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街上迷失方向
2009-04-02周树山
周树山
1
在学校图书馆的楼梯上,我又碰到了姜。他还是穿着一条苹果牌的牛仔裤,一件暗红格子的短袖衫,头发很长,蓬松着,配上他那张额头被岁月犁出深深沟壑的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睛,的确有点雄狮的味道。系里的女生背后也真的叫他“狮子”,这样称呼的时候,含有一种钦佩和亲昵的味道。和某些人一样,他也是从广场又回到书斋的所谓“精英”一类人物,据说思想很前卫,扮演“青年导师”和“受难的耶稣”两种角色。或许世界此刻在他看来有点不对劲儿,这头“狮子”现在很消沉也很忧郁。一个忧郁的成年男人很迷人你说是不是?我觉得我周围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有这种感觉,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忧郁着,这很惹人爱怜。这头令人着迷的老狮子啊,要能抚平他的忧郁就好了,无论用什么!我注意到,这家伙的腿很长,穿上牛仔裤,特有力度。
“又来查资料?”
我点点头,站在他的对面,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蓬松的长发下那张很风霜很迷人的脸。我穿着高跟鞋,一条牛仔连衣裙,个子刚及他的眉梢儿。
他对我无耻的凝视似乎很漠然,想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拦住他,想把抱在怀里的书给他看一下:“老师,您看……”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他边说边踏上上去的楼梯。
我心里恨得紧,不由得咬住下唇,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恨不能冲口骂出来:你这个老混蛋!
我抱着书,急匆匆地往下奔,羞愤得一时有些昏眩。
“卫婉——”我听他唤我的名字,便回转身。姜站在楼梯高几级的台阶上,望着我:“有空你到我的房间去一下。”他说。
我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是命令还是祈使,是吩咐学生还是邀请客人?我一时有些发蒙。
此时恰巧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他很郑重地补充道:“你的论文,从题目到行文风格,咱们再讨论一下。”
那两个人从我们身边走下楼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彼此注视了半分钟。“卫婉。”他又唤我一声,这次声音很轻,我听出来那声音里祈使的味道。
我盯了他一眼,回转身,下楼去了。我没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我压根就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追着我。到楼下的大厅里时,他的目光还在追着我。
我推开大门,把他的目光关在门里,心里又轻松又落寞,委屈和羞愤无影无踪,我站在大门口,有某种失重的感觉……
去他的房间?滚他的吧!
来这所北京著名的大学学历史,这不是我的选择。我的选择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选择,我压根就没选择什么!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二哥挺高兴,因为这所大学很有名,能上这所大学,就像进入很久很久以前的国子监一样,成了皇帝老儿窝里的蛋,全家和祖宗都深感荣耀吧?但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一只坏蛋,大约算得上一只寡蛋或者臭蛋,再好的温度也孵不出什么鲲鹏大鸟,成不了什么“栋梁之材”。学校是一流的,但专业差一些,我二哥感慨地说:“唉,这年头谁还学什么文史哲!但没准你也可能成为学者,成为你那个领域的权威。”
“屁!”我说。
“别这么玩世不恭,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价值标准。”
我心里暗暗冷笑,他还把我当小孩子,“等你长大了”,好像我至今还在奶奶和堂姐的怀里含着奶嘴似的。我十六岁就来了例假,做女人我已做了三年,我还没长大?
“萨特当年进的是法国著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他选择的是哲学。成为一个中学的哲学教师,他就经过了非常严格的考试……”
又来了!
我掉头走开了。
按说我对我二哥不该这样不尊重,多年来,我老迈的父亲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我奶奶和我堂姐共有一个屋顶,我堂姐的收入也仅够供养我奶奶;我大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据说他在北方很发达,但他的发达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从没给过父亲一分钱,也从没给过我一个礣子儿。所以我的生活和教育的费用基本是我二哥负担的。我二哥是一所南方大学较有名望的学者了,用他的话说,他差不多成为他那个领域的“权威之一”了,两年前他就是教授了,已经带研究生了。我二嫂,唉,我二嫂和我堂姐在同一个纺纱厂上班,因为减员压锭,工厂要倒闭了,正面临着下岗的威胁,但我二嫂有着工人阶级的纯朴感情,我二哥花在我身上的钱,她可从未说半个不字。苍天在上,我二嫂是个绝对的好人。
姜还是照常给我们上课,他还在礼堂里搞了两次讲座,引得许多外系的人也来听讲,弄得很火,窗台和过道上也挤满了人。他现在由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转入了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并由文化的差异转入中国和西方现代化的不同道路上。从希腊的神话讲到儒家的经典,从城邦政治讲到帝王政治,从基督教的《圣经》讲到佛教的《金刚经》,再到老子的《道德经》……引经据典,喧天舞地,话语的洪流滔滔不绝,把莘莘学子们忽悠得五体投地。再加上他最近发表的关于文化启蒙的一篇大作,几年前“广场斗士”的反叛历史……就这样,一颗思想界的明星闪亮登场了。
无论在大教室还是在礼堂,我都是悄悄坐在一个角落里。从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风骚的女演员总是抢先坐在第一排的最显眼的位置上,聆听一个大人物的讲演,她脉脉含情地对大人物凝睇而视,像一个小娃娃一样提出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向大人物虚心求教,结果,那个大人物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这种女人的小伎俩其实再容易不过,大凡一个女人谁不会玩这个呢?男人有时候是很简单的动物,你只要善于用你的眼睛,在适当的场合对他装憨装嫩,男人就蒙了,找不到北了。不过你得掌握住度,你可不要过分地装傻,那样他就真的把你当成傻×了,而一个优秀的男人是决不会爱上一个傻×的。你的装傻,要带着几分媚气,带着几分撒娇和游戏的味道……咳,我在这里教别人征服男人的法子,可我会这么做吗?我不会。这不是因为我不能做,而是不肯做。对姜,我不能说全无好感,这并非因为他的学问和这两年鹊起的声名,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个。
那家伙有点男人的气质和力度,起码在外表上,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我说过他的蓬松的长发,他那张很风霜的脸,他的裹着牛仔裤的长腿,还有女生中传开的“狮子”的外号。不止如此,这家伙的额头很宽很亮,鼻梁很高很直,嘴唇薄削,或许他经常在户外活动,衬衫领子上边的脖颈黑红黑红的,以他的年龄,脖子上的皮肤应该下垂或有一些褶皱吧,但是没有。我还注意到他短袖衫露出的小臂上长着很重的汗毛……总之,这家伙在我眼里是一匹很不错的公马。
我在大三的时候开始听姜的课,在梯形教室里,我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他讲的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百日维新”,也叫“戊戌变法”。那场失败的革新运动我们都知道,所以开始我们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姜一下子就把我们抓住了。他的语言极具文学性,有很强的煽动力。他有那种略带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男中音,音色特有磁性。有时候他的声调很安详,是那种成熟的稍微老了皮儿的男人的安详,这安详中有一种强韧的力量,带着你不由自主向前走……从“公车上书”到血腥的菜市口,整整两个小时,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动也没动。我说过我对学问没兴趣,但我是个很感性的人,当姜用他低沉的悲愤的男中音把谭嗣同等“六君子”的脑袋砍掉之后,我的眼前几乎一片黑暗……我在瞬间的恍惚中,觉得这黑暗被某种暧昧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醒悟到了当下未曾意识到的微妙的现实,这家伙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我,而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类似这种情况我以前司空见惯。大约从初中三年级开始,我坐在教室里任何一个位置上,新来的男老师都会一下子发现我,大多数男老师在讲课时总会向我这边瞟来瞟去,这可不是我恶意地揣度他们,我有这个本能的敏感。对这种注视,开始我打心眼里嫌恶。高二下学期,有一个教英语的提前谢顶的秃头老师每次几乎是盯着我的眼睛在讲课,弄得同学们都议论起来。开始我避开他的目光,埋下头去盯着课本,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样不断地扎在我的身上。后来我用冒火的眼睛迎战他的目光,把他射来的目光在短距离内烧焦。开头这挺管用,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仰起头来望着屋顶和虚空,做沉思和优雅状;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在闪闪避避中故态复萌,又向我这边瞟来瞟去了,眼光里并且带着黏滞和暧昧的意味,对我冒火的目光完全置之不理了。
“卫婉,你真的没感觉吗?他总是盯着你的眼睛在说话。”
“别胡扯!”
“苍天在上,绝对不是胡扯,大家都看出来了。他有一句内心独白你信不信?”
什么独白?
“Oh,What a beautiful girl!How charming eyes!”(噢,多漂亮的少女,多迷人的眼睛啊!)
我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下次英语课上,当秃头老师再次向我瞟来瞟去时,我把课本狠狠地摔在课桌上,把大家全吓了一跳:“你的眼睛为什么总盯着我?你是什么意思?”
“什……什……什么?”秃头老师傻在那里,脸变得惨白。我站起来,在同学们怔怔的目光里走出了课堂。
其实我干了一件傻透气了的事情,下堂英语课,秃头老师没来,换了一位女教师。不久,听说那可怜的人调走了,我从此再没见到他。
我何必要伤害他呢?他不过是愿意看我而已。让他,让他,让他,让他他他……让他们去看好了,眼睛并不能强暴我。
可是,如今姜用他低沉的男中音把“六君子”杀掉的时候,同时把我也给杀掉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注视过一个男人,当我从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我惊骇地发现,自己的眼光中已经有了别样的意义。青苹果正在叶隙间成熟,那棵树却再也不肯安静了,即使无风,她也想摇曳。我愿意听他说话,无论他讲什么;我愿意望着他,哪怕在很远的距离,在梯形教室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整个夏天,我用目光远远地抚摸他。他讲课时,我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每一个手势;他走路时,我抚摸他的身姿,脚步,他伫立沉思的背影……我没有走近他一步,没有和他多说过一句话,但我黑色瞳仁里的光芒把他给烧焦了。是的,这家伙成了一块焦炭,炽热地拼命地燃烧着。他消瘦了,但却无比亢奋,走路风一样轻快,简直像个年轻人,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妙语如珠。在那几个月里,我在好几个有影响的刊物上发现了他的文章,他的一部专著也要出版了。我一如既往地用目光抚摸他,烧灼他。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周围总是围拢着一群年轻人,像一群唧唧喳喳的贼鸥围绕着一只骄傲的王企鹅。这时,他的目光开始在人群外睃寻,他看到的,只能是我离开的背影。我离开了,留给他的是神秘和破解我的渴望。对于这样一个有家室的成年男子,我宁可尽情地玩味情感中那份暧昧和惝恍无定的春愁,享受某种朦胧的疼痛的快感,而不愿把自己一下子交出去。
现在,我和姜都明白了,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磁场,但我们长久地处于一种停滞状态,谁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我也在观察,是否有人和我怀着同样的情感,并且果断地撒出了网,把姜牢牢地捕获了呢?是的,有这种可能性。我已经发现有几个可疑的女性,她们怀着虔诚和夸张的热情,伸出双臂,共同把他举到了空中。她们在教室里围着他,在校园的草坪上围着他,在图书馆里围着他,在一切他存在的地方几乎总会看到她们的身影或者嗅到她们的气味……我还知道其中的两个已成为他家中的常客,住在我下铺的穿黄色无袖短衫黄色吊腿裤的大连女生汪每逢周末总要到姜的家里去,去的时候总要买些水果和熟食,在那里呆得很晚才会回来。汪裸露的臂膀浑圆而白皙,极具魅惑力。她像一朵盛开的郁金香,真的,她很迷人。她说,她将为姜的下一部著作担任资料员,毕业后就报考姜的研究生。上个月八号(日期绝对准确,我日记上有记载),星期日夜里九时四十八分,汪从姜家里回到宿舍,两腮潮红,眼光黏滞,神情怪怪的,说是喝了“王朝干红”,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半天,哼了半支《一帘幽梦》的歌:“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花落成冢……”哼完之后,在我的下铺折腾了半宿。
是汪捕获了姜吗?不,更像是汪飞蛾扑火。扑火的刹那间充满了欣喜、刺激和冒险的激情,这是一桩危险的游戏,最后的代价可能是少女的贞操。可是贞操是什么呢?那是迟早要交出去的东西,你越是精心地呵护和珍藏它,它就越叫你心神不宁,坐立不安。魔鬼钻进了心中,它在叩门,暴怒地摇撼着青春的门扉,让人惊恐而无奈。那是一种病啊,总是在疼痛,需要一次手术,然后你才会安静下来……可是姜是值得我信赖的医生吗?
