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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与补偿
——论汉诗英译中意象的隐喻重构

2009-04-05宋卫阳潘卫民

关键词:补偿法源语隐喻

宋卫阳, 潘卫民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6)

汉语尚象,中国古典诗词尤为如此,对诗的解读往往从意象开始。纵观中国古典诗词,《诗经》三百首多以物象起兴,汉唐诗赋,宋词明曲无不通过“意象”来“缘物寄情”或“借物抒怀”。在诗人的笔下,愁绪“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解忧消愁的灵丹妙药是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松柏是傲霜斗雪的典范,喻指高洁的品质,“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明月则可以千里寄相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由此可见,诗歌必须通过隐喻性的意象才能证明自身的存在。[1](P113)英国评论家休尔姆(Hulme)认为诗歌追求的是“精当的意象”, 是“意象”而非“格律” 构成了诗与散文的区别。[2](P151)加拿大学者弗莱也曾指出:所有诗歌意象都来自隐喻,而抒情诗更是依赖“新鲜或令人惊奇的意象”或曰 “混杂隐喻”。[3](P125)不言而喻,翻译时如何避免意象隐喻意义的缺失对于诗词韵味的转存与整体效果的传达显得尤为重要。但由于不同文化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两种语言的表达很难达到铢两悉称,完全吻合,尤其是各民族所特有的文学意象,在语际转换时难免会受到一定程度的走样与失真,甚至成为不可译因素而不可避免地失落。因此对其进行隐喻重构时须通过翻译补偿法予以补足,以期达到译文与原文意象隐喻意义的等值或基本等值。

一、意象隐喻意义的失落现象

文化现象的同一性与普遍性的确是存在的, 但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之间一直并将继续存在巨大差异。正如春秋时期齐国人晏婴所说:“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果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地异也。”尤其是凝聚了民族丰富文化内涵与语言精粹的诗歌,则更是如此,它们往往含有大量特定、独有的意象,具有鲜明的文化身份,为其特定的文化所特有,“常常折射出一个民族的智慧,构成其语言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历史传承的过程中,这些文化意象逐渐形成一种文化符号,具有相对固定的独特的文化内涵。”[4](P41)这类意象在另一种文化中往往很少有对应物,容易造成文化上的空缺现象。例如汉语中的“牛郎织女”、“青梅竹马”、“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等等,在西方读者的认知模式中就没有这样的图式原型,而英文中的诸多典故像“Trojan Horse”, “Achilles’ heel”, “Gordian Knot”, “a Pandora’s box”等等,中国的读者也难于理解。在进行互译时译者遭遇到这种“暗礁”与“陷阱”,难免浮光掠影,只求获得近似的概念,从而导致其隐喻意义的失落。笔者认为译者可以跳出词语对应的窠臼,以创造性的补偿将文化的亏损减至最小。

二、隐喻意义失落的翻译补偿

宋代僧人法云曾说过:“译之言易也,谓以所有译其所无……”著名学者斯坦纳也曾提出: “Translation fails where it does not compensate…”原苏联学者巴尔胡达罗夫也指出: “当译语中因某种原因没有原语中某些成分的等值成分,也无适当的表达手段时,常用补偿法。”[5](P11)由此可见,补偿法是再现原文的一种有效方法之一。

补偿的前提,是要对原文作充分的理解,并结合其语境对原文中的意象可能载有的隐喻意义加以分析研究,然后将原语中因某些文化空缺现象等造成隐喻意义失落的部分在译语中采用有效手段予以补足,从而达成意象隐喻意义的总量等值或基本等值。当然,针对不同的具体情形,补偿的方法也不尽相同。本文试图通过一些翻译实例,运用翻译补偿法对意象进行完全或部分地隐喻重构,从而有效地防止或弥补其语际转换时所造成的失落。

(一)完全重构法

翻译不仅仅是语言之间的转换,它更是一种文化之间的交流,这已成为译界的共识。不同的民族拥有自身独特的文化,尤其是诗歌中的文化意象往往烙上了深深的民族特征,正是由于这种文化之间的差异,原作者与原读者之间的默契不可能天然地存在于原作者与译文读者之间。翻译此类意象时,译者往往无法在目的语中找到一个与源语认知结构特征相吻合的已有的认知经验来阐释源语中的意象,此时如将源语中的意象隐喻逐字转化成目的语,只会令目的语读者无所适从,难以理解和接受,给译文读者留下莫名其妙的意义真空,从而导致其意象隐喻意义的 “失落”。此时,译者可从目的语中选择一个类似源语隐喻概念的意象进行替换,也即完全重构法,以期译入语读者达到与源语读者相似的认知体验,从而对源语意象隐喻意义的“失落”予以创造性的补偿。在实践中这类翻译比比皆是。如:中国人常常讲“挥金如土”,译成英文却是“spend money like water”; 我们常说 “猫哭耗子假慈悲”,而西方人却讲“ to shed crocodile’s tears”;而我们所说的“粗茶淡饭”在西方人的笔下却是“bread and water”。

