,往草里一蹲不见了身影,就听见荒草里传出呜呜声,这声音和着营房后呼吼的松林,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在磨刀石上嚯嚯磨响。

红旗对这废弃的营房十分中意,虽然荒草连天,但他却特别迷恋这废弃的营房。

他叉着腰站在废弃的营房空旷的地上,听见齐刷刷脚步拍打土地的声音,甚至还听见军号滴滴答答的声音。

红旗突发奇想,想建一个共产主义村庄。

他们成立了一个采购组,专门到城里买家具,日用品一应俱全,并且是统一的。红旗说,床上的垫子全买成席梦思。临走时,红旗悄悄拉过采购组组长说,哎,进城去,问一下有没有一种专门的洗脚盆。采购组组长嘟囔,洗脚盆就是洗脚盆,啥专用洗脚盆?红旗又想起洗脚城的事,说,你个老土,知道个啥?

这天站在营房一个石台子上,红旗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号说,既然我们住的是营房,就要像个住营房的样子,你们改一种叫法,就叫我营长。村长不好听。他把号递给陈大根,以后你就是吹号手,起床睡觉吃饭都靠它。陈大根说,我不会吹啊。红旗说,你的唢呐不是吹得很响?大根瞪了眼。

他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村庄。他挠了一下头说,当然,这是营房,不能再叫木瓜子村了,我们就把这里叫做木瓜子营。底下有了骚动,有人说,红旗,不能改,改了名我们会忘了木瓜子村。红旗有些火了说,这十多年我们是咋过来的?好了,就叫木瓜子营吧,反正也没有全部改掉。

村人不习惯,觉得有围墙,他们的生活就像被一把快刀切成块状,没有了自然的形状。

就提议,有围墙不像村庄,干脆把围墙拆除。

红旗说,这是营房,没有围墙哪还叫营房,不就叫村子得了。

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木瓜子村人郑重其事地举行了挂牌仪式。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红旗走到前面,红旗老婆递过一把剪刀,他一刀剪断红绸子。下面一阵欢呼,木瓜子村小伙子高举写着“木瓜子营”的牌子在营房前转了几圈,才把它挂到墙上。

红旗说,我宣布,木瓜子营成立。

大根,吹号。陈大根拿起军号滴滴吹起来,吹的不是军营的声音,却是热闹的结婚曲子。木瓜子村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是跟村子不一样,在营房里过共产主义的日子,就像一个大家庭,既然是一个家庭,大家就要有家庭观念。我们还要选出排长,班长。

以前我们最想的就是当小康村,做梦都想当,现在我们比小康村强几倍。

木瓜子村人欢天喜地开始了新生活。几个月后,他们开始不习惯了,因为在食堂里吃饭不能把脚踩到凳子上,也不能蹲在椅子上。这是红旗规定的,红旗说,村里最老的一个也不能这样。木瓜子村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上厕所。红旗请了城里最好的室内装修设计师,全部按照城里人家的布置来装修,连卫生间也统一装成马桶。他要让木瓜子村人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可是没多久,木瓜子村好多人得了便秘。他们坐在马桶上解不出来,就趁夜跑到营房背后的松林里,稀里哗啦拉个畅快。后来,红旗知道这事,就说,我们现在是木瓜子共产主义营要注意环境卫生,不能乱在松林里拉屎撒尿,这不符合共产主义营的规定。共产主义就是不仅要吃得好穿得好,还不能乱拉乱屙。大家也就不敢跑到松林里拉屎撒尿。

食堂里吃饭的人却少了很多,红旗说,吃饭的人咋少了?食堂里的人说,他们好多都得了肚子胀的病。红旗想,水土不服?又想,流浪了这么多年的木瓜子村人还有啥不适应呢?红旗老婆说,他们在马桶上拉不出屎。又不敢再到松林里乱拉。红旗觉得吃喝拉撒是一个很大问题。就召集全村人举手投票,把马桶全部改成蹲坑。改好那天红旗在蹲坑上,一泻千里地拉了个痛快,摸着空了的肚皮说,坐在马桶上还是没有蹲在坑上自在舒服。

晚上,一群一群的人坐在门前聊天。按照木瓜子营的规定,吃完饭后要散步。开始大家还照着做,后来,就觉得还是坐在门前吹牛聊天最好的。起先,红旗要求大家要严格按照规定散步,后来也觉得每天散步怪累的,还不如坐在门口吹牛。

不愁吃穿的日子过得飞快。

忽一日,木瓜子村的人都开始焦躁不安。

红旗也开始焦躁不安。他们先是想,大概是没有水的缘故。木瓜子村是金沙江边的一个村庄,而现在木瓜子营是在山里,四周是苍苍茫茫,绵绵起伏的大山将其围困。他们总认为是缺了点水气,就像人缺了地气。

