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素描(二十一至二十三)
2009-04-08胡殷红
二十一、王安忆
从读王安忆的小说,到认识她这个人,把手指头和脚指头捆在一起数年头儿,怎么也超过了这个数,但真正走近她,是我们前不久一起到港澳的那些天。
在我平日的印象中,王安忆衣着并不讲究,她的理论是:天天在家里,用不着买太多的“工作服”,再贵的衣服,一年也不一定能穿一次。但是她有“礼服”,一袭丝绸旗袍,淡淡海蓝之色,在香港作联二十周年隆重的庆典晚会上,她确实给中国作家代表团增了彩。而且王安忆受欢迎的程度也出乎我的预料,她的“粉丝”比这个团的男作家多多了,请她签字、合影的男男女女追着她,围着她。特别是有天她穿了件“香蕉领”蓝印花布的“短坎”,“民族”而时尚,凡到有人拉她拍照,她都特别配合。镜头一对准她,她脸上就绽开灿烂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往那儿一站,高而挺拔的身材还带着点模特的“范儿”。我夸赞这件衣服与她穿旗袍的两种味道,王安忆悄声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我认真地打量这位茹志娟的爱女,体味这对母女的审美情趣。
王安忆从不主动和人搭讪,显得挺孤傲。这不用我说,有目共睹。这么多年里,她无论作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还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亦或她参加什么著名作家活动啥的,我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她从来脖子挺着,头昂着,面无表情。当她一以贯之地从主席台走上走下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会想,她肯定把台下的人都假设成服装模特的教练啦:上了T台就不许笑。当然,年头多了,日子长了,我也看惯了她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我会主动地朝她呲一下牙,她一定会还我一个有点羞涩的微笑。工作需要时我也会往她家里打电话,她的声音听来还热情,只是问一句回一句,想和她“煲”电话粥是不可能的。凡到这时我就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不愿与人交流的人怎么写小说啊?想解答这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我从没指望王安忆本人。但是,天赐良机,这个疑问终于由她亲口给了我解答。
王安忆说,这么多年她有“工作单位”必须上班的时间就三五年,其余时间都是“独立生活”,基本是待在家里写作,即便调到大学里工作,也是有课去上,无课在家,很少参加应酬。这样的状况使她不太会,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了。她至今不上网,不会收发邮件,最大的消遣和信息来源是一份《新民晚报》。
我所担心的是,王安忆对社会生活的感受会受到环境条件制约,从而影响她个人生活感受之外的创作。王安忆说:写小说,没有经验做想象的出发点,就没有办法去写作。我最担心的局限性问题,王安忆却不以为然。她认为,相对地封闭可以把她的立足点圈起来,圈成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她说,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当然,这也是取决于作家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生态就平衡,重要的是要经营好这块园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经验的局限。我笑说,我原以为小说家都是“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可你的确是把“经营”的好手,经营创作的园地,经营生活的家园。
所有读过王安忆作品的人都不能否认,王安忆作品中对人物心理描写的到位是她非常突出的特点,这说明她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世界,不仅对人的内心观察是细微的,而且能够摆脱个人的局限去理解别人。读王安忆的作品,我总为王安忆那双能看入骨髓、令人战栗的眼睛兴奋。我说,王安忆,你虽不爱说话,但你的眼睛特别好使,就好比失聪的人往往心明眼亮一样。
王安忆写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我也读了不少。但从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入围那天,我就开始收藏她长篇小说的各种版本了,只是直到今天也没找她签过一本。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明察秋毫的眼情和性格,好像“抑制”我的热火朝天。那些年,我们总是远远的、淡淡的相视一笑,无话可说。但在我心里,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长恨歌》的获奖,不仅仅是对王安忆文学创作的肯定,也是茅奖自身的一次突破。在此之前的四届茅奖获奖作品里,是没有她这种类型的作家和作品的。这让我想起颁奖的当天,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王安忆却在他丈夫的陪同下拒绝了很多记者的采访,闭门“歇”了。我当然不会上赶着非要求采访她不可,只是暗自佩服她的自信、澹定和决非做作的低调。
一晃十年又过去了。这其间她写了很多作品,每次都是先在刊物上发表不久,新书就跟着上市了。惟《月色撩人》这篇是先在报纸上连载后,才在《收获》发表,这种发表方式对王安忆是个特例。我揣想,这也许和作品的内在品质有关?也许表示某种转向?也许是为了面向大众?我不否认《月色撩人》是一部好小说,只是怀疑有多少人能静心读下去呢?
