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实在之“根”与虚构的形式

2009-04-07程亚丽

南方文坛 2009年6期
关键词:柴门土地作家

程亚丽

知名作家赵本夫在2008年初推出了他精心打造的新作《无土时代》,这是他《地母》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与前两部《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相比,主要人物在血缘上还存在一定延续性,但人物活动区域却从黄河故道上的“草儿洼”转移到了都市——比前两部小说中的凤凰县城要大得多的省城木城。小说也不再刻意表现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而是自觉将笔触延伸到对当前城市文明的审视与观照上来,城市构成文本叙事的中心。然而小说命名为“无土时代”又分明表现了一种对城市化的有力拒斥,显示了作家新的思考着力点。看得出,赵本夫对“土地”的情感仍旧一如既往的热烈、执著,不过这一次他无疑采用了一种“特别”的叙事形式。

吴义勤先生曾经这样评价赵本夫的《逝水》,“荒原感、荒原意识、荒原意象可以说正是作家构思整个艺术世界的基石”,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地母》前两部中作家浓重的化解不开的土地崇拜情结抑或是荒原崇拜情结,在第三部《无土时代》里以另外一种叙事方式得到再次呈现,在前两部中对土地、荒原以及人类野性生命力的直接的歌咏,化身为《无土时代》里城市人对土地“记忆”的不懈“寻找”。《无土时代》以城市作为背景,却回望“荒原”和黄河故道,展示了当下城市化过程中柴氏子孙一代对土地“宗教”般的顽强守护,从而体现出作家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对以“土地”为核心的农耕文化的一种可贵的坚守。所以,就赵本夫《地母》三部曲的整体而言,作家并不以平面的重叙柴氏一门的家族故事为满足,典型的寓言化书写特征似已证明,作家更意图借一个家族兴衰神话来演绎“土地”作为民族生存之根的代际传承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地母》三部曲是在以一种文学的方式连续图解人类生存——土之为根的本质内容,以达到更好地传达民族文化的任务,具体体现为:其一,在于三部小说都贯穿了对人和大地生生相依关系的哲学理解,把人类的点滴进步与土地资源的充分利用联系起来;其二,三部小说都对自然界法则进行了生动诠释,将大地生万物与万物之间相互排斥斗争、又相互融合依赖的生物链关系进行了文学性再现;其三,三部小说共同体现了对人类未来的终极关怀。特别是《无土时代》把人类盲目的城市开发对人类未来生存条件构成的破坏作了有力的想象和揭示,更加强调土地作为民族存在之根的本源性意义。

如果说,前两部小说成功完成了作家要借它们诠释华夏民族生存哲学的任务,那么《无土时代》在主题表达上更倾向于对前两部文本进行超越。对于《地母》这样的由三部曲构成的具有厚重历史感的艺术实体来说,因为把握的历史时间跨度很大,思想主题更应当是贯穿而具有延续性的,不然就无从体现作品的思想艺术张力。无疑,在《无土时代》中,作家对“土地”的思考显然更趋深入。小说直接切入当下如火如荼的中国城市化运动,把以发展为“硬道理”的城市化对“土地”资源的肆意侵占和浪费触目惊心地揭示出来。按照主人公石陀的话说:“……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这样,小说书写的主角虽是城市,思考的侧重点却指向有关土地与人类的命运问题。小说揭示出,土地作为“人类和万物的母亲”,在城市化进程中已日益退缩到生活世界的边缘,人类已越来越远离“土地”本根,进而危及人类当前及未来的生存条件。

赵本夫通过《无土时代》表达的显然是一种对土地和现代人未来命运的焦虑,小说通过大量虚构性和想象性的情节揭示了“寻找”“土地记忆”的主题,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挽救因为远离土地而日益精神枯竭的现代人。像前两部一样,《无土时代》也点染出一些具有灵异色彩的动物,如草儿洼的老龟和木城老城墙上的黄鼠狼、阿坝峡谷的野狼,它们作为文本中的象征符号系统,“一种把握世界、把握生命的诗性世界观”,被赋予某种神秘特征,具有超现实的自然力量,期待它们失而复现将象征着土地自然力在经历“祛魅”以后的成功“复魅”。小说还有意在文本中复活了巫卜僧道文化,征兆、谕示、怪诞、宿命构成叙事的一个重要线索,表明作家意图通过对客观世界作神秘化阐释,来恢复人们对土地自然力量的本能敬畏。作家表现出明确的愿望,也是小说中一再声明的,为了不让现代人在城市的盲目发展中迷失本性,就是要唤醒人们对土地的深层记忆,这一中心题旨成为萦绕着整个《无土时代》的主旋律。《无土时代》极力构建的就是一个有关“大地”的乌托邦,要唤回城市这个迷失的孩子,完成从钢筋水泥城堡中的精神突围,小说依赖的唯一救赎途径就是“土地”的道德力量。为此,小说刻意采用了与《地母》“三部曲”前两部不同的文本建构方式。

