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逃

惠　庄

第一章

开学一个月的时候还有许多同学我叫不出名字。８６级中文系班大，共有六十名同学，虽然在学习的时候我的记忆力并不见得比别人差，可在识人方面记忆力却等于零，所以平时走在校园或食堂的时候，有许多同学主动上前和我打招呼，自称是我的同学，我发现我对他们的印象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直到中秋节时，我才真正认识了李向前，因为他虽然眼睛好，在人事关系上却是个非常被动的人。

中秋节时班上组织了一场８６级中文系联谊会，大家自己动手包饺子，吃完饺子后大家都集合在中文系一间小会议室。当我走进会议室时，班上的积极分子已经将会议室布置成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晚会现场。会议室天花板上拉了许多条彩带，桌子上摆着糖果和月饼。我和李向前坐在了一起，我发现我叫不出眼前这位同学的名字，我用排除法试图找出他的名字，可是很快就失败了。在开学一个月的时候再问人家你叫什么名字毕竟有点不礼貌，所以只好故做热情地让他吃瓜子。直到班主任让大家挨个自我介绍时，我才知道他叫李向前。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我最后认识的同学，会成为我人生中一位患难与共的朋友。

班主任宣布晚会开始。班主任说，我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是一个缘分将我们连在了一起，为缘分干杯。然后大家共同举杯喝了一杯红葡萄酒，接着班主任让大家出节目。班主任说，大家都来自不同的省市，最好出一个富有地方特色的节目，每个人都得出，不出的要罚。我发现大家都盯着班主任，只有李向前的眼光在桌子的盘子上扫来扫去。节目开始了，首先由来自北京的一位同学唱了一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的声音确实很好，博得了大家的阵阵掌声。接着来自新疆的一位女同学跳起了新疆舞蹈，她的细长的脖子左右扭摆着，像一个发情公鸡左右看着打搅它的东西。这时候李向前正在吃他的第二个月饼，他的所有注意力全在月饼上，一边吃着一边用眼睛扫着下一个月饼。他眼前的盘子上的两个月饼已经被他吃完了，显然他在思考从哪边拿下一个。因为他的左手边是我，他吃完的两个月饼中有一个就是我的。而他的右边是一位来自山西的女孩，他不知道从哪边拿好。这时已经演到了第五个节目。于是他伸手去拿山西女孩的月饼，山西女孩用很不满而且带着鄙夷的眼神看着李向前伸过来的手。山西女孩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不知是想挡开李向前的饕餮之手呢还是自己想去抢那只本来属于自己的月饼。这时班主任叫了声李向前，李向前的手急促地缩了回去，山西女孩的手也同样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轮到李向前表演节目了。李向前说，我不会演节目，我什么也不会，我从小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班主任说，这不行，每个人都要出一个节目。唱一段地方戏、学一声口技、背一首诗都行，要么扭个秧歌也行。李向前说，我确实什么节目也不会，要么我随便给大家耍一个小杂技吧。大家都拍手叫好。李向前说要一根绳子，刚好大家开学不久，便有人为他找来了一根捆行李用的尼龙绳。李向前说，我想请一位同学将我的双手捆起来，我会在半分钟内解开绳子。大家都觉得这确实是个新鲜的节目。这时座位上站起了一位山东大汉，他说，我最会捆绑了，让我来吧！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很熟练地就将李向前的双手反绑在背后。班主任过去拉了拉绳子，确实很结实。班主任说，这么紧，让我就这样解恐怕也解不开，别说反绑着双手了。到底李向前同学能不能成功，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李向前同学，什么时候开始计时呢？李向前憨憨地笑着说，如果我解不开的话，请大家不要见笑。现在计时开始吧！

班主任开始计时，李向前面朝大家，双手背在后面，李向前闭目静默，突然全身的肌肉像波浪一样涌动，我的左臂紧挨着李向前的右臂，我感受到了这种肌肉的运动，只觉得他全身的气息正通过他的右臂向前臂流动。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目光顺着他的大臂直到了手指，只见一浪一浪的气流正冲击着绑在前臂及手部的绳索，绳索开始松动，然后手指像舞蹈似的扭动着，接着绳索像水注一样一点点地流在了地上。

掌声久久不息，李向前憋红着脸向大家鞠躬致谢。班主任拣起地上的绳索，果然捆绑的死结还在，捆绑很紧的绳子却自动掉在了地上。

李向前因这次新生联欢会上的表演而小有名气，这使他以后的四年大学时光也颇不寂寞，他不时地在一些活动中被班上、系上、甚至学校请去表演节目。他的节目起先一直作为杂技或者魔术而粉墨登场，一次我们系的体育教师赵发民在看了李向前的表演后纠正了大家的错误观点，他说，这是典型的“脱逃”表演，表演“脱逃”的人叫做“脱逃者”。“脱逃”表演应该是界于体育和娱乐之间的一项运动，在国际上非常流行，这项运动在我们国家尚处于萌发阶段。外国的许多著名脱逃大师如克莱斯吕、万吉不葛列等都在脱逃界享有盛誉，我国脱逃界还没有大师级人物，连小师级人物也没有。体育老师赵发民勉励李向前说，向前，好好努力，将来当一个优秀的“脱逃”大师吧！李向前又傻傻地说，我是学中文的，怎么会成为一个脱逃大师呢？我想当一个作家。体育老师赵发民淡淡地说，当作家，这几乎是每个人青少年时候的梦想，可是如果能从做梦中及时醒来还好，如果永远不能醒来的话就相当危险，这会断送一个人的一生。我就是醒来太晚的一个。再说，做个脱逃大师有什么不好，人生的过程本来就是一个脱逃的过程，每个人都在逃，不过脱逃的方式不一样而已。脱逃大师不过是将人生的过程集中展现给你罢了。脱逃表演非常危险刺激，而且常常有生命危险，世界上有好几个脱逃大师因为表演失败而送命，但我相信他们已将人生的真谛以脱逃的方式展示给了每个观看的人。

在李向前以后的一些表演中，体育老师赵发民为李向前设计了许多紧张刺激的表演形式。一次，李向前被一根绳子悬吊在半空，绳子中间有一个大火把在烧着，李向前的手脚被同一根绳子捆绑着，他必须在绳子烧断前解开死结，否则绳子一断他将会从几丈高的空中重重地掉在地上，非死即伤。表演在大操场进行，表演开始后几千人的操场鸦雀无声，操场中的空气坚硬似铁，大家的呼吸都有困难。李向前只用了一分钟就脱逃了，操场里顿时欢声雷动。激动的人群将李向前英雄般地抛向空中。还有一次，赵发民别出心裁地将李向前放在一个装满水的透明大缸中，同样将李向前的双手捆了起来，大缸上有一个铁盖，盖子里面有一把锁，李向前必须在一个屏住呼吸所能坚持的最大限度内将绳子解开，才能再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锁脱逃，否则他会因缺氧窒息而死。李向前最终成功脱逃，可是当他被从水缸中拉出来时已是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赵发民说，李向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脱逃人才，可由于缺乏系统而科学的训练，所以无法再提高一个层次。如果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国最优秀的脱逃大师。

李向前每次脱逃表演都能得到学校或主办方给的两百元的劳务费，这让李向前异常兴奋。所以私下里李向前照着体育老师赵发民的指导，坚持做一些呼吸及肌肉方面的训练。一次李向前对我说，赵老师说了，等以后有机会的话，他可以为他联系一些商业演出，国内这方面的人才奇缺，可以赚大钱。

我和李向前成了好朋友。一次我问李向前，你是跟谁学的脱逃术呢，是不是有高人教你？李向前说，我家在农村，我们那里都是种地的人，哪有什么高人？我说，那你是怎么学会这种技艺的呢？李向前说，我们自己发明的。小时候农村也没什么好玩的，几个小伙伴常常在农闲时节玩这种捆绑游戏，将几个小孩捆绑在树干上，看谁能先解开，输了的人就要拿馒头给其他人吃。小时候白面馒头是最好吃的食品。李向前自豪地说，自然我每次都是赢家，我从没输过一个馒头！李向前好像很爱他的母亲，每次收到家里寄来的一点生活费，他都要念叨好几天，他说，母亲肯定又将家里的一头猪卖了，要不就是将几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卖了。李向前一直盼望着毕业后能挣好多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而我从来没想过母亲，四年大学里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每次假期时我都和几个同学一起办各种补习班，要么就是去当家庭教师，我还利用假期在一家企业当过文秘。我家里并不缺钱，可是我不想花家里的钱。李向前对这一点好像很想不通。李向前说，四年里也没见你回过几次家，难道你就不想你的母亲。我说，一点也不想。李向前再也没问什么，如果他问，我会告诉他的，可他是一个很注重别人感受的人，他不问大概是怕我有什么伤心事。

第二章

大学毕业后，六十位相处四年的同学又天各一方。我和李向前也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我留在北京，成了一家青年杂志社的记者，而李向前回到了他的家乡，成了甘肃省渭南县文化局的一名干部。我们那届学生分配都特别好，李向前完全可以留在北京，有一家演出公司对李向前很感兴趣，可是李向前还是坚决地回到了甘肃老家。他说他要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照顾母亲。

我和李向前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他仍然没有间断他的脱逃者练习，他梦想着有一天举办一次属于自己的全国性的“脱逃”表演。就在柯受良飞越壶口的那年夏天，我奉命去壶口采访，我本想顺路去看看李向前，可由于采访结束后又有新的任务等着，终于没能见面。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李向前的来信，他说他在电视上观看了柯受良飞越壶口的全过程，柯受良的壮举让他热血沸腾，他准备在渭河进行一次脱逃表演，时间应该在冬天渭河结冰的时候。具体做法是在结冰的渭河上凿一个洞，在相隔一里或一公里的另一地点再凿一个洞，他将被捆绑着从第一个冰洞下去，然后在水中解开绳索后从下面的另一个洞中脱逃。为此他已利用节假日在考察渭河，以便确定一段适宜表演的河道。他还没有找到理想的河道，但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母亲现在身体不太好，他得尽可能地陪在母亲身边，而且他怕自己的计划被母亲知道后会加重母亲的病情。李向前在信中说，等什么时候母亲的身体康复了，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计划。我知道李向前想创造历史，我写信告诉李向前，你的想法固然很悲壮，但却很危险。人应该脚踏实地地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柯受良那样幸运。不久我收到了李向前的回信，他说，我没有异想天开，我觉得那只不过是我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在我和李向前关于渭河脱逃的书信结束两年后的一个秋天，也就是我们毕业五年后的那个秋天，下午一上班我就接到了体育老师赵发民的电话，他让我晚上到他家里去，他有事想和我商量。毕业后我和赵发民老师的联系并不太多，他已于两年前从大学辞职，不再当他的体育老师，在北京开了一家“北京市宏发演出公司”，他偶尔找我为他的活动写点报道，不知这次又是什么事。