关于《月色撩人》评论界和网上评价不一,但我想,别人怎么评价对王安忆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从来不太在乎别人的评论。她说过,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所做的劳动无法向别人传达,我根本不期待别人完全理解。我自己阅读的经验也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有时候很难找到一个特别合适发表意见的人。王安忆这话我以前听过,而当她面对我再次谈到时,还真觉得她说得实在,没有假装谦虚。王安忆也是水做的女人,肉长的心,她一定喜欢听表扬,但我理解了她决不是抵触批评,她觉得批评要真的读了作品,真的有分析,才有交流的可能。
在香港和澳门,我们朝夕相处,有很多话题可聊,我发现,只要能有机会走近她,就会觉得她特别随和,无论吃、住,无论讲话、拍照,无论什么场合,她一点不拧巴,随和得一塌糊涂。不管事先是否通知了她发言,临时拉上场她也有话可讲,头头是道。无论她累还是不累,想不想购物,喊她逛街她就陪着。出门前她还会轻声问一句:海风凉,你带外衣了吗?她的每一次关心和提醒都让我想到“上海女人”,想到专门研究她的人对她这个人的评价和对她作品的归类。有学者或文学评论家将她归类为张爱玲的“延续”,把她放在“海派文学”的传统中来评说。我想,如果不探讨“籍贯”,只论写上海写得好,写得透彻,写得细致入微,张爱玲和她是我读到的作品中,最好的海派作家了。但我又觉得她俩不可比,生存状态不同,生活的时代不同,历史责任不同。可我最终这样想:评价王安忆的文学创作,最好别给她“撮堆”分类,也最好不用“责任”二字,应该用:“生活、生命”这四个字最妥帖。
我也非常喜欢王安忆的《心灵世界》那部讲课稿结集。这个集子里的每一课都体现出她极强的表达能力,而且很显文学专业水准,很有理论素养,真想表扬她是文学方面的“全才”。她从作家到教授的漂亮转身,日常生活中的她与讲台上的她的变化与反差令我惊诧。走近她也没能解开这个谜。
和王安忆聊她的创作,不可能不谈她标志性的作品“三恋”。但当读者和评论界认定了“三恋”的风格之后,她并未行成所谓“王式风格”,而是不断在变。王安忆似乎是刻意“创新”,这也是我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我觉得,八九十年代,各种文学思潮涌动,王安忆的吸纳性又特别强,在各个思潮中都有代表作。那个时期,作家的创作和读者的热情都是“相当澎湃”。可如今,已不是文学风起云涌的年代,文学思潮消失了,作家如何写作,从哪个维度关注现实,进入现实的通道在哪儿,精神支点在哪儿,如何确立创作方向,就开始令人堪忧了。我提了一大串问题,但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只好约定另谈了。
王安忆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对待的那种人,这真不是因为她“情商”高,而是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的核心在于她的真诚。我们在香港时就约好回来的第二天,一起到杭州参加叶文玲大姐的新书发布会,并到叶大姐的家乡去采风。她说叶大姐是她的同学,别的会可以推,这个会是一定要去的。遗憾的是我们到杭州的当天,叶大姐突发高血压住院。王安忆和我商量怎么办,是否还要再到她的家乡去。我说,人都住院了,我们再去“采风”一是给人家添麻烦,二是还有心情“疯”吗?王安忆沉重地表示:那就不去了。岂不知,叶大姐的家乡仍然非常希望这个早已筹备多日的活动继续下去,浙江省作协的领导也千方百计动员王安忆去。我先走了,王安忆执拗地坚持说:胡殷红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她说让我别去了。后来浙江方面打电话责怪我不出好主意,王安忆当天就回了上海。我心想,这就是王安忆,当她接受你、信任你时,你就是她的一部分,当她爱你的时候就一定爱你。她不装。