不难发现,“寻找”在小说中似乎构成人物的一种生存常态。最执著的寻找来自主人公石陀。他作为木城出版社的主编,却终日像个“梦游”人,做着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除了睡觉,每一分钟都像“有巢氏”一样沉湎于白日梦中。他被柴门的作品深深感染,为柴门对土地的智性理解和对城市悲天悯人的胸怀激动不已。他派年轻女编辑谷子去寻找柴门,不仅仅是发现柴门是他的知音,更无疑在柴门那儿他寻回了失却已久的对土地的理解和记忆。小说另一个执著于“寻找”的人物是天柱,他来到木城实际负有家族让他寻找失散兄弟天易的使命,他在木城扎下根,一找就是若干年,最终受和尚指点迷津,发现石陀就是失踪的天易。失踪的天易构成了小说最大的悬念,他为何失踪,失踪后到了哪里,他后来做了什么,最终他被找回了没有,这些问题的解决才能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小说的叙述始终围绕这一人物命运牵着读者的鼻子转圈子,却又有意让故事情节时常出现中断与悬置。天易的失踪开始于“文革”,所以寻找也从天易的“文革”记忆开始,为的是提醒读者,正是从“文革”这个混乱年代,土地才渐渐地离我们远去。在小说中虽然石陀对柴门的寻找不了了之,他自己却成为天柱要寻找的对象——天易,小说末尾写天柱领着失忆的石陀回草儿洼,就是让他去看看故土的老石屋、蓝水河,希望让他借助故土的物象恢复记忆,让他这个大瓦屋家族丢失的“魂魄”再回到土地上重续对家园的血脉,这个情节显然是城市人寻找“土地记忆”的隐喻。

其他人也陷入不同程式的“寻找”故事圈套里,“寻找”成为支配这部小说中所有人物行动的动力,他们似乎都在马不停蹄的寻找中,最终达成了对土地的理解。在小说中擅长奔跑的谷子天生就是为“寻找”而生的,与其说她听从石陀派遣去追寻柴门,不如说她是听从心灵的召唤在寻找自己的存在之“根”。她的“寻找”将小说的叙述空间拓展到戈壁荒原。虽然小说中谷子对柴门的寻找没有结果,但写她在面对四姑娘山上二百多万年“无语的冰川”时,“自己感到的是天地的苍茫,是生命的短暂和渺小”,好像她寻找到了什么。另一个年轻人梁朝东,不知疲倦地换女朋友背后,显然也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追踪石陀,在见识其不可思议的行为后也因此寻

找到自己爱情的方向。政协主席马万里也在寻找,在追踪了像石陀这类政协委员“迂腐”的行为后,对自己当年发展城市只关心“规模和速度”的做法渐渐产生怀疑,“真不知自己是在造福还是造罪”。他从几十年前的城市记忆中似乎找到答案:当时的城市还像个大村镇的样子,汽车很少,在马路上跑着的多是“马车、毛驴车”,平房多,但却有鸡鸭狗猫、城墙、月亮和星星,甚至月光下城墙上还有成群结队出现的神秘的黄鼠狼,而如今城市则让他产生“崩溃”的预感,让他坐立难安。总之,不管小说中这些人他们寻找的出发点是什么,似乎他们都殊途同归走到了同一个终点,就是人对自然的回归,人向土地的回归。小说正是在这种无穷的“寻找”里,将“土地”主题显露无遗。

这样的故事框架自然增添了小说的虚构性质,甚至是类似于一种博尔赫斯式的叙述圈套,这是在先锋作家马原、格非那儿曾经使用得非常自如娴熟的建构文本的一种方式。如果说,在前两部中赵本夫构思故事时其实也一直让叙述不断游移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并有意混淆现实和非现实世界的界限,柴姑横空出世、黑马千里追踪就始终是故事不可索解的谜底,但毕竟人物的行为仍然基本合乎逻辑。而《无土时代》围绕着石陀和谷子的身世之谜,小说却制造了太多的故事迷宫,并且不惜将人物的行为分解得支离破碎不合常规以凸显题旨,但让一个“寻找”的故事连环套无穷地考验读者的智商,我觉得未免过于“匠心独运”了一些。

