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退下来的写作者

2009-04-08冉隆中

文学自由谈 2009年2期
关键词:青瓦写作者作家

冉隆中

美国人马克·佩恩据说是个预测大师,他预测的未来趋势之一,是在这个世界上将会有越来越多的退而不休的人。其实,这个预测近乎于写实,在世界普遍进入老龄化社会的时代,各个国家和地区,退休人群都会越来越庞大,退而不休者也肯定会与日俱增。

在中国,如果按职业来划分,占比例最多的退而不休者,可能当属于作家。

先来看看退休作家在整个作家队伍中所占的比例。以最近30年为例,曾经以“改正右派”身份在中国文坛成为“重放的鲜花”,如今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在上世纪80年代崛起的“知青”(或其他身份)作家,如今也基本都集体退休了。女55,男60,谁到了这个大限跟前,都必须向这道门槛脱帽致敬——并不因为你是作家,你还可以写更多更好的作品,你就可以享有任何特权。于是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花名册中,退休者名单就越拉越长,这个族群中退而不休写作者的比例当然也就越来越大。据《作家通讯》标注,2006年,中国作家协会在册会员人数是7498名,据说其中已经退休者约占60%;到2008年,中国作家协会以前所未有的较快速度发展会员,尽可能将70后、80后写作者吸纳入会,从而使日渐老化的队伍得以稀释和稍微年轻化,短短三年里,发展会员千余,达到8522名。即便如此,其中退休者比例仍然过半。以笔者所在的云南省来看,云南省文联(作协)曾经有专业作家十余名,如今是编制尚在,专业作家却早已荡然无存。昆明市文联机关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6名,如今已退休12人(其中亡故2人),仅余四人还在工作岗位上。

罗列这么些数字,是想说,现如今,中国文坛至少有半壁江山,其实是靠这些退而不休的写作者在勉力支撑。

写作对于写作者而言,它更像是一双红舞鞋,一旦你穿上了,就很难再脱下来。写作是阅历和经验堆积之使然,很多写作者,老而弥坚,也是常识。所以,很少见到作家仅仅是因为到了退休年龄就真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相反,倒可以经常见到越老越起劲的老作家们,活跃于报刊版面、采风队伍,或者推新作,或者出文集,或者开讲座……老作家们笔体两健,实在是让人欣慰的文坛幸事。

选择了写作,也就意味着选择了将为文学事业毕其一生,退而不休。但是,退休,对于写作者,真的就无足轻重吗?如果有关系,那么,其中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临界退休的作家朋友说起对退休以后幸福时光的憧憬:大把大把的时间,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自由,然后是几部肯定不朽的长篇创作计划……说这话的朋友,通常都在文学界担任一点不咸不淡的职务,什么主席主编秘书长(包括副的),名片上的头衔一捋一大串,跻身当地名流,绝无问题。他们在任时,虽然不必严格地朝九晚五,却也有无尽的会议、文件或者杂七杂八的琐事,耽搁了这些本可以是大家名家的写作者去写传世之作。现在……终于……就要……于是就摩拳擦掌地憧憬,甚至控制不住兴奋地放出话来——这情形,与我见到的官员们临近退休时的惶惶不可终日,是何等的大相径庭!稍微往深处细想,觉得还真有道理:多数官员除了会当官,别无所长,一旦退下,即便有临时抱佛脚的雅好,也难成气候,与退下来的写作者,哪里有可比性啊!就觉得,让到点儿的作家及时退休,或者还真是一桩多赢的好事:给年轻人腾出一点位置,为社会减轻一点就业压力,还可为文坛多催生出几部杰作——这一石数鸟的买卖,值!

然而,果真如此吗?

让我们先来看看一个作家退休之后走过的一段路程吧——

2005年2月22日,对于李霁宇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之后,作家李霁宇成为了我的前同事。因为这一天,他年届花甲。也就是说,在这一天以后,他光荣退休。

但是在这以后的若干天里,在文联,我依然能见到李霁宇的身影。他跟以前一样,随早班车来,坐晚班车去。到了他的“副主席”办公室,他絮絮摸摸地翻翻书报,然后收拾一屋子的杂乱,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清理着那些可有可无的物件。又若干天后,那屋子里的东西却依然是只多不少——我观察几次,便看出了端倪:他每天确实都在拿走一些,而每天又会很自然地增加一些。原来拿走和增加的都是书、报、刊。在一个作家的办公室,可以被随意拿走或随时增加的,当然也只会是这些东西了。