我按照赵老师电话里告诉我的路线，坐１１２路车很容易就找到了赵老师的家。他的家在北京最豪华的“尼洛河花园”里，我按响了五栋三楼的门铃。赵老师为我开的门，他正在宽敞的会客厅里等我，桌子上摆着一瓶还没启封的“人头马”。赵老师的家是复式结构，足足占了两层，我问赵老师多大面积，他说，２１０平米，带装修花了两百五十万。我感到有些悲哀，我都工作五年了，我的收入在北京还算过得去，可存款不足六位数，可他在两年时间里居然赚了这么多钱。我对赵老师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变得敬佩了，刚出门时我还以为赵老师丢了那么好的工作，现在混得不行才找我的。我说，赵老师，你真是个天生的商人。赵老师说，你说我守着我原来的工作，虽说生活能过得去，可是能挣到这么多钱吗？我说，那是肯定。赵老师说，记者的收入虽说可以，可毕竟有限，你得多动脑筋多想办法才行。房子买到了吗？我说，没有，还住集体宿舍。赵老师说，在北京，首要的是要有房子，否则你跟那些外地打工的人有什么区别？赵老师说，咱们先不谈这些了吧，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个大创意想跟你合作，以前那个会表演脱逃的李向前你记得吗？我说怎么不记得，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好朋友。赵老师说，没想到我当年随便的几句话，他还真认真了，他说他工作以后一直没有中断练习，他去年的时候就写信告诉过我，他想在渭河举办一次冰下脱逃表演，问我行不行。当时我正在忙世界三大男高音第三次来华演唱的事，没顾得上细想，前段时间他又来信问这件事，我觉得还真能闹大。我说，记得李向前也向我提过这事，我还劝他踏实工作，别再胡思乱想了，这样很危险。赵老师说，危险是有，干什么事都有危险，可是这事能干。现在离冬天还有四五个月时间，这段时间我也没什么事，我想专门做这件事。时间初步定在正月十五前后。这件事做成后，李向前起码能挣到一百五十万，够他一辈子花费了，还干什么工作呢！赵老师报的这个数字确实让我大吃一惊，可我仍然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着头，我想不能让赵老师小看了我，所以我若无其事地说，的确可行。

赵老师说，要组织这样一个大型活动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其间有许多头绪，必须一齐按计划整体推进。现在首要的有两件事必须先期推进。第一找冠名单位；第二必须找一名专职体能教练对李向前进行科学严格的训练。现在是秋天，水已经凉了，必须从现在开始每天进行适应水温训练，一直到严冬，否则的话他一下水肌肉都僵硬了，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还脱逃什么？我说，赵老师想得周到，不愧是行家里手。赵老师笑着说，第二件事比较容易，我会马上花钱请全国最好的体能教练，和李向前吃住在一起，对他进行训练。第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北京的媒体你比较熟，我准备先期在你们杂志和青年报上进行广告攻势，这件事就委托你去办，广告内容也由你撰写，等这件事圆满结束后我给你十万酬劳。赵老师说完后，从一个黑皮包里掏出两沓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放在我面前，说，这是给你预付的报酬，其余的等活动结束后一齐结清。没想到帮几个月的忙就能挣到这么多，比我工作五年的存款还要多。再说，现在各报刊的广告都有提成，我们杂志社的广告提成就达百分之二十，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心下窃喜，可是口中不住地说，给老师帮忙理所应当，我怎么能收老师的钱呢？赵老师说，你就别客气了吧，现在讲究双赢，有钱大家赚。赵老师接着说，等广告出来后，我就着手联系冠名单位，一个冠名单位最少两百万，还得拉一些现场广告，到时候得在表演现场布置许多广告牌，光这两项的收入就相当可观了。你想想，可能还会有一些主动找上门的协办单位，比如说吧，经过大规模的广告攻势，会有许多媒体加入进来，比如你们单位，想要独家报道就得给我钱；比如有电视台想要现场直播也得给钱。这将又是一笔钱。我说，赵老师真是商业奇才，难怪你能屡战屡胜赚这么多钱！赵老师说，现在社会上挤满了等待赚钱的人，只要你有好的创意，会有大把的人争着来做。我的脸有点发烧。赵老师说，对了，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致富机会，你跑了这么多年采访，肯定认识许多老板，利用这次机会再拉点广告，就够你用几年的了。我们的广告提成比例是百分之二十，每个现场广告起价是三十万。就是说每拉一家你就会得到六万，挣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想开点，将你这些年的资源充分调动起来，为自己谋点福利，同时提高了企业的知名度和竞争力，他们也很高兴，这也是双赢。我说，放心吧，我会全力以赴的。

喝了两杯“人头马”，我问赵老师，广告大概什么时候见报呢？赵老师说，现在十月份，争取十一月底见报吧，早了会冷，太晚了其他方面跟不上，十一月底刚合适。

从赵老师家出来，被秋天的冷风一吹，我刚才被金钱弄得发热的大脑冷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赵老师刚才的那些想法是否能付诸实践，因为这些想法都大大超越了我对事物的预期能力。再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即使赵老师的构想都能实现，我也觉得于心不忍，因为我们是在拿一个好朋友的生命冒险，拿他的生命做一场危险的游戏。

我第二天打电话给李向前，问他是不是真的要玩这场游戏，他的态度很坚决，他说这是他的一个心愿，迟早是非要了却不可的。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是非常危险的，在冰封的水下，而且没有任何救助措施。李向前说，我想过，要是有救助措施，那就不叫脱逃，赵老师说过了，人生就是一场脱逃的游戏，如果自己在这场表演中不能脱逃，那是自己的命。我说，那好吧，我支持你，你一定会成功的。

第三章

我开始积极运作广告的事，我和赵老师一起起草了一份关于“中国首届渭河冰下脱逃表演”的活动方案，内容详尽而周密，且带有极大的煽动性。当我以极大的热情投身于工作时，朋友李向前暂时变成了“脱逃者李向前”，一次关于生命的游戏变成了一场富有炒作价值的商业活动。在赵老师装潢考究的客厅里，我和赵老师一边呷着“人头马”，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场脱逃表演将会产生的轰动效应和背后的大把金钱，我开始畅想着这次活动将会对我人生产生的巨变。

当我首先拿着活动方案找到我们杂志社刘总编时，他对这次活动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刘总编对我说，小罗，你一定要利用你和赵老师的师生关系，对这次活动进行全程报道，这对提高咱们杂志社的知名度很有好处。你想想，咱们杂志的知名度将会和这次活动一起变得火爆。小罗，从今天开始，其他采访你就别管了，专门盯这次活动吧。我说，刘总，活动方案里写到了，只有协办媒体才能做全程报道，其他媒体只能在表演当天做现场报道。刘总说，那咱们就弄个协办单位吧，你去跟宏发公司的赵老板讲，就用广告费顶吧，现在离表演还有四五个月，咱们杂志从本期开始每期都上一个页码的广告，但是你得每期给咱们写一篇深度报道。

首战告捷，然后我又联系了两家电视台和一家报社，他们都愿意成为协办单位。赵老师对我的活动能力大加赞赏，赵老师说，这些本该是咱们出钱做的事，你为我节约了至少一百万，等活动结束后我另给你十万作为奖金吧。这样，我的收入一下猛增到了二十万！真是财源茂盛达三江，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我将广告通稿发给了各媒体，规定了见报时间后，就陪同赵老师到甘肃省渭南县去见李向前。我们这次去的主要目的是和李向前一起对渭河进行考查，以确定表演地点。与我们同行的还有赵老师重金聘请的国家冬泳队原著名教练孙讲。赵老师说，选择表演地点不能光考虑一点，而要全面考虑，所以不但水深、水速要适宜脱逃表演，而且必需考虑到观众的需要，河流两岸必需开阔，能容纳足够多的观众，而且要考虑到记者的拍摄要求，还有一点，对现场广告的布置必须心中有数。赵总说，像这么大型的活动，不请几个头头脑脑壮壮门面总不行吧，还有那些大公司老总们，他们到时是必须要请的，所以还得搭建一个相当规模的主席台，要选择视角最好的位置。要让观众不但能看见脱逃表演，更要能很醒目地看见这些人物，还要能看见他们的广告牌，要不然他们会很不高兴。记得有一句古话这样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赵老师在做生意这样的事中处处表现得“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

到达渭南县城是下午五点钟。我们首先到县政府招待所以每套三百元的价格每人登记了一套房间，这是县城最高的标准了。服务员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客人，表现得格外热情，将一切安置妥当，又为我们泡好了茶。赵老师问，你们这儿有什么最好的酒店，我要订一个包厢。服务员小姐说，那就到我们这儿吧，我们招待所的设备是全县最好的。赵老师微笑着摇摇头，服务员又说，那就到富豪酒家吧，听说那儿的饭菜不错，就是价钱太高。我打电话订好包厢后，又打通了李向前办公室的电话，这个李向前，到现在连手机也没有。不一会儿，李向前就风风火火地来了。李向前看上去比当年胖了些，可是胖得有些发虚，人也有些发蔫，大学时代的李向前人也胖胖的，整个人却透着一股精气。李向前穿一身黑西装，看上去皱皱巴巴的，一条彩色领带也好像好久没洗过了，黑皮鞋看来好长时间没上过鞋油，而且皮鞋早已变了形，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日子的。孙教练说，条件不错，对一个冬泳运动员来说，就应该胖点，这样抗寒能力强，否则被冷水一刺激就会失去知觉。赵老师补充说，而且对于一个脱逃者来说也应该胖点，太瘦的话被绳子一捆，运动的空间很小，脱逃的机会就不会太大。李向前认真地听着两位老师的教导，不住谦虚地点头答应着。赵老师说，向前，好好努力吧，你会成为优秀的脱逃大师的，如果你是一位脱逃大师，你就一定会体验到生命的真谛，而当作家会让你一无所获，甚至会让你一无所有。你都毕业五年了，写出什么东西了吗？李向前红着脸说，没有，赵老师。赵老师说，我早就说过了吧，还好，算你醒来得早，一切还能来得及。就像我一样，当年从文学梦中成功脱逃出来，成为一名大学体育老师，然后又从大学成功脱逃出来，成了演出公司的一名经理，我不知道下次我脱逃后会成为什么，总而言之只要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不错，我就不会脱逃的。赵老师指着孙教练说，这是我专门为你聘请的冬泳教练孙老师，是原国家冬泳队的教练，以后你就不用上班了，由孙老师专门为你制定一个详尽的训练计划，剩下的几个月时间你就集中训练吧。好好干吧，你会成功的，表演结束后你就会成为一位炙手可热的明星，你会从你当下的生活中脱逃出来，你的人生将会彻底地改变。赵老师语调平稳，他的男中音优美但却缺少变化，就像一切历尽岁月坎坷的人那样，可他的话在李向前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反应，我看见李向前的双眼放射出了一道异样的光，他浑身的肌肉顿时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孙老师敏锐地看到了这种变化，就像两位武林高手过招，在手手相触之间已知道了对方的深浅。孙老师带着佩服的神情看了赵老师一眼，点了点头说，一位好的教练，能够让运动员不练力量而力量大增，不练意志而意志坚定，能让运动员在瞬息之间挤入一流高手，这才是一位真正伟大的教练。赵老板，如果你当年从大学脱逃后成为一位运动教练的话，一定会是一位世界级的教练。