唐代著名诗人李白《长干行》中的名句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抱柱信”和“望夫台”这两个文化意象都象征着海誓山盟的爱情,二者均出自典故。“抱柱信”出自《庄子》:“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后人即用“抱柱信”表示坚守信约。“望夫台”相传是五百年前明英宗长女隆庆公主为遥祭已故的驸马游泰所建。因此“抱柱信”和“望夫台”这两个富有丰富文化意蕴的意象的隐喻意义对西方读者而言几乎是空缺,译者翻译的难度很大,如照直译出,原句的隐喻意义会完全“失落”。深爱中国诗的Pound也放弃了对“抱柱信”的翻译,仅译出了“望夫台”, 将其译为“ look-out”,用了译入语读者所熟悉的意象进行了隐喻重构。看到这种译文,译语读者几乎可以不付出多少认知努力,但经过替换的意象“look-out”容易让人联想到海上的瞭望塔,这种认知原型在西方读者心中与源语意象在源语读者心中的原型相去甚远。这样源语中的意象之美大打折扣,但其隐喻意义还是能基本保留,语用目的也可基本实现。同样,在王维诗《相思》中,诗人用红豆这个出自典故的意象表达了自己对友人的思念。传说古代有个女子,丈夫死在外地,她也在树下痛哭而死,死后化为红豆,于是人们又称红豆为“相思子”。英国学者Innes Herdan 把最后一句“此物最相思”译为“These are the best forget-me-nots!” 把“红豆”替换成了西方的“勿忘我草”[6](P147),可谓精彩绝伦,弥补了意象“红豆”隐喻意义的空缺。以上两例都是将源语中的意象用译入语读者所熟悉的意象进行了完全重构,不失为一种灵活有效的译法。从翻译策略上看,此种译法可视为采用了归化的策略,但也不难发现此译法是以把一种文化中的异质成分转化为另一种文化中人们所熟知的内容,并牺牲了大量的附载信息为代价,[7](P46)从而剥夺了译语读者了解异语文化的权利,掩盖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因此不能将其当成是翻译的目的,只能作为一种有条件、有节制的权宜之计。

(二)部分重构法

并非原语中所有的意象都可以在译入语中找到某个意义近似的意象进行完全重构,在很多情况下,对意象的处理多采用文内补偿法(即直译与意译相结合,不借助注释)和文外补偿法(即文内直译,有关文化真空现象的说明则放在注释之中。)笔者将之称为部分重构法,即部分保留原文中意象的隐喻特征,同时,为适应译入语的语境增加部分新特征,便于译入语读者理解和接受,以期译文中的意象能尽量具有与原意象同等或近似的隐喻意义,减少理解上的误差。

1. 文内补偿法

例如,唐朝诗人李商隐《无题》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通过两个最富创意的意象向世人表白了为了永恒的爱情甘愿无私奉献的精神。这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意象,但西方读者因其缺乏相关的文化背景,无法理解春蚕吐丝与爱情和奉献有什么关联,更无法体味到“丝”喻指“思”同音谐意的美,因此对于第一句诗中意象隐喻意义的理解就会存在障碍。许渊冲先生对句中的意象做了语义和语境等值方面的补偿,将此句译为:“The silkworm till its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sick heart.” 在直译的基础上添加了状语“from love-sick heart”,将“丝”译成“silk”,同时又将“思”译成“love-sick”, “silk” 和“sick”不但音近,而且形近,通过这样的加译,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译入语读者对这一意象理解上的空缺。而在杜牧的一首《赠别》诗中有这样的诗句:“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Benner把这句话译为:“Even the candle, feeling our sadness/Weep, as we do, all night long.” 而一直倡导译文要与原文竞赛的许渊冲先生认为该译诗“倘若拿酒来比,原诗是黄酒,译诗就有点象白干了。”许先生自己将这句诗译为“The candle has a wick just as we have a heart,/ All night long it shed tears for us before we part.”[6](P93)他用文内补偿法将蜡烛芯和人心都译了出来,将此双关名句包含的意象的隐喻意义深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避免译入语读者理解上的误差。

再来看曹植的一首七言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诗曹植用“煮豆”这个最寻常不过的现象揭示了其兄欲加害于己的事实,这个故事及其象征隐喻意义在我国可谓家喻户晓,但西方读者不具备与我们相似的认知经验,因此,翻译时可在“根”上做些语境补偿,使他们的想法与源语读者渐行渐近,得到类似的认知体验:

A kettle had beans inside,

And stalks of the beans make a fire;

When the beans to the brother-stalks cried,

“We sprang from one root, why such fire?”[8](P67)