再到后来,不见他再拿走那些似乎永远取之不尽的印刷物了,他来办公室的次数也在日渐稀少。来了,也就是独自枯坐一阵。大家都知道,他来那里,与其说是出自多年的习惯,不如说就像是一个老军人对旧战场黯然伤神的凭吊。终于他不再来,那间办公室也就悄悄易主。李霁宇再出现在公众场所,掏出的名片,上面的身份只剩一个名字,没有头衔,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编审等等一概没有。而以前,那上面是有很多头衔的: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滇池》文学月刊主编、昆明市文联副主席、昆明市作家协会主席……

从此他真的成了一个接近纯粹的作家。他开始写作一部名叫《青瓦》的长篇。每天李霁宇只做两件事: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因车祸而至植物人,逾300多天后被李霁宇用爱心唤醒,成为佳话),写作他酝酿已久的小说。比起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退休作家,李霁宇在退休前后的种种表现,包括他的惶恐、犹疑,以及终于重新确定自己的写作目标,我觉得他更诚恳,也更真实;而接下来他所经历的种种,也许更具有某些典型性——

历时大半年,他闷头写成的长篇《青瓦》终于杀青。这部约35万字的作品却几欲陷他于尴尬。李霁宇写作《青瓦》,可以说调动了他大半生的生活积累。这既是一部家族秘史,也是一部折射大半个世纪社会生活的变迁史,而且,还揉进了作者对现实人生世相的诸多感悟和奇思妙想。对于这样一部潜心创作的作品,李霁宇当然是很有信心的。然而书稿投往京城那些曾经熟悉的大型文学刊物和出版社,却是泥牛入海。须知,也就几年前,也是那些地方,李霁宇的长篇不仅有一版再版,而且还出现过大量的盗版——比如他的长篇小说《壁虎村》,就曾经被盗版为《村画》流布全国,而且署名被盗版商换成了陈忠实。如今让李霁宇有些想不通的是,自己更加成熟老辣的作品,怎么说变就变,而且一下子就变成了天津包子狗不理了呢?幸好李霁宇毕竟是有声望也有人脉的作家,《青瓦》在几经飘摇之后,终于在它故事的发生地成都得以出版(四川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第一版,出版时为营销计而稍加删节,书名还加了一个疑似有市场卖点的副标题:一个家族的密码)。据说四川文艺出版社金平社长看中它的原因是,继李 人后,几十年没有一部真正直接写成都的长篇小说了。接着,昆明的《大家》和上海的《小说界》也节选或缩写了《青瓦》部分章节,算是对退下来的前主席、主编李霁宇的这部“长篇力作”有一个交代。至此,《青瓦》算是发了,出了,却也从此杳无音信了——没有研讨会的赞辞,也基本没有什么评论。对比他前几部长篇作品出版后的情形,那反差是何其的大!《壁虎村》研讨会,西安开了昆明开;《壁虎村》《风逝》出版时,外埠评论家纷纷发表评论,本土评论家则几乎无一缺席地一致叫好。现如今却是,闹市招摇无人问,门可罗雀车马稀,好一幅人走茶凉图!对此,人们却有自己的种种说辞,其中有代表性的说法是:《青瓦》写的是老成都,其生活内容与云南无关,大家当然只好集体失语。而且,随后的各类云南文学评奖也基本上轮不着《青瓦》。“李霁宇,成都人,客居昆明多年”——《青瓦》封面勒口的一段自我介绍,似乎也将作者自己定位为了云南文学的局外人。据他自己说他是有意如此。对新书的尴尬遭遇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甚至提前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的书只出版一本》。