六点半时我们到了富豪酒家的“巴黎厅”，赵老师对服务员说，尽管将你们最好的烟酒茶上来。于是服务员为我们上了“玉溪”烟、“茅台”酒和“铁观音”茶。服务员说，这都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了。李向前说，赵老师，按理说这顿饭应该是我为老师和老同学接风的，是不是吃点我们渭南的小吃。赵老师说，你尽管吃，其他的就别管了。不用跟我客气，你那点工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席间，李向前不住地为我们劝酒，开始时李向前很拘谨，喝着就放开了。李向前对我说，真后悔当时没听你的话留在北京，当时想离家近点照顾母亲，可是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我母亲身体不好常住院，我这点钱根本不够用，还不如在外面，挣了钱一样能照顾母亲。我问李向前，结婚了吗？李向前说，你看我这样子，谁还肯要我呀。我说，李向前，你怎么现在这么自卑，你以前虽然也没钱，可是并不自卑。李向前说，生活改变人呀。这里的人很势利，这里的姑娘也很实际，五年里我不停地和姑娘见面，可是都嫌我穷。现在我也想通了，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找对象上，还不如踏踏实实干一件事。所以谁介绍也不去了。可就是觉得对不起母亲，她一直在等我结婚，她想抱孙子，在我们这儿，像她这个年龄的人都早抱孙子了。好好干吧，赵老师不是说了吗，等这次表演后，你的人生会有一个大的改变。李向前开玩笑地说，是啊，等我成了像柯受良那样的明星，后面的女孩一大帮，还怕找不到媳妇？李向前不善开玩笑，所以他的玩笑听上去就像真的。赵老师笑着说，来，为我们未来的大明星干一杯。干完杯，李向前担心地说，赵老师，现在离脱逃表演还有四五个月，你说从明天起就不用上班了，这假怎么请啊，弄不好是要开除公职的！赵老师笑着说，这个包在我身上，明天上班时你对你们领导说，就说你的大学老师和同学从北京来了，想见见他。让他明天中午到富豪酒家，还是这个包厢。

第二天中午，等我们十二点钟到的时候，李向前和他的领导已经坐在那儿了。李向前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局的贾局长，然后又一一向贾局长介绍我们。贾局长客气而矜持地跟我们握握手。赵老师说，向前，你怎么能让贾局长干坐着呢，怎么不叫上杯茶呢？赵老师叫服务员，将你们这儿最好的烟酒茶上来。服务员眉开眼笑地拿来了茅台、玉溪烟和铁观音。然后又让贾局长点菜，贾局长客气地说，还是客人点吧。赵老师也不客气，将菜谱合上交给服务员，说，不点了，你下去按五千元的标准为我们配一桌吧！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这儿最高的标准是一桌三千元。赵老师抱歉地对贾局长笑笑，说，那就三千元吧。贾局长用怀疑的神色看看赵老师。

李向前的精神很好，显然老师和同学为他长了不少面子。凉菜刚一上来，李向前就自告奋勇地想打一“官”，赵老师说，别着急，下面有你表现的机会。赵老师端着酒杯说，贾局长，感谢你这些年来对向前的提拔和栽培，我敬你一杯。放下酒杯后，贾局长说，现在社会上时兴跑官要官，许多人将心思不用在干工作上，而是找关系走后门，经常有人找我要官，真是烦人啊。贾局长不停地摇着头。赵老师说，这些事的确是挺烦人的，贾局长，我们这次请你来，是想请你放人。我们为向前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月薪八千元，人家那面急着要人，还请贾局长行个方便。贾局长愣了愣，笑着说，向前确是个人才啊，就是不太喜欢和人交往，人太老实。可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要是我将他放走了，县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再说，我们正准备明年提拔他当办公室主任呢！赵老师说，向前能遇上你这样爱惜人才的领导也是他的福气，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得请贾局长帮帮忙，最近中央电视台举办了一个庆祝春节的大型活动，其中有向前的一个节目，现在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得集中训练，所以还得请贾局长给向前请一段时间假，等过完正月十五，让向前准时回单位工作。贾局长说，是不是春节联欢晚会？赵老师说，比那个重要多了，等演出时我们会专程请你光临的，一切费用全由组委会报销。贾局长说，呀，真不巧，这段时间局里忙，脱不开身呀。赵老师说，按照组委会的规定，所有抽出人员的单位都能得到十万元的补偿。贾局长说，行，这是好事情嘛，再说向前能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演出，也算是为渭南县争了光，就让他放心去吧，一切奖金及工资照发。有什么事情我顶着。赵老师说，贾局长真是个爽快人。至于你个人，我另有重谢，赵老师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钱，推到贾局长面前说，这是五万元，贾局长就拿着吧，请不要介意，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敬意。贾局长一边客气一边将钱分开装进里面的口袋。贾局长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向前是个人才，等这次演出回来，我一定提拔他当我们的办公室主任。贾局长的兴致一下高得出奇，他主动要求打一“官”，以示对北京来的客人的敬意。他一边喝着茅台酒，一边不停地摸着装钱的口袋。等他的一“官”打完，菜还没上齐，贾局长就告辞了，他说，向前的事就这么定了，他什么时间回来都行。送走贾局长，向前对赵老师说，赵老师，给他那么多钱干吗，他这个人我知道，有一两千也会答应的，这事你应该事前跟我说一声，就能省不少钱。赵老师说，人活着不就图个高兴吗，管他多少钱。再说这钱花得值，他不是说了吗，要提拔你当办公室主任。向前说，那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在我们县，跑一个局长顶多也就花那么多了。

李向前一直兴致不减，不停地敬酒，跟这个划两拳，跟那个“碰”几杯，结果不久就将自己“放翻”了。李向前带着醉意说，赵老师，我今天高兴啊，毕业五年了，我是第一次这么高兴，醉了就醉了，人生难得几回醉嘛！赵老师说，今天就由你尽兴，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这样是会误事的。李向前说，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配合孙教练的。

这天晚上大家在李向前的带动下都喝大了，所以在渭南县城好好玩了两天。第三天大家一起去选表演地点。赵老师专门租了一辆“桑塔纳”供我们使用，每天费用是三百块，司机一听有这好事直乐。我们每天坐着桑塔纳以渭南县为中心，在东西一百公里的范围里展开了大搜索。最后在行至离渭南县八十余公里的“落雁峡”时大家都有了感觉。这里地势从东向西微微倾斜，水势平缓，河流两岸开阔，夹岸对峙的两山，坡度从山底缓缓升至山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体育场看台，更奇特的是，在离河流五六十米的高度，有一个天然的平台，足以容纳三四百人之众，只需你在上面稍加搭建，就是一个天然的主席台。赵老师说，好了，就是这儿了，这肯定是上天为咱们的这次表演特意准备的场地。看来世间的万事万物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咱们的这次脱逃表演也是上天早已注定了的，看一看这个场地你就知道这并不是咱们几个人在这儿异想天开，好好干吧，咱们一定会成功的。李向前说，真奇怪，当我第一眼看这个地方时，就好像我回到家那么熟悉。赵老师说，这就对了，向前，赶快跪下来吧，向这儿的神灵烧香礼拜。这儿将是你的再生之地，母亲给了你生命，而你的生命将会在这儿获得再生。当你跃过这道龙门，你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我看见李向前虔诚地跪了下来，赵老师从包里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一把香和一沓黄“表”，然后我们大家都跪了下来，面朝古老的渭河和南面的大山，焚香祷告，当我们起来时，我看见李向前的双眼噙满泪水。

赵老师说，往后的几个月，直到正月十五脱逃表演结束，你们将一直在这儿生活。李向前说，表演地点在这儿，训练不一定非要在这儿吧，咱们可以在县城进行，这样生活方便。反正都是渭水，到时候到这儿表演就行了。赵老师说，这不行，一定得在这儿训练。你一定得和这儿的山川河流形成一种特殊的“场”，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古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哲学，而是一种实用的生活观，只有你朝夕相处，才能和这儿的山川河流融为一体，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够左右逢源。我觉得我正在一点点重新认识着赵老师，一个从文学的寂寞中落荒而逃的商人，他的灵魂深处有许多我未曾触及的东西。３１５国道从这儿通过，交通方便，离这儿不远是南河镇，你们可以在镇上包一套房子，往后就一直生活在这儿，直到表演结束。在回来的路上，赵老师问李向前，向前，看样子春节你怕是不能回家了，你是不是这几天抽空回趟家，见见你母亲，向她说明一下。李向前说，我是要回去一趟，我是想等你们走后我再去。赵老师说，我看还是咱们一起去吧，顺便我们也看看老人。向前说，我是怕给大家添麻烦。赵老师说，哪里的话，咱们现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我听罗贵说你是个孝子，我很感动，母子之情是天底下最高尚的情感，遗憾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第四章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我们又一同去看李向前的母亲。赵老师买了好多营养品，听说老人有心脏病，赵老师还特意买了许多价钱昂贵的进口药品。赵老师还准备为向前家里留下五万元，他怕老人不收，特意告诉向前，到时候一定要劝劝母亲。有了这笔钱，你在外面训练心里也踏实。我们一大早乘车出发，一路沿渭河西行，山势逐渐陡峭，车在峡谷公路间穿行。行至中午时出了峡谷，到了一个乡镇。下车后，李向前说，镇上离他家还有七八里路程，没有车，只能步行，赵老师说，那就步行吧，平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说，向前，你能从这么偏远的乡村考进北京，说明你早已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脱逃，真不容易啊。向前说，说真的，我还是我们乡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呢！走了大约半小时到了一条河流旁，向前说，现在快到家了，这条小河叫西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河里游泳，我这点小水性还是从这儿练出来的。那时候一游起水来常常忘了回家，母亲总是站在村口喊我的小名，大娃——，一声接一声，这时我就赶忙穿好衣服回家吃饭。

