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叉

蒋玉珊

大家叫他扯巴李。

他姓李，扯巴即口吃。

扯巴李是当时祁剧界出类拔萃的小生，擅长扮演爱国将士、忠义武侠、神奇鬼怪。尤其，他身怀绝技，叉杀得出神入化，素有“神叉手”之美誉。台下，他与人说话，颈筋鼓胀，满面赤红，一句话扯上十万八千里。叫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一旦粉墨登场，吟唱流利，字正腔圆，将人生的绚丽与辉煌表演得淋漓尽致。

扯巴李儿时并不扯巴。他与小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二岁进戏班学徒，十六岁过生日那天，他握着小翠的手，说要娶她。小翠羞得“我我我”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事情就这么怪，自此小翠一见他，说话就口吃。他也跟她学，久而久之，他们口吃的习惯就改不掉了。

次年一个秋日，日本飞机如一群蝗虫掠过故乡的蓝天，多少乡亲葬身火海，小翠父母均被炸死，小翠自此下落不明。

扯巴李却始终把小翠滋养在心里，粉墨春秋八载，再未另恋她人。

这日，戏班在故乡永安庙上演《目连传》。

《目连传》中最惊险的部分是杀叉。叉是真钢叉。戏前，有上等棺材一副置于台侧。万一出了人命，即可派上用场。若未伤人，棺材折钱奖给杀叉表演中的最佳者。

戏渐入高潮。

台下忽然喧哗。蒋乡长的五姨太太姗姗来迟。五姨太坐在台下正中处，身旁有两名丫环待候。五姨太不去女台打坐，却偏坐男人堆里，秩序怎能不乱?当然，谁也不敢对天仙般的五姨太有非分之想，因为，蒋乡长手中的驳壳枪从来不吃素。

爆锣声中，解鬼(扯巴李饰)跨出马门，对着台下观众放出一叉，随即凌空而起，飞身追赶，将刚出台口的钢叉又抓回来。先有观众惊恐的尖叫，而后是千鹤争鸣的喝彩声。接着就是解鬼一路追杀刘四娘娘的重头戏——《大打飞叉》。

“看一叉!”

解鬼一声叫喊，手中钢叉飞出，擦着刘四娘的发梢而过，在台柱上一撞，回头朝台下飞去。怎么呐?!他心一震，演过多年打叉戏，从没有过失手呀。他哪知道，蒋乡长为坏他的名声，早在台柱上嵌了竹片，然后蒙上红对联。眼看大祸临头，哪容他多想，腾地飞身，握住叉尾，连人带叉落在五姨太的椅前。五姨太哇哇大叫着扑进他的怀里。这一切，均发生于瞬间，上千人噤若寒蝉。扯巴李将身一纵，上了戏台。“血!”有人指着他的脸叫。他摸摸脸，非血，乃妇人留下的口红。再看五姨太，那儿，只剩下一张空椅。

戏继续唱，叉继续杀。

一声枪响穿透观众的心灵。蒋乡长带领十几名乡丁踏进永安庙，手里耍着驳壳枪说：“娘的×!竟敢当众调戏我的五姨太!”

众乡丁涌上台，将扯巴李捆个结实。

扯巴李被关在蒋乡长的后院。

鸡鸣遥远，晨光熹微。门开了，一股芳香扑入扯巴李的心田。“谁?!”

是五姨太。

“你你来做……做什么?

“我放你你你走。”

“你叫老公抓我，如今又又……哼!”扯巴李气极，“耍耍耍我?”

五姨太扑地跪下，结结巴巴说，她心里一直想念着他，只是无缘相见。没想到今日他从天而降，岂能放过天赐的良机，便忘乎一切地亲他。等她回过神来，方知自己置身众目睽睽之下，就没命地逃了。到家门，正碰上冤家。蒋乡长见她行色慌张，遂问原由，她无言以对。是丫环添油加醋，告了扯巴李的恶状。五姨太最后说：“你不认得了？我就是你你的小翠翠翠呀!”

扯巴李把小翠紧紧地拥在怀里。

小翠咬着他的耳朵，又结结巴巴告诉他。那魔鬼昨晚去了县城，找东洋鬼子森木少佐去了。她愿与他一同逃出虎口。他心如火焚，说：“我我要杀杀杀了他!”

扯巴李与小翠合谋刺杀蒋乡长的计划失败，双双被擒。

他们分别被绑在两棵树上。对面，站了一排持枪的乡丁。蒋乡长手托青铜水烟壶，呼呼地吐出一片浓烟，然后挥了挥手。

乡丁哗啦啦一齐举枪，朝他们瞄准。

蒋乡长掐着小翠下巴问：“娼妇，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小翠朝他啐了一口：“汉奸，戴绿绿帽帽子!我我……”

啪啪啪！蒋乡长狠狠地甩了她三巴掌，小翠当即口喷鲜血，昏迷过去。

扯巴李两眼圆睁，怒火从头顶上喷，高呼：“打倒走狗汉奸卖国贼!”

其声宏亮，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蒋乡长惊呆了，他怎么不口吃了？这可不是戏台啊。待他要下令放枪时，森木的马队赶到。翻译官对蒋乡长说，少佐要看神叉手的戏到底有多神奇。

《大打飞叉》重在永安庙戏台上演。

人们蜂拥而至，神叉手的绝技让乡亲们百看不厌。然而，观众只许进，不许出。永安庙的前门、侧门、后门，均布满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戏台上，解鬼追杀刘四娘，大打有一百零八叉。

第九回合是“隔山打子”：解鬼与刘氏背靠着背，钢叉由解鬼向头顶抛出，刘氏需用手接住，谁也看不见谁，全靠配合默契。扯巴李前日就这么演的。而今日，他改变传统的打叉方式：反手将叉打在台口的围栏上。围栏不过一二寸宽，外面即是仰面看戏的观众，稍有偏差，就会伤人。他仅凭感觉经验，频频发叉，竟又叉叉中的。喝彩声有如潮涌：好！好！不愧是神叉手!”

到了“埋头叉”。解鬼已将刘氏逼到了下马门左边柱边。其时，鼓声高昂，锣声紧耳，那阴森恐怖的气氛令观众提心吊胆，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不杀了，不杀叉了!万一伤了人怎么了得!森木向天开了一枪，才镇住观众的情绪。扯巴李忽嘿地一声，手中三叉齐发，成三角阵飞向刘氏。左右两叉，均擦着她两耳而过，牢牢地插在台柱上。台柱上的竹片昨天已被乡亲取下。中间一叉，正中刘氏头顶，将她钉在柱子上。刘氏两眼翻白。台下观众喊声如雷：伤了人啦!人才难得啊!女台里所有女客蹬足惊叫，竟把女台震倒。而森木、蒋乡长却仰面大笑：“哈哈哈!绝叉!真绝叉也!”

半晌，刘氏方回过神。原来，钢叉插进她头上的网子，并未伤着皮肉。她扯出钢叉，对解鬼大喝一声：“打!”

扯巴李反转身，随即甩出袖中两叉。钢叉直飞台下，不偏不斜，正插在森木与蒋乡长的脑门上。

一片哗然：绝叉绝叉绝叉绝叉……

责任编辑 咏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