二十二、张抗抗
我从来称张抗抗为抗抗姐,和她认识多年,真正熟悉起来却是近几年的事。每次我给她打电话都是假装“闲扯”,然后我作为正式“采访”见报。每次她给我发邮件都已近凌晨,然后我回复是:半夜三更,请暂停“作”息。最近两年,她很少出来参加活动,据说是躲在家里“作”长篇呢。每次想到抗抗姐,就让我想到广大“作女”们最常见的表现:冰冷的嘴,火热的心。
张抗抗嘴冷心热,这一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说她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每年“两会”总有直击事态要害,为民请命以及发展文化事业的提案;也不说汶川地震那时候,她自觉的公民意识和救助灾民的具体行动;就是她以作家身份多次参加会议的秉直发言和大胆建议,在坊间也早已并非新闻。我曾嘲笑她,以你这热肠热肚、不厌其烦管闲事的超人精力,说你真能“作”不算夸张,而且还是“高龄作女”。
20年前,有一位在张抗抗邻居家做水暖的青年民工,出出进进认识了她。这个民工酷爱读书,忙里偷闲总爱和这位作家大姐“唠嗑”,把自己肚里早存的、嘴巴里现嚼的、耳朵里刚听的,还有一个小爷们儿,对苦对乐对未来的念想,都向张姐抖落。张抗抗后来以他的故事为原形,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工作人》。这大概可以算得上作家中较早“关注底层”的作品了。在张抗抗的鼓励下,这小子在工友们做梦娶媳妇的时候,生生“划拉”出了一篇又一篇他和周围那些苦哥们儿的生活群像。张抗抗又热心帮他推荐发表。如今,这哥们儿已经回到自己家乡,出版了作品集,开始从事文化工作了。
张抗抗是杭州人,但在北方待久了,说话也京腔京韵,尤其当她发表一些批评意见时,北方人的豪爽之气就会洋溢在眉宇之间,不含蓄委婉,针锋相对,毫无虚与委蛇之意。她还没当中国作协副主席前的一次全委会上,有位副主席提出一个话题,张抗抗当时就据理反驳,不管那人在主席台上怎么想,也不管在座的当事人怎么看她,直通通地表明了反对态度。当时很多人误以为她和那位副主席或有芥蒂,所以不留情面。后来听说,他们是鲁院的老同学,个人关系相当好。只是遇上了在她看来是“原则性”的问题,所以不可通融。想必那位学兄早已领教过她的“作”法,出了会场就泯了“恩仇”。可见她的“作”是从当年鲁院学习时,甚至更早的文学青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会后我曾欣喜地对她说:“作姐”,我是从心里佩服你敢“作”。可你也别装傻充愣呀?她一脸正气地回答我说:我不是装傻,是真傻。
张抗抗的成名作是197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爱的权利》,这篇小说对于我们这批长期受到思想桎梏,必须掩饰“心如蝶舞”的一代人来说,像特赦的囚犯得到了自由。记得我特别兴奋地向我妈妈推荐这篇小说,说张抗抗给了我们思想、生活、爱情重新开始的想象。我妈立马说,这小说让你什么都换新的啦?哪天你也把你妈换个新的吧?我想了半天冲她说,换你,是老爸的事儿,和我无关。这个回答让我至今想来都窃笑,连我这温良贤淑的妈也跟着张抗抗“作”了一回。
上世纪80年代初,张洁、张抗抗、张辛欣“三张”的作品成为热爱文学的人耳熟能详又争论不休的话题。“三张”用她们特有的敏感和表达方式,展现了女性主义理论尚未被“引进”中国之前的早期“女性立场”。张抗抗小说《北极光》的发表在当时就曾产生广泛影响,引起热烈争论,甚至尖锐批评。女性主义思潮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必然,而作女张抗抗这只出头鸟,被枪打是该着的。