一走进村庄，李向前显得格外活跃，和他平时的性格很不一样，他一直在向我们说着他的母亲。李向前终于将我们引到了一个大门旁，为我们伸手推开了门，说，到了，然后闪到后面，让我们先进门。李向前家的大门很简陋，只不过是在一堵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再用很不规则的木板条拼凑成一个大门扇安在门框上，由于长期风吹日晒，木板的接缝处张着很宽的大缝。李向前说，你看庄里人家都修了新大门，就我们家还是土门。这大门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没动过，我曾想着等大学毕业挣了工资翻修一下，可是由于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加上妹妹正上学，所以就这么一直凑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新大门。进门后，只见院子里一派秋日丰收的景象，有成堆的洋芋，堆在一边的豆角，散乱的玉米皮等，几只鸡在院子里旁若无人的啄食。一进院子，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口里喊着，哥哥回来了！只见屋子地下堆满了刚从地里收回的玉米棒，两位老人正在剥玉米皮，看见我们后从大堆的玉米皮中站了起来。李向前叫了声妈，说，你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一会吧。老妈妈说，我现在好了，从上次住了院就再没犯过。快把客人让进来，你看屋里乱的。向前说，妈，我大学时候的老师和朋友来看我了，他们非要来看看你不行。他们是从北京来的。老妈妈说，快让你的老师和同学炕上坐，我去做饭。赵老师说，大娘，我看这新收来的玉米味道一定不错，就给我们煮玉米棒吃吧，顺便再煮些洋芋，我最喜欢吃煮洋芋了，冒着热气，味道真甜！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这顿饭使我大饱口福，始知山珍海味之外另有美味。啃完香甜的玉米棒子，向前妈对向前说，大娃，我一连这几夜都梦见你，不知在一个什么地方，哭着叫妈，醒来时我都再也睡不着，老是担心你有什么事。向前说，妈，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你不要担心，不是说梦中的事和现实相反吗，梦见哭就说明有好事。你看，好事真的来了，我见到了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他们还要把我借调到北京去工作一段时间，要等过十五才能回来。向前妈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呢？向前说，妈，过年我恐怕回不来了，因为北京有很多事要做。等过完十五，十六我就能回来了。向前妈想了想说，你去到北京干你的工作吧，家里你就不用操心了，记着，干工作一定要认真，干完工作就早点回来。你最喜欢妈妈做的臊子面了，吃一顿是一顿，看我这身体，恐怕是活不了几年了。老大娘看上去很虚弱，眼睛老是湿湿的，好像在流泪。向前笑着说，妈，你现在不是好多了吗，你可不能老是胡思乱想，你不是想抱孙子吗，等我这次回来，一定带一个媳妇回来，再给你生个胖孙子。向前妈听儿子这么一说，笑了，可双眼仍然在湿湿地流泪。向前爸爸看样子是个沉默的人，一直在旁边吸着旱烟锅，只是在我们吃完玉米棒子后为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茶。

大约又坐了半个小时，我们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赵老师指着大堆礼物说，大娘，这是我们给您买的补品，里面还有一些治心脏病的药，您就坚持吃吧，您的身体一定会没事的。至于李向前，您就放心吧，我是李向前的老师，我一定会为他操心的，再说，向前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会照顾自己的。说完，赵老师将装在信封里的厚厚一沓钱交给向前妈，说，大娘，这点钱你留着家里用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去住院好好治治，别节省钱。老大娘怎么也不要，连向前的爸爸也加入到推辞的队伍中。最后向前说，妈，你就别推让了，赵老师的钱就算借的，我以后会还的。大娘一听这话，越加不肯要了，她说，大娃，这么多钱，要还到什么时候，钱这东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了不花，可是一定不能为了钱把自己困在里面。赵老师说，大娘，不多，一共就两千块，我怕你们用起来不方便，全换成一块的票子了。向前妈这才收下了。

我们走的时候，向前全家都跟在后面，一直跟到西河旁才在我们的劝说下停了下来。当我们走出很远时，他们还站在河边，向前妈的手里还拿着那个装钱的信封。

第五章

我和赵老师从渭南返回北京时，已是十二月二日了。

关于本次脱逃表演的广告已经铺天盖地地轰炸着这座城市。我在第二天早晨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暖气烤得里面如同夏天。我脱下了大衣。同事们惊呼，啊，半个多月不见你，真的如同换了一个人，你看你的气色多好。我说是渭南的空气好，人情好。同事们都开始急不可耐地打听有关脱逃的事。记者们都是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到我是赵总的学生同时兼本次活动广告策划，都纷纷找我协商广告提成的事宜，态度之热情及语调的亲切都前所未有，我俨然成了他们的财神爷兼衣食父母，我深切地体验到了金钱的力量。我告诉他们，你们尽管拉吧，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得到承诺后他们都显得热情极高。我在用赵老师的口吻说话，我觉得这种口吻极大地满足了我内心某种需求。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找我谈广告的事，我每天都像老板那样工作着，我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赵老师。我将他们提供的企业写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后面写上联系人的名字，我对他们许诺，只要你钱一到，就拿提成，当场兑现。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而去。现场广告企业已增加到三十二个，清一色的三十万！这样算来，广告这一项收入已达一千万了！在这场广告大战中，我也有所斩获，我共拉了四家企业，都是我原来工作中采访过的老板。赵老师说过了，这都是宝贵的资源，怎么能让它们闲置着呢，应该让它们为你创造效益。这次我跟几位老板一谈，没想到他们都很爽快，我的广告提成也达到了十八万！我以为现场广告也差不多了，不想一天世界青年报的广告部主任也找来了，他一个人就拿来了二十家企业的名单！广告部甄主任告诉我，这并不是我主动找他们拉的，当然，这些企业都是我们的老客户，你们的广告打出后，他们主动找我，让我替他们联系现场广告的事。甄主任还不忘恭维我几句，他说，你们的策划太有吸引力了，你们的脱逃表演将大获成功。不愧是广告部主任。当然，这家伙从我们这场成功的策划中一下子拿到了十八万！

随着一笔笔钱源源不断地流到了赵老师的账户上，赵老师对我越来越赏识。赵老师说，干脆你过来当我的助手算了，还上什么班，我一年给你开二十万怎么样？我说，赵老师，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报酬多少无所谓。再说了，要是我真的过来了，不见得办事有这么顺利，现在的人，都是很势利的。赵老师说，这倒是真的。

赵老师一下将给我的奖金从十万提高到了五十万。赵老师真讲义气。

赵老师那边的进展也很顺利，冠名权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中国大主电气公司一下子拿了一千万作为独家冠名的费用。赵老师说，他妈的，本来想这件事不赔也就不错了，也算为我的学生做一件好事，没想到这个多少带有点浪漫色彩的活动做起来还挺顺，比我其他任何一次活动都顺。以前我策划的明星演唱活动，往往是他们挣多的我们演出公司挣少的，他们一个个还那么牛，好像是他们白送钱给我似的。这次有好几个大腕听到我这次活动，都想往里钻，好几个都提出想到时候为我们演唱助兴，问我能给多少钱。你猜我怎么说，我说这次演唱嘉宾已经敲定了，是世界三大男高音，他们居然都信了，也难怪，我曾经成功策划了世界三个男高音的第二次中华演唱会，真可以说是盛况空前，就是那次活动奠定了我在娱乐界的声望。但是说实话，那次活动我挣到的钱比起这次脱逃表演少多了。这次演出阵容是敲定了，但不是世界三大男高音，真是他们的话人们未必喜欢。这次阵容全是港台明星，其中包括刘德华、张学友、谢霆锋、王菲、孙燕姿、刘若英，全是大牌，极具吸引力。

本次活动的各个方面：广告、企业、媒体、官方、明星，每一方都是整个活动的一部分，每一方都紧张而有序地向前推进着，向正月十五这个最终的结果推进着。我感到活动的每个参与方就像一个个玻璃球，在赵老师的手中有序地转动着，谁也不能停下，谁也不能落下来。他每天都在电话里不停地说着，每落实一项就在本子上画一个勾，又用电话指挥另一帮人去做。同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同孙教练通电话，询问向前训练的情况，提醒孙教练应该注意的事情。入冬以来北京已下了几场小雪，元月十号这天北京又在落小雪，在中午时分我接到了孙教练的电话，孙教练说，赵总的电话怎么这么难通，我足足拨了一个上午都是忙音，最后才想到了你。孙教练的口气相当烦躁，孙教练说，快告诉赵总，向前突然得了重感冒，很厉害，现在正躺在医院打吊针。我说，你别着急，抓紧治疗，我马上告诉赵老师。我急忙跑到赵老师的公司，只见他正在忙着说电话，我在旁边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他才说完电话。赵老师正在跟中央电视台广告部联系广告事情，赵老师想在临近春节加大广告力度。说完这个电话后他准备再拨电话，我说，赵老师，你等等，向前病了，得了重感冒，很严重。赵老师这才停止拨电话。赵老师焦急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这使我想起了一些电影上关于一个人在焦急时候的描写，往往就是走来走去，尤其是那些战争片中，这些镜头就更多，这说明我很厌恶的表现手法还是有生活基础的。赵老师突然停下脚步，长吁了一口气，说，还好，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解决问题，如果到表演期间的话，恐怕一切都完了。赵老师说，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保证向前的身体，直到完成这次有史以来的中国首次脱逃表演，这听上去很不人道，好像是为了这次表演我们才爱护向前的，其实即使在平常我们也会这么做的，你说是不是？我说，那当然。赵老师说，你准备一下吧，咱们坐明天的航班去看向前。