每晚的话题变成了对木瓜子村的回忆,包括笨陆种土,蚂蚁搬家,好多好多。

木瓜子村要进行水库区移民搬迁登记,这个消息传到木瓜子营已经是一年后。

倭瓜的舅舅来到木瓜子营,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一家人抱头痛哭。倭瓜的舅舅带来一个消息,就是木瓜子村要被水淹没。因为在白沙河要修建一个仅次于三峡电站的大型水电站,木瓜子村也是规划淹没的库区之一。水库库区淹没的村庄移民局要登记,重新搬迁安置到其它地方。

这个消息对于红旗来说无比震惊。尽管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但是木瓜子村毕竟是他们的出生地。而且他们手里的户口还落着木瓜子村的名。

红旗决定回到木瓜子村一趟,他要去找乡长,他们虽然多年在外,但是户口簿上还是木瓜子村。他和倭瓜舅舅把全村人的户口薄齐齐地装在一个公文包里,踏上了返回木瓜子村的路。

回木瓜子村的路途短暂又漫长。

当初出来时,倭瓜只是个6岁孩子,现在倭瓜嘴上都长出一层毛茸茸胡子。往红旗面前一站,简直就是一座塔。

一踏上木瓜子村的土地,红旗闻到一种久违的气息。想到多年的流浪日子,红旗的心酸楚起来。

7个烟囱依然矗立在北村头,只是不再喷出浓浓黑烟。北村的那片高坡地被砖窑啃得到处是坑。癞头般散落在木瓜子村北边。他又到了笨陆的坟上,荒草已经盖住坟头。他和倭瓜舅舅一起把笨陆坟头上的荒草拔掉。

倭瓜舅舅说,砖窑早就停了,听说是县里让停下的。红旗想,早知道砖窑会停下,他们也就不会集体逃亡,到处流浪。

红旗来到自己家门口,推开门,一个小孩子问,你找谁?

红旗说,我是红旗,你是谁?

小孩说,我是木墩。你到我家干啥?

你家?干啥?是呀,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这是他心里最温暖的一个地方。这些年无论走多远,只要一想木瓜子村这个家,他就信心十足。现在他最熟悉的家,竟然不再是自己的家,他希望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倭瓜。他原来想象木瓜子村的家门上是锈蚀斑斑的锁,手一拉就脱落下来,满手的铁屑。推开门一脚踏进去,满屋子的尘灰飞扬。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心里生出万般惆怅。

他到乡上,好多是生面孔,红旗都认不出来,便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们问红旗找谁,红旗说,找乡长。一个青年指着二楼第一间屋。红旗大步大步朝乡长办公室走去。他使劲推开门,坐在大桌子前的人抬头问,你有啥事?红旗说,我找乡长,那人说,我就是。红旗说,我要找以前的乡长。

以前?我以前有过好几届乡长呢,你要找那一届乡长?

十三年前的乡长。

十三年前的乡长?你有啥事呢?

我是木瓜子村的王红旗。

木瓜子村?那人一下跳起来,你就是红旗?你就是木瓜子村的王红旗?他立时起身,围着红旗转了一转,又转了一转,看得红旗不自在。

红旗哗啦一下倒出包里的东西,那是木瓜子村人的户口薄。

红旗说,听说修水电站要淹了木瓜子村,我回来就是找乡上登记户口。

登记?

对,移民搬迁的登记?

哦,你们不用登记了。

为啥?

你们的户口十年前就作废了。

作废了?

这回轮到红旗跳起来。为啥要把我们的户口作废?那我们不成了黑人啦?

红旗,你的故事我还在读书时候就听说了。我同情你们的处境,但是同情归同情,你们自己放弃做一个木瓜子村人。谁又有啥办法?再说,过了十三年,你们才回来,你说谁还会耐心等下去。现在的土地金贵得很呐,谁又会让一个村子长久空着,难道还要把木瓜子村当做一个博物馆来纪念。

红旗说,我要找老乡长。

找老乡长?

他是最清楚我们当时情况的人,他可以证明我们。

你到木瓜子村去找吧。

木瓜子村?

嗯。

红旗是带着满脸疑惑来到木瓜子村。

红旗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一个衣服破烂,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从前笨陆种土的大坑前,吭哧吭哧地挖土,末了抬着箩筐歪歪斜斜朝大坑走去。

红旗站在那里,站在北村头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看着那个老人在大坑前忙活着,这是十多年前笨陆种土的情景。这时,红旗心里翻卷十多年的怨恨,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搅得烟尘四起。

红旗说,乡长,你认得我吗?

老乡长嘴里发出一种奇怪声音,地,地,地。

红旗说,我是红旗。以前木瓜子村的王红旗。

地,地,地。

红旗掏出一叠户口簿说,这是木瓜子村人的户口,你看我全都带来登记。我们的户口还是你在的时候换过的,以前我们只有36户人,现在已经是52户了,你得给我们作证。老乡长连看也没看红旗一眼,抬起装土的箩筐朝大坑走去。地,地,地。乡长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红旗说,乡长,你得给我们作证呐。

地,地,地。乡长嘴里又发出奇怪的声音。

蹲在大坑边玩泥巴的孩子说,他是一个疯子。

【责任编辑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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