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想象”:“中产阶级”+“怀旧”政治?
2009-04-07董丽敏
董丽敏
1990年代以来,伴随着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崛起,有关“上海”的表述也因其丰富庞杂而颇为引人注目。在“上海”复杂的形象上,凝聚着众多有待进一步清理的信息:全球化、国际大都市、“中产阶级”、日常生活、新的意识形态……这些显然已经构成了中国今天的人文学者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作为“上海”形象的重要塑造者与传播者,文学作品中有关“上海”的想象也颇为可观,从红极一时的张爱玲到王安忆、程乃珊、陈丹燕乃至更为年轻的安妮宝贝,尽管这些作者年龄、阅历、知识背景乃至写作路径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但是在“上海”想象上,她们却又颇多曲径通幽之处。这一点,显然是耐人寻味的。
如何来界定“上海”的具体内涵,如何来评价这种当代“上海”形象以及背后的“上海特性”,某种程度上,成为我们理解今天的中国社会一个极为重要的切入口。
“中产阶级”:“上海想象”的芯子
作为“上海想象”的核心概念,“中产阶级”无疑是当代作家们相当偏爱的叙事要素之一。从程乃珊、陈丹燕的上海“风花雪月”的故事,王安忆的《长恨歌》、《文革轶事》、《香港的情和爱》等,一直到当下风靡一时的安妮宝贝的“小资”情调,“中产阶级”以活色生香的姿态为我们演绎了独具魅力的“上海特性”。
作为当代上海叙事的代表性作家,王安忆对于上海“中产阶级”文化有着清晰的认识:
这种人生观是谈不上有什么理想的,所以它不是高尚的人生观。可它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虚无。它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事情做,没有目标,却有着计划。眼睛只看那些看得见的,握不着的不去想,握得着的就是盈盈一八。它是实惠,过的是小日子,可是许多大世界,倒是它们聚沙成塔地垒起来的,比如上海这城市。
在王安忆的阐释中,上海的“中产阶级”或许可以指向为上海历史上曾经拥有过的“小市民”,在他们的人生中,实惠的日常生活应该是最重要的人生目标。尽管从表面上看王安忆对此评价不高,认为它不够“高尚”,但是她充分地承认了这种实惠的日常生活是众多“大世界”不可或缺的基石,从这一点看,又可以看到,王安忆这些上海“中产阶级”文化的书写者们其实还是很首肯“中产阶级”们踏踏实实的人生观在社会发展、历史行进中的作用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王安忆们的作品尽管会穿梭于不同的历史阶段而留下各种形态的历史记忆,但是如果要追溯这种历史记忆的内在肌理,我们还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中产阶级”的这种曾相识的人生观似自始至终的贯穿着。可以以《长恨歌》为例来说明这一点。作为一部自觉的史诗性的作品,《长恨歌》的叙述时间从1940年代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其中触及了解放战争、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文革”直至改革开放,在大开大阖的历史大变动中,像王琦瑶这样的弄堂女子似乎都能置身事外,一路从容走来,仍然系心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仍然向往拥有可体的衣服、合心的饮食以及热闹的麻将桌。间或有烦恼或惆怅,亦不过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在这样的人生中,个人的实惠生活的意义被极度放大,而时代风云等等沦为渐行渐远的一抹背影,两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对立/疏离的关系,而个人以日常生活为途径的人生追求,构成了一种理直气壮的逃脱,一种因为退到了人生的底线而拥有的合法性。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中产阶级”的世界中,时局的跌宕起伏与个人的现世安稳仿佛可以构成一种极具张力的效果;而其中的个人,正如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所感慨的,似乎可以“一手挽留住了时代的巨轮”。在这样的对中产阶级的定位中,我们不难发现,上海的“中产阶级”文化的底子是建立在对丰裕的物质生活的追求上的,而这种追求因为有了与变动的大历史之间的悖论性关系,因为其世俗性与永恒性而变得合情合理。