这颗思想界和学术界刚刚升起的明星,这个被名声喂饱被众人宠坏的家伙,这头充满活力尚未衰老的狮子,这个穿着牛仔裤的潇洒的中年男子……已经有绯闻在暗中流布,我应该挤进为他献祭的牺牲的行列吗?
就在我彷徨的时候,校园里风传着姜即将作为访问学者出国的消息。我既怨恨又忧伤,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空荡荡的感觉。如果他肯往前走一步,我或许就投入了他的怀抱,可这家伙忒能装了,他的矜持激怒了我,去你妈的吧!白天我躺在床上睡大觉,晚上我去逛街,很晚才回来。我大约有一周没去图书馆了,我不想见到姜,我还是一个完整的少女,是一个没被打碎的瓷器。我忧伤,但是我骄傲!
汪在我的下铺叹气,她说,一个八八届的外文系的人爱上了她,是东北人,已经在北京找好了接收单位,可那人有点儿黑,更主要的是,那人缺少才气和激情。女人谁不爱有才气和激情的男子,可是太多的才气和激情往往会招来狂蜂浪蝶,最终造就寻花问柳的唐璜,嫁给他的女人就倒霉了。她说:“姜有才气和激情,但那家伙是个唐璜,你们信不信?”我们都信。于是,汪的语气变得激动而夸张:“我为他的妻子而哭泣,我为他的妻子而愤怒,我为他的妻子而无可奈何,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
我们都为汪的同情心感到迷惑。
大约暑假前的那个周末,我在校园湖畔的小径上遇到了姜,他好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怔住了,一时有些慌乱。“你真的不想去我那里吗?”
我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讨厌装模作样的人,无论是谁。”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得了,别像个傻孩子啦,今晚我有空,去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黄昏的霞光在那里燃烧。我想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但他用身子挡住了我的路——
“卫婉!”他轻唤着我的名字,这轻柔的呼唤叫我的心微颤了一下,“我就要走了,”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毕业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为了这个,我要和你谈一次。卫婉,去吧,我等你!”
我们面对面站着,彼此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我从他身旁走过去。我没有回头,但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躲到一个没人的栗子林里,默默地哭了一会儿。
晚上八点十二分(我看过表),我敲响了他的房门。
来之前,我简单修饰了一下自己。我还是穿着那条牛仔裙(因为他总穿牛仔裤,我喜欢这条裙子),白色皮凉鞋,没穿袜子,我把头发挽起来,梳成一个高高的髻,有点像日本女人的发式,别上一个镶着假钻的发卡,刘海弯柔地覆住我的额头。没有女生梳这种发式,我这样打扮自己,为的是使自己更像一个女人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我的脸上擦了润肤霜,没有扑粉,不必扑粉我的脸也粉嫩白皙,两腮透着浅浅的桃红。我对自己的脸有信心,可我还是抹了一点珠光色的口红——这种流行色给人冷傲的感觉,我喜欢。
不出所料,他打开门,略微现出一丝惊愕的表情。
我进了门,果然他一个人在家。我们都知道,他的夫人三年前带着他们的女儿出了国,这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是崇拜他的青年男女经常聚会的地方,我可是第一次踏进这个门。我注意到,他没有穿公众场合经常穿的那条牛仔裤和花格衬衫,却穿着一条紫色条纹短裤和一件灰色的T恤。如我想象的那样,他的小腿上长着很重的汗毛。
我随他进了他的书房。这间最大的房间本是他们夫妇的卧室,现在改做了书房,他们女儿用的较小的房间成了他的卧室。书房四壁书架,全装满了书,工作台上摆着电脑、打印机、书籍、纸张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有一个光碟架,放满了光碟,三个大小不等的音箱被安置在书橱上,此刻,由电脑放出的抒情音乐正轻柔地飘漾在书房内。屋内光线很暗,电脑上的工作灯没有打开,只有角落里的一盏立式座灯发出昏黄的柔光,显然他没有工作,为等待我营造了这种温暖的抒情气氛。
屋里没有客人坐的地方,只有一张供他休息的竹榻放在书橱下,他安顿我坐在那张竹榻上。第一次单独面对他,我有些局促不安。他没有倒茶,也没有拿水果,不像招待客人。我忽然想到汪,心里很矛盾,不觉有点儿悔。他没说话,却只顾拿眼睛盯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打量着屋顶和书橱,有些慌。他说:“卫婉,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和他对视了一下,急忙张惶地避开了,我的自信和骄傲忽然间无影无踪。他说:“卫婉,我熟悉你的眼睛,我读懂了它,是你的眼睛给了我激情和灵感,因此,这本书是献给你的。”他语气很平静,但他的眼睛却闪着火光。我接过他手中的书,正是他刚刚出版的学术著作,我打开封面,扉页上果然印着这样的题词——
献给W,我的女神,我的爱……
这一行字几乎让我昏过去。我捧着书的双手在颤抖,眼里忽然汪满了泪。他和我并肩坐在了竹榻上,一条胳膊环住了我的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猛然把我揽入怀里,不容我挣扎,他就像一头狮子逮一只麋鹿一样把我扑倒在竹榻上……我本能地挣扎着,但却没有一点儿力气,我身上的力气像酷热阳光下的水气,忽地一下子被蒸发尽了。我的身体软得如熔化的蜡。他把我的裙子撩起来,像饥饿难捱的猛兽一下子撕下了我的内裤,我感到我的身体透明得像一块玻璃。我的眼睛一定像即将被吞噬的麋鹿的眼睛一样充满绝望和哀怜,他的舌头如蹿动的火苗烧灼着我,我闭了眼睛,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扩展,扩展到足以包容下那个男人;我的泉水喷涌,瞬间成了一片湖泊,层层涟漪,水波荡漾……猛然间,一股强大的冲力窒息了我,我的堤岸崩塌了,水向四周漫溢……
水向四周漫溢。一瞬间,我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2
那天夜里,我留宿在姜的家里。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突然和简单,就在他书房的竹榻上,他就把我给解决了。我一直以为,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一段时间以来,它总是令我心神不宁,它是神树上的那个金苹果,未知而充满诱惑。近一年来,我有了一种可怕的怪癖,夜里常常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乳房,我觉得这一两年来,这东西膨胀得厉害。本来对于这个器官,我原本没有什么感觉,它和我躯体上任何部位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从来就没故意地触摸过它。可是这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怪癖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我压根就说不清,或许它发生在一次阅读后缭乱而荒唐的梦里?我的双手在潜意识里成为一双异性的手,令我浑身突起一阵愉快的战栗。我知道这是我的手,可是在某一时刻,它变成别人的手了。这使我产生莫名的激动,这激动迅速传导到我的全身,我仿佛置身于朦胧而奇异的幻境里,身子变得轻飘,意识也极其模糊。我突起一种渴望,渴望一具躯体压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可以承载无论多重的重量,我渴望着一种强悍把我压扁,薄如一片幸福的锡箔;我渴望一阵大风把我摇撼,犹如无边旷野上一株寂寞的青杨;我渴望漫入温柔的湖水,犹如被抛到岸上将要枯死的白鲢。我的手用力抓紧自己的乳头,疼痛的快感电流一样击穿了我……这样的情形在熄灯后几乎每夜都发生,有时不止一次,像潮水一般一次次漫上来,又一次次把我淹没。这时候我极其恐惧和讨厌不相干的声音,仇恨把我从这幻境中拉回的一切。有一次我下铺的汪爬上来把我摇醒。
“你怎么了?”她问。
“什么?”我迷迷怔怔地。
“你在哼哼,你哪儿不舒服?”
“哦,我做梦了……”我额头汗津津的,浑身像着了火似的。
“是噩梦吧?”她还想饶舌,“或者是别的梦?”
我连眼睛都懒得睁。
“想喝水吗?”
我不做声,希望她赶快滚蛋。她站在梯子上,却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趴在我耳边轻笑着说:“你可真会——哼哼。”
说完这话,她像只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回到自己的铺上去。我躺在那里,心里恨得发痒:什么叫“会哼哼”?真他妈的!
我不喜欢在学校的浴池里淋浴,我愿意去校外的浴池洗澡,一个人去。我不选择那种大众浴池,我去那种稍微贵族化一点的地方,不仅可以洗桑拿,还有一个小小的包间,一个人呆在里面,洗完之后,可以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那面镜子正对着这张简易的小床,尽管床上的床单和浴巾都很干净,但每次我都把床单撤掉,下面是蒙着紫红人造革的床面。我把湿漉漉的身体安放在床上,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我有时屈起双腿,有时摊手摊脚,有时把一条腿高高举起,有时侧过身子,望着私处的一小片阴影,有时用双手揉搓自己胀鼓鼓的乳房……我的雪白的肉身和紫红色的人造革对比鲜明,给我一种强烈的刺激,我需要这种情绪,这种赤裸的淫邪的情绪。我在心里骂自己是可耻的妓女,是一只发情的母猫,可是我忍不住要这样做,这是我的隐私,我身体的秘密。洗这样一次澡要比平常贵出十倍,但我宁可在别的方面节省一些,也不愿在淋浴蓬头下和别的同性摩肩接踵。洗这样一次澡的时间也相对长一些,我每次从浴池走出来时,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体验和一种朦胧的期待。
我期待什么呢?
直到姜走进了我的视野,我才明白我期待的是什么。在我周围不乏和我同龄的男子,他们是我的同学,或者是同学的朋友。我读懂了他们的目光。我接到过十几封情书,有三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像讨厌的牛虻一样轮番向我进攻,其中的一个简直想强暴我,但我都让他们心如死灰。姜让我动心的地方不是因他鹊起的声名,更不是他的所谓学问。学问这东西面目模糊,实质暧昧,云遮雾罩,亦真亦幻,芸芸众生很难辨别真伪。我愿意给跟我一样年轻并稍有姿色的女子一点忠告:如果你看见在大学或研究所供职的先生对别人满脸不屑做学富五车状,对你却做出俯就的温暖的笑容,然后拿出他的所谓专著和论文故意向你炫耀,自吹自擂,自我标榜;或者在课堂或讲座上频频地注目于你,过后找个机会单独和你会面,并把他的大作签名奉赠,你可千万小心。如果你做出五体投地高山仰止的傻×状,你极有可能堕入他的网里,由崇拜者变为献身者,最后你发现,那家伙十有八成是个假货。因为学问这一行和别的行业差不多,假货和滥竽充数者也多的是。名声和权力、金钱一样都可以成为猎色的资本。有时对于我们这些注重精神生活的理想主义风雅女性来说,前者更具魅惑力和欺骗性。倘若我们把自己献给歌德或毕加索倒也罢了,他们毕竟是名副其实的伟人。可是当你发现一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假货玩了你,又把你弃如敝屣时,你上哪儿去买后悔药呢?所以我选中姜的理由决不是他的学问和名声,是因为他的成熟、潇洒、“狮子”的外号、黝黑有力的臂膀和两条长腿。他走路轻快,爬楼梯到六楼面不改色,呼吸如常,说明他身体素质好,有极强的耐力;他的年龄固然可以做我的同学的父亲,但对我只能是兄长,别忘了,我有一个高龄的父亲和两个和他年纪仿佛的哥哥,我没有辈分上的心理障碍。他是已婚男人,我断定他经历的女人不止一个,他在女人身上一定有着非常丰富的体验和经验。有了这些,他自然就成了我青春期朦胧的期待。
列举的这些条件太让人难以启齿,好像我在选择一匹交配的公马。可是经过了小心翼翼的试探,亦嗔亦怨的摩擦,爱恨交加的规避之后,那天晚上八点十二分我敲响他的房门时,这些条件对我就极其重要。要知道,迄今为止,我是一个处女,我等待着一个时刻,我盼望着某种仪式,我想象着一个巨大的幸福,我要把自己交给一个选择过的男人,由他开启我青春的锁钥,由他推动我生命的轮毂……我曾对此有过很多想象,这些想象来自我的阅读经验,来自电影、电视、录像和互联网,来自同性和异性间的戏谑和交谈,来自一个渔色者露骨的情书,也来自一个被我拒绝的恼羞成怒的求爱者的一封羞辱和谩骂的“伊妹儿”……总之,一切有关性爱和交媾的信息都构成了奇异的想象,这些信息如今多得就像树上的叶子。
但是,那家伙在书房的竹榻上迅速地解决了我,一切的想象化为尘埃,太他妈匆忙也太他妈粗鄙了!