我们一大早先飞到兰州，然后又包车赶往渭南县。从兰州到渭南一路上只见银妆素裹，原驰蜡象，看江山大地，分外娆媚。越往西走雪越厚，司机告诉我们，入冬以来这里已降了几场大雪，明年肯定是个大丰收年。到渭南县城向前和孙教练住的招待所时已是下午三点多，李向前仍然昏迷不醒，他的高烧还没退，昏迷中他大叫着妈、妈、妈。我和赵老师及孙教练轮换守着向前，直到第三天他的高烧才退，意识也恢复了。向前说，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找不到母亲了。天渐渐黑了下来，我着急地喊着妈妈，可是她总是没答应。我梦见天黑得吓人，从没见过那么黑的天，有许多野兽向我扑来，然后我才惊醒过来。赵老师说，向前，好好休息吧，你发烧已经三天了，你一直在昏迷中，你的那些梦都是你在昏迷中的幻觉。

向前连续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感冒渐渐好了，体力也有所恢复，向前急着想去训练，赵老师说，向前，你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等养好了身体再说。你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好，急着去训练的话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向前说，可是我着急，我怕到时候误事。赵老师说，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事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等孙教练说什么时候可以训练的时候再说。向前只好继续躺在病床上，可是他常常早早起来偷偷出去练习长跑，有一次直到吃早饭时他还没回来，我和孙教练赵老师分头去找，发现他一个人站在离县城不远处的渭河旁发呆。

赵老师在向前治疗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他还在不停地打电话，所有的事情仍然按预想顺利推进着。他从公文包中掏出厚厚一沓材料，全都是现场广告企业提供的广告内容，我们对广告文字进行了细致的推敲，直至定稿。他又在兰州找了一家广告公司，赵老师对急急忙忙赶来的广告公司经理说，至于你怎么干我不管，重要的是你得在正月初十将所有的广告牌都做好，再按我给你的位置线路布置妥当，逾期不能完工或发现质量问题，你都得赔偿损失。全部工程造价为二十一万，赵老师当即付了十万，双方签了合同。

向前开始了短暂的恢复性训练，这场病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他有时候会一个人发呆。他一直在那个梦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说，是不是母亲的身体又有什么问题，或者，母亲一定也感觉到了什么，她老是能感觉到一些我的事情。

等向前完全恢复正常训练以后，我和赵老师又匆匆飞回了北京，这时已经是元月十六了，离正式表演已不足一个月。赵老师以极快的速度和中央电视台签了一个广告合同，在央视黄金时间上一个十五秒的广告，总投资五百万。广告以三维动画的形式再现了整个脱逃表演的全过程，白雪皑皑的背景，冰封的长河上有两个冰洞，脱逃者从一个冰洞下至冰封的水下，在水中很快从捆绑的绳索中脱逃，然后从另一个冰洞中爬出。解说员以极快的语速配合画面将整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并加上了许多煽动性的话语，使整个表演新鲜而刺激，撩拨起了人们古老而残酷的欲望。广告每天晚饭后准时播出，在全社会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人们开始谈论着这次脱逃表演，许多人开始为这次别出心裁的活动做着准备。好几家省级卫视和赵老师商谈直播的事，赵老师确定了三家，最后中央电视台决定直播，赵老师和央视就价格问题进行了好几次谈判，最后以五百万成交，这等于赵老师又将在央视的投资收了回来。

第六章

日子像飞一样过着，我感觉到了日子飞翔的速度，转眼之间就要过年了，这就意味着离脱逃表演不远了。我说不清我的心情是喜悦还是沉重，我既渴望着那个时刻的早日到来，同时又害怕它的到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我和赵老师又飞到了渭南，赵老师说，这个年我们只好在渭南过了，和向前他们一起过。我们要做最后的冲刺，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万无一失，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向前这一点。

孙教练提前好几天已经为我们订了房间，孙教练说，这几天全国各地的人都络绎不绝地来到了渭南，县城的房间早就订完了，一些人即使没来，房间也提前预订了，当然包括许多记者。自从央视的广告播出后，就有许多记者到渭南，向前训练时总有记者想采访他，没办法，我和向前只好另找地点躲了几天。

我们四人在渭南过了一个一生中最特别的春节，我们开怀畅饮，为预祝这次脱逃表演的成功而干杯，向前还按他老家的习惯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祈求祖先保佑自己万事如意。大年三十的晚上，渭南县委宣传部、文化局部门的领导专门看望向前，为他们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从初四开始，全国有更多的人涌向渭南，渭南早就无房可住，他们只好又涌向邻近的几个县和乡镇。正月十三，许多赵老师邀请的政府要员及企业领导也陆续到了，这些人的房间赵老师早就订好了，不想十四这天突然又来了几位很有影响的人物，他们没有租到房，只好向赵老师求助，赵老师又向当地宣传部和文化局求助，他们都非常高兴能接待这些大人物，所以总算很顺利地解决了问题。

正月十四的夜晚肃穆而寒冷。这天晚上的每个人也同样显示着肃穆的气质，谁也不愿多说话，只有孙教练在不住地对向前嘱咐着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和应当切记的准则。孙教练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孙教练的声音单调而沉闷，或许所有的教练在这个时候都会说个没完，就像一个母亲对她将要出远门的儿子说个没完一样。在我看来，孙教练的话语仿佛是为了填补那些令人压抑的空白时光。向前和平时一样，有点木讷，有点拘谨，他机械地答应着孙教练的叮咛，有时好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九点钟的时候，赵老师说，大家都睡觉吧。向前提出要和我睡一个房间，赵老师说，这个没问题，就让孙教练搬到我房间来吧。于是孙教练搬了过去，一会儿，赵老师又过来了，赵老师说，向前，你是不是有些紧张？向前说，我一点也不紧张，赵老师，虽然训练只有五个月，可是我已为此准备了五年，我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赵老师说，那就按你准备的好好干吧，你会成功的！我也说，赵老师说得对，向前，你一定会成功的！赵老师说，向前，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很矛盾，我想咱们今晚还是办了吧，这就是关于你这次报酬的事，我觉得跟你谈这件事很困难，尽管我的职业就是跟人讨价还价，我以为我已经可以跟任何人谈论价钱，因为我一直认为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有价钱的，都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可是你始终都不肯和我谈价钱，从活动的筹划开始你也从未和我谈钱的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你身上，我感到世间肯定有比金钱更值得人向往的东西。向前说，老师，这些还是你们看着办吧，我相信我的老师和朋友。再说对我来说，只要完成自己的心愿就够了，就算死，一个人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走向死亡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

向前的话让我心里一紧，他在这种时候说出的话带着无法忽视的谶语色彩，吓了我一跳，我想这不太吉祥。我想赵老师受到的惊吓一定还要大，因为我看见他瞪大了眼睛，在我跟他的这段相处中发现，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受到惊吓，只有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房间的空气仿佛厚重的泥土一样挤压着我，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向前说，老实说，从我第一次面对涛涛渭水构思这次脱逃的方式时，我想到的就是死，我知道我只是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特别的死亡方式。海子的死亡方式曾让我震惊，现在我对此已有了清醒的认识，他一直在用诗歌的方式寻求解脱，这样说吧，他一直沉溺于死亡的幻想当中，这让他很害怕，他用诗歌寻求生活的意义，可是他没有找到，他曾说：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可是仍有人类的气味。这是他对人生的一丝留恋，你再听他说：破败的瓮中唯一的盐，你是否记得，抛在荒凉的海滩，盐田上坐着痴呆的我——走投无路的诗人之王？破败的土地，这时响起令人恐怖的，丰收的鼓。鼓，崩崩地响了，内陆深处巨大的鼓，欲望的鼓，神奇的鼓啊，我多么渴望这正午或子夜神奇的鼓，命定而黑暗。海子的诗成就了我这次河流深处的脱逃构思。当我在黑夜站在河边构思这次脱逃时，我完全沉浸在死亡的甜蜜当中，以前在读世界著名的脱逃大师吕思奇的传记时，记得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一次脱逃的构思都是对死亡的沉溺。死亡就像温暖的海水一样紧紧地拥抱着我，当我进行脱逃表演时，最初我还是沉溺其中，只有当我猛然从这种沉溺中惊醒过来时，我才会神奇地脱逃。每次都是这样，我知道这很危险，我知道总会有一天，当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时，我会真的死于其中。以前我真的不能理解吕思奇的话，现在我终于能理解了。我不是一位脱逃大师，因为我还没有一次成功的惊险表演，可是我知道一切伟大的脱逃大师，他们的每一次成功表演都始于对死亡的迷恋。但愿我在死亡来临的一刹那能成功脱逃。

赵老师说，假如你早点告诉我这些的话，我会取消这次表演的。

向前说，赵老师，我说的是一位脱逃者每次脱逃表演的终极意义，没有这种对死亡的迷恋就没有脱逃者，你想，一个正常人谁还会干这个呢？但这并不是说脱逃者想死。

赵老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会成功脱逃的，因为你知道吗，向前，自从那次到你家以后，我真的很感动，你有一个那么爱你的母亲，你死了，她还能活吗？

向前说，我知道，你放心，赵老师，我是不会轻易去死的！

赵老师迟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说，向前，这是给你这次表演的报酬，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交给你，我觉得现在给你正合适。

向前打开存折，说，三百万！赵老师，你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太多了，你会赔本的。

赵老师说，向前，别再说了，将钱收下吧，我知道你那个家需要钱，你也需要钱，况且，你总得给老师一个安心的机会吧！

向前将存折收了起来。

第七章

向前睡前要冲一个冷水澡，自从训练开始后他一直都在坚持。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无聊地将一张报纸打开又合上，哗哗的水声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向前的这个冷水澡洗得时间很长，他出来时脸色红润。我们收拾床被熄灯就寝，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在时间隧道中跳来跳去，这是一个由九年时光连成的长长的隧道，黑暗而幽深，里面活跃着许多记忆片断。大学时贪吃月饼的李向前，第一次表演脱逃的李向前，在信件中冥想的李向前，高兴的李向前，悲伤的李向前。似乎在这些片断中，悲伤的表情更多一些，或者说他一直在悲伤的深渊中，给人的印象中向前似乎是一个缺乏激情的人，可他的激情却以这样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猝然释放出来了，他的激情是大海深处的潮流，他的表面永远都是平静的。向前似乎也在回忆的漩涡中漂流，他不断地辗转反侧。我说，向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向前说，我一点也不紧张，就是有点想母亲，想家。我后悔前两天没有回趟家。我说，好好睡吧，等过了明天，你爱在家里呆多少天都由你，我陪你回家。