《青瓦》没了圈内如潮的好评,图书市场也反应平平。出版社承诺的版税和宣传,因为销售业绩的清冷自然无法兑现。在很多时候,李霁宇还得自掏腰包购买样书送人“斧正”。李霁宇一部积数年心血而成的作品,就这样落了个悄无声息的结局。都说伟大的作家应该不太注意现世的得失,但是当现世以如此无情的狰狞,来对待一个并不伟大的退休作家呕心沥血的作品时,有谁又能继续保持坐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李霁宇进入到自己文学的“小年”。不写长篇小说,甚至不写中短篇和一切篇幅长的作品,成为李霁宇相当一段时间自设的禁忌。直到2007年,云南省作家协会在峨山设立新农村文学创作基地时,李霁宇终于经受不住文学和生活的双重诱惑,他一头扎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农村,而且是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到那里去完成某种意义上的遵命文学。在首批赴峨山基地挂职作家中,李霁宇是年龄最大的,当然也就是资历最老、文学声望最高的。也就让他挂了个“文化局长助理”的闲职。这本是一个可以就在县城里转悠的差事。结果他却是往乡下跑得最勤,跑的地点最多,也跑得最远的一人。当时我就想,除了他的时间相对比别人多一点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老作家对“深入生活”态度的认真,当然也包含着他要进入自己不熟悉领域去写作的急切。他在峨山大地上不断地奔走,收集传说,民谣,甚至还考证过在峨山广为流传的一个民间故事的变异过程。他挂职的文化局,一年间三易局长,三个局长却都异口同声对李霁宇称赞有嘉。但是,半年过去了,李霁宇还未动笔;将近一年了,他依然没有动笔。开始他说是要谋定而后动。到后来他跟我实话实说:没法儿写长篇,我有自知之明。他最后写出的是近乎于田野考察笔记体的长卷散文《峨山记》。在我看来,这当然是创作基地重要的文学收获。他将峨山从各个地名到各种风俗景物,做了认真的梳理,考据,以及文学化的描绘,书卷气息浓厚,在某种程度上说可以充任进入峨山的一部文化向导手册。然而这样的一部作品,在喜欢故事的年代,所有人(特别是官员)更喜欢将故事搬上荧屏的年代,李霁宇的努力又将遇冷。一部十多万字的长卷散文,如今还暂付厥如。有谁知道它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呢?

作家在更多时候,其实不是要去面对自己的作品,也不是要去面对自己的读者,而是要面对自己的内心,自己要给自己找出问题和答案: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做?所有的写作都必须回答清楚了这些简单问题,才能确立自己写作的姿态,以及出发点,目的地,才会为自己标出创作的标高。退休后继续勤奋写作的李霁宇显然遇到了麻烦。这些麻烦来自外部,更来自内心。而当他一时间没理清这些问题的答案时,他陷入了内心之乱,甚至对自己退而不休的写作意义和人生方式也产生了某种怀疑——社会需要我这样做吗?自己应该这样做吗?

这期间,我看到了李霁宇为很多个年轻作者、很多本书所写的序言,或者书评。我粗算了一下,李霁宇在退休的四年时间里,所写序言和书评已经超出30篇。这几乎是他过去在位时所写此类文体的总和。“一辈子提着文学的灯,到头来却不能照亮自己,那就去为需要的年轻人指指路吧。”李霁宇这样跟我说。我却对他这样的说法依然怀疑,因为在他写的序言或者书评中,大多是对作者的溢美称赞。仅仅从文学技术层面上说,这能够为文学青年的写作指明方向吗?李霁宇面对我有些过分的诘难,反问我:“如果是你为人写序,你会满纸批评吗?”

从写长篇小说到写文化散文再到为文学青年写序,李霁宇在退休几年时光里,写作明显呈萎缩状态。或许他自己也感到了这种萎缩来得太快,并且自己对此也心生严重不满,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三件让我感到吃惊的事情:捐书,绘画,开博客。

每个作家都有捐书的经历。将自己出版的书,捐献给图书馆、学校或者社区,是作家们的经常之举。然而李霁宇的捐书却跟别人迥异。他不仅捐自己写的书,也捐别人送给他的书。也就是说,直到退休时他还在像蚂蚁搬家似的往家里搬运的那些书,他现在要统统捐献出去。事情的起源是,本地一所大学图书馆,馆长正好也是一个文学研究者,就跟作家协会提出在图书馆共建本土作家文库的设想。当然得到各方面积极的响应。其中,响应最热烈者就是李霁宇——他一口气捐出了一卡车图书。大喜过望的图书馆,对外宣传时,这些书的数字被报以999本。其实谁也没去数,也根本来不及去数。999,这或许是跟流行歌曲学来的吧?“我已经为你摘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到凋谢人已憔悴……”总之,顷刻之间,李霁宇将他巨大书橱腾空了数格。莫非,就像壮士断臂一样,他要跟文学挥刀作揖么?