我爬起来,坐在竹榻边上,低着头,整理我的裙子,说不清为什么,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不是屈辱,不是悲伤,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事情和想象多么不同啊,无论过程和结果都是丑陋的,令人窒息和欲哭无泪!
他挨着我坐下,揽过我的肩头,附在耳边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我无言,别转头,泪水还是不断地向外涌,我说不出什么,我也不想说什么!他扳过我,双手捧着我的脸,凝视着我。我想反抗,但却无力,我的睫毛上挂着泪珠,透过蒙蒙的泪,我看到他的脸和眼睛,模糊的一片,如一摊溶解的蜡。他突然更紧地把我拥入怀里,吻像雨点一般落在我的眼睑和脸颊上,他试图吻去我的泪水,可是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他喃喃地说:“别这样,孩子,对不起,别这样……”我避开他的舌头和嘴唇,把头扎进他的怀里。不知为什么,我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腰。他不再做声了,只是用嘴唇轻轻触碰我的头发,我们就这样搂抱着,在竹榻边默默地坐着。我的脸伏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奇特的男性气味,在温柔的黑暗里,就如童年时蒙上被子,避开世界的凶险,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和安全。
我们一动也不动,似乎过了很久。他说:“好了,孩子,一切都好了。”我们彼此放开对方,从他胸前抬起头时,我有一点眩晕。他理了理我零乱的头发,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我,说:“等一等,我去冲杯热奶。”于是他走出去,到厨房去了。
我用湿毛巾擦了脸,吐出一口气来。好像从一个梦里醒来一样,我重新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我看到我那篇论文的打印稿放在他的案头,题目经他用红笔改过了。我走过去,拿起我那篇文稿。《宋教仁之死》,这是我原来的题目,他在后面加了一些字,变成《宋教仁之死及中国政党政治的终结》。这倒非常像一篇论文的题目了,可是区区如我,却怎能做成这样一篇大文章呢?果然,我文稿的首页被他圈点得密密麻麻。我正要看下去,他回来了。
他一手端一杯热奶,奶里加了咖啡,速溶的,还冒着热气,屋里顿时洋溢着一股浓香。他把一杯热奶递给我,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我立在他身旁,此刻,我又成了他的学生。
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日,上海沪宁火车站一声枪响,年轻的资产阶级革命家宋教仁倒在了血泊中。袁世凯派出的杀手不仅干掉了宋教仁,也把革命党人在中国的政治理想彻底干掉了。两天之后,他的尸体被送进了医院的太平间,和一个因过量吸食鸦片而死去的老头子的尸体厝置在一起……
“你有丰富的想象力,我看你可以去写小说。”
“为什么?”
“《宋教仁之死》,题目就可以写一部小说,作为学术论文,题旨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把它改了。”
“我不欣赏你的修改。”我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他很吃惊。
“我不愿意写学究气的文章,我宁可它更活泼更亲切一些,我的题目可以使我在更广阔的领域展开我的思想,它给我灵感和激情。‘中国政党政治的终结,我没有兴趣也对付不了这个鬼问题!”
“可是你的文章中已经有很多篇幅涉及了这个论点,”看得出,他对我的不敬很不满,“你现在是我的学生,谦虚一点儿对你没有坏处。”
“是吗?我是你的学生?”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从我的目光里读出了嘲弄和揶揄,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半点尴尬和不安,却厚颜无耻地笑了:“难道不是吗?”
这倒把我给问住了——是啊,难道不是吗?
“由于某个特殊的事件,今晚你成了一个特殊的学生,尽管如此,我自认为还胜任做你的老师。”
“某个特殊的事件”——听这家伙说的!
他回到了教师的角色上去,开始辅导我的论文写作——
宋教仁的政治理想集中体现在这段精彩的言论中:“我们要在国会里头,获得半数以上的议席,进而在朝,就可以组成一党的内阁;退而在野,也可以严密地监督政府,使它有所惮而不敢妄为,应该为的,也使它有所惮而不敢不为。”宋教仁太天真了,他以为,只要他组织的国民党在议会里取得多数的席位,他就可以实行他的政治理想,制约专制的权力;他以为,规则一旦确立,人人都会遵守,中国就可以从皇权专制过渡到民主政治;他以为,在中国搞政治的衮衮诸君都是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严守动口不动手的游戏规则……他忘了,中国第一个皇帝叫秦始皇,自他死后的两千多年中,做皇帝的虽非他一族一姓,但他的基因血脉从来没有变,专制的滴血之剑从来都握在统治者的手中。他与袁世凯玩民主无异与虎谋皮。因此,当他在大江南北为他的政治理想奔走呼号时,死神就已对他张开了怀抱……
“全文这一段比较精彩,我在下边画了红线,你讲了结果,但是你还没有论述为什么会有这个结果。中国有数千年专制统治的历史,这个历史是我们这个民族最沉重的东西。自宋代以来,中国传统社会的统治阶级,是地主、士大夫和官僚三位一体的集团,非常巩固、稳定,也非常有连续性。二十世纪初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权,这样一个统治阶级消失了。要找到一个有同样巩固的社会基础,有同样的稳定性、连续性的统治阶级,并建立一套与之相适应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是件非常困难、非常需要时间的事。可是中国当时内忧外患的形势,不可能给中国人这个时间,人们要生存,要活下去,除了揭竿而起,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政权的更迭、国家制度的重建就采取了暴力和血腥的方式,和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方式没有什么两样。暴力攫夺政权的结果只能用同样的方式来维持,权力进入并主导一切社会领域,个人的自由越来越少,全社会形成了对权力的崇拜和畏惧,因此,宋教仁政党政治的理想只能是个虚幻的泡影……”
我承认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比我深刻,但我对此不愿深想,我知道自己不适于做学问,我也不想做什么鬼学问!宋教仁被暗杀时才三十一岁,真年轻啊!光荣与梦想沛然充盈于这年轻的生命,那颗凶残的子弹从秦王嬴政时就开始射出,三千年漫漫的时空只是弹痕掠过的一瞬,他的梦想被凝固的血窒息了,他死了……我突然感到厌倦和乏味,用不锈钢羹匙儿轻轻敲打杯子。
“怎么了?”他停止了滔滔不息的语言洪流,望着我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点儿烦。”我说。这次他没有对我表示不满,我讨厌他的不满,我恨他教训我。如果他胆敢再表示他的不满和说出“难道不是吗?”这样的混话,我就起身离去。说实话,我来的时候压根儿就忘记了论文那档子事儿。
“好了,咱们不谈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在这样的仲夏之夜,和一个性感少女大讲学术,简直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
“你说谁是‘性感少女?我是你的学生,你别忘了为师之道。”
他把杯中的奶喝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是吗?”
“难道不是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又一次厚颜无耻地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不同寻常的性格,我喜欢你的艺术气质和想象力。你怎么知道宋教仁的尸体和一个抽鸦片的老头子的尸体厝置在同一个太平间里?”
“你怎么知道在宋教仁尸体的旁边就不会有一个抽鸦片抽死的老头子的尸体呢?这是我的推断,这种推断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嚯,你倒挺有自信。”
“当然。那个时代的中国男人只对两件事情最有兴趣:第一是讨小老婆;第二是抽鸦片,唯有这两件事可以使他们迷狂和舍生忘死!”
“那么,宋教仁呢?你不要辱没先贤。”
“使另一些男人迷狂的是革命和对权力的渴望……”
我不知今晚怎么会和他谈起论文这类话题,要知道,就在刚才,我生命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发生了,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和想象的完全不搭界。我还是我吗?我还是一个处女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失去了贞操,我已经失身于这个男人,开始我进行了象征性的轻微的反抗,最后我彻底就范,把自己献了出去。整个过程匆忙、粗鄙并且有点儿下流,激情转瞬即逝,我没有体会到任何快感。这家伙连裤子都没有脱掉就把我解决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过渡就这样完成了吗?事情有些荒唐,从迷狂的性进入冷静的历史思索只需一杯热奶的间隔,太让人失望也太让人难堪了!外面的市声不知何时已经静下来了,墨绿的窗帘在台灯的光晕下显得柔和,窗台上有一架玲珑透明的新式座钟,此刻是夜里十点一刻。我得走了。如果我出了这个门,我发誓永远不会再跨进来。今晚的事只会成为一个感伤的记忆,一个小小的人生的创口,在与其他异性的亲密接触中慢慢地结痂痊愈,成为老年回忆的枯窘河床上一粒不易觉察的卵石……
我站起身,他拦在我的前面。我闪避着想过去,他拦挡着不让我接近那扇出去的门。
“让我出去。”
“不,留下来吧,再给我一次……”
“我烦,让我走!”
“别,我的爱,我的好女孩儿,我的……给我,再给我一次……”
他热切地嘟哝着不连贯的话,眼神忽然像火炭一般灼人,他身子慢慢地颓下去,抱住我的双腿,跪在我的脚下。他滚烫的嘴唇吻着我的小腿和膝盖,蓬乱的头像一只母鸡般钻进我的裙子里去……我不由并拢双腿,用手去按他的头,但我已被他顶靠在书房的门上。门一下子被顶开,我仰面朝天倒在走廊的地毯上,他一下子压在我的身上。
他第二次进入,我没感到疼痛。我的头开始在一个壁角处,后来离开那个壁角,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空间,我身下的地面很坚硬,但是却在开裂,我的身子从开裂的罅隙坠落,并且在一个虚幻的空间里上下起伏,好像在浪峰里颠簸似的。
我是一株风中的芦苇,摇曳在残阳如血的黄昏!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赤裸着身体,像两条纠结的蛇,已在他小卧室的床上。我调动着全部的想象和热情,以求补偿第一次的失落和沮丧,向着陌生的奇异的高峰攀登:这次他从容不迫,有着疯狂而持久的热情和耐力。孱弱的我有一种可怖的快感。我不知道自己会发出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我只是一件乐器,被人弹拨和吹奏着,那不是我的声音,那不是!我的躯体和灵魂都被愉快地解构了,被一种锋利的锐器解构得丝丝缕缕,我找不到完整的自己,花蕊被洞穿,花瓣儿被撕裂,我的花粉四处飘散……我听到非人的叫喊和呻吟——我的,我们的——好像从遥远的雨林深处传来,那声音伴随着形体无定的原始图腾,在我们四周飞舞。终于,他坍塌了,滑落了,喊着我的名字,像被抛到沙滩上的一条水淋淋的鱼,大口地喘着气;这时,一度碎裂和弥散的我渐渐恢复了形体,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我存在一个具体可感的情境里,柔软的弹性良好的双人床,整洁的黄格棉布床单,两个雪白的枕头,身边汗津津的瘫软的男人,一张悬在壁上的三人照片:他、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女儿。三个人都带着亲切友善的笑容望着我,我此刻像被剥光了的蛋,雪白、光洁而莹润,现出了人之初的本相。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一下子想到了被哲学教授在课堂上弄得云遮雾罩的这些问题。我是卫婉,我从学生宿舍来,我要到一个老师,不,一个男人的床上去。我此刻就在这里,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墙壁上用亲切友善的笑容望着我。世界荒唐,充满欲望、伪善和欺骗,如此而已,我困倦了,我想睡觉,我真的睡去了……
醒来我们又干了一次。
曙光再现,太阳升起,我成了地道的女人。真的,我不是原来的我,我们也不是原来的我们了,一个夜晚改变了人的本质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世界其实很简单。
3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南方去,我留在了学校。但我没有住在宿舍里,我几乎每个夜晚都和姜在一起。在他那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里,我们像两条缠绕的青藤,疯狂地纠结着,蹿上欲望的天空。我说过,姜有过人的精力,他技巧纯熟,花样很多,亢奋而又持久;我的欲望像所罗门王幽禁在一个魔瓶中的妖怪,被一个粗心而贪婪的渔夫放出来后,再也收不回去了。它由一股青烟变成一个巨大的妖魔,横行无忌,踏倒一切,连我也被它的无耻和永不餍足所吓倒了。我们在床上、地板上、卫生间的马桶上、书房的藤椅上、厨房的餐桌上……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干那种事情。有些地方完全不适合干那种事,空间逼仄,躯体扭曲,摇摇欲坠,险象环生……但是,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新奇刺激,越能激发持久的热情。姜在这方面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家伙,我们在床上的次数不足三分之一,而且我觉得床上疲沓冗长,质量不高,姜的状态就像例行公事,但是如果换个地方,他就兽性大发,像个捕食的猎豹。我从浴室出来,刚走到卧室的门边,姜就像树丛中一跃而出的猛兽从后面捉住了我,我惊叫一声(我故意这样夸张地喊叫,其实我知道怎么回事),像被纳粹士兵用枪抵住腰眼的人伏在门框上,他立刻从后面进入了我。门框硌我乳房,我用双手抵住保护着它们,身体像一张弓一样屈起来,而这正是姜想要的姿势。我盘在头上的头发散落下来,湿漉漉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摆动不停。我从发绺的罅隙斜望出去,一切都映在镶进墙里的穿衣镜里。我发现姜一边猛烈地动作,一边也在望着那面镜子……镜子,这东西真他妈奇妙!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我们的本相,我们没有感到一丝羞耻,反而却更加疯狂,更像一对野兽!镜子,这东西真他妈奇妙!