也许一般读者会被小说扑朔迷离的人物和故事弄得晕头转向,因为作者在小说中确实是设置了不少悬疑和故事迷宫,完全能满足读者对小说故事性的期待,但对专业评论者而言,似乎更愿意透过现象看本质,更善于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故事下面寻绎作家深层的思想动机及意图。我认为《无土时代》书写的基本任务即反思城市现代性,讨论的是在城市快速发展与环境生态之间如何取得平衡的问题,从这个角度说,它是部生态小说。小说的主题指向很明确,但叙事方式却是十分含蓄的,作者为此不惜加大了虚构与想象的分量,甚至于使用起他本人不太擅长的现代主义叙事手法,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无碍于我们穿过故事迷障直达作家为完成主题表达和土地意象所精心营构的小说世界。从文本故事架构看,作家为读者精心创造了一个立体的多维的小说世界,这个由城市现实世界、乡土理想世界、荒原神秘世界组成的三维世界实际构成了小说故事的主体,主题也以此为缠绕得以穷形尽相。

在文本中,由钢筋混凝土、高楼和柏油马路、汽车和生活在这个“鸟笼”里的“丑陋的城里人”构成的木城显然位于故事叙述的中心,它标志着“无土”时代的来临,也是作者着力描写的现实世界。叙述人对这一世界的态度很明确,小说一开篇就借助对城市夜间“灯火辉煌”情景的铺陈,以批评的口吻表达了对木城城市高速发展和人们忘却“土地”的焦虑,“几十年了,大火不仅没有一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渲染了城市发展带来的负面结果,比如“星星和月亮退出城里人的生活”,“四季变换”对木城人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意义”,秋天收获的季节“城里人收获的全是疾病”,还有没有方向感、到处都是水泥地等等。村长方全林去木城探望从草儿洼出去务工的村民,从他的眼睛看城市,城市繁华下面掩藏着的黑暗风景也被撕开冰山一角。在木城捡垃圾的王长贵说:“烂街上全是烂事,制假、贩假、卖假、走私、卖淫,啥破事都有。”当然乡下人的视角在判断城市文明方面并非是那么“可靠”,小说又通过木城政协委员的各种“提案”,以戏谑的口气渲染了城市化下种种“文明病”,空气污染和土地污染、能源浪费、娼妓、性病肆虐等等,还让这些人煞有介事地去付诸干预的行动,而政协主席私下追踪提案的委员,演示出城市病让人震惊的深入程度。

小说把重心放在素描城市各色人等日常行为的精神病态上来:小说的主人公石陀行动诡异,天天晚上拿着小锤子去偷偷砸马路,深夜里还独自上荒山对着一棵树唱俄罗斯歌曲。孤儿院长大的年轻女编辑谷子,“表面那么平静和从容”,但“内心充满恐惧和孤独感”,她特别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为了释放压抑,就去大操场“跑一圈又一圈”。另一个出版社年轻人梁朝东是一个好编辑,却不知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于是不停地换女朋友。达克,出版社社长,虽然和石陀一样有着留学海外背景,但却是一个被现代科层制度异化的“机械人”,小说写他总是生活在刻板现成的套子里,长年穿西服,却不知道自己合适穿什么衣服,拘泥于按程式办事,因此有点无法接受石陀的怪异个性,却也能彼此相安无事。出版社收发员钱美姿,则是城市文化造就的怪胎,身体过度发育致高考失利,结婚后丈夫性无能,这些让她心理严重畸形,精神扭曲,对社会充满敌意,一心要报复周围的人群,以至于沉醉在窥视举报这种卑琐行为中不能自拔,最后她被世界即将毁灭的科幻预言摧毁了心理最后一道防线,遍地老鼠的想象让她精神崩溃,只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裸奔”,预示了人类远离乡土的可怖未来。小说通过这些病态的人们,旨在证明,在人与土地割裂后的城市世界里,现代性过度发展却终究不能避免人们走向精神末日的恐惧和惶惑。

