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
2009-04-02郭刚
郭 刚
一
后来窦小林在晨辉中再瞅见太阳的时候,就感到一阵震颤。斜挂在鸡鸣山半腰的太阳红彤彤的,一点也不耀眼,透过窗格,滚落进来的阳光让人温暖。很长一段时间自己还是有了意外的发现,太阳爬的慢,在半山腰就像固定住一样,盯得久了就担心太阳再重新落回去。这样的担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太阳升起来了,窦小林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今天小林得早起,昨天于文娟叮嘱过,快入冬了,该储备白菜了。文娟又说了,东十字路那儿现在搞批发,隔着几条街,就比市场便宜。这几年媳妇说话总能说出个因果来,前面一说因,后面必带着个果,洞察秋毫似的。不想,结婚以后淬砺出了女人天生的统帅才干。隔着几条街不是像文娟说的那样,轻易能穿过去的,不然也不会有批发和零售的区别。现在处处搞拓宽,天亮以后,人来人往,肩扛车拖,回来就费了事。小林翻翻眼:“有那么便宜么?”“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几年下来了,自己知道女人下定决心的事情就如开闸的洪水,会势不可挡,自己可不想搅波澜,瓮声瓮气的就“嗯”了一声。
今天自己备足着气要赶个早集去。凌晨天还是一片灰黑,灰黑当中自己长喘出一口气来。搓着手,凭着手里的热气从小房推出了自行车,幸亏还不算太冷,自己的心中却无端地憋闷起来。每年一入冬,也是最憷头的几天,为了能省几分钱,就像逛世界一样满大街乱窜游。按照文娟的盘算,每年几百斤的白菜,每斤能省出几分就是好几十块,生活不就是由少积多的吗?可是几年下来了,骑着的一挂自行车已经被折腾的面目全非,用着吃着的也没见有什么变化啊!
凭什么!暗夜里窦小林使劲地踹开了车子的支架,支架和车子一样都老了,寂静的夜里承受不了这猝不及防的一脚,发出“咔吧”的一声脆响,显得特别的刺耳。还是白菜当着紧,窦小林蹑手蹑脚地推出自行车,心里憋着的劲转化到了腿上,一撩腿,翻身上车,再一蹬,身子像弓身弹出去的虾一样,一步就要跨到十字街去。
小林只是摸到西直门的边就停了下来,前面的一条十字街口已经人来人往,远远就能听见菜贩们的吆喝声。小林犹疑着还是停了下来,旋磨着蹲在了一截石栏前。夫妻这样几年下来了,也得学会斗智斗勇,为了几分钱绕来绕去的大可不必受这个累。但也不必为这事缠绕,许多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说出来反而更有利于和谐。原先小的时候,自己看见爹就整天蹲在一截石磨前,看着驴拉磨,一言不发地吸着烟袋。两腮深深一吸再一吐,烟雾就在爹的额头轻轻缭绕。自己确信爹肯定咂摸出了滋味,可惜爹死的早,临死前盯着隐隐要泛青的天,眼睛烁烁发光。天还没亮爹就熬不住了,临了,爹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人活着真他妈难受啊!就闭了气。小林害了怕,惊恐地看着爹难受的样子,这时候天才隐隐地泛了白。爹的话让窦小林一直惊疑不定,几年下来的白菜事也让自己平添郁闷。
于文娟开导过窦小林,呆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地方,也早该挪挪了,这一挪啊,可能就真像见了雨似的噌噌地往高长呢!这话本身也没错,自己呆着的那个厂子本也是个大二型企业,可再怎么红火的企业也经不起几任领导前赴后继地折腾。折腾到现在该散的都散了。窦小林就不明白了,一任领导是这样的结局,可几任领导还是这样的结局。企业领导走马灯似的换,通常是:要不在企业做个跳板,要不捞一笔就走人。企业走到今天,有历史的原因,更多的是人祸,可这眼睛怎么总就是擦不亮呢?