电话铃响了,是姜的手机。这家伙把电话插座拔掉了,却忘了关手机。我不知什么时候,更不知怎样来到了书房里。此刻,我的头在电脑桌下面,我的身子和拱起的臀部却在外面,姜还在我的肉里。这家伙本可以不管手机的事,可他却保持原来的姿势,并抄起了电脑桌上的手机,该死的!
“噢,是我,我在家。家里的电话?我拔掉了,我在写作呢。对,那篇论文,我用中文写的,你知道我外语不行,去了时你给我用英文再翻译一遍不就得了……”
你听,这家伙谈起论文的事来了,他说他在“写作”!妈的!
“……什么秘书啊,小鹃,别开玩笑,你是我的夫人嘛,你不管谁管?我真的在工作(他示意我不要动)……哦,签证,不是跟你说过早就办了吗?机票我后天去买,估计下月五号咱们就可以见面了。我当然想你们了,怎么能不想你呢,小鹃,没事我挂了!哦,晶晶,爸爸好,爸爸很好……好,好,再见,再见!”
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呢!他在我的肉里,可他竟如此从容地撒谎!倘若我像刚才那样叫喊和呻吟呢?会有什么结果?他和他的夫人和女儿说得多么自然多么亲切多么具有实质内容啊,可是他在我的肉里,我们保持着这样一种下作的荒谬的姿势,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和世界的本质呢?他妈的!
他把手机关掉,放在电脑桌上,在我的屁股上亲昵地拍了一掌,意思是要继续。这家伙真行,他还在勃起着。可是你们想象一下我的状态吧,我的双膝跪着,俯伏在地,我的头插进他的电脑桌下,我的身体暴露在外边,屁股高高地撅起,把关键的部位交给了他。这种典型的膜拜和屈辱的姿势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我当然没有兴趣再继续下去了,我从桌子下爬出来,觉得脸颊火一样烧灼。我可不是害羞和排拒,这一瞬间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宝贝儿?很扫兴是吗?”他也看出我情绪不对,光着身子坐在藤椅上,望着我。
“你刚才说你在写作?”我嘲讽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移到我的身体上,似乎很困惑地说:“你让我怎么说呢?”
我笑了,笑得很怪。我从他的表情上感觉到了,我笑得很怪。
“你让我怎么说呢?”他重复了一遍。
“你是对的,”我说,“可你发现我们刚才的状态了吗?男人和女人的状态?这状态让我发现了某种的形式:我的形式,你夫人的形式,你女儿的形式……我们女人共有的形式——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是后期印象主义美学思想的一个专用术语,姜在课堂上讲过,它虽然和历史学无关,但我们却讨论过这个话题。这种美学思想正在校园和知识界流行着,苏珊•朗格——使用这个术语的一个女性艺术理论家的名字我们都耳熟能详,对这句话我们谁也不陌生。所以姜很会意地笑了,他说:“你真聪明!”
我说:“去你妈的!”
我走出书房,去找我的衣服。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和汪一时都有些愕然。
“对不起,真没想到……”
“什么对不起,进来吧。”我马上调整了情绪,像女主人似的,让汪进来,“你没想到我在这儿,是吗?”
“没想到,真没想到……”她说,像陌生人似地看着我。
我的确够让她吃惊的了:我头发很乱,穿着很短的睡裙,睡眼惺忪,刚被她的敲门声惊醒。我以为是出去晨练的姜回来了,懒洋洋打开门时,没想到是汪。房间里很暗,窗帘还遮挡着,床单很凌乱。
“卫婉,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或许我不该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是走吧。”汪站在地中间,窘迫无措。
“走个屁!坐下吧。”我粗鲁地说。
她还是愕然地望着我,她一定被我的出言不逊和粗俗的举动吓住了。“坐下。”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汪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姜呢?”她轻声问。
“晨练,出去了。”我说。
我们又沉默了,这次我们都没有看对方的眼睛。
“刚下火车?”我问。
“哦。”
多有趣!她坐了一夜火车,大清早就赶来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我。“姜原来要我做他的资料员,出国前他要写完那部著作,我答应了他。可放假前,他告诉我,计划改变了,这个暑假他要出去开一个学术会议,所以放假我就回了大连……”汪终于镇定下来了,她开始诉说。她的脸变得青白,青白中透着一块块红晕,这红晕忽深忽浅地变化着,像被夕照烧红的翻腾的雨云,看得出,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我没回上海,你看到了,我在这儿。”我说。
“我看到了,或许你们——他和你在开‘学术会议吧?”她的眉毛扬起来,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
“或许吧。”我说,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辞退了我,用了你,你在给他查资料?”
“我不查资料,我只是跟他睡觉。”
我的无耻和坦率把她镇住了,她张大嘴巴望着我,像看一个外星人。忽然,她双手掩面,轻轻地啜泣起来。
“怎么了?这事儿好像使你受到了伤害。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
“他是个唐璜,姜,一个无耻的唐璜!”她愤激地大叫起来。“我有同感。”我淡淡地说,“我同意你的观点。”
“我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以为他要出国,他要走了,所以我赶来送送他……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我没想到……”汪好像很委屈,眼泪汪汪的。
“是啊,大清早地赶来……”我语气里带着恶毒的嘲讽。
“你别幸灾乐祸,我们都一样,而且我在你的前边……”我的态度和语气把她激怒了,“你比我更可悲!”
“是啊,你在我的前边,但实质都是这么回事儿。我肯定你不是第一个,而且我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之间,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
“这个唐璜,骗子,王八蛋……”愤怒之极的汪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跳起来大骂。我敢说,如果姜在跟前,她会扑上去撕他。
我默默地坐着,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这种没有对象的愤怒声讨很快就停止了,汪坐在沙发上,再次掩面啜泣。我走出去,到厨房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端进来,放在她前面的小桌上。
汪把手从脸上移开,眼睛红红地望着我,轻声说:“谢谢。”
“喝一点儿吧,平静一下,或许你会好一些。”我的语气也放得平和了,既然我们遭遇相同,彼此一样,我们就没有必要互相敌视。
“卫婉,你没有感到……他欺骗了我,也欺骗了你,咱们都被他骗了!”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她又一次愤怒而轻蔑地盯着我,“你甘愿做他的——”显然她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儿,但终于还是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姘头?”
“别用这个字眼儿,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说,“这个词儿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的叫法是——情人。”
“那么你是他的情人了?”她的妒恨又要发作了。
“你,我,咱们都是。”我说。
“我不是!我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他骗了我,玩弄了我的感情!”她再次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微笑地看着她。这次我真的平静下来,对这事我似乎抱着一种超然的旁观者的目光了。我揽住她的肩头,把她按在沙发上,捋了捋她零乱的额发,直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亲昵地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你要什么?”汪狐疑地望着我,眼里闪着委屈的泪光,“你要什么?你要爱情吗?你要生死不渝的爱情吗?你要婚姻吗?你要取代这个女人,”我指着墙上他妻子的照片,“做他的老婆吗?你要他时时刻刻想着你,念着你,把你永远永远供养在他的心头吗?”
汪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或许这事儿你还没想明白,和我开头一样;或许你想要爱情什么的,但是,这可能吗?你也和他在这床上做过爱吧?在这墙上女人微笑的目光注视下……看看,这女人笑得多甜美多清纯啊!在那个时刻,我看着这女人,不知你怎么想,我为这女人感到悲哀,我觉得她笑得有点儿傻。同时我感到自己也有点儿傻,我们女人都有点儿傻,咱们是一群傻×。”我为自己如此出言不逊如此粗俗下作感到吃惊。我奔出去,跑到书房,拿来姜那本学术著作,翻到扉页,指着那行题词:献给W,我的女神,我的爱……“他给你看过这行字吧?我断定他一定给你看过,他说你是他的女神,他唯一的爱,他这本书就是献给你的……”汪的脸色更加青白,“可是这个W指的是什么?它真是唯一的你吗?我的名字叫卫婉,墙上这个女人叫吴小鹃,汪,我的傻丫头,卫、吴、汪,它是我们三个人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我们谁也不是他的唯一。况且,W还可以指代其他的姓氏,王、魏、万、武……等等等等。这本书只是他自己的,是他的辉煌和资本,和我们谁都没有关系。可是我们女人是一群多么愚蠢而轻信的动物,男人一句轻轻的谎言,就会使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束手就擒,我们就以为成了谁的女神,谁的唯一,就甘心情愿地做了男人性祭坛上的牺牲,这就是我们女人!”
汪青白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的红潮,她咬住嘴唇(她咬嘴唇的样子很好看),静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也承认,你,我,咱们都被他给骗了?”
“不,问题是我们究竟要什么。汪,亲爱的,我想你和我一样,对这个问题有些糊涂,有些茫然吧?现在我意识到了某种东西,我看清了我的现实。我们都知道他要出国,要到他妻子和女儿身边去了,这个现实我们早就知道。可是我们并没犹豫,照样和他上了床。这就是说,我们没有要婚姻,没有要取代他的妻子;那么我们要爱情吗?你知道,以前我们在寝室里讨论过这个话题,对爱情这两个字我一直持揶揄的态度。我说过,指望男人忠贞不渝地爱一个女人,除非回到混沌初开的史前时期,那时亚当只爱夏娃,因为除了夏娃之外,上帝还没有造出第二个女人。当上帝造出第二个以至第N个女人时,忠贞不渝的爱情就只是一个神话了。你想一想吧,当我们在这张床上,在这女人的注视下和他做爱时,我们还会期待他忠贞不渝的爱情吗?除非我们每一个细胞都傻透了气,才会有这个荒唐的想头!”