李霁宇的绘画,也是一桩值得一说的事情。作家舞文之余,尚有精力再弄弄墨,本不值说。李霁宇却是要以弄墨代替舞文,这就值得一说了。一段时间,几乎弃文的李霁宇爱上了书画。为此专门去置办了器物:定制书画案头一套,文房四宝若干,还购置了大量彩色矿物质颜料。原来的书房也就被他改造成了书画工作室。他摆开阵势,从此要专攻绘画,而且是人物画。为此李霁宇曾有一段自述:“青少年时曾迷绘画,丢生40年,去年春,重拾书画。书无定法,画喜人物画,半年内得作家肖像几十幅。不参展,不入书协也无意美协,自娱而已。朋友喜欢,索字索画,便尽数散之。”把自己说得倒像个仗义疏财的宋江似的。其实这营生他很快就经营不下去。写字还好说,笔走龙蛇,不太费时,也就是费些墨汁宣纸。画而且是人物画,就大不一样。颜料,纸张,更要命的是时间,都更费。而且还吃力不讨好。有说像的,也有说不像的。有说匠的,也有说连匠也算不得的。画一张就肯定得送走一张,李霁宇自己就剩得几张挂在网上的照片,还被人评头品足,说三道四。一叹之下,李霁宇又匆匆封笔,不画也罢。重拾书画时,难免研究书画。一研究就有了心得。于是李霁宇又将研究心得写了出来。这就是发表在《文学自由谈》等刊的关于作家书法的“北贾南熊”论,又引出批评和反批评。暗中窃笑的,或者也就是被论及的北贾南熊罢。

在网络上开博客,是部分作家热衷过一阵子的事。李霁宇在文学写作感到疲软,正犹疑歇与不歇的时候,他发现博客是一道缓冲阀。写博,既可以随心所欲,又可以与人交流,而且还可以图文并茂。于是,李霁宇在自己的博客上投入了很大精力。几乎一两天他就会挂出新东西,或新博文,或书法绘画摄影新作品,还将自己的一些作品都放在网上。他甚至还放了自己从婴儿到老年的一组照片,供人浏览观赏,而且对自己博文引起的反响不断回贴跟贴。一时间,李霁宇博客热闹非凡。某些作品还上了网站首页。他的链接之多,在云南作家中也算很突出的。但是时间稍长,博客写作这种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活动,也渐渐失去了内驱力。现如今,李霁宇的博客也跟许多作家一样,挂还挂着,却少有新货,晒网时候多而捕鱼时候少了。

当左冲右突都尝试过一遍之后,李霁宇终于感到,退休时光,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好安排打发——特别是当一个退休作家还想退而不休,还想在文学创新上有所作为时。增加难度的写作,当然是每个有理想抱负的作家希望的。但是,对于一个退休作家而言,却可能是心力所不逮了。降低标准的写作,是容易实现的,对一个已经达到一定的精神高度的作家来说,却又是毫无意义的——除非你想通过写作借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者还随便去谋取一点物质上的小福利。这样的两难和悖论,对于年富力强的作家是难题,对于退休作家而言就更是难题。李霁宇这才发现,自己最好的文学岁月,其实还是在位时,特别是在自己50岁到60岁的那段时光。他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期,在他主持的《滇池》杂志上,他曾经创意并实施了“炮轰云南作家”专栏,将当时云南有名作家一网打尽,一时间弄得刀光剑影,好不热闹,让中国沉闷已久的文坛在南境边地却有了许多生动;世纪之交时,他连续出版长篇新作,即便是家中飞来横祸,牵扯了他许多精力,也没能阻止他向一个又一个文学高地进发。现如今,他在文学道路上赶路的脚步却可能止于退休。虽然他和所有已经退休或将要退休的作家一样,他是多么地想退而不休啊!

却很少有人在乎他和他一样的大群退休作家的想法了。甚至他觉得,连中国作家协会那样的组织,也并不会真正在乎退休作家。也就是到节日时应个景,大领导看看大作家,嘘寒问暖一番,报纸上配发张照片,OK!跟节日时电视上见到的领导为群众送米送油没什么两样。作家总应该更形而上一点吧?对作家——特别是数字庞大的老作家群体的关怀,总应该更有效一点吧?李霁宇觉得,人一退休,好像同中国作协就没什么关系了,作协的活动多半只请在职的去,是不是应该成立个老年作协了?好像书协美协之类就有老年××分会,而且还不止一个分会,更关键的是,他们好像有很多凝聚人心的有效活动。中国作家协会呢?他一脸真诚地向我提问。