第二重世界是乡土没落世界,作为文本叙述的次重点,以读者熟悉的草儿洼作为叙述重点,它作为城市的边缘和陪衬而存在,传达的是作家对乡土的生活理想。作家对乡村的书写着墨不多,在作家笔下,现时代乡村社会已经不可挽回地沦落,如今的草儿洼处处显露出颓败的气息,城市化过程几乎将乡村的全部劳动力劫掠净尽。“短短几年光景,草儿洼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差不多十年了,草儿洼再没有添一口新屋,看上去一片破败景象”。最后,刘玉芬的出走证明,“草儿洼连自己的年轻女人都留不住了”,所以一直坚守在这个村子里的村长方全林无奈地想,“草儿洼该败就败吧,活该。我已经尽力了”。从他的视角看,农耕文明的衰落几已成了无可逆转的事实,任谁也挽回不了乡土世界在城市化运动挤压下彻底溃败的命运。显然在《黑蚂蚁蓝眼睛》中柴姑创造的辉煌农耕历史已经翻过去最后一页。

第三重世界是荒原神秘世界,即荒原戈壁、属于传统文化失落、或者尚未被现代开发的地处边远的人迹罕至区域。作家柴门经常驻足这些地方,几乎与世隔绝,小说中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是这一世界的常客,敦煌、玉门关,以及他留下的“纸片”里标注的另外一些地方,“阿坝、黄河第一弯、九寨、黄龙、羌寨……”谷子只能在这个世界追寻他的踪迹。谷子一路追踪柴门到了玉门关,到了阿坝的四姑娘山,它们或者是有历史积淀、巫卜文化盛行,或者天然原始、野狼出没、甚至透露着神秘气息,但谷子在其中的旅行却使她获得对生命的顿悟,在与野狼搏斗的过程中还获得了人类久违的生命野性。除此之外,草儿洼那几被人遗忘的“蓝水河”,因为非常原生态,也属于未被开垦的“荒原”的一部分,是厌倦城市的人归隐之处。这一世界在作家笔下显然被符号化了,如柴门

留下的“纸片”上的若干“地名”,并因为有巫卜的介入而充满了一些完全不可索解的非自然神秘力量,但它无疑是人类生命力量的源泉所在,与日渐没落的乡土世界相比,荒原神秘世界似乎更是疗救现代人精神病态的胜地。这一世界的设置体现出作家对自然生态资源的重视,作家显然认为,保护这一未被开发的世界是现代人重获精神力量的源头所在。

在人物设置方面,作家为了强化他要表达的题旨,采用了将主要人物进行三位一体角色重置的方式,让几人担负同一角色,虽不同形但同构,共同完成对文本题旨的传达。

首先,主人公石陀一人承担了同时既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的三重角色,可分为在场的、不完全在场和缺席的三张面孔,或者说是人世的、避世的或出世的三重角色,分别对应于小说中的石陀、天易和柴门三个人,有时这三张面孔在文本中是相互交织的,不在场的可以变得在场,缺席也可以变得不在场,而在场同样也可以缺席。

石陀就是失踪的天易,但老和尚说,“天易带走了大瓦屋的魂魄”,这个“魂魄”就是“土地”,而“土地是大瓦屋家的宗教,这是曾祖母柴姑创建的,柴姑是教母,她的子子孙孙都是忠诚的教徒,没有人会背叛柴姑,更没有人会背叛±地”。小说中老和尚充满玄机的话恰恰指证了石陀即使留学海外,即使丢失了自己,也没有丢掉对土地的热爱的原因,“他的血管里流着曾祖母的血,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即使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土地啊!”小说通过把一个三位一体的人物石陀嵌入小说三维世界,不仅造成故事的悬疑阅读效果,也深刻表达了守护土地信仰的主题。

石陀显然是成年的天易,但天易身上又分化成石陀和柴门两人,这分别在故事中得到证明,柴门就是天易,是谷子在敦煌发现的,而石陀就是失踪的天易也被天柱所证实。小说结尾当石陀辞职以后,柴门的新作《地母》就送到出版社,这个细节和纸片上的相同笔迹显然都证明了柴门与石陀两个角色的重合。当然,三种角色之间有明显抵触的方面,小说很多细节证明他们是同一人,但有时又有意否定这种判断,因此构成事实的悬置。更多情况下不完全在场的和缺席的角色要干预甚至支配在场者石陀的行动,这表现在石陀对城市文明和农耕文明不同的价值态度,以及处理日常生活能力和信条及价值观诸方面。总之,石陀这一角色的行为方式是依小说主题表达的需要而设计的,只不过三位一体的角色重置让主人公石陀的行为方式显得怪异和诡秘,虽因此增殖了故事,但因为不断地要让人猜谜却损害了小说的整体感。