向前又在床上翻了一会，忽然坐了起来，拉亮电灯。向前从衣服中掏出那个存折，递到我面前，说，罗贵，我想将这钱放在你这儿，这是很大一笔钱，够几辈人生活的，假如我明天有什么意外的话，我想请你把它交给我母亲。还有，如果明天我不能活着上来的话，就算我没有完成任务，请你和赵老师拿回二百万，给我家里一百万或五十万都可以，就算我给家里一个交代。我的心里有些酸楚，我生气地说，向前，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是不会接受的，我现在真后悔当初答应你和赵老师，给你们帮忙，我真后悔！向前说，罗贵，我从心底里感谢你和赵老师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还给了我这么多钱，让我能尽一个做儿子的义务，更重要的是证明我的尊严，我想人们是会记住我的，这就够了。我会成功的，因为我爱着我的母亲，我想让母亲为我高兴。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很出色，她不知道真实情况。

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接受向前的请求，我的手没动，向前将存折塞进我手里，同时又将一张纸条递到我面前。

罗贵，这个你也一同保存着吧，或许以后有用。

我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本次脱逃表演完全出自本人意愿，如果有什么意外，请不要追究任何人。向前。

我说，向前，你这是瞎胡闹。这个我决不能拿，要给你就给赵老师吧！

向前说，我这并不是瞎胡闹，而是以防万一。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对一个脱逃者来说，死亡来得更直接。但是请你相信，脱逃者只是沉溺于死亡，那只是一种思想，并不是真的想死，如果真的想死的话，他就不会从死亡中脱逃了。相信我，我这是第一次进行这样重大的表演，没有任何经验，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对这些都没有把握，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着回来的，因为我还不想离开我的母亲。

我接过了纸条和存折，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就不可能再回头。

当向前再次回到床上时，他很快就睡着了。

听着他安稳的呼吸，我还是久久不能入睡，我听见了窗外轻微的落雪声。

第八章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明亮，我以为自己睡过了头，一看表，才七点半。向前仍然还在酣睡，我悄悄地在床上躺着，我不想惊醒他。一会儿，我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是赵老师，我说，向前还睡着。赵老师说，让他好好睡吧。今天就由你和孙教练两个陪向前去训练，今天主要是适应性训练，不能太消耗体力，又换了一个新地方，孙教练知道，等会儿我要到现场去，做最后的检查，看看广告牌、音响等等，还要接待来客，组织现场。一些直播的电视台一大早就要去调试设备，我也得给他们帮忙。现场直播从两点钟开始，全是明星的表演，脱逃表演订在五点正式开始，四点钟的时候我会带人到训练场来接你们。

向前到八点半时才醒来，我们九点钟吃完早点出发去训练场做最后一次适应性训练。孙老师新选的地点在渭河一个偏远的转角处，不易被发现，这主要是为了避免一些记者的打扰而更换的，这几天来一直有记者不停地围追向前。

昨晚的一场雪很大，满眼是纯洁的白，白得一尘不染，偶尔有一小群小鸟从面前飞过，寻找觅食地。小鸟在河面上一个大大的冰窟前停了一下旋即飞走了，那是为向前训练凿的大窟，下面是流动的河水。

我们在河岸上停了下来，向前将衣服脱在了车里，只穿着裤头，我们从白雪覆盖的结冰的河岸走到了冰窟前，孙老师用一条毛巾蘸了河水在向前的全身擦拭，擦了足有半个小时，向前的全身全红了，然后向前下到了河水中，来回地游着。孙教练说，今天不做大运动量的训练，只要活动活动，适应水温就行了。向前在河中游着，半小时后开始做潜水训练，主要是为了训练在水下的屏气能力。到十一点钟时，我们已能听见表演现场传来的高音喇叭的声响。孙教练说，看样子现场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然后向前又开始脱逃训练，孙教练每次都将绳索在水中浸一浸，然后将向前的双手紧紧地反绑起来，每次向前都能很顺利地解脱，通过对整个过程的观看，一直笼罩在我心里的阴影开始慢慢化开，心里对表演的成功有了更大的信心。快十二点时，我们又驱车回到了住宿地，住宿地已是人去楼空，人们都早早赶往现场了。

工作人员精心准备的午饭已摆在了房间，我们闭门吃完饭，孙教练让向前卧床午休，我们一直在床上躺到快两点时，又驱车到了训练现场，将上午的整个训练过程重复了一遍，快四点钟时，赵老师一个人驾车悄悄来到了训练场，我们和赵老师一起向最终的目的地驶去。

现场的气氛越来越浓，主持人煽情的道白后是歌星的歌声。公路上有许多人还匆匆地往现场赶。当我们到达现场时，周华健正在唱那首《有没有一首歌让你想起我》，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歌迷的欢呼。

在洁白无瑕的冰雪世界中，人群黑压压地会集在一起，填塞在两山之间足有两公里长的地带。这是个难得的雪后晴朗的天气，午后的阳光照射着远山的积雪，使人的眼睛酸涩流泪。人群的吼声听上去狂热又寂寞。

我们穿过一个由人群组成的长长的通道，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天然舞台，这里会聚了许多著名的歌星和著名的看客，人们的目光紧盯着这些著名的人物，谁也没有注意我们的到来。

周华健的演唱结束后，从凤凰卫视请来的著名男主持人和女主持人交替用振聋发聩的音调渲染着即将开始的脱逃表演。男主持人说，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我们的英雄、即将为我们表演生死脱逃的李向前先生。

赵老师对向前说，向前，现在该你登场的时候了，别紧张，就当它是当年在大学校园的一场演出吧！说完向前被赵老师推到了舞台前面。人群中爆发出了山崩海啸般的吼声和雷鸣般的掌声。向前高举双手原地转动着向两山的观众致谢。掌声经久不息。女主持人上前对向前进行了简短的采访，女主持人用甜美的音调说，首先，请接受我对您的祝福和敬意，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新奇的脱逃形式呢？向前说，我想成为伟大的脱逃者。脱逃表演不但挑战人类的生命极限，更需要挑战人类的精神极限，因为脱逃表演首先将脱逃者置于死亡的边缘，你必须从死亡中挣脱出来，这样的表演使人们感到新鲜刺激外，更能体验生命的壮美和珍贵，从而更加珍惜生命。它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接近生命本真的艺术，一切艺术形式都在特定的环境中塑造生命，但那只是假想，只有脱逃表演才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置于死亡的边缘，让观众在真实的环境中观看生命的死亡或者再生。对于脱逃者来说，每一次成功的脱逃都是一次生命的再生。男主持人接着用激动的话语说，向前的回答使我内心充满感动，在这个平凡的世界，脱逃者使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美丽和伟大，让我们向英雄李向前致敬！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男主持人接着说，你对自己的这次壮举有信心吗？向前说，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们还问了许多问题，李向前都回答得简短而激情。最后女主持人问，请问，最后你对热爱你的现场观众有什么话要说吗？向前稍加沉思说，感谢你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观看我的表演，我会努力为大家奉献一场精彩的演出。我最后想对大家说一句话，如果我成功了，请你们记住我；如果我失败了，也请记住我。因为生命永远是美丽多彩的，生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要对生命失望！向前说完后，有一阵短暂的静默，然后又是更加壮烈的掌声，夹杂着一阵阵欢呼声，现场不知谁首先喊了声，李向前，你会成功的，我们大家热爱你！现场观众齐声喊：你会成功的，你永远都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女主持人的双眼含着泪水，男主持人大声说，朋友们，让我们期待这场空前壮烈的表演吧！相信这场表演和向前的话会使每位到现场的朋友终生受用无穷！

接着，主持人开始介绍本次表演的冠名公司和现场广告企业，各位经理此时也被现场的气氛所感动，他们手持鲜花一一献给向前，同向前深情地握手，拥抱。现场的各位明星都手拉手地站在舞台后方，齐声高唱着朴树的歌曲《生如夏花》：

我从远方赶来

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台下的观众齐声应和，我和赵老师及孙教练一直站在后面观看，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了，赵老师也双眼含着泪花，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最后我还是看见大颗的泪珠滚落下他的面颊。只有孙教练很冷峻地观看着，不动声色。他是个不愿流露感情的人。

中国人寿保险公司的副总经理将一个价值五百万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交到李向前手中。他给了向前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拍着向前的肩膀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四点二十分时，向前开始了表演前的热身准备，孙教练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表演场地，将冰洞水面上的一层薄薄浮冰用手划开。向前在万众的瞩目中和摄像机的追逐中在河边焚香跪拜，又在观众的目光下一件件脱去衣服。孙教练又用一个大毛巾蘸上河水，为他一遍遍擦拭着身体。不一会儿向前的身体发红了，并且冒着微微的热气。四点五十三分时，向前已被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被捆绑起来的李向前就像一个将要走上刑场的英雄。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对整个过程进行了监视和检查，最后进行了现场公证，这时已是四点五十九分了，李向前被四名工作人员抬了起来，像一根油条似的被轻轻地从冰窟中氽进了冰冷的河流中。

李向前消失在白雪耀眼的河面。整个现场突然之间鸦雀无声，记者的摄像镜头摇向了另一端冰窟，所有的目光都汇向那个冰窟。

主持人说，整个脱逃过程需要十分钟，让我们静静地等待着英雄的再生吧，让我们为英雄李向前祈祷。

相信这是每个来到现场的人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每个人都不时地抬腕看表。

我和赵老师、孙教练三人静静守候在那个向前将要出现的冰窟。当主持人说，现在已过了五分钟时，我觉得仿佛已等了十年。

主持人每一分钟都报一次时间。他的声音很轻，而我却感到如同霹雳般震响。在此时此刻，所有的声音都显得多余，我恨不得让主持人闭嘴。

八分钟。九分钟。终于到了十分钟，水面动了动，我急忙将手伸进水中，可是什么也没抓着，是一条鱼，从我的手指上一掠而过。

现场爆发出一阵嗡嗡的扰动，声音越来越大。

主持人说，请大家安静，让我们再耐心等待吧！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大家满怀希望等到了一个小时时，现场观众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人在大喊，别再等了，赶快请公安局的同志来搜救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女主持人说，这位观众说得对，我们不能再等了，快请公安局来救人吧！

现场观众齐声应和着。

听见这话，我不由自主地跑向了主席台，我从男主持人手中要过了麦克风，我大声说，不能，不能搜救，这样会害了他的！现场的气氛如同冻结了似的。我意识到我的情绪太激动，于是镇静了一下说，各位观众朋友，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咱们不能这么干。我是向前的好朋友，我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接受过他的嘱托的人，向前曾在昨晚对我说，如果我失败了，请你们千万不要救我，或许我还有生还的希望；如果你们将我救上了岸，那就等于杀了我。一个被别人救上来的脱逃者是无颜再活在世上的。如果我真的不能脱逃，就让我安静地去吧！