厂子总剩着半口气,自己在家也就总矮着半截。其实于文娟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可是这话一经女人的口说出来,而且是那样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自己就受不了了。窦小林就咕哝了一句,不是还可以吗!这句话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放到嘴上蹦出一样,于文娟的神情就复杂了,有点不懈又有点鄙夷地哼了一声。小林不吭声了,坐在床沿,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为什么于文娟总要拎一拎男人的短处呢?
今天小林只想先一头扎到厂子里去,厂子虽然半死不活,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今天于文娟上早班,自己不想听唠叨,但显然今天自己还是起得早了。
工厂的大门还紧闭着,小林不想敲醒看门的老何,试试高低,往手心里淬出一口吐沫,攀住墙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往上一撑,翻了过去。落在地上的时候,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等到自己重新站稳的时候,一抬脚把石子狠狠地踢出了老远,自己的目光也随着石子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远方,竟有点如释重负般的舒畅。
缺少了人气的厂子杂草丛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原来厂子好的时候秩序井然,寸草不生,现在的样子……这样自己心里又重新堵上了。趁着天还早,小林突然有了想把厂子重新扫一扫的冲动。厂子和人一样需要的是精气神,即使现在落败了,也不应该是这么个样子,可是自从老何看上门以后,厂道上就没见利索过。今天小林一握扫把才感觉到了脚趾的生疼。刚才的一颗石子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自己使劲跺跺脚。想放下的扫把握得更紧了。小林握着扫把,扫得格外认真。这厂子和人一样,口咬着心,厂子就不会垮,脚踏实地的路也会越来越宽。只凭着这个,自己也不是完全能瞧得上老何。原先老何是老先进,如今老何的徒弟都成了先进。厂子建的时候老何就在,应该说厂子的起起落落,老何是全看在眼里的。可是自从厂子垮了以后,老何也像跟着垮了似的,整天沉默寡言了。
厂子体谅老何的难处,儿女们都在厂子里,老伴多年又瘫在床上,全厂下岗的时候,还是让老何看了门。老何也知道,这不是另一种体谅,另一种人情吗?可是看了门后的老何,再也不像从前的老何了,总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天隐隐泛青了,听着响声,老何也醒了,一醒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合好,就手说了话:“不早啦吧!”说的语调非常的复杂。说完擦干眼泪,顺手向兜里摸出支烟来,缩着脖子吸了两口。他完全醒明白了,惊诧地看着小林,欠起身讨好地递出一颗烟。这样的表情对于小林是受用的,自从厂子垮了以后,他也是越发需要这种表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样的感觉能让人更留恋那个红红火火的岁月。但为什么能满足自己的是老何呢?小林没有接老何的烟,头也没有抬就把扫把递给了老何,转身就要走。老何踌躇着蹭了蹭鞋底,还是凑了上来,喉头憋得一上一下的,咧咧嘴就挤出半句话来:“窦主任……”窦小林被喊得有点激动了,可老何没说后半句。实际上刚要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手就在贴身的衣袋里掏,老何的后半句全在手上了。小林就怔了怔,随后马上就明白了。都多少年了,厂子一垮,就只有欠工人的,一开始欠着的也是个人情,可是时间越长,人情也越多,到最后该卖的都卖了,实在还不上的只好死扛硬拖着,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林意味深长地就说了句:“老何啊……”
老何一双干巴巴的眼睛先是眨眨,随后就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小林的内心就跟着震颤了一下。其实这样的神情,自打厂子一垮后也就见得多了,来嚷嚷闹事要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厂子一垮许多人就坚持不住了,老何自打看上门以后,就默默地看着他们来,再默默地看着他们走。