尽管如此,对于王安忆们来说,底子只是底子,“中产阶级”文化还需要另外的东西来加以修饰,才能将其蛊惑力发扬光大。这种修饰性的东西,在王安亿这里称为“面子”,有关底子(或者成为里子)与面子之间的关系,王安忆借《长恨歌》中的严师母之口说得很是透彻:
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半,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
尽管我们通常会把“吃”和“穿”都归结在物质生活追求中,但是,在严师母这里,“吃”和“穿”之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因为它们代表着不同的人生意义追求,“吃”是对内的,满足的是“中产阶级”自我的生存,表达的是他们那种不动声色的生活质量;而“穿”则是对外的宣言,是人的体面,是获取他人的认可与认同的重要途径。将这样的“吃”和“穿”结合在一起,“中产阶级”文化内外的两个维度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中产阶级”作为一个阶层,其对于丰裕的物质生活的追求,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身体的需要,同时,也具有一种标识自我的功能。如果说前者更多停留在物质生活的层面上的话,那么,后者指示出了“中产阶级”在消费过程中的精神寄寓。在“穿”的功能定位上,王安忆与米尔斯(C.WrightMills)可谓殊途同归:
白领人士对声望的要求,一如他们的名称所体现的那样,是通过其外表的风格体现的……时装的标准化和批量生产已经消除了许多直到20世纪还举足轻重的服饰差异,但它没能消灭白领和雇佣劳动者的区别。
米尔斯进一步指出:
雇佣劳动者和白领人士的服饰开支揭示出这种差别,而这尤以女性最为突出。
尽管中国当代的“中产阶级”与美国的白领阶层有着明显的差异性,前者不能简单的比附后者的一些基本特征,但是在如何建构体面(或者如米尔斯所说的“声望”上),两者之间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一致性。这就是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的语境中,“穿”是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性质的,而“穿”的这种意识形态属性,对于认同途径/资源相对来说较为单一——特别是居家的“中产阶级”女性来说,恐怕是更为强调的。这也就是在当代的上海小说中,作者们在展现“中产阶级”内心的渴望的时候,更会关注处在家庭中的诸如严师母、王琦瑶等“中产阶级”女性的服饰的缘由吧。
除了上述“中产阶级”文化的修饰物外,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指标,就是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安妮宝贝在《告别薇安》等作品中着力渲染的“中产阶级”的“闲暇”/“品位”。在《上海的金枝玉叶》中,陈丹燕欣赏的是著名的永安公司郭四小姐历经乱世而不变的优雅品位。在1962年,在受迫害需要天天打扫厕所的岁月中,她依然能忙里偷闲,在铁丝上为自己烘烤出金黄的面包片。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面包片在这里不仅仅代表着食物,而是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以下午茶的名义保留着的悠闲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当历经沧桑之后还
能因陋就简地烤食面包片的时候,应该说,这其中不只是一种对于往昔优越的中产阶级生活的缅怀,而是重新诠释“悠闲”的内涵了,“悠闲”在这种情形中不再代表了“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无所事事,而是指向了“尊严”、“个人”这样的层面;而压制、剥夺“悠闲”的那个时代和社会,则很容易的被指斥为是一个非人的时代。由此,在陈丹燕的小说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出“悠闲”对于打造“中产阶级”文化品位的重要性。