一部长篇要怎样才能在主流圈内出名?假设这部作品真的不错,那还远远不够——它最好能在皇城根儿下的大出版社出版;它必须得到主流的有话语权的评论家的关注并研读;它最好在北京开高规格大规模的研讨会;它的宣传介绍最好在《文艺报》等主流报纸上得到大版面的评介;它最好有大出版社或中国作协相关部门牵头组织的宣传;当然,它最好得了茅盾奖之类的大奖……但这一切众所周知的是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财力的。一个退休了的作家、一个边陲之地的作家,一个非有权势金钱的作家,他无力做到这些。除了认真写作,其余的一切,他便只有听其自然了。

我知道李霁宇还是想要写大作品,写有精神高度和技术难度的好作品。尽管他跟我说着自嘲又自省的话:“退休才开始,心情就弄成现在这样,也许是我的定力和勤奋不够罢?在我看来,如果不能在文学上有大建树,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他又说,“不过我还是有点小小的狂妄,我的《壁虎村》和《青瓦》,30年后再论吧”。这倒有点将自己的精神视野投向现世以外的远方的意思了。可是,谁又能为此假设而去求证呢?

其实真正让李霁宇耿耿于怀的,是他一直没能写出两部他最想写的作品。一部是关于“文革”,另一部是为他从死神和植物人状态上挣扎回来的妻子。前者大约属于宏大叙事。四十多年前的“文革”,李霁宇觉得自己是亲身经历者,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去认真书写这一段历史。为此他研究过包括《九三年》(雨果)等一大批著作。他还与一批民间的“文革”研究者经常交流,收集资料。他将腾出的书橱全部摆放了这些东西。然而过去才四十多年的那段历史,却像一个天体黑洞,让李霁宇找不到进入的路径。“还得摸索和等待。”李霁宇用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打住了这个现在还稍稍敏感的话题。

在我看来,李霁宇最有可能出彩的作品,是关于他和他妻子的故事。300多天,从死亡边缘,再到植物人,然后被李霁宇用爱的点滴逐渐使之苏醒,再回到智力的童年……李霁宇和他妻子的故事,曾经感动过无数人。有人戏谑李霁宇是“昆明第四座牌坊”——继金马、碧鸡、忠爱坊之后的“霁宇坊”。五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就此做过设想:如果李霁宇能够将痛苦内化为新作中对复杂人性的更深解剖,他完全可能写出一部超越之作——超过他已有的所有作品。因为,与所有遭遇过类似经验的人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而与所有作家不同的是,他有最独特的遭遇、体验、经验和视角,以及最成功的拯救。当然还有心灵里最隐秘的复杂。我也知道,为此李霁宇一直在努力做着写作的准备。但是他却终于还是没下笔。如果说他在文学上还有什么想法,他的最想也就是这两个题材。他迟迟不能动笔,当然各有原因。简单归结起来,也就是物质困境和精神困境对一个比较特殊的退休作家的双重挤压。关于精神困境,前面已经说得较多了——有外部的,更有自己内心的;有被设置的,也有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些统统不说也罢。单说说我所见到的李霁宇现在面临的干扰他写作的物质困境吧——

李霁宇现在的每一天是这样开始的:他先要料理已经瘫痪九年的妻子振作精神去迎接新一天的太阳,然后要帮助刚刚出生的外孙女啜饮进口奶粉然后呀呀学语。妻子,女儿,外孙女,三个情况各异的女性,使他原本宽敞的家变得熙熙攘攘,生机勃勃也危机四伏。在尿布和锅碗瓢盆中穿行的李霁宇终于可以喘口气时,又到了他推车陪妻子买菜的时候了。当然他们也会顺道去住处旁边一个叫月牙潭的公园散步,那或者就是他一天中最诗意的时光了。公园有宽阔的水面,水里有十八万尾锦鲤,推车可以上栈桥,桥上最好观鱼儿……说起这些,李霁宇像一个孩子,脸上不算多的皱纹发散成幸福的菊花。那一刻,他忘记了大作家、大作品、大使命等等词汇。这样其实也很好,可惜这样的时光对于李霁宇来说,在一天中却是短暂的。

2008年2月14日,昆明

猜你喜欢

青瓦写作者作家
青瓦
作家谈写作
白马
溪 源
作家阿丙和他的灵感
青瓦上的乡愁
论写作(创作谈)
落在院墙上的白幕
我和我的“作家梦”
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