有时候场面比较混乱,工人嚷嚷着厂子不能说垮就垮吧!厂长就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也是没办法啊。”厂长总是一副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办法。人们又嚷嚷着让何师傅也说几句吧,何师傅看着厂子长大的,厂子是大家的命根子,更是何师傅的命根子。可是老何就是一言不发,阴郁地蹲在角落里,自顾一口口地吸着烟。看着老何没动,厂长的脸一下就松弛了下来,摆出一副既悲天悯人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劝着大伙散了吧。人群就有些失望,何师傅是真的老了。这样闹了几次以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厂子慢慢蒸发。其实谁也知道,这样闹着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厂子都这样了,就不怕再坏下去,只是自己惊异地发现,厂子一垮,让人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硬了。
老何顺着墙根慢慢地蹲下来,佝偻着腰,头往下勾着,这一蹲让老何顶着半白的头发暴露无余。窦小林还是坚持不住了,人都有最柔软的时候,就在这一刻,老何一蹲,小林同情着老何却想到了自己,莫名地还想到死了很久的爹,心里一阵发热。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弯下腰,拍拍老何的肩,“何师傅……”老何满怀期望地抬头。这一抬头,一瞬间,小林都为自己感动了。
厂长的门是小林推开的,推开以前他先整了整衣领,就好像厂长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这么早,厂长肯定没在,小林想先放在厂长的桌上,厂长一来就会看到的,再问的时候就好说了。可是门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就开了,门一开,吓了小林一跳,里面烟雾缭绕,从烟雾里面最先探出了厂长圆滑的脑袋。屋里光线暗,电费又好几个月没交,一天天得看着人家的脸色,前几天供电局还是给断了闸。但在暗影里,厂长的脑袋还是很醒目的,有点秃顶。桌上只有一支蜡烛,昏暗中一点也不影响几个人专注的样子,像被人拎住脖子的鸭。自己冷不防地闯入,并没有让厂长难堪,相反抽搐的脸上有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兴奋。可是这样的兴奋因为隔着层灰暗,反而使脸上的折皱又堆在了一起,显得更加难看了。厂长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窦主任……”
自己能心领神会的。看来厂长的手气并不好,小林赶紧应着:“嗯!嗯。”厂长紧接着问:“有事啊?”通常这样的默契别人是不易觉察的。可是今天,看样子不是说事儿的时候,小林就犹豫着先站了站,厂长却迫不及待了,身子往后一仰:“说嘛……”
小林想了想,不晓得如何作答,嗫嚅着轻轻说:“是老何的事。”老何的事就是药费的事,钱是没几个,可是也能压垮一个人。厂长就很暧昧地“哦”了一声,握着牌的一张手就不动了。隔了很久,才很郁闷地把一张牌重重地打在桌上,这次小林明白了,厂长的心事又回到了牌上。
老何早就等着自己了。
小林也远远地看见了老何。老何站起来,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小林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没等老何开口,小林抢先开了口:“何师傅……”老何“嗯”了一声就听,可是听着就没了下音,老何一脸茫然地盯着窦小林,好像要从小林脸上先盯出答案一样,老何的心情都在脸上了,小林还想说句什么的,但对着老何就是开不了口。对于老何自己也说不出有种什么感觉,自己掉转过头,先避开了老何的目光。两人默默相跟着又走出一截,僻静点了,还是不得不说。再次面对老何的时候,简直是一种折磨,一种什么也不像却非常难过的折磨。老何依旧凑上来递烟,这回自己还是接了。一接,老何赶紧忙着点火,有点风,火就不容易打着,好容易打着了,老何颤巍巍地捂着递了上来。一递却发现小林出着神,老何就又小声地叫了声:“窦主任……”自己猛地回过神来,对着那个捂着的跳动着的火焰:“哦!不……”
可是说什么呢?