汪喘气粗了起来:“那你说为什么?我们为什么和她上床?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我说,“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魔鬼,它飞快地长起来,它压迫我们,我们抵抗不了它。我们必得找一个男人,和他共同与这魔鬼作战,所以我们选择了他。一句话,我们要成为女人,我们要的是性,我们要的,只能是性!”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像冲过终点线的长跑运动员似的,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汪惊愕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物的本质总是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所以,除了不得好死的苏格拉底之外,谁也不愿说出事物的本质和真相。
这时,响起敲门声。
姜回来了。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聚会在一个名为“鹦鹉春”的饭店里。姜特意选择了一间雅座,点了几个很上档次的菜,要了一瓶法国干红。他的机票已经到手,就要飞往美国,所以这次他很慷慨。
我们三个围桌而坐。姜显得彬彬有礼,语言高雅而又风趣。他不断地给我们布菜,频频举杯,我们真的就像纯真的女学生一样,在碰杯时说了一些很得体的祝福的话。姜没有酒量,两杯法国干红下去后,脸和脖子都红了,但这却更使他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他的眼睛很亮,在我们两个身上睃来睃去,在我们开口说话时,他好像很专注。他盯着我们的脸,盯着我们一开一阖的双唇,鬈发下宽阔的前额在灯下闪光,若有所思的眼睛细眯着,不断地微微颔首,表示他在倾听,这表情很绅士也很学者。我一下子想到“有意味的形式”,想到这个暑假我和他度过的昏乱的日夜……我的脸颊发热,食物在口里没有了味道,我祝愿他前程远大,早日完成第二本以至于更多的有影响的专著,为思想界和学术界贡献更卓越的成果。鲜红的酒在高脚杯里晃漾,在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宛如不安分的青春。我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心里默念着:结束了,应该结束了。
汪连喝了三杯之后,青白的脸放着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乜斜着,自己抓起酒瓶把酒杯斟满,举起来,说:“姜,我很敬仰您,您是我心中的大师,您是我崇拜的偶像。大师和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能用十个指头弹钢琴……”
姜笑起来,他和蔼地说:“汪,你喝醉了吗?”
“我没醉,放假前系里那次聚会上,我把我们那张桌上的男生全干倒了,女人真的狂起来,男士们不是对手。”汪放肆起来,不像一个女性,她把椅子拉近了姜,把手搭在姜的肩膀上。这种场合下如此的亲昵举动令姜很不安,他的身子窘迫地扭动着,想脱开身。但汪不让他动,搂得很紧,把脸凑上去,嘴巴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您是一个大师?不,您是一个王八蛋!”
我们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师生告别的聚会一下子变了味道,温文尔雅的面纱被粗暴地扯掉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姜毕竟是阅历丰富的男人,他顿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说:“知我者,汪也!”
我们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变得暧昧而又可疑,我是谁?我们是谁?我们互相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这男人的两个姘头?是这皇帝的两个妃子?……这样一想,我又陷入了男性的话语怪圈。可是,你怎么能突破这个怪圈,很超然很自信地看待你的自我,看待你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呢?我一时有些茫然。我忽然感到自己又可鄙又肮脏,不由在心里暗暗诅咒自己:你这个贱×,你这个无耻的……或许真像有人说的那样,在女人意识的深层都潜藏着一个隐秘的当婊子的愿望?唉,我们女人!
我在发怔,汪和姜却谈得很火热。在我走神的当口,他们已经喝了两杯酒,他们挨得很近,谈笑风生。我的心里忽地涌上一种情绪来,你可以猜想到,这是一种什么情绪。一句话:我恨他们!
我到底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姜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举起杯,说:“谢谢你们,上天作证,我是绝对真诚的。卫婉,汪,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生不会忘记你们给我的信任。你们是我生命中的鲜花,你们是我事业天空的彩虹,你们给了我热情和灵感,你们是我的女神(又来了!),是我唯一的……向上的动力和灵感的源泉(把‘爱字舍弃了,毕竟不能同时面对两个女人谈爱)。我要暂时离开这里,你们也马上就离开校园走向社会,这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你们,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为你们的幸福祈祷,永远地祝福你们!”说罢,把杯子撞得叮叮作响,然后一饮而尽。姜似乎也为自己夸张而诗意的祝酒辞而感动,变得眼泪汪汪的。刚才痛骂他的汪好像也被感动了,也把酒干了,用纸巾擦着眼角。我不能说姜没有真诚,他的确是真诚的,真诚地做学问,真诚地爱他的女学生,并真诚地希望我们幸福……但他只能有男人的居高临下的真诚:无论我们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只能是装点他生命的花朵,稍纵即逝的彩虹,他灵感的源泉……这些都是即时性的,就像我们原本建立的关系。的确,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几天之后,姜飞往美国。我回了上海,汪和一些人到机场送行。登机前,他给汪留下一把钥匙,那是他房间的钥匙,说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我和汪可以自由使用那座房子。此后直到现在,我再没去过那座房子,我把出入那座房子的权利让渡给了汪一个人,但愿她在那里能找到她认可的幸福。
4
我在上海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我父亲日渐衰老,尽管他有算盘与他为伴,但是他精通的古老而神奇的计算技术并没有延缓他的衰老,我发现他拨弄算盘时像一个孩子,而在别的方面,他的智力都大为减弱。有时他的想法幼稚得可笑,有一次他竟然跟我说,他计算出我母亲还有五十一天的阴寿,就是说,我母亲做鬼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然后她将投生到大洋中间的一个岛国去,生在一个信奉基督的人家,十五岁之前在教堂里唱歌,十六岁的时候,就会出家做修女……对这样荒诞不经的胡话我自是无言以对。我可怜我的父亲,衰老可以使人精神枯竭,就像成熟的坚果失去所有的汁液一样;衰老也可以使人迷失本性,胡思乱想,任性而为,就像一个开明的君主晚年成为昏庸的暴君一样,别人是毫无办法的。我几乎很少到我奶奶和堂姐那里去,你知道我在那里会遭遇无尽无休的唠叨,感受到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们。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没办法把她们从绝望之海里搭救出来。
我二哥看我对他考研究生的建议没有兴趣,就劝我找一点事情做。我在家也呆厌了,于是我想到了在北京的汪。姜出国之前,把钥匙留给了她,飘在北京的汪就有了一个临时栖身的巢。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那边没有人接。汪在做什么?她离开了吗?千千万万的人飘在北京,就像遮天蔽地的海鸟飞往一处海岛,在那里寻找着觅食和孵化的机会一样。北京的机会很多,不少人在那里发了财。我听过也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一个人开着自己的高级轿车,趾高气扬地出入于大酒店和音乐厅,大腹便便,气宇轩昂,语惊四座,先声夺人,你不由在他面前肃然起敬,噤若寒蝉,如同一个乞丐见到了阿拉伯王子一样。可是这个人在半年前还是一个外地来京的穷光蛋,他一文不名,寄住在某家小旅店的地下室,夹着空空的皮包,奔逐在幽深的胡同里,就像急于寻到一根骨头的饿狗。他不断地打手机(百分之八十的开销用在手机费上),如果你有兴趣,你站在大街上,你就会观察到他把手机贴在面颊上的表情,或者焦虑央告,或者谄笑逢迎,或者急切追问,或者跌足浩叹……等到你偶尔发现一个人像大漠上饥渴的人发现绿洲时那样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街头对着手机大声而响亮地说话,关掉手机,跳起来望空打一个榧子,然后叫住一辆的士,绝尘而去的时候,那么,鸿运就已经降临到这人的头上了……一个人暴富骤贵的过程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外人很难弄清真相。但是,人生掘金者和钻营家必备的素质谁都知道,那就是眼睛明如聚光灯,脸皮厚如长城;要有越王勾践给吴王夫差亲口尝大便那样的耐性,也要有汉王刘邦当老爹将被烹煮时要霸王项羽分他一杯羹的痞性;更要有贾桂“站惯了,不敢坐”那样的奴性。低首下心,百折不回,笑在脸上,恨在心里;千种表情,运乎一心,万种心机,归于一窍;做狗时有一颗狼心,啃骨头时往肉上盯。对富贵者千恭百敬别忘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对高位者奴颜婢膝别忘了“彼可取而代之也”,如此,庶几可先当孙子而后当祖宗也!道理一说都懂,做起来也着实不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糟的是人有惰性,庸活苟安,少有不改初心、不堕“青云之志”者,因此富贵者鲜。北京这些年来,既麇集着成千上万的不逞之徒,想必也有成千上万的机会等待着他们。我在北京求学数年,对此安得不知?这么说吧,人是群居的动物,人只能在人身上打主意,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得手。再高明的盗贼置于没有人迹的荒岛也无所施其技。人生的搏战虽不同于扒手的行窃,但道理庶几近之。“咬”上一个肥佬,一生就算赢了。在各色人等沉浮往来的京都之地,只要你睁大眼睛,不愁盯不上一个乐善好施的千手观音、怜花惜玉的绅士阔佬、一掷千金的散财童子……如果说,外省的机会有一个,北京的机会就会有一万个,因为那是首都啊!
尽管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也得回北京去。
前来应门的是姜,我感到意外。姜一脸惊喜,叫道:“卫婉!天哪,真没想到!进来,进来!”
我站在门口,问:“你,回来了?”
“回来了,期限只有四个月嘛,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
我进了屋,房间重新整理过了,书房里增加了很多书,显得更加逼仄了,书橱上放着一尊青铜雕塑的自由女神像,电脑还在开着,打印机旁放着一摞打印稿,看样子他在工作。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使我浑身燥热,头脑眩晕,我的脸像火烧一样,身体的某个器官湿润起来,中枢神经像接通了电流簌簌地发麻,我甚至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姜看出了我的反常,把一杯加了速溶咖啡的热奶递到我的手上。“别紧张,镇定一下。”他说。
我紧张什么?我为什么要紧张呢?这里只是使我……看来我不该回到这里来。我很快镇静下来,可以想见,我脸上的红潮退去了,此刻一定像纸一样苍白。
“汪呢?”我问。
“搬出去了。我还没回来,她就不住在这儿了。”
“她在哪儿?”
“可能在宣武门一带。喏,我这儿有她的电话。”说着,递过一张精致的名片来。我接过名片,不由脱口叫道:“制,制片人?”
“对,她拍电视剧去了。不过还有另一个制片人,是男的。”尽管姜的口气很平淡,我仍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夫人和孩子没有回来么?”我不应该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样少见多怪,易于冲动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应该老练一些了。我打开小手包,点上了一支摩尔烟,吐了一个烟圈,像社交场上饱经世故的女人那样开口说话了。“她们留在了国外,已经申请到了绿卡……卫婉,我们离婚了。”
“哦?”我还是又吃了一惊,再次戳穿了自己表演的假面,现出了本相。
“我又不能到美国去,所以我们……我觉得这样倒好。卫婉,如果你肯嫁给我……”他的笑容和语气里都带着调侃的味道。
“美的你!”我如果再不改变说话的方式,就是一个被他耍弄的可怜的傻瓜了,“我这辈子不想嫁人的。”我说。
“我最近又要出一本书,我很快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学校分给我一套房子,三室一厅……”我知道,他并非以此诱惑我,他也不是在炫耀什么。一切都是真的,唯有要我嫁给他的提议是玩笑。
我要给汪打个电话,他拦住了我——
“别,卫婉,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不!”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我不会留在这儿的。”
“卫婉……”他的眼里带着乞求的目光。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号码。汪听到我的声音,欢快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使我特感动,同时也叫我心安了,否则我今晚只有住在这里。住在这里会怎样呢?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不愿意重复那一切了,那或许也是人生的一种状态,一种形式,可是回忆起来让人感到别扭。我还有一点羞耻感,尽管它常常存在于事后的回忆和自省中。
汪说她马上就过来。
姜没有来纠缠我,他说,今晚他要赔上一顿饭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亲切柔和,像个绅士和蔼然长者。我坐在角落里,吸着烟,呷着热奶咖啡,把旅途上的劳累和嘈杂消解在温暖和宁静中。我萌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觉得姜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如果我和他只是一杯热奶咖啡的情意就好了。性或许也是必需的,但它使人难堪,令人产生不洁的回忆。
姜在电脑上放上一张CD光盘,屋子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
“把它关掉。”我说。
“为什么?你不想听?”