并不只是在1960年代,在1990年代,“悠闲”的重要性同样被搁置在相当醒目的位置上。在《告别薇安》、《七年》等一系列的小说中,安妮宝贝的视线始终在追逐一个敏感而孤独的城市女性,她或者是“薇安”,或者是“蓝”,名字并不重要,但是,她们都有着明显的相似性,“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12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她们执拗,单纯,敢爱敢恨,剑走偏锋,常常可以为心仪的男性出走或自杀;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女主人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稳定的工作,无论是在职业生涯还是个人生活,她们都处在一种流浪状态中。由此,被称为“波波族”(波希米亚加上波尔乔亚)的薇安们对于高品位的生活质量的追求与她们的流浪状态就构成了极大的反差,也使得我们对于上海的“中产阶级”文化中“悠闲”的部分的考察,拥有了新的有意味的视野。或者仍然可以引进米尔斯的美国“中产阶级”理论作为参照。在分析美国的新“中产阶级”的时候,他曾经特别以“工作”为切入口,考察了其与老式“中产阶级”的差别——如果说,老式“中产阶级”还拥有完整的工作伦理的话,那么新“中产阶级”所面临的是工作的异化,已经丧失了工作的愉悦感,“悠闲”由此获得了新的意义:
工作的必要性及其异化使其变得枯燥乏味,越是枯燥乏味,就越需要在现代闲暇所赋予的欢乐和梦幻模式中找到解脱。闲暇包含了梦想并实际追逐着的所有美好事物和目标。
在米尔斯看来,新“中产阶级”对于工作实际上都有一种背叛的心理,而大规模的消闲活动的出现,很好地缓冲新“中产阶级”对于工作的厌倦情绪。因此,“悠闲”对于现代城市的人们来说,具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正当性。如果站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那么,薇安们的那种看似矛盾的生活状态也就有了可以言说的理由,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薇安们展现了一种较为边缘同时却又具有某种前卫性质的“中产阶级”的追求。在这种追求中,能够体现其“中产阶级”特质的,不只是体面的工作、良好的教育与丰裕的收入这些物质性的指标,文化上的对于主流社会的叛逆,已经成为一种更为时尚的“中产阶级”的标签。当然,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主流社会”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概念,它可以指官方的意识形态掌控的那一部分,也可以指人数最为庞大的底层社会,也正因为此,薇安们背后所宣扬的文化,恐怕并不能简单的称之为对“中产阶级”文化的一种叛逆,从其依傍的资源(个人主义)、采取的路径(悠闲/流浪)等来看,它仍然只是“中产阶级”文化的一个变体,尽管,它拥有让人觉得新鲜的形态。
从“吃”、“穿”到“悠闲”,在文学文本中,作家们提供了一整套关于“中产阶级”生存状态的想象。这些想象包含着对丰裕的物质生活的追求,也覆盖着诸如体面、品位等精神价值,甚至还勾连出了对日常闲暇时间的令人兴奋的规划,因此对于处在物质与精神双重饥渴中的现代化进程中的当代中国人来说,当然就具有无限的魅力。“成为中产阶级”而不是“中产阶级”本身由此就具有巨大的召唤力。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者可以说,是当代的“中产阶级”文化的强大驱动力而不是形迹可疑的“中产阶级”塑造了“新上海”的奇迹。那么,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尽管“中产阶级”在上海社会中尚不可能成为主流,但不得不承认,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中产阶级”文化却正在成为主流。
“怀旧”:“上海想象”的前世今生
正因为在严格甄别的意义上,中国的“中产阶级”阶层数量并不大,而当我们发现“中产阶级”文化却在发挥前所未有的影响的时候,这一文化从何而来,就很值得我们寻本溯源一番。
如果从历史维度看,就会发现,上述“中产阶级”文化潮流其实并不是横空出现的,它之所以能引领时尚,与之前的社会主义文化、更往前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学者在考祭当代的“中产阶级文化”的时候,都注意到在其形成过程中,“怀旧”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而这种“怀旧”很大程度上,直接使得当下的上海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发生了文化心理上的关联,并且以其对1949年之后的中国社会主义文化的有意识的排斥、淡忘,表达了对这段历史的不认同以及试图将其驱逐出当下文化版图的努力。
可以以1990年代初被重新发现的张爱玲为个案,来把握一下“上海怀旧”热的基本特征:首先,张爱玲风靡一时的1940年代,某种程度上,被看做是一个需要重新认定的可以接驳历史的时代——假如我们更多立足于当代轰轰烈烈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现代化”进程而疏离“新中国”的叙事的话,那么三四十年代作为新中国的前史,显然就有了被重新解读的可能。张鸿声指出:
浦东开发后,“新上海”被嫁接于30年代旧上海的“全球化逻辑之中”,成为一种“生产”和“创造”。“新旧上海在一个特殊的历史瞬间构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性关系,它们相互印证交相辉映,旧上海借助于新上海的身体而获得重生,新上海借助于旧上海的灵魂而获得历史”。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断言也适合于张爱玲热。作为被新中国的文学史所埋没的作家,张爱玲在1990年代的重新出土,很大程度上,带着一种政治/文化上拨乱反正的意味。尽管,即使是海外学者如王德威也会注意到,张爱玲“对物质世界的依偎迷恋,其实是建筑在相当虚无的生命反思上”的,但是,在张爱玲文本在本土的走红过程中,被更多看重的,却往往只剩下“对物质世界的依偎迷恋”,而其背后的对“虚无的生命反思”常常被有意识的忽略掉了。如果深究一下的话,应该会发现,这种反思其实是张爱玲文本的更大价值所在,因为它体现出了张爱玲对乱世之中命运无常、生命脆弱的真谛的发现。但也因为“上海怀旧”热对此的漠视,我们可以发掘,张爱玲的文本尽管已经浮出了历史的地表,但其实是被有意误读甚至被有意阉割的。正如王晓明所言,只有那些可以和我们今天对“现代化”的美好想象联系在一起、可以被当做今天的“上海”的精神前史的部分才是可以被接受,甚至被放大的;而其余的,则仍然要被推入历史的黑洞中。因此,通过对张爱玲热这一个案解读可以发现,“怀旧”并不意味着对既有历史一切内容的追忆和眷恋,它是有明确的选择的,在通过“怀旧”所肯定的历史内容的背后,隐藏着一种肯定当下、肯定“现代化”的鲜明的现实政治指向。
张爱玲热中第二个值得关注的因素是,不仅仅是张爱玲的文本,还包括她个人的传奇经历(贵族背景、留洋经历、乱世情爱等等)一概成为媒介渲染的内容。曾经奇装炫人的张爱玲与今天深居简出的张爱玲构成了极大的反差,再加上那些吸引眼球的时尚性因素,张爱玲在1990年代被炒作成了“小资教母”,从1940年代上海文化的象征性符码蜕变为1990年代上海时尚文化的领路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注意到,着眼于制造偶像的消费文化如何进入了一度被认为是精英文化的文学领域,完成了对后者的占领与改造的。作为“中产阶级”文化的重要特征,“中产阶级”政治上的后卫性与消费上的前卫性是很多社会学家在命名“中产阶级”的时候,都会提及的指标。而张爱玲其人,恰恰可以说在这两点上是符合的——张爱玲在1940年代语境中政治上的暧昧性,与1990年代之后崛起的中产阶级更多停留在丰衣足食的生活的追求上,更多以“悠闲”来承载自身的精神价值而不作他求的状态是联系在一起的;而张爱玲对于时尚(比如服饰)的价值追求、对于金钱的锱铢必较、对于文化消费(比如电影)的狂热爱好,又在消费的层面上树立起了一个“中产阶级”的典型。因此,张爱玲热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我们可以说,是张爱玲其文引发出了张爱玲其人的走红,也可以说,是张爱玲其人的偶像化加剧了其文的畅销,总之,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值得深究的互文式的关系,并不仅仅是“重写文学史”那么简单。而生产出“张爱玲”作为1990年代中产阶级文化的偶像,无论如何,是暴露出了“中产阶级”文化暧昧与政治脆弱的真相的。
作为文学领域中“上海怀旧”热中另一个被广泛关注的个案,陈丹燕的创作可以说体现了上海“中产阶级”文化的另外的构成秘密。对于“上海怀旧”的初衷,陈丹燕曾经作过如下的阐述:
我想做的事就是通过自己商业的怀旧,来找到真正意义上的上海气质。这当然是理想主义的角度(就我个人而言),也会做一点区分。想看书的人,会把这种商业的怀旧和城市的气质,混在一起。
尽管陈丹燕对“怀旧”与“城市气质”之间的关系作了一个辩解,但是在实际的阅读中,两者的关系还是会很轻易地混合在一起,这使得陈丹燕无可逃脱地成了“上海怀旧”热的主要推动者之一而被关注。大致说来,陈丹燕有关创作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等为代表,以散文化的方式钩沉历史,重溯“中产阶级”文化的前世今生,其写作潜藏的价值指向很接近于1990年代的社会对于张爱玲的阅读期待;另一种类型则以《慢船去中国》等为代表,在历史渊源之外,企图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寻找到1990年代之后中产阶级存在的合法性依据。
作为一部曾经引起很大争议的作品,《慢船去中国》在很多方面为我们今天讨论“中产阶级”文化提供了空间。其中尤其值得讨论的,是小说对于“中产阶级”形成的资源、路径与方法的描绘。作为曾经的上海滩大买办的后代,简妮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获得了重新进入“中产阶级”的机会,而这种进入,主要通过两种途径来进行,首先是通过空间的迁徙来进行:从新疆、上海、纽约再回到上海,大致是从荒凉偏僻之地向繁华之地行进,而作为其中的华彩乐章,纽约的形象被描绘得尤其美轮美奂:
全世界最奢侈、最时髦、最新式、牌子最好的商品,都云集在那些一尘不染的橱窗里,都在追光灯下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意大利的珠宝,捷克的玻璃,西班牙的钻石,意大利的皮包,德国的皮鞋,德国的刀。法国的香水,法国的晚礼服,西班牙的酒,即使是一件百分之一百棉布的蓝色短裙,也散发着那种骄傲的光芒,即使,它们并不傲慢,它们在炫耀中默默释放吸铁石般的吸引力。
很显然,《慢船去中国》对纽约的描绘主要是停留在对奢华商品的刻画上的,作者在书写的时候,一方面突出了奢侈品本身的流光溢彩对来自贫困中国的简妮的无限诱惑;另一方面则强调了这些奢侈品的来源——毫无例外,它们都来源于欧美发达国家。在这样的强调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借助于简妮的视角,为1990年代崛起的中国“中产阶级”寻找了学习的榜样,“到纽约去”其实就是为了“像纽约一样”,而“纽约”这一符码,代表了财富、机会、野心等现代人士渴望的种种质素。在这样的认识中,我们就可以充分理解,当简妮回到上海后,那种失望和怀念的心理。尽管,上海较之于新疆,在物质条件等各方面优越许多,但在更为繁华的纽约的比照下,上海仍然会被简妮们视为未开化之地。这样,从新疆、上海到纽约,无疑就构成了一种空间上的殖民关系,而以简妮为代表的上海“中产阶级”对纽约的全方位的怀念(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怀旧)/臣服,显然可以被视为是对被殖民的一种自觉配合。当陈丹燕让主人公们以这样的姿态来完成自己“中产阶级”身份的建构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在当代上海的“中产阶级”文化的想象中,洋溢着浓郁的后殖民的气息。
其次,简妮“中产阶级”身份的获得,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历史重新追溯来展开的。简妮成为高级白领的过程,实际上也是简妮回归买办祖先的过程,是买办的历史经过了几十年新中国的中断之后,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野心勃勃的简妮和老骥伏枥的买办爷爷同样充满了生气,而处在这两代人中间的简妮的父亲这一带,则被描绘得粗鄙无文,软弱无能——作为从上海到新疆去的知青,父亲所有的人生梦想就是离开新疆,为此,他在家里讲上海话,把女儿送到上海去读书……可以说父亲对自己的知青身份是深恶痛绝的,他的内心深处认同的还是那个靠他个人的力量回不去的上海。对父亲描绘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也无非是,在范妮精神有问题要被遣送回上海的时候,父亲只能以身撞车,用失败而残缺的肉体换取简妮的赴美。可以说,父亲的一生是懦弱无能的一生,从个人奋斗的角度来说,乏善可陈,根本无法与爷爷多姿多彩的买办生涯、与女儿即将展开的跌宕起伏的白领人生相提并论。这样的话,父亲这代人的人生显然只能归结为失败的,而其中的暗示意味也不难体会——作为承受了新中国主要历史事件的这一代,他们其实就是牺牲品。因此,在简妮的心目中,如果要寻找一个认同对象的话,那只能是价值观念、人生经历比较接近的“买办”爷爷,而不可能是社会主义时期失败的父亲。由此,如果说在张爱玲热中,当代的上海中产阶级文化寻找到的是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中产阶级”作为认同对象的话,那么,在《慢船去中国》这一类的作品中,通过对父亲这一代人的失败人生的渲染,作品就有意识地将新中国的历史从当代上海文化可以汲取的行列中排除出去了。
就这样,通过“上海怀旧”热对历史所进行的切割、排除与重组,当代的上海“中产阶级”文化就以迂回曲折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我们应当承认,在“上海”想象中,一种“新”的历史逻辑与政治指向已经悄然形成——它与轰轰烈烈的大历史无关,而只扎根于个人的世俗物质生活;它逃离于公共政治空间,而只流连于私人的情爱与闲暇;它蛰伏于全球化的现实,然而对于更不发达的地域,仍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殖民气息;它以对社会主义中国的割裂来体现自己面向未来的指向,但却不期然坠入了三四十年代的历史幽暗通道不能自拔……难道这样的“上海特性”,就是“上海”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都市的全部追求?如果我们不满足于这样的“上海特性”,那么,我们又该怎样来想象“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