老何是要往下蹲的,可又马上直起了腰。天已经泛青了,许多事情也不是自己一说就能算了数的,这老何也懂。老何默默地抱着扫把转身,脸上的表情是小林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老何扫得格外认真,小林万分惭愧地看着这个佝偻的背影无话可说。整个厂区里面空空如也,该卖的都卖了,对着这个落寞坚守的背影,小林忽然生出丝丝的敬意来。
可是一种对自己不满意,也对别人不满意的愤慨,还是让窦小林的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大门上。大门已经锈迹斑斑了,一砸,铁锈纷纷扬扬。在纷纷扬扬的铁锈中,太阳!太阳!!还是冉冉升了起来。今天有着阴云,太阳就出现的晚,可是该升的还是升起来了,小林有些激动、有些爽朗地望着太阳。
晨晖把石碑的一段文字映照得清清楚楚: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最终是属于你们的……小林知道因为这段话,让一个时代曾经翻江倒海过。厂子破败的时候,厂长别有用意的硬生生用红漆把字逐个又重刷了一遍,现在仅露出半个脑壳的太阳还是最先把这几个大字映的红光闪闪。窦小林揣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向着太阳的方向狠狠地射出一口痰。
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口痰,让小林更觉得对不起老何了。刚才自己的一拳砸得老何就惊诧地回头看,现在自己还是在这儿站着,老何就不免要多看两眼。这一看让自己重新感到了不自在,重新又回到了现实,刚才鼓胀胀的心绪还是低落了下来。说到底,自己和厂长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当初老主任退休的时候,正值企业不景气,厂长也是意味深长地拍着窦小林的肩膀,告诫窦小林好好干啊!窦小林就有些受命于危难般的感激又有些激动,这也是让自己在于文娟面前有底气的原因。可是老主任和自己搞交接的时候,也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就那么回事!”这让自己惶惑了。这几年跟着领导在会上也学会了不慌不忙理理头发,弹弹烟灰的样子。虽然别扭,但自己还是很快喜欢上了。自己先从树的阴影间向厂办的玻璃方向瞄了瞄,没看出什么,这才又放心地向老何点点头。自己怕让厂长瞅见又引起新的误会,家还是暂时回不去,想了想,文娟说的也没什么不对了,认认真真的还得去买自己的白菜去。
整个东十条街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小林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不需要有什么想法,就像一条沉入水底的鱼,跟着挤头蹩脚的人群一道蠕动到底就行。那里的便宜自然就会围着一群人,等到一完,人群自然就会轰然散去。就和炸鱼一样,瞅准了鱼群讲究的是猛、准、狠。挤进挤出,迎着菜贩们的笑脸,再在注目中从容不迫地搞好着价钱。每当这时,自己从不一分分地抠,反倒有一种很奇怪的完全当家做主的变态满足感。再从兜里一捻,先碰到了张20的,可想了想还是狠狠地掏出张100的,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拍的时候,自己就更满足了。窦小林喜欢这样一拍的感觉,喜欢看到对方挣扎的样子,这就是气势。对方一怔,随后就灿灿地笑了,提醒着:“总共才十几块钱啊。”窦小林在灿灿的笑容里更有了前所未有的蛮狠:“没零!”
随即,看着小贩翻来覆去地把凑上来的零钱递到面前的时候,窦小林看也不看就装到了兜里。在这一系列的动作中让他有种满足,重新体验着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果断和决绝。
把一棵棵大白菜从车上倒腾到屋檐下,才有刚下了早班的,一边叮咣搬弄着自行车,一边连声打着招呼:“小林好勤力啊……”小林苦笑着踮着脚尖,把最后一棵白菜重重地垒上去。看着一棵棵的大白菜,小林发了会呆。一棵棵经自己垒起的白菜,头冲外尾巴向里,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凌凌的,静静的整整齐齐面对着自己,庄重得就像要接受检阅一样,对着这么一大堆白菜,自己感到了莫可名状的无聊。可能这就是日子,总像缺少点什么。
突然,他想和文娟说说话了。
没下岗的时候,两人进进出出也没觉得什么。现在厂子都这样了,自己这么个主任其实也没存在必要了。只是刚刚熟稔起来的一个职位,现在偏偏无足轻重了,多少有些不落忍。可现在这么个样子,上岗和下岗也就没有什么明显区别,如果硬要说区别,就是心理上的区别。毕竟自己还上着岗,多少比下岗心里要好受些。厂子一落败,日子也显得特别地长,黑夜一眨眼就可以过去,而白天像上不足发条的钟,总有莫名的心烦。窦小林住着的是个四合院,除了自己还有其它三户,上班时间一过,四合院里一下就剩下自己了。原先文娟吵着院子小,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传给全世界听了去,现在好了,文娟也不说了。自己知道文娟心里有了气,尽着不招惹她,可是三天两头下来,自己就在文娟面前矮了半截,敢情这也是一种心理惯性,一经矮下去,再要长回去就费了劲。
傍晚,文娟才回来。一回来文娟就殃殃地先坐在了床上,小林不问。在此之前他扫了地,垒了白菜,炉子早就捅旺了,菜早就在沙锅里炖着了。可是文娟的情绪依旧很反常,似乎在盯着自己又不像,空洞得就让小林困窘了。他想问问的,还没开口,文娟的眼泪就出来了,一头扎在床上闷闷地就哭了起来。小林就更无措手可及的了。隔了一会,文娟才偏过头来胀红着眼睛抽泣着:“这下好了,你下岗,现在我也下了。”小林就怔了怔,本想还说什么的,才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自顾地又先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从沙锅里袅袅上升的蒸气。
文娟不哭了,可更加不依不饶了起来:“你说全厂那么多人,下岗的为啥是我?”小林呆呆地看着沙锅里的蒸气,依旧说不上来。文娟顷刻声嘶力竭了起来:“你倒是说个法啊!”