“求求你,把它关掉!”我颜面发烧,站起来。
姜关掉了电脑:“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使你不愉快……”
第一个在这房间放音乐的夜晚和在音乐下的一切……我回到这里并不是来找姜的。谢天谢地,这屋里没有了那张铺着竹席的小床,电脑桌也改变了位置。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隔窗望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树篱外,汪从车里钻出来,挥了挥手,轿车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汪穿一件黑色的皮风衣,肉色的紧身裤,脚蹬一双高腰皮靴,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觉得她又性感又潇洒,好像电影里的人物。她刚要登上门阶时,停住了脚,掏出手机接电话,她对着手机说了两句什么,收起手机的动作麻利又风雅。接着,门铃响了。
开门的一瞬间,我们拥抱到一起。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她说。
“为什么?我从来没说过不回来。”我说。
“上海,国际大都市啊!我如果是上海人,我不会回北京的。”
我想到我奶奶、堂姐和年迈的父亲……她怎么会知道我在上海的亲人呢,她又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感受呢!
“我要回来的,”我说,“因为这是北京。”
“北京怎么啦?是什么使你牵肠挂肚?”她的笑容里还带着揶揄的味道。
“北京的诱惑。”我说,“因为这个,所以我要回来。”让她去瞎想好了,我故意这样说。
她望望我,又望望姜,意味深长地笑了:“真的,北京是充满诱惑的!”果然,她已经在瞎想了。
姜说:“好了好了,我这间小屋一时招待不了两位贵客,我做东,请你们去吃饭吧。”
汪说:“不用你做东,出国前你请我们吃了一次,这次回来,该由学生请老师了。这次我做东,算是给老师接风吧!”
学生,老师,这两个久违的词让我好一阵别扭,我说:“不管谁做东,反正我是白吃的。”
“当然了,”汪说,“也是给你接风,祝卫婉小姐重返北京啊!”
还是“鹦鹉春”饭店,还是那个温暖明亮的包间,还是我们三个人。我们喝了两瓶“干红”。汪不同上次,她的情绪好多了。她话多,不断地笑,从她的状态来看,她和姜也早就结束了。但是她摸不清我的底细,她以为我回到北京是为了姜,所以话里话外有撺掇撮合的意思。
唉,我是一个“痴情”的人吗?假如那还算作一段“情”的话!
姜在汪的恭维下只是微笑,我觉得他出了一趟国变得深沉起来了,或者说,这家伙结了一层茧壳,变得高深莫测了。他说过如果我肯嫁给他的话,但我知道那是调侃。对于女人——不,应该说对于我们,对于我,他不再那样猴急下作,奋不顾身,他已经摆出尊者和长者的样子了。他只是谈他在美国的见闻,谈他的学术和写作,他眼里欲望的火光暗淡了,熄灭了。难道这个老唐璜得道成佛了吗?我可没指望和他重温“鸳梦”,可是我的心里很不自在。我不会接受他从前的热情和对我的方式,可是他的冷淡同样令我沮丧和生气。我感到羞惭,恨他,更恨我自己。
汪在席间接了好几次手机,看得出她是个大忙人。结束的时候,是汪买的单,显然,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在北京找到了位置,站稳了脚跟,甚至有了呼风唤雨的能量。往出走的时候,姜在后面拉了我一下,悄声说:“跟我走!”是祈使的语气,眼里又有了闪耀的火花。这家伙大概是在伪装,他还想得到我。我冷笑了一声,回答说:“不!”就快步追上了汪。
汪已经挥手叫了一辆的士,她回头喊着“拜拜”,并要我给她打电话,拉开了车门。我忙喊道:“等一等!”跑过去说,“我跟你走!”汪睁大了眼睛:“怎么,你……?”我先钻进了汽车,说:“你嫁给他吧——那根老黄瓜!”“什么?你,你这个小蹄子!”汪笑骂道,“他不是你‘北京的诱惑吗?”“得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让我时刻恋着一个外科医生吗?”汪先是对我的话不解,但她很快大笑起来。她向站在远处的姜招手,道了一声:“晚安!”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的时候,汪把我搂进怀里,贴着我的耳朵说:“北京是有诱惑的,但不是一根老黄瓜,对吗?”我在她的腋窝抓了一把,说:“对此你有发言权,因为你比我体验深刻!”汪快活地大笑,我嗅到了暖烘烘的脂粉和葡萄酒混合的气息,感到惬意而陶醉。这时,汪的手机响了,汪对着手机喊:“今晚你别过来,我来了个同学,好朋友……”手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什么好朋友?男的女的?”“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她就在我身边。神经病!卫婉,你跟他说句话,别让他疑神疑鬼。”我喝了酒,正兴奋着,就在旁边叫了一声。汪说:“这回放心了吧?”说着,关掉了手机。我傻乎乎地问:“这家伙是谁啊?”汪回答说:“一根黄瓜,不过还不算老!”
5
我提醒过自己,写自己生活的时候要小心。我真的应该注意,别把什么烂事儿都一股脑写进去,弄得自己看了头皮发麻,不怀好意的男人看了打电话找我的麻烦,要充当小说里的某某角色。我虽然写了我的家和我自己,我得声明,我这不是隐私文学。
我在北京过了好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想起来让我心烦。唉,我是怎么过来的呢?人啊人,有时候你真别拿自己太当人!
那天晚上我和汪回到了她的住处。那是一个大约六十平米的单元房,厨房啊,卫生间啊,都一应齐备。我一进去就有些疑惑,一看,这里就不是单身女人住的地方,也没有过日子的家庭必备的陈设。起居间——或者叫客厅的那间屋子空荡荡的,靠墙摆着一溜脏兮兮的破沙发,地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把木椅子,桌上铺着旧报纸,上面乱七八糟地摊着一些麻将牌,还有几个很脏的杯子和一只装满烟蒂和烟灰的搪瓷烟缸。沙发上扔着几张印制很精美的电视剧宣传广告,还有两本中外电影的杂志。墙上贴着几张招贴画,也是肥皂剧广告之类的玩艺,几个肥皂剧明星搔首弄姿地媚笑着。这像是个公共场所,不怎么地道的男人聚会的地方。
汪看我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说:“怎么啦?不习惯?”
我苦笑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汪把身上的皮风衣扒下来,扔到沙发上,把旧杂志和电视广告拢到一起,啪地一声扔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去,说:“什么‘什么地方?我住的地方呗!你以为我住在哪儿?大饭店?大宾馆?美丽的别墅?成群的仆人?……别做梦了,我的小姐!这是社会,这是生活,这是走出校门梦醒之后我们所在的位置,喏,就是这儿,坐下吧!”她一下把我拉坐在她身边,亲热地把我的头揽进她的怀里,我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和葡萄酒混合的气味。我很沮丧,说:“别闹别闹!”她放开我,摊开手脚仰在沙发上,夸张地叫道:“噢,人生是一件皮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是我们在学校里经常引用的女作家张爱玲的话,当时我们只觉得这句话比喻特别,尖新好玩,所以挂在嘴上取笑。现在经汪这样夸张地叫喊,眼前真像有一群肮脏讨厌的虱子在爬,不由得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厌恶,浑身也紧缩起来。“怎么了?你的脸这样苍白,好像遇到了劫匪似的……”
“没怎么,我只是有点儿累。”我搪塞着。
“那,咱们就睡觉吧,咱们俩一张床。你别嫌我,我知道你有洁癖——上海女人的毛病!”
除了这个空荡荡、脏兮兮、充满烟味和男人汗臭气的屋子,还有一间屋子,那是汪住的地方。这屋子不大,摆着一张双人床,显然也不是单身女人的卧室。我和汪在一个寝室里住了四年,她在我的上铺,她的邋遢作风我是领教过的,可是进了这间屋子,我还是感到吃惊。床上的被子没有整理,乱糟糟窝在那里,床头并排摆着两个枕头,枕巾皱巴巴的,一卷卫生纸从床上一直扯到地下。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塑料罩的台灯,简单的化妆品和几本书,另一张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盛着残灰的烟缸。床下有两双拖鞋,一双绒面绣花的,我认得那是汪的。我记得汪的这双红绒面绣花拖鞋叫我们很羡慕,那时市面上没有卖这种拖鞋的,它有点儿古典闺房的味道,还有点儿暧昧的温暖的色情味儿。汪很珍惜这双拖鞋,上学期间一直用它,她还穿它去水房打开水,惹得好多人看她。结果这双拖鞋临毕业的时候已经弄得很狼狈了。现在它又脏又旧,褪了色,像残花败柳的女人,但没错,那是汪的!另一双是男式的塑料拖鞋,看样子有四十三码,一只倒扣着,另一只像一艘破木船扔在床下。在学校时,汪就习惯把她的乳罩、内裤等搭在她的床头上,这些物件对于少女来说似乎有些神秘和禁忌,没人愿意让人看见。但汪不在乎。为这事汪还和她的邻床闹过冲突,但汪依然我行我素。“只有下作的男人才会对女人这些东西想入非非,”汪说,“谁要觉着不顺眼,可以‘非礼勿视嘛,我可不喜欢别人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气得她的邻床杏眼圆睁,桃腮飞红,却又无可奈何。现在这些东西不仅乱扔在床上,而且弄得到处都是。在这房间的门上有一排挂衣服的钩子,那上面竟然挂了两件乳罩和一条内裤。
“哎呀,你还是没改了你的脾气,怎么搞的呀,像什么话嘛!”指着那些东西,我说。
汪笑:“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一种策略。”
“什么策略?”
“求爱的策略啊!”
“什么?”
“刺激男人的性欲啊!”
我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但是听了这话我还是吃了一惊。
“如果你要一个男人,想一想,他看了这东西会怎样?我保证,他立刻会变成一只发情的公狗!”
天啊,这样粗鄙的话,这样赤裸裸的表白!汪,她竟然这样了吗?!
在汪去卫生间洗漱的当口,我把房间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没办法,今夜我已无处可去。我把揉皱的旧床单撤掉了,在下面发现了一盒打开的避孕套,我把那床被子的被罩也扯下来了,谢天谢地,在床头柜里我发现了一条毯子,看样子还算干净,今夜我可以盖它。房间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味,我打开了窗子,夜晚的凉风灌进来,我晕沉沉的头有些痛,要呕吐。我俯在窗台那儿,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晕晕沉沉似睡非睡,睁开眼睛,望着昏暗的虚空,心里很难受。我回到北京了,回到了我求学四年的首都。这四年我有什么改变呢?首先我获得了学历,其次我失去了贞操,再次我长了四岁。然后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明天我该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汪被酒刺激起来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她很疲惫,爬上床来很快就睡去了。我侧过身端详她的脸,月亮上来了,月光镀亮她的脸,她的脸白皙而美丽,月光下女人的脸庞总是美丽的吧!她的睫毛很长,盖着眼睑,总是一颤一颤的。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睁开眼睛,见汪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机,很不情愿地嘟哝什么。很快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大叫起来:“啊?九点啦!”这时我才听到门外的敲门声。汪穿着睡衣跑出去,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好像进来好多人。听声音都是男人,大声地喧哗。一个男人申斥地说:“你死在屋里啦?干敲门不开,害得我们站在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接着,我听到粗重的脚步声逼进了门口,汪似乎拦住那男人,说:“别进去!”“谁呀,谁在里边?”“不是跟你说了么,我的同学。”“男的女的?”“神经病,一个寝室的。”
他们没进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好像警察就在门外的逃犯。
汪进来了,说:“别害怕,他们来了。”
“他们是谁?”