我说张抗抗是只鸟,经常被“枪”瞄着,她却不以为然,照“作”不误。80年代中期,她又“作”巴出一部长篇——《隐形伴侣》,在这次重要的文本实验中,她几乎全方位试用了现代心理小说的种种技法。到了90年代中期,她刚出版了一部严肃悲壮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又迅速一个华丽转身,写出唯美至爱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两部作品反差之大,令人咋舌。我曾和朋友聊起,说她是最早尝试进入“市场”的作家,上网一搜,就看到她自己原来早有话在那儿摆着。她说,作家要敢于面对市场,但不能丧失“立场”。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几分:出头的鸟也是先飞起来才被枪打的。
每次得空和她聊天,她都阳光灿烂得跟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似的,也从未见她背后家长里短说人是非。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她这人貌似清高,其实特好相处,没有女人通常的那种狭隘心理,为人为友包容性挺强。我终于认识到,原来她是那种只顾埋头“作”自己,没功夫去“作”别人、危害性较小的“作女”。
《张抗抗散文》是她在好几年前的一个“全国读书日”活动中送给我的,也是她获鲁迅文学奖的那一本。那天她和梁晓声被“组委会”生拉硬拽一起朗诵了这部散文集中的一篇小文。朗诵水平一般,可贵的是敢于上台。人家梁晓声顺手把美女献的花献给了我,张抗抗也转手想给我。我说,花,有一束足够。对你这本散文集有两个选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给我,或免费相送,你看着办吧。张抗抗立即一手花一手书都给了我,让不知情的记者们以为我是张“作女”呢。
张抗抗的散文文字优美,而她的大量随笔,却是另一种冷峻忧思的风格。散文和随笔并行不悖,无论是取材还是文体,都呈现出一种变化中的丰富性,好看耐读,很受读者喜爱。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是《苏醒的母亲》,更让我感觉到她的“恋母情结”。 张抗抗与母亲的生命血肉相连,娘儿俩都与时代的命运魂魄相关。她为了探望并照顾年迈的母亲,一年总会去杭州跑上几趟。我说,你的日子挂着两头儿,这头儿是“狼”,那头儿是娘。还有前些年她那篇随笔《无法抚慰的岁月》,至今让我想起来就“揪心”。她一系列具有深刻反思意识的“知青”题材作品,之于我而言,很难用来“疗伤”,在我眼里那永远是一把往伤口上撒的盐。
这几年,我们若是赶上一起到外地开会,我总是强烈要求她去逛街。每次她都颇有奉陪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据她说自己平日里没有时间逛街,亟需恶补。几次下来,发现她果然一逛街就“作”性大发,不把各家商店走遍决不罢休,“作”劲十足而收效甚微。一次在某个江南小城,她提议当晚逛罢商店可私下去二人晚餐,并神秘兮兮地透露该城盛产清明前长江洄游刀鱼,其味鲜美无比。夜幕之下,我和她走遍半个小城,眼巴巴进出餐馆无数,她不是嫌这家情调不足,便是那家风味不对,好容易两全其美了,却偏偏没有刀鱼供应。我已经累得两腿抽筋,说咱将就吃碗面条行啦,她仍非要坚持把刀鱼进行到底。兜了一大圈,眼看即将重新回到住宿的宾馆门前,终于发现一家极简陋的小馆,竟然有清蒸刀鱼,喜出望外扑将进去。待那刀鱼千呼万唤上得桌来,但见两条细短瘦鱼,其味如长满细刺的豆腐。我已经被她寻找刀鱼“作”得吃不出啥味道了,而她面露喜色,心满意足而归。从那次,我算领略了“作女”的日常习性:因追求完美而“作”而累,应是她命中注定。因此,我总拿她“作”的事迹当歌儿唱。我有时也生出几分好奇,问她在自己家里该是怎么个“作”法儿?谁敢把“作女”娶回家?她只呵呵一笑说:你真不知道啊?其实我早已在作品里把“作”劲儿都释放完了,平常日子,跟平常人一样平常着过呗。