小林不吭声,却摸过一杯酒来,对着沙锅一仰脖,猛得就先灌了下去。很快的,一股猛烈的热气像在胸中开出一条道来,有力地向下,再向下。今天虽然自己没吭声,可是却出奇地镇定,还有点莫名的痛快。像在文娟的目光中凭空又抓住点什么东西,虽然说不清,但又不敢再想了。窦小林的脸就涨红了,什么事情总得有个先后,自己涨红着脸,伸了伸脖颈,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准确有力地就说出个:“吃!来。”可于文娟理都没理,甩上门,自己去想自己的办法去了。
窦小林木然看着于文娟的身影,小屋一下又空了,可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完。回想着刚才的情景,这下可就是两个人下了岗,自己才担了心。身心的迟钝总让自己急不起来,重新再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把酒杯先一下掼在了桌上,愣愣地才想起一句话:“你不吃了啊……”
于文娟说的办法,不过就是在清水桥头渡一渡。以前和窦小林闹别扭的时候,就是一阵的事,可是今天长了点。走近于文娟的时候,她正伏在一截桥栏上,桥上车来车往的,风打乱了于文娟的头发。在车来车往的流光里,于文娟的身影在小林的眼睛里重新有了纤弱。自己毕竟是个男人,窦小林的心便跟着柔软了。
现在的于文娟情绪像平静了许多,窦小林凑到了她的身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拽了拽她的衣襟。这一拽,于文娟没像他预想的那样会转过身来,反而又变本加厉地抽泣了起来。对着星光闪烁的波澜,于文娟一句一顿地说:“我怎么这么委屈啊!”小林就像被戳了一下,惊异地看着于文娟,重新呆呆地站在了那里。借着酒劲,远处的万家灯火突然跟着迷离了起来,跟着在自己脚下天旋地转般的转动。
这回再也不能理于文娟了,被一股莫名的勇气激励着,窦小林昂起头,大步流星地就往回走,背后追出于文娟的一声尖嚎:“你倒是好狠啊!”可有什么用,对着窦小林固执的背影,于文娟身单影只地伏在清水桥头呜呜地又哭了。
后来窦小林常想,夫妻间没有输赢,最后只会弄得两败俱伤。那天自己走了就后悔了。可是于文娟一哭,虽然难受着,反而让他又坚定了迈出去的脚步,把于文娟的尖嚎混同着远处的一片流光溢彩,都一同抛在身后。
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于文娟还是没了解男人,她输了。
可是赢了的窦小林却没有丝毫的胜利感。
那一夜于文娟没有再回来。窦小林在屋里等,炉子暗了下来,自己索性搂膝抱腿,这个时候屋里有个女人,还是不错的,起码不会让人冷。原先于文娟在的时候,他夜里老担心炉子不旺,现在于文娟走了,没人督促,炉子终于不旺了,自己又想着于文娟,人真他妈的有奴性,骂着自己,随便的一个动作就能拴牢一辈子一样。这样裹着被子一头先闷在了床上,可是耳朵却支棱着,自己心里的煎熬于文娟未必不知道,可是她为什么不知道呢?