“拍电视的。”
“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一家影视公司——大世界影视公司。”
汪把我介绍给大世界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皮大衣,所有的头发都梳到脑后扎成一根小辫子,显得额头鼓溜溜的,蒜头鼻子,小眼睛,脸很长,脸上疙疙瘩瘩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总之这人很丑,但他是拍电视的,所以我觉得也理应如此。我有一个印象,除了演员之外,凡是在幕后鼓捣所谓艺术的大多都是很丑的家伙。汪叫他“青哥”,他和我握了手,连连说:“幸会幸会!”我听出这就是那个申斥汪的男人。
他周围的几个人望着我,一个人说:“气质真不错,我看她能演女一号。”汪说:“那当然,卫婉是个美人。”
那几个人就说我漂亮,有两个家伙的眼光让我不舒服,其中有一个竟说我“非常性感”。男人当着你的面评头品足,用又直白又粗鄙的话夸奖你如何漂亮、如何性感,并且毫不掩饰他们对你的欲望,这叫我极其不快。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个圈子里向来如此的。
正当我又窘又恼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汪说:“行了行了,你们别乱说了,卫婉不是来试镜的,她不是演员,是我的同学。”
一个人很失望地问我:“你不是学表演的吗?”我很生硬地回答:“不,我是学历史的。”
“历史?”他们全都笑起来。
“青哥”说:“我们很欢迎你来。你既是汪的同学,如果愿意,可以帮我们做点儿事,我们正筹拍一部片子,你可以做‘场记,也可以帮汪跑跑事儿。汪是我的助理,正在学习制片。”
我看“青哥”的态度还算友好,我当时正无处可去,尽管对场记制片什么的一无所知,但我还是答应暂时留下来。
这天,“青哥”开着他的宝马轿车带着汪和我去了郊外的一个地方,那里住着他的“大队人马”,是为了拍一部名叫《情满人间》的电视剧凑起来的男男女女。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叫我大开了眼界。先是见了导演,一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的男人,但不是如“青哥”那样梳辫子,而是在耳后披下来,像鲁迅笔下刚剪了辫子的“假洋鬼子”。他长了一张又平庸又俗气的脸,却带着心事重重的忧郁的表情,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或许刚刚吃完午饭,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含了一大口水,鼓着腮帮子,把口腔弄成一个溶洞,让水在里边咕嘟咕嘟地澎湃着。见了我们,一抻脖子把水咽下去了。他住的是一个套间,但是会客的地方非常简陋,几张旧沙发,两张拼在一起的破写字台,上面放着两个暖水瓶和几个杯子,一大摞子打印的剧本。
“青哥”问:“怎么样了?”
导演说:“还行。”
“青哥”问:“郑子宏怎么样了?还病着吗?”
郑子宏是一个叫得正响的影视明星,就连我不怎么看电视的人也知道他。导演苦着脸说:“他有什么病,装的。”
“青哥”就骂起来:“他还想怎么的?拍完这部片子就挣一台轿车,还他妈怎么的?”
导演淡淡地说:“片酬比他高的还有,他觉得自己亏。腕儿么,都这样,没他们片子又卖不上价。”
“青哥”就有些馁,说:“这样吧,先抢别的镜头,我找机会跟他谈谈。”
这时,一个奇装异服、打扮妖冶的女人扒着门,伸进脸来,喊:“申爷来了?”我正纳罕,她在叫谁呢?“青哥”跟她摆摆手:“来了。”那女人脸笑成一朵花儿,说:“我看你的车在下边,我就知道你来了。”“青哥”冲他笑了笑,又回头跟导演说话。女人说:“有我的戏,我得准备走了,拜拜!”说着,很俏皮地打了个飞吻,那张脸就消失了。
导演也说,他得马上上现场了。“青哥”和他交代几句,我们就告辞了。
晚上,“青哥”带汪和我去泡酒吧,说是为了欢迎我。我脑子灌了很多新鲜事,就像忽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部落,见到了奇怪的人种和风俗一样感到不可理解。这是一个很上档次的酒吧,有乐队,有时装和歌舞表演,一个女歌手在唱美国的乡村歌曲,她很张狂,穿得很少,露着肚皮和大腿。“青哥”和汪在舞池里跳舞,那里还有十几对跳舞的人。灯光五颜六色,很暗,我好像在一个旋转的多彩的梦里。他们的舞步很慢,他们搂得很紧。
又一支曲子起来时,“青哥”还要请汪跳舞。汪喝了酒,又兴奋起来了,说:“你别忘了今天的主宾是谁,你再不请卫婉,她就要生气了!”
我赶忙说:“我不会跳舞,真的不会!”
“青哥”说:“我知道卫婉小姐不肯赏光,所以我不敢请她。”
汪就来拉我:“起来吧,陪青哥跳一曲嘛!”
我只好站起来了。他来拉我的手时,我觉得他的手很柔软,像女人的手,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的手。这种舞无须技巧,只是两人抱在一起随着迟缓的音乐慢慢厮磨。他同样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我的身体和四肢都僵硬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可是你又不能挣脱跑掉,这是社交场合啊!
“不要紧张,放松一些。”“青哥”在我耳边说。我想起一句话:“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
忽然灯光熄灭了,我们全都堕入了黑暗里,但舞曲还在继续,只有歌台上打下一束蓝幽幽的光,照着一个穿着泳装、甩动长发、叉开五指伸向茫茫宇宙的女歌手在嘶声叫喊。男人更紧地搂紧了我,我嗅到了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热乎乎、臭烘烘的气息,就连他身上洒的男性香水也没有冲淡这种气味,因为这是从男人的肺腑里发散出来的气息。我心里冒出一个很恶毒的词儿:臭大粪!我的乳房被挤压着,很痛,他的手从我的后背滑到我的臀部。我感到了硬硬的弹性的勃起物。我说:“不!”像一条攥在捕蛇人手里的蛇拼命地扭动腰肢。他像中了蛇毒似的立刻松弛下来,变得软耷耷的,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没什么,一切都好。”我虽然还在他的怀抱里,但他再没有什么冒犯我的行为。一直到灯光亮起来,他带着我若无其事地回到桌子边。
从酒吧出来时,汪要洗澡。他带我们去了一家洗浴中心。他吩咐说:“一个小时之后在大堂里见。”我和汪去了女宾部。这里比我读书时单独溜出来洗澡的地方还要高级,什么喷泉浴、桑拿浴、芬兰浴……一应俱全,在一个装饰成海滩一样的大厅里,还可以游泳或者从高高的滑梯上冲进水里,惊险又刺激。但我们的时间有限,而且我也没有玩乐的兴趣。我们淋浴后进了一间有池子的包间。说实话,这是我们第一次彼此看见对方的身体,汪皮肤白皙,体态窈窕。我们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汪揽过我的肩头,说:“别动!看,咱们应该这样照一张相,或者找一个画家把我们画下来。”“你要干嘛呀?”我说。“看,”她说,“多好的美女出浴图啊,能让男人灵魂出窍!”我说:“你别恶心我了。”“恶心?美人,你不感到我们的肉体是美丽的吗?我敢说,毫无瑕疵,无与伦比,这是造物的杰作,上帝对我们的厚爱,我们不能辜负它。不能辜负上帝的好意,上帝啊,我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她扭动腰肢,弄得两个乳房颤抖着。我喊着:“别疯了,别疯了!”可她不理会我。汪一喝酒就有些张狂和忘形,她高度兴奋,言行无所顾忌,身体变成了一切世俗欲望的化身。她的眸子光闪闪的,像两颗热火炭,她叉开双腿,高叫道:“世界在女人的胯下诞生,世界也应该拜伏在女人的胯下!”说着,她像酒吧歌台上的女歌手一样做了一个性感得近乎猥亵的动作,唱道:“来吧,来吧,我等你!在黄昏的祭坛上,我等你——!”这是流行歌坛上一个著名的意大利女歌手一首歌中的词,在校园时我们就听过有人用中文演唱,我十分喜爱这首歌神秘和性感的意境,那女歌手幽灵般且带有磁性的声音让人着迷。现在,这句歌词竟由汪在这种状态下唱出来了,不由让人目瞪口呆。
“青哥”把我们送回了那幢房子,夜已经深了。汪的酒劲儿上来了,走路不稳,摇摇晃晃的,和“青哥”含混不清地说着一笔钱的事儿,“青哥”不理她,任她一个人说。我们几乎是把她拖上楼的。夜里,她吐了好几次,折腾得我一夜未眠。
我真正的在北京的日子就是这样开始的。
6
后来我才知道,“青哥”名叫申青阳,只有他周围几个比较亲近的女人才叫他“青哥”,而圈子里的人都称他“申爷”。
申爷的本事大得很,为了拍一部电视连续剧,他可以搞到几百万的资金,他有一帮子“高参”,这些人有的有见识,有的有实权,主要帮他“立项”。比如他们抓到一个剧本,他们先认定它的市场前景如何,如果是“主旋律”的,CCTV的哥们儿就出面先认购了首播权,然后给三分之一的投资,剩下的三分之二资金由申爷筹措,搭班子啊,请导演啊,聘明星啊,确定外景地啊……全由申爷拍板。因为有CCTV这块金招牌,所以莫说弄上几百万,弄它上千万也易如反掌。如果剧本不太“主旋律”,但是有娱乐性和观赏性,就走市场的路子。全国几十家地方电视台,有无限的播映时段需要填充,以申爷的本事和门路,片子不愁卖不出去。如此,不仅很容易收回投资,而且有大笔的赚头。申爷的朋友遍及官界、商界、企业界、影视界……如果影视明星、大牌导演、剧本写手之流可以称为“腕儿”,而申爷则是“爷”。“腕儿”见了“爷”会怎样呢?我举个例子吧——
有一次我们和“青哥”——对不起,我得叫他“青哥”,我是他周围的女人之一,他喜欢我这样叫他——在一家饭店的包厢里吃饭,另一间包厢里恰巧聚集着一群影视界的“腕儿”。我们坐的汽车刚到饭店门口,“青哥”犹豫了一下,说:“他妈的,这帮狗崽子在这儿呢!”汪说:“谁呀?”“青哥”说了几个大家谁都熟悉的明星的名字:“喏,他们的汽车在这儿呢。”我傻乎乎地问:“怎么知道是他们的汽车呢?”“这些狗崽子的车型和牌号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怎么会不知道?”说着,回头说,“咱们换个地方吧?”汪说:“不嘛,我早就想吃这家饭店的烤鹌鹑了。”“青哥”只好把汽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地儿,说:“咱们悄悄进去,别让他们看见,我烦他们!”可是在吃饭的中间,明星们还是拥进了我们的包厢。他们见了“青哥”就像见了亲爷一样,吵吵闹闹,喜笑颜开,轮番向“青哥”敬酒——
“哎哟,申爷啊,你藏哪儿去啦,我的申爷啊,整个北京的旮旯胡同我都找遍了,手机都打飞了,我的申爷哟,你怎么就不着面呢?这次你要不喝我这杯酒,我就,我就……”这人我在电视上常见,演过公安局长,毒品贩子,还演过一个拖长辫子的清朝知县,看样子他有点儿醉,红头涨脸,高门大嗓,双手擎杯,躬腰撅腚,好像七品小吏晋见朝廷大员似的把酒杯举过头顶。“青哥”端坐着,把酒杯接过来,放在桌上,说:“这酒就权当我喝了,以后你别跟我来虚的,一叫你,你拿三捏四的,说拍什么电影,好像你整天片约不断似的。咋的,你红了?你紫了?你是施瓦辛格?你是汤姆•汉克斯?你还是尼古拉斯•凯奇呀?价码越要越高,怕是我请不动你了吧?”那“腕儿”就讪笑着,说:“申爷,别的,别的,我哪敢跟申爷耍牛×、要价码?申爷不给面子,这酒我喝了,就当跟您表个态:以后申爷有活儿,招呼一声,我要不来,我是王八蛋!”说着,端起那杯酒来,一仰脖子就干进去了。
有几个女的,穿得挺浪,站在后面拿眼睛睃我们,逮着机会,也上来给“青哥”敬酒,一口一个“申爷”叫着,其中一个很惹眼的,穿着裘皮大衣,梳着高高的发髻,却袒着一大片胸脯,戴着一个桃木小人儿的护身符,脸很白很光洁,乜斜着眼睛看我。我悄声问汪她是谁。汪说:“你不知道?她就是演妃子的……刚出道的,‘青哥'刚拍完的《戏说大清国》里的女一号。”说完,趴在我耳朵上说了一个字:“骚!”这时,有人起哄,说她和“申爷”如何如何,她说:“怎么啦?我就是爱‘青哥',有丈夫气男人味儿,你们谁敢当着众人面吻他?我就敢!”大家越发哄起来。她就分开众人,上前来,搂住“青哥”的脖子,在大家的喧笑声中,不容分说,在他的左右脸颊上叭叭亲了两口。“青哥”的脸上就留下两个口红印子。
“青哥”用餐巾擦着脸上的口红,说:“行了行了,别闹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请诸位自便吧!”那些人才笑闹着走散了。可是,最后还是留下一个宽额头,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小心翼翼地问:“申爷,我的本子您看了吗?”“哦,还没有,我最近没空儿。”“那是那是,我知道,申爷忙得很。您什么时候看完了……这是我的联系方法……”说着,双手呈上一张名片。“青哥”接了,放在桌上,略微点一下头。那人说:“您忙,您忙!”就退出去了。我瞟了一眼那张名片,见印着:《中华名人大词典》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国家一级编剧……诸多头衔。
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我们也都没了食欲。他们走了之后,席面上刹那间冷清下来,大家也都没话说。“青哥”问:“你俩吃好了吗?”我们说:“吃好了吃好了。”这时服务小姐进来,说:“先生,您的账有人为您结过了。”“青哥”站起来,骂了一句:“这帮狗崽子!”就走出去了。汪拎着“青哥”的皮包,我俩也赶忙跟上。小个子男人的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我现在也知道了,汪住的地方也不是“青哥”的总部,他的总部设在一家闻名京城的五星级饭店内,汪所住的那套单元房不过是他的一个“点儿”,这样的“点儿”有几个,我也搞不清楚。每个“点儿”里大约都有一个像汪这样的女人做“助理”。我暂时栖止在汪的“点儿”上,渐渐地感到,事情不仅变得微妙,而且荒唐起来。我陪着汪出去了几次,见了些各种各样离奇的人物。“青哥”的下一部大投入大制作的电视连续剧正在筹备中,汪已被任命为助理导演兼制片主任。除了导演、摄像、扮演男女一号的顶级明星由“青哥”亲自拍板外,担任配角的二三流演员按照导演的意图由汪代表公司和他们接触,而且她还要过问服装、道具的制作等乱七八糟的事情。“青哥”给她配了一部捷达轿车,我发现汪不仅会驾驶,而且很熟练。她成天拉着我到处跑,见人介绍我时,就胡乱地给我安了些莫名其妙的头衔,什么“历史顾问”、“制片助理”、“剧本编辑”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搞些什么,更没见过什么鬼剧本,天知道我怎么成了顾问和编辑。汪这样一介绍,那些人就把印着各种头衔的名片塞到我的手中。我发现,跟汪在一起,每顿饭都有陌生的人请我们,什么演员、作曲、作家、化妆师、歌手、音乐制作人、企业家和官员……五花八门的人都来做东。有一个人请我们吃饭,自称是“社会活动家”,分手时我也没搞清,他究竟是哪路人物。在席面上,汪特能周旋,特能“侃”,也特能放得开(这可能和“青哥”不在场有关,他在场时,汪就收敛得多,矜持得多,也淑女得多)。没有男人不被她的魅力所倾倒,席阑人散之际,男人们大多舌头硬了,眼睛直了,口中含糊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也有滔滔不绝,泥沙俱下,信口胡说,刹不住闸的;有一个人竟说出猥亵的话来,涎着脸,拥抱着汪不肯撒手……摆脱这些人后,汪常常模仿着“青哥”的口气说:“这些狗崽子啊!”汪喝了酒,除了说脏话外,倒也肯跟我吐真言,她说“青哥”为何玩得转,那是有背景的,他的老爸十分了得,是某部的部长。她不讳言自己是“青哥”的情人,话里话外露出来,她已经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在三环以内买房子不成问题,可是还得买车……上帝啊,可怜可怜我这小女子吧,让我的钱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吧!”