译文将“豆在釜中泣”译为“the beans to the brother-stalks cried”,译者在豆萁前面加译限定性的修饰语“brother(弟弟)” ,便能使读者联想到这是一首有关兄弟相残的诗,虽然译入语读者与源语读者所联想到的故事不可能是同一个,但他们得到的隐喻意义大体应该是一致的。

2. 文外补偿法

在有些情况下,当译入语读者处于语义空白的文化意象时,译者通过文外补偿即直译加注法才是不得已的选择。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在翻译汉代的一首古诗《迢迢牵牛星》时,便运用了此法。此诗的原文(只摘取前四句)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是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早借牛郎、织女星的传说来抒写爱情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其中“牵牛星、河汉女”即是我们民间传说中的牛郎、织女星。一提到“牛郎织女”,中国读者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他们之间缠绵悱恻、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的心中“牛郎织女”也成了象征男女之间坚贞不屈的爱情的代名词,但西方读者于此可能是一片空白,如仅将其直译,无法引起译入语读者的共鸣。因此采用直译加注的方法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可使译入语读者获得相关的文化信息,消除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上的障碍。来看杨、代二人的翻译:

Fair, far away, the Cowherd,

Fair, fair, the Weaving Maid;①

Nimbly move her slender white fingers,

Click-clack goes her weaving-loom.

① The Cowherd and the Weaving Maid are the Chinese names for two constellations separated by the Milky Way.[9](P77)

在译文中,如果将“牵牛星、河汉女”这一具有文化特色的意象直译为“Cowherd”和 “Weaving Maid”,西方读者很有可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两个普通的放牛郎与纺纱女,对于此意象的文化背景知识就会缺失,造成不必要的文化失落,杨译在直译的基础上加注,进行了文化信息的补偿,便可增进译入语读者对此文化意象的解读,从而传达这一意象负载的丰富文化信息。由此看来加注法较之加译法似乎是进行翻译补偿的一种更近乎完美的方法,但众所周知,译作应如原作一样,给读者带来美的感受,总让读者分神去看页底或文末的注释势必会干扰文学艺术欣赏的过程,如“焚琴煮鹤,大杀风景矣”。[10]因此,直译加注法亦非译者的常用手段,往往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三)完全移植法

完全移植法也即直译甚或硬译,即按字面照译原文,对于影响译入语读者阅读的文化空白不做任何交代,直接将原文中的意象照字面“移植”到译入语中。此种译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持原文的风味,即所谓“洋气”,但无法帮助译入语读者解决由此而引起的意义真空,以至于无法建立了解语篇所必须的语篇连贯,笔者认为,其结果必是弊大于利。

众所周知,西风对于英国人是温暖的和风,英诗中不乏颂咏西风的诗句,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雪莱的《西风颂》。另一位继华兹华斯后获得桂冠诗人称号的英国诗人Alfred Tennyson也曾有诗云“西风”是“sweet and low”。而汉诗中的西风多是寒冷的,明代诗人马致远最为经典的意象诗《天净沙.秋思》中的西风便是使人心生寒意与孤寂:“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再来看看《西厢记》中的一首诗:“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寒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尽是离人泪。”此处的“西风”同样是寒气逼人。有译者直接将“西风紧”译成了“Bitter is the west wind…”(熊式一译)这显然与英国人的接受心理不符, 是个矛盾。[11](P314)译者在此没作任何文化背景方面的补偿,会给不了解中国国情的英国读者带来不少的疑惑,从而导致他们对此意象隐喻意义的误解。由此可见译者在处理诸如此类文化意象时,直译是有欠妥当的,应该以原文中隐喻意义的失落为本,有“失”有“补”,失补相当,才能相得益彰。

三、结语

综上所述,意象作为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现象,具有无穷的“象”外之“境”,对其进行准确的翻译而不造成文化的亏损难度非常之大。本文探讨了几种对其进行隐喻重构的方法,然而,对于源语中文化意象隐喻意义的失落,补偿法有其功效,也有其限度,完美的方法似乎无法企及。所幸的是各民族之间语言与文化的接触已日益增多,人们相互了解的程度日益提高。几十年前,出自圣经文化,象征和平的“olive branch”在我国还是个陌生的字眼,许多译者采用文内补偿法将之译成“求和的橄榄枝”,但如今,“橄榄枝”的隐喻意义已被中国大多有文化的读者所熟悉,翻译时无需进行文内或文外补偿;而北京奥运的吉祥物“福娃”直接被音译为“Fuwa”,也同样得到了西方读者的认可。笔者相信随着国际之间交流的日益深入,翻译中因了解不多或认识差异等造成的文化障碍逐渐减少,这样便可为准确翻译提供更大可能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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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钱歌川.英文疑难详解续篇[M]. 香港:中外出版社,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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