现场又出现了一阵骚动，我想那是持不同意见的人在表达他们的观点。

我继续说，相信我，也请你们相信向前，他是能够活着回来的。他是那么爱他的母亲，他这次脱逃表演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为了让母亲为他骄傲。向前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意志，他是能够活着回来的。请大家和我一起等待吧！假如他真的不能活着回来，就让他随流而去吧，这是他的心愿。

当我走下来的时候，赵老师对我说，多亏你，要不我也会同意搜寻向前的，你说得对，一个脱逃者是不愿被人救回来的。

七点钟时，夜幕降临，人群慢慢被溶化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我再次走上舞台，对大家说，谢谢大家对向前的厚爱，不管他能不能活着回来，相信他是会感激大家的。现在天黑了，请大家回去吧，让我和赵老师、孙教练等他回来就够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退场，那些经理们一个个来到下面，向赵老师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告别走了，接着电视台的人员和报社记者们也都离开了。

我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忽然我听到看台上又有人带头唱起了那首《生如夏花》，我知道他们是在为向前唱挽歌。

到夜晚十一点时，观众都基本走光了，可是仍然有人没走，他们留了下来，走到了河面上，大约有一百多人，我们相互挤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彼此用体温和信念温暖着对方。

山野的夜晚寒冷异常，星星也在天空挤在一起，它们在将对方彼此照亮。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着，到凌晨两点钟时，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不再守候，而是拣了半块砖头，在河面上四处敲击着，人们都用各种东西在河面上敲击着，整个河面响起了嘟嘟的敲击声，仿佛一声声无言的呼唤。

赵老师说，向前的情况恐怕不妙，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吧，等明天再找人来搜寻向前的身体，让我们好好安葬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相信向前还会活着回来，我说，赵老师，向前肯定会回来的，我还要继续等他，如果等到黎明他还不回来，我再回去。

赵老师说，那好吧，我也和你一起等待。

我停止了敲击，又回到那个冰窟守望。这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我用手将水面的薄冰扫去，天气太寒冷，不一会儿水上又会结一层薄冰。水面动了动，我以为是幻觉，睁大眼睛看着，水面果然在动，一只手突然伸出水面，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我一把抓住这只莲花。他是一只手，不是莲花。大家都伸手抓住了这只手，我们一起用力，将他从冰冷的水中拉了出来。

孙教练蹲在一边哭了起来。他从表演开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他却忽然哭了起来。

孙教练说，向前回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守在这儿，只是因为我必须守在这儿，我从不敢想他会活着回来。赵老师摸了摸向前的脸颊，向前的眼睛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牙关紧咬着。赵老师的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在抖个不停。

现场留下来的观众说，这真是个奇迹！在冰水中过了九个小时还能回来。

孙教练对向前做了简单的急救处理后，我们将向前抬到车上，向医院驶去，可是冰雪的路面太滑，大约四十分钟后才到了医院。一路上孙教练都将向前抱在怀里。我看见颠簸的车后是紧紧追赶的人群。

医院对向前进行了紧急救治，向前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了两天两夜，在这两天两夜里，我和赵老师、孙教练谁也不愿休息，一刻不停地守在他的床前。向前一直在说胡话，就像上次感冒昏迷那样，我们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他叫“妈妈”的声音。他一直在叫妈妈、妈妈。直到第二天黎明，向前才停止了昏迷中的挣扎，他突然睁开了双眼，静静地看房间的每个人，最后他的眼睛停在了赵老师脸上，赵老师正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向前用了好大的劲才说，赵老师，我这次给你们丢脸了。向前的气息很微弱，他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气息挤出了这句话。赵老师哽咽着说，孩子，你没有给我们丢脸，你是好样的，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向前的双眼渗出了点点泪花，他用力摇了一下头。赵老师说，孩子，回来就好啊，如果你这次回不来，老师我这辈子恐怕都会活在悔恨中。孙教练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孩子，活着就好啊！你是我教过的最顽强的孩子。向前仍然用微弱的气息说，老师，我想吃。赵老师说，好的，吃吧。医生坚持现在还不能吃，因为他太虚弱，要吃只能吃流食。于是我们为向前冲了奶粉，一勺勺地喂他。

休息了两天，向前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可是仍然很虚弱。

赵老师一次在向前吃完饭后说，孩子，你知道吗，你在冰冷的水下整整九个小时！按常理恐怕会冻死，何况你的双手还被捆绑着。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向前说，老师，是一盏灯，一盏在河流深处漂荡的灯。

赵老师叹息着摇了摇头，说，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恢复，你的意识还在幻觉中。

向前说，是一盏灯，老师，我很清醒。

又治疗了两天，向前的身体有了很大的恢复，他已经能自由地到处走动。向前说，老师，我想回家，我想去看我妈妈，我很想她。赵老师说，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出院，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说了，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等再过两天，我们跟你一起回家看妈妈，好吗？向前点了点头。

第九章

这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向前说他想去表演现场看看。我们便陪他到了那天的表演现场。只见现场的积雪被人群踩踏得一片狼藉，那天万众会聚的场面仍历历在目。

向前说，老师，不知为什么，我一到这里，心里就很平静，就像回到家一样，这可能就是你说的天人合一吧，我和孙教练五个月来每天都到这里来，产生了感情。

赵老师说，是的，孩子，就像你跟一个人长相厮守，会产生感情一样。我觉得你现在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了。

五点钟的时候，向前说，老师，我就是在这一刻下的水。

赵老师点了点头，他好像不愿再回忆那可怖的一幕。

从五点钟开始，向前就呆呆地坐在他下水的那个冰窟旁，再也不愿说一句话，双眼紧盯着已被冰封的水面，思绪仿佛在寒冷的水下沉浮。一直到八点钟时他还不愿回去。

向前说，我好像听见人们在唱那首歌《生如夏花》。赵老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远山隐在了黑暗中，只有黑暗。

向前说，老师，我想告诉你们我在水下的经历。

赵老师说，说吧，孩子，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老师，我被投进水中时，水中很黑暗，比今晚的黑夜还黑暗。河水很冷，可是我马上就适应了，我为此训练了五个月。我觉得很适应，我想这一次肯定能成功。不久透过黑暗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光亮，那是从另一冰窟里透进的光亮。就像小时候的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一样，随着水的波动阳光好像在飞舞。我开始解脱捆绑，开始时很顺利，那个光亮越来越近，可是我的绳索还没解开，我开始着急，结果越急越慌乱。那片光亮像飞一样逼近着，等到我解开绳索时，早就超过了那个洞窟。我开始掉转方向寻找那片光亮，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四周一片黑暗，我的心也变得一团黑暗。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向哪里划动，我只好在水中漫无目的地游动着，我感到河水越来越冰冷，我的体力不久就消耗在冰冷中，寒冷很能消耗体力。我的四肢变得僵硬，不听使唤，我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了。我停止了划动，我感到我开始沿着一条漆黑的隧道急速降落。我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诗，命定而黑暗。真正的命定而黑暗。我闭上眼睛，一任自己自由降落。忽然间，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几乎失去了重量，就像空气一样轻。这样的感觉真好，就像空气或者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意识也变得一片混沌。我体验到了最自由的状态，我尽情地放任着这种状态。黑暗中一个声音对我说，跟我走吧，去到一个美妙的去处。我飘飘荡荡地跟在他后面，我们在空气中轻盈地飘呀飘，终于我看见了一团光亮。我们又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来到了光亮处，原来是一个月门，就像古代的富人家后花园的月门。月门外面一片明亮，我看见蝴蝶在自由飞舞，鲜花在和风中摇曳。突然，我看见爷爷在光亮处朝我微笑，我忘情地喊了声爷爷，爷爷，你怎么在这里？爷爷并不回答我，只是朝我微笑。那个黑暗中的声音说，你愿意跟我进去吗？这是世间最幸福的去处。那里面没有寒冷，只有阳光温暖地照着，没有烦恼，只有快乐。你愿跟我进去吗？我说，愿意，快带我去见爷爷吧！黑暗中的声音说，那就进去吧！我于是抬起脚准备跨入月门，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急切地喊着我的小名：大娃——大娃，是母亲的声音，那样急切，那样温暖，就像我小时疯玩时忘了回家吃饭时她喊我一样。我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去寻找发出声音的人，寻找我的母亲。可是我没有看见她，只有黑暗，正当我再次准备进去时，母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再次回头，母亲的声音说，大娃，跟我回去吧，千万不能进去，一进去你就再也出不来了，大娃，跟我回去吧。我说，妈妈，你在哪里？母亲的声音说，我就在你身边。当我回过头来时，那个月门连同外面的光亮都消失了，我完全沉没在黑暗中。我的意识在追问着，这是不是一个梦？我是不是在梦中？

我睁开了眼睛，我努力地想着刚才的一切，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或者是昏迷中的幻觉。可是我在哪里呢？我发现我在水中，我终于想起了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是个脱逃者，我在冰封的水下，我的脱逃失败了。我抬了抬手，我发现我的手又能抬起来了。可是我的手触到了坚硬的冰层，我感到了疼痛。我想，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呢，为什么要让自己再次经历死亡的痛苦呢？这时黑暗中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用尽全力地听着，我知道这不是梦，而是母亲在真真实实地喊我，这是真真实实的母亲的声音。我用尽全力喊了声，妈妈，可是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说，妈妈，原谅我，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原谅孩儿的不孝吧！

大娃，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可是妈妈，你到底在哪里呢？

我就在你前面，你跟着我走吧！

于是我努力抬起了头，我看见在前面，在离我不远处，在河流的深处，有一盏明亮的灯在飘动，忽远又忽近。那是小时候的—盏煤油灯，是母亲常常在深夜缝缝补补用的小煤油灯。我努力地划动着手臂，我想捉住那盏陪我度过快乐童年的母亲的小煤油灯，可它一直在我前面的不远处，在漆黑的河流深处，飘动，忽远又忽近，我怎么也捉不到它。可是我发现我划水很有力，就像刚下水时那样有力。我发现我不是在划动，而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着向前跑。我奋力划动双臂，我要追赶那盏童年的小小的煤油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小油灯在一片突然出现的光亮中静止不动了，我知道它在等我。我更加奋力地划动，我的右手触到了那片光亮，我伸手去捉那盏油灯，突然，那盏小油灯笔直地飞了起来，我伸手奋力去捉，可是那小油灯却消失了，我的右手伸出了水面……