我原以为“作女”,都是我这种“生猛海鲜”,张牙舞爪。却原来,“作”也分好多种呢。有明“作”的,有暗“作”的,有蔫“作”的,有狂“作”的,有间歇性的,有持续性的。张抗抗在书中让别人“作狂”,自己却是刚柔兼济,从容不迫地“作”并思考着。这不,深更半夜又来邮件了。其实我知道她的新长篇小说初稿早就写完了,估计目前正处于自己作践自己的大修大改阶段。她这种人啊,是在写作中方能苦中“作”乐,期待她的新书能“作”出新的风貌和品质。我回信给她:继续“作”吧,你这样的写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作”家。
二十三、范小青
早就想写范小青,因为她是我的“酒友”。可一提笔,黄蓓佳的样子就如影随形地在我眼前晃,她俩在中国算得上“知名”的女作家中挺“养眼”的一类。这两位江苏省作协的副主席不仅文学成就斐然,一个个杨柳细腰、袅袅婷婷不说吧,还“花枝招展”,最重要的是她俩都不扭怩作态,不装大尾巴狼,该啥样就啥样。有一次,范小青笑嘻嘻对我说,我们俩都有“粉丝”啊,黄蓓佳的“粉丝”叫黄瓜,我的“粉丝”叫“饭(范)桶”。
有了范小青的如是说,我想到黄蓓佳就会想到纤细、清爽的“黄瓜”形象。前些年我到南京,会后和范小青、黄蓓佳同桌吃饭,饭一开局,一拨又一拨人过来敬酒,敬到黄蓓佳,她微微欠起身,酒杯轻碰双唇,算是回应,再会劝酒的人到了她那儿也似乎没了词。敬到范小青,人家酒杯没伸过来,她早早站起来热情地说:干了吧!刚清净会儿,范小青忍不住,歪着头与我们商量:咱们去回敬一下吧。其实范小青也知道我们不可能跟着“饭桶”去当“酒桶”,就自嘲地、一边走一边说:我自己去吧,就这坏毛病。看着她在各桌之间“热情酒溢”,我叹气道:范小青哪儿是“作协”的,分明调“足协”了,把自己当球往外踢。
范小青说自己是“饭桶”也不是瞎讲。范小青和黄蓓佳常常一起出场,一桌美酒佳肴,人家黄蓓佳挑着精细的素食吃点儿。范小青可好,见了美食决不嘴软,吃饱了举着杯飘然而去,喝得美滋滋踏云而归。凡到这时我们大家都会被范小青一一拥抱,礼毕,她还可以挑着爱吃的再吃,那劲头儿就如同往饭桶里倒,急急忙忙像是补足了“给养”再去战斗似的,全然没了酒前苏州女人的精致优雅,也全然没了素日里的矜持与安静,一副“欲与酒公试比高”的男子气慨。我说,你写小说真不比男作家差,可以和他们论论英雄,这种场合你就只能论雌雄啦,别跟他们叫劲儿。范小青连声说,是啊,是啊,他们一点都不爽气,还是我主动先喝了,他们才喝。我扭头和旁边的人小声说:看范小青这样,小时候脑袋肯定摔坏过。范小青眼睛蒙 了,听力不差,抓住我解释说,你说对了,我小时候狠狠地摔过一次,小学以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听她舌头都不打弯的醉话,看着她喜气洋洋的模样,在座的一致认为,范小青小时候不是从棕床上大头朝下摔过,就是掉到“苏州河”里脑袋进了点水。
还有一次也是我到南京参加会议,报到后把行李放进房间就被朋友拉去喝酒,夜半三更回到房间,跌跌撞撞地去开灯,忽听有人嘻嘻发笑:喝多了吧。吓得我酒醒了一半,看看两张床都平平整整,人在哪儿说话呢。嘿,本来就苗条得像柳叶似的范小青笔直地躺在床上,被子一丝不苟,里面跟没睡人似的。定神一看,范小青没枕枕头,只枕了一件衬衣。关了灯范小青还不停地笑话我,我问她,你的枕头呢?她好像是说,因为天天趴在电脑桌上,有挺严重的颈椎病。我说,傻了吧,那叫积劳成疾。她说,不写更难受。我笑她“痴”,她说我啥,我没记住。反正谁也看不见谁,你一句我一句“瞎说”了半宿。