我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这里既是“青哥”的一个“点儿”,自然也就是他的一个巢,我已经妨碍他在这里落脚了。我自愧没有汪这样的本事,那么,在偌大的京城里我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呢?我已经给混在京城里的另外几个同学打了电话,让他们帮我找点儿事做。有一个同学答应帮我,是系里的学生会干部,男的,挺憨厚挺实在的,已经成了家。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哥们儿,拉兄弟一把吧!”他听我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愣了半晌,知道是我之后,他说:“卫婉,你,你喝酒了吗?”
我不想介入汪的生活,我也烦她打交道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人物,那两天,我找了个借口,不再跟她出去,一个人在街头瞎逛。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是汪的电话:“卫婉,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老唐璜又结婚了!”
我一时怔住:“哪个老唐璜?谁呀?”我心里挺烦。
“我们的偶像,思想界和学术界那颗耀眼的明星啊!”
“姜!跟谁结婚了?”我惊愕不止。
“咳,当初你就该牢牢抓住他……他现在找了个当红的女明星,你猜是干啥的?”
“我怎么猜得到,演艺明星还是体育明星啊?”
“当然是演艺明星了。”
“唱歌的?”
“不——对——”
“演电影的?”
“不——对——”
“唱京剧的?”
“不——对——”
“我猜不着,管她是什么星,与我何干!”
“我保证你猜不着,告诉你吧——魔术明星!”
“什么?”我一时有些发蒙。
“魔术表演艺术家白菊秋,有一篇文章,刊在《当代风流》上,一个记者写的,你找来看看吧。好,晚上见!”
我在报刊亭买了本最新一期的《当代风流》,果然找到了那篇文章,题目竟然是《才子与“魔女”喜结连理,学术与魔术相映成趣》。这是姜的采访记,记述了白菊秋到美国演出时,时在美做访问学者的姜如何为白的美貌和风致所倾倒,亲自到后台“访美”送花,到白下榻的饭店访问。
“菊秋虽然没读过我的书,但我的名字她是知道的。我送她一本我新近出版的书,并且签了名;她送我一张她的玉照,也在背后签了名,并且题了一行字。”
“题了什么字呢?”
“唉,我不知菊秋是否同意我公开这个秘密,这毕竟是我们之间的隐私啊!”接着,记者描写了姜的表情,但记者终于说服了他,记者说:“你们二位都是名人,名人是公众人物,如果不是特别需要保密的隐私,不妨让大家分享你们爱情的幸福和甜蜜。”
姜踌躇了一阵,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但这行字不仅透露了菊秋对我的感情,增强了我的自信,同时也看出菊秋的修养。”
“那么到底是什么字呢?”
“‘恨不相逢未嫁时。”
“噢,太棒了!后来呢?”
“菊秋当时给我表演了一个节目,她用一块雪白的手帕,变出了一束红玫瑰,还有两只雪白的鸽子……”
“噢,太有诗意了!”接着,记者记述了他们回国后的热恋以及白菊秋离婚后二人结合的罗曼史。记者问:“你们现在生活得怎样?”姜回答说:“非常非常幸福!”这篇访问记还配发了他们的一帧照片,姜坐在湖畔的栏杆上,白菊秋依偎在他的怀里,的确是一个风姿绰约、妖冶迷人的美女。
我是坐在临街一座大厦的台阶上读完这篇文章的。我合上杂志,望着大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流,一时有些茫然。这座大厦不知为什么门窗紧闭,没有一个人出入。我在那里坐着,脑子里空空荡荡。黄昏时,我才走下那高高的台阶,把垫在屁股下的那本杂志遗忘在那里……
回到了住处,我发现申的白色宝马车停在楼下——我越来越感到,我不应该也没有资格称他为“青哥”,当然他也不是我的“申爷”,我这里叫他“申”吧一一我犹豫了一下,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我很累,想躺一会儿,最后还是上楼去了。申一个人在屋子里,他坐在桌子旁吸烟,见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你迟早会上来的。”我一怔,这家伙在楼上监视我吗?他掐灭了烟头,站起来,说:“走吧。”“去哪儿?”好像我和他约定要出门似的,不由诧异地问。“先去吃饭,然后我跟你有话说。”他用不容违拗的口气说着,走向门边。这时候我才感到肚子饿了,我跟在他后面下楼去了。
我们在一家很高档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稍微喝了一点儿酒,包厢里灯光柔和,壁纸是暖调子,呆着很舒服,我好像是“上流社会”的人似的,有钱真好!我变得落落大方,自觉言谈举动都很风雅很得体,没错,优雅的环境可以造就优雅的女人。
“你说,你有话跟我说……”我放下高脚杯,用餐巾抹了一下嘴唇。红酒在透明的杯里晃漾,在镜子里我发现自己的嘴唇红润,像抹了唇膏。
“不忙。先吃饭吧。”他仍然是淡淡的口气。
我想到在酒吧里的跳舞,黑暗里他狠命地搂我。此刻他像个绅士,不仅矜持,而且冷淡。那次之后他对我没有任何非礼的举动,当时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没什么,一切都好。”
饭后我们回到车里,我说:“你现在有话跟我说吗?”
“不,车里不是很方便。”说着,他发动了汽车。
富丽堂皇的大堂、电梯、长长的铺着浅灰色的柔软地毯的走廊。他打开一扇门,是一个陈设华丽的套间。他进了里间,我站在外间不动,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进来。”他口气简短,没什么温度。
我进去了,他反锁了门。里面灯光很暗,一张大床,两张藕荷色的绒沙发,墙上挂着两幅裸体画,不像艺术品,展示着嚣张的色欲。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说:“你干什么?”
“不用紧张,”他说,“不过是让你看样东西。”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录放机,荧屏上出现了汪。汪在这间屋子里,一丝不挂,他们在床上像缠绕的蛇,他们很疯狂,拼命地叫唤,像一对交媾的野兽……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他说。
我站起来,冲向房门,他从背后抓住了我。我和他扭打,但无济于事。他没有语言,他只是行动,不声不响。这时候他没有办法说服我,他只想得到我。他的力气很大,终于把我弄到床上去了,我听到汪在荧屏里叫唤……
我不想说被强暴的体验,这虽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经历过的。搏斗时我是本能的反抗,后来我有些恐惧,我担心不顺从会带来伤害甚至危及生命,当他完全制服了我时,我只好屈服了……
好在他并非是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也不是处女,后来就有些沆瀣一气……
……
他用脚关闭了录放机。
“你是不是把我也摄下来,好给别的女人看?你这混蛋!”
“我不会那么傻,给你留下告发我的罪证。你要去告发我吧?”
我不做声,把脸扭向一边。
“我喜欢你反抗,你使我激动……”
我陡然变成了一只母兽,邪恶的欲火蹿遍了全身。我喊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话,然后说:“来吧,你这杂种!我喜欢你强暴我,来吧,你把我……”
他怔了一下,然后是疯狂。他的疯狂,我的疯狂,我们的疯狂!
……最后他疲惫地倚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他说:“反抗使我激动,使我愤怒,我非要做成不可,这是我的性格——我喜欢反抗的女人!”
我说:“你是个流氓!”
他笑了:“对,我是个流氓,你告发我去吧。不是有一句话吗:‘我是流氓我怕谁!……”
“你周围也算得上美女如云,比如那些女演员……”
“她们,”他仰头望着屋顶,吐出一个烟圈儿,轻蔑地说,“一个是浅,一个是贱。我喜欢有深度的女人。”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学历史的,比如你和汪。”他邪恶地笑起来,“我操的是历史!”
“你这流氓!”我起身穿衣服。
他掐灭了烟,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沓子钞票,在手里唰唰地翻动着,像玩弄一本书。“你会去告发我吗?”他说。
我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没理他。
“这是五千块钱,算你的薪水。如果你肯留下来,每月都这么多。当然,你得出去跑事儿……”
“不,我不留下来!”我断然地说。
“好,爽快!”他把钱抛过来,“我们两清了!”
我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对他冷笑道:“太少了吧?”“什么意思?”他有些意外。
“你操的是历史,你应该加倍付钱!”
他被我的粗鄙和无耻惊呆了,但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跳下地,打开他的小保险柜,取出同样的一沓子钱,抛给我——
“给你,我的历史小妞!”
我接过钱,把它们揣进怀里,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刺眼,天空蓝得透明,大街上汹涌着人流和车流,世界在匆忙地赶路,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站在那里有些昏眩,不知该向哪里去。我仿佛听到,在蓝得幽深的天空深处,传来泠泠的鸽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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