那么,如何理解这种角色重置?这个应从小说题旨表达出发来分析。天易、柴门、石陀三个人在文本中显然有着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把土地作为自己的宗教,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是这个时代稀有的以土地对抗城市文明的智者。从这个角度讲,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着相同的灵魂,他们都是土地的捍卫者和迷恋者。但他们之间也有区别:天易对土地的依恋来自大瓦房的血脉,他代表着如今城市人在血缘上与土地之间的割不断的联系;柴门有着博大的胸怀,他以宽容和慈悲的眼光看待世人与土地的分离,同时他又从城市的花盆中看到了人们对土地种植的最后一丝眷恋,并在自己发乎天然的写作中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他像是一位圣者,在尘世之中,又超脱于尘世之外。而石陀是深深介入却时刻想逃逸都市世俗生活的凡人,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破坏城市,企图毁掉城市重建乡村。所以,天易、柴门和石陀构成了历史、宗教和尘世三位一体的关系,他们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人与土地相依相生的三个层面。难怪赵本夫说“你可以把他们看作一个人,也可以看作是三个人”,作者可见是有意在同一时空中将他们并置,来强化他们之间的思想联系。

另外,在小说中,还有三个女性谷子、梅子、麦子构成的人物链条也属于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物设置方式,她们对完成“土地”主题表达同样起着重要作用。

在孤儿院长大的谷子存在身世之谜,她可以是石陀的女儿,也可以不是,这一点同样可以弃置不论,但正如她名字包含“土气”,她的精神世界也明显带有石陀的精神遗传。她奉命去寻找柴门,在寻找过程中,她对柴门几乎产生了情感依恋,那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对土地的依恋。由于特殊的身世经历,她一度远离了土地,而在荒原上寻找柴门的过程中,她血液里潜藏的土地情结渐渐复苏,所以她对柴门的寻找,归根结底是对土地之根的追寻,最终她在柴门的引领下重返像宗教一样的大地。无论实际上她是否是石陀的骨肉,但在精神上,却通过对柴门的寻找,拥有了柴门的精神遗传。还有那个叫麦子的城市女人,她可以是谷子,可以是梅子,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厌倦都市生活的女人,她们渴望着回归大地,回归乡野,这是她们的梦,她们的乌托邦。她们因为注定要长期生活在城市中,所以不会像石陀那样以恶作剧般的方式对抗城市,但不能否认的是她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关于乡村的梦,一个土地的梦。谷子的梦来自柴门那些天启一般的文字,而麦子的梦来自她心中的那位“野人”,那位给了她赤裸裸性爱的“野人”。她们会继续在都市里浮沉,在嘈杂拥挤的街道上出没,但乡土的梦会给她们带来永恒的慰藉,这是土地的魅力,是人的生命之根。

《无土时代》是一部难得的力作,凝聚着作家对中国社会发展进入“无土时代”的思考,迄今为止,笔者尚未见到有以如此“诗意”的形式反映此类问题的长篇小说,我认为这是赵本夫对于当代文坛的独特贡献,说明作家的思想永远走在时间前面。然而,《无土时代》也显然犯了“主题先行”的忌讳,在小说的故事架构、人物设置、叙事形式等诸多方面为了表达题旨不可避免流露出一种人工斧凿的“匠气”。也许是因为作品过于贴近当下生活,难能像前两部表现农耕社会那样在弥合文本缝隙时做到浑然天成,但由于小说从构思到写作的“概念化”做法,确实影响着小说成为完全自足的审美客体。不讳言,作者对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对迷宫式叙事的刻意追求,并不是很成功,有些显得生硬甚至笨拙,使小说中的一些情节难以自洽、自圆,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可靠性和稳定性。自中国现代作家采用“三部曲”创作体式以来,几乎所有“三部曲”都呈每况愈下的态势,赵本夫似乎也难以摆脱这一宿命。与前两部相比,《无土时代》无论在透视人性的深刻性还是艺术的圆熟性上,都难超越以前水平,这不能不让人觉得遗憾。

猜你喜欢

柴门土地作家
作家谈写作
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
腊梅花
人勤柴门
柴门的温度
作家阿丙和他的灵感
我和我的“作家梦”
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见寄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土地流转信托模式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