但她对写作的痴迷对文学的执著,由于她“低枕有忧”让我记住了。第二天一早,我满房间找我昨夜不知甩到哪儿去的鞋,边找边问她,你这身份怎么混得跟我“同居”?范小青呵呵呵呵地笑:我昨天从苏州赶过来就很晚了,被塞在你的房间,能看看你酒后的样子挺好玩的。我说,你看我现在赤着脚,就想起你笔下那个脑膜炎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了吧?大不了你把我当“赤脚记者”,反正什么时代、什么环境就有什么产物。范小青听出我“会意”了她新作《赤脚医生万泉和》里的那个笨得不称职的医生,所以她忽然显得比昨夜看我笑话还开心。说心里话,我确实和她作品里那个“笨人”有共鸣,因为我也经历了那个有“赤脚医生”的时代,我喜欢范小青倾全部爱恨描写的那个“不正常”的人。我对范小青说,你用一个脑子有毛病的赤脚医生的一辈子,把从“文革”到改革开放几十年中的中国农村医疗问题以及中国的历史与现实都带出来了,这让我觉得你聪明绝顶。范小青听我夸她的作品,像小孩儿吃糖一样甜笑,真比我见别人夸她漂亮时高兴多了。她说,你的感觉很对,要谈写小说,我是努力把生活化开来,小说应该将“政治”放在小说背后,只有人物是永远的,政治和历史在人物身上。这是我们清醒时的对话。后来的日子,范小青醉酒的“糗”事不时有捷报传来,听得我把耳闻当目睹似的高兴。
范小青为人随和,我们平日里联系不热络,但只要我张口,她不管多忙还是有求必应,耐心地回复和处理。有一次中国作协开全委会,我带着还差十几页没读完的《女同志》在开会时读。我对范小青说,你把机关里女同志的生活、情感、性格以及服饰打扮、一颦一笑和生活细节都溶在日常工作里了,读的时候我总有对号入座的真实感。只是“机关政治”挺残酷的,不是那么温婉轻松啊。范小青又高兴起来,看来只要谈她的作品,无论说好说坏,她都能听进去,说别的她似乎全然不上心。
范小青曾以短篇小说质高量大而著名,她的《城乡简史》获得鲁迅文学奖后,评论家认为她是在城乡书写与底层叙事上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家,但我觉得她的短篇写作挺多元的,绝不仅限于城乡啊,底层的。我就更喜欢那个叫《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的短篇小说,那种喜剧笔调描述的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在“五七干校”的“战斗”生活,那种家境中“可教子女”与父母猫捉老鼠般的“战斗”游戏,那种用童年视角回忆苦难岁月的叙事方法,真给了我许多心灵的慰藉,让我觉得可以用另一种情怀去回忆过去,让我与同龄的小青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范小青在短篇写得挺“拽”的时候,改写长篇了。她有一系列的长篇都是写“官”的。我想嘲笑她:没当过官还挺能写官。奇怪的是,从来没人把她写“官”的小说归到“官场小说”之列,这大概就是这个假装“饭桶”人的聪明之处了。当然这与范小青温吞的性格、柔软的心性有关,她压根儿对官场黑幕不感兴趣,对丑恶的权力欲不屑一顾。作为一个小说家,她只注重对人的观察,注意人与社会的关系,她喜欢正面地、善意地、客观地评析进入“官”这个特殊系列的人的性格和遭遇。无论评论家们怎么给范小青的创作归类,各种意见归纳到一起,也无非说明了范小青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包容的心,就凭她对世态人情的了解与谙熟,无论她写哪个阶层的人都能出神入化、深入浅出。范小青这女同志,在写作中把形形色色的人都琢磨透了,就是喝得昏了天黑了地,她看人也八九不离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