赵老师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一直沉浸在向前所描述的黑暗中。

当我们动身向回走的时候，已是十点多了，向前说，十五那天的这个时候，或许我正在河流深处的黑暗中沉睡。

第十章

过了两天，向前出院了，他已是急不可待了。刚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就径直送向前向家里驶去。

下午时到了向前的家，大门敞开着，大门仍然显得很破败。我们径直进了大门。向前站在院子中喊了声妈妈，没有回答，迎接我们的仍然是向前的妹妹，接着他的父亲也出来了，他们都是白衣白帽。向前惊呆了，妈妈呢？妈妈她怎么了？向前的妹妹低头哭了起来。向前的爸爸说，大娃，不是说你已经死了吗？

爸爸，我没有死，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孩子，你妈妈她已经去了。

你们为什么不让她住院，不是已经给你们钱了吗？

孩子，你妈妈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住院啊。

向前号啕大哭起来。向前的妹妹哭得更厉害。她说，哥，你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也死了。

向前的爸爸说，进来吧，孩子，给你母亲烧炷香，她一直在盼着你回来。

我们扶着向前进了屋子，向前跪在母亲的灵位前，哭得死去活来。

向前爸爸说，孩子，别伤心了吧，只要你活着，你妈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老人哭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母亲一辈子都在为你操心，死的时候还在为你操心。

向前说，爸，妈妈是什么时候去的？

就是十五那天，就是你表演的那天啊！

向前突然停止了哭声，他说，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电视，看电视。过年的时候我们用你们给的钱买了台电视机。十五那天我们全家在家看电视，屋里还有庄里许多人，你妹妹找了一个台，正在演晚会，全是香港歌星，你妹妹最爱看那些歌星了，于是我们都一起看。可是歌唱完后，忽然念到你的名字，你真的从电视上出来了，你妹妹高兴地喊，快看，我哥上电视了。一屋子人全都高兴啊！可是你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下到了水里，看到这里的时候你妈妈还说，我家向前从小就爱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你母亲不住地向看电视的人夸着你，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很害怕。直到到了规定时间你还没上来时，你母亲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我让你妹去关电视，让你妈躺下，可是她怎么也不躺，也不让关电视，她一直在盯着电视看。直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你妈妈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她发起了高烧，一直说胡话，我听见她一直在喊着你的小名，大娃，大娃。大娃，你在哪里？她翻来覆去地喊着，像在找寻你。直喊了一个多小时，在十一点钟时才睡着了。你妈妈睡得很实，我们大家都商量着，希望你妈妈一觉能睡到天亮，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将她送到医院去。可是到夜里两点的时候，你妈妈又发起了高烧，烧得更厉害，胡话也说得更离奇，我听见她说，大娃，大娃，你千万不能进去，如果你进去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大娃，跟我走吧，跟我回去。她还说，我就在你前面，离你不远，你跟我走吧。你妈妈说得很清楚。然后我听见她好像在用力拉东西，很吃力，一直在用劲拉着。一直折腾了一个小时，到半夜三点时，她好像猛地用了一下劲，喊了一声大娃，便闭上了眼睛。你妈妈这次是真的去了，她去的时间正好是夜里三点钟。

我一边听着向前爸爸的话，一边想着向前前几天的叙述，我的心里像刀绞般地难受。假如不是我亲身经历，亲耳所听，我是不会相信世间有这样的事发生的。

向前在母亲的灵牌前长跪不起，一边听着爸爸的叙述一边不住地叫着妈妈，他的嘴唇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七点钟时向前的妹妹为我们端上了晚饭，是臊子面，手擀刀切的面条薄得像半透明的冰，上面点点油花和红红的辣椒，味道非常诱人胃口。向前爸爸在炕上支起了一个小方桌，我们开始吃了起来。向前仍然呆坐一边不动筷子，他说，我不想吃。半夜里，我醒来时发现向前不在身边，我拉亮电灯，只见向前躺在地上他母亲的灵牌前，睡着了，脸上仍挂着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陪向前一起到母亲坟上去祭奠母亲，向前爸爸为我们准备好了香火、大把的冥票，还有一壶酒。我们在向前爸爸的带领下向坟上走去。向前母亲的坟在野外自家的田地里，出了村子后，我们开始在山间小路上逶迤前行，放眼远望，积雪的群山连绵无际，寂寞而庄重，一如我们此刻的心情。向前爸爸将我们带到了一座坟前，这是一座新坟，烧过的香火灰在冷风的吹拂下四处飘舞，坟上薄薄的有一层早霜。向前跪在母亲坟前点香火，可是怎么也点不着，本来微风的天气陡起大风，大风将灰烬旋到很高的高处，在我们头顶飞舞。向前磕了一个头说，妈妈，不孝儿向前来看您来了，妈妈，向前真的对不起您，如果有缘，向前来生还做您的儿子，报答您此生的养育之恩。现在就让儿子为您烧炷香火吧。说也奇怪，大风突然之间就停歇了。向前先将票子点着，又在票子上点着了香火，双手将香插在坟头，又在火前浇上酒，我们大家一起磕头，起身向回走。向前一路上在放炮，沉闷的炮声总是消失向远方的虚空中，像是被虚空吸去了似的无声无息。

从坟头回来时已近中午，向前妹妹早已做好午饭等着我们。吃完午饭后，我们和向前一家告别，我们要回去了，先回到县城，然后再回到北京去。向前仍然呆呆地，可是当我们向他告别时，他又哭了起来。向前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我对向前说，向前，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你知道吗？为了你死去的母亲，更为了你可怜的父亲和可爱的小妹妹，他们都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受感动的一次经历，我真正感受到了爱的力量，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界限的，我真的很受感动。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这是你母亲的愿望，也是所有爱你的人的愿望。向前使劲地点了点头。我说，我和赵老师还有孙教练以后会来看你的。

赵老师说，向前，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知道吗？等你平静一些的时候，我接你去北京住一段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老师会将你调到北京去的。

向前说，你们已经给了我很多，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

赵老师说，不，孩子，是你给了我们很多，你这次给我们的真是太多了。

第十一章

我和赵老师、孙教练在北京分别后，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彼此很少联系。可是一些事情一经发生便会留下永久的烙印，就像刻在一棵小树上的刀痕，会随着岁月一起生长，我们都将自己刻在了对方的心里。我整天忙于采访，写作，我发现我对生活没有了太多的奢求，那次脱逃表演使我改变了许多，使我过早地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面对纷繁的世事。禅宗六祖曾说过，悟道以前，担水劈柴；悟道以后，担水劈柴。生活并没有改变，世界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以前我曾那样热衷于金钱和房子，热衷于功名利禄，我曾经那样热切地希望自己能赚好多好多钱，和自己喜爱的姑娘一起共建美好的生活。因为我一直追求的姑娘一直希望我有好多钱，她是一个很美丽同时又很虚荣的姑娘，她一直在爱情和金钱之间徘徊，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同时她又很爱金钱和漂亮的大房子，所以总是下不了决心嫁给我。可是从渭河的冬天归来的我，只是埋头于担水劈柴，再也没主动和她联系，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所有有价的东西都是易朽的，能给你生命和永恒的东西是无价的，就像向前的母亲和向前。那次脱逃表演，加上赵老师给我的奖金和我自己拉广告的提成，我总共赚了一百三十八万。可是我却无法面对那一百三十八万，我将存折藏在了一个很深厚的地方，我知道我是想将记忆也同时掩埋起来，这样才能使我生活得更平静更真实一些。

一次我在去保险公司采访的途中碰见了她，她还是那样热情奔放，她嗔怪地说，你怎么不来找我了？我说我去甘肃采访去了，才刚回来。她撅着嘴说，你骗人，你从甘肃回来已经半年了，你撒谎！我笑笑说，你还没找到有钱人，我以为你已经嫁给了有钱人。她撒娇地说，你挖苦人，我再也不理你了。分手的时候她主动说，今晚有没有空，请我到茶园里坐会吧！我说，好吧，我当然有空。女孩子就是这么怪，你追她的时候，她老是躲躲闪闪的，等你不理她的时候，她又主动示好。

经过两年的恋爱，我们即将步入婚期。女朋友整天在为钱的事发愁。有一天我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那三个存折，我将那个三十八万的存折又放到了老地方，我想留着以备不时之用。然后将另两个存折共一百万交给了她，因为经过三年的时光我觉得我已经能够面对一切了。我的女朋友飞快地看了存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紧接着像鸡啄食似的在我脸上啄个不停。她说，你一直在考验我，幸亏我经得起考验，假如像其他那些轻浮的姑娘一样经不起考验的话，这钱不知道属于谁呢？她又开始吻着存折。

她花了七十万为我们买了一套大房子，又花了十万元装修，然后将剩余的二十万存了起来，她说，有了这二十万，过起日子来才觉心里踏实。

等这一切都做好以后，她开始追究起这钱的来源来了。我说，你尽管用就是了，管它从哪来呢？她说，不行，我一定要知道。

我说，等我什么时候有心情时再告诉你吧！

我结婚的日子既没告诉向前，也没告诉赵老师，我们俩只想悄悄地旅游一趟。就在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出发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八月三十日晚，我接到了向前从甘肃渭南打来的电话。向前告诉我，他花了一百万在村里盖了所学校，因为这里的孩子上小学都要跑七八里路，很不方便。而且他的工作也由渭南文化局调到了小学，从此他就是一名小学老师了。向前说，明天就要开学了，这是我新的生活的开始。等以后的哪个假期里，他会到北京来看我们。至于赵老师，这两年里再也没有搞过一次大型演出。他到北京郊外盖了一栋八层高的大楼，取名为母爱院，专门收容北京流浪的儿童，在母爱院休整一段时间后再将他们送回到母亲身边。赵老师说，我要让所有的流浪儿童都回到母亲身边。孙教练义务在母爱院帮忙。后来我还采访过一次母爱院，在全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后来母爱院还受到了北京市政府的表彰和资助，同时又收到了全国许多热心公益事业的企业家的捐款。从文学梦中脱逃为大学老师，又从大学老师脱逃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的赵老师，这次又从商界脱逃出来，成了一名社会公益事业的热心人，不知道下次他又将逃往哪里？

在我和妻子结婚旅行期间，在旅途的劳顿和快乐之余，妻子又不住地追问那笔钱的事。我说，我一点点存的。她说，就凭你那点工资，能存这么多，你哄三岁的小孩吧！我决定将这笔钱的事和向前的事都告诉她，于是在九月的一个夜晚，我开始了对新婚妻子的讲述……

责任编辑 咏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