外面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让窦小林惊喜地惊坐了起来,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可还是努力耐下性子,很懒地起身,不经意地问了句:“谁?”门就被一巴掌推开了,站着的却是大舅子。自己使劲地揉了揉眼,虽然意外,但起码悬着的一颗心还是重重地放了下去,至少现在于文娟安全了。
见到大舅子,窦小林有点快意的失望,还有点按捺不住的亲切。可大舅子理也没理会他的表情,招呼也不打,气冲冲的,只管找着于文娟的东西胡乱塞进一个塑料袋。小林站着一动不动,但还是很快明白了。帮着找出条毛毯来。初冬了,夜里凉,毛毯还是于文娟单位发的,一直没舍得用。大舅子怔了怔,一接,自己却攥得更紧了。他低声问了句:“文娟说没说别的吧?”大舅子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有,鼻子重重地哼出一声来,一把将毛毯夺过去,重新塞进塑料袋就往外走。看着那个很快模糊的身影,窦小林并不感到难过,却有点惆怅。
转身面对这个被翻腾过的家,小林才感到委屈,仿佛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似的。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可马上神经质地又弹了起来,像大舅子还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一股无端的怒气对着暖水瓶就想飞起一脚来。想了想,暖瓶碎了还要去买,一脚下去就有些不值了。抬着的脚总得有个落的地方,于是他转身对着桌脚,委屈混同着怒气,义无反顾地一脚就踹了上去,胸膛咆哮般的气流涌到喉管的时候,还是小声地挤出一句话来:“我日你妈的!”自己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顾,这样微弱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夜,如此沉静,独自守在暗夜里,心神不定的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闷、惊疑不定和难过。
二
临近年关,厂子还是破天荒地发了一个月工资。工资本来也是欠自己的,拖来拖去的一次次期盼,再在期盼中一次次的失望,如今冷不防再一发心里就挺感激的,事实证明还是国有的好,临了,早晚还是能混口饭吃。临出厂门的时候,透过传达室的玻璃,自己迅速地瞥了老何一眼,老何低着头还在认真地数着自己的票子,刚才在财务已经数了一遍了,现在蘸着吐沫又在一张张慢慢地数第二遍,总共才那么薄薄的几张,还有零有整的,老何一遍遍数的很认真。
先前几个积极组织工人闹事的,这次被厂长就堵在了财务的门口,见了厂长就像偷了人似的低着头,再抬起头的时候,灿灿地对着厂长就笑了,厂长也不说什么,很大度地拍着几个的肩,叮嘱着赶紧置办点年货吧!厂长拿出了一个领导应有的胸襟,应有的风度,几个人连声感激着“嗯嗯!”直至厂长亲自送出楼梯口的时候,转身才对着小林咬牙切齿地说:“早晚得先收拾了他们!”小林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临至楼梯拐弯背人的地方,厂长很神秘地掏出个红包来,塞到小林的手里,体己地说:“什么实在?还是这个!”看着厂长阴晴不定的脸,小林紧紧握着那个信封,怔怔得窦小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看着老何,一遍遍认真的样子,窦小林突然百感交集起来,一张张哗哗抖动的钞票,仿佛能把一切都结算清楚似的。临出大门口的时候,低着头的小林有了种当叛徒的感觉,他都为自己突然生出的感觉恍惚了,不敢再多停留,老何也像觉察到什么似的,惶惑地抬起头来。自己刚才的一瞥,就像偷窥般一样,让他不得不迅速地移开了目光。窦小林不想说什么,揣着那个多出的红包,一转身有点慌张般地就冲了出去。
这样的慌张是有点急了。那天窦小林在商场门口,只是由外向里看了看,但同样隔着玻璃窗里面很快也映现出了一张笑吟吟的脸,他一开始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想也没有想到,里面那张笑脸上很快显出了不易觉察的不懈来,让他向一旁就努了努嘴。自从下了岗以后,自己还是很少逛商场的,因为小林知道逛了也是白逛,价格巨贵以外就是让自己平添郁闷。傍晚,小林被叫去陪着厂长应酬,本来不想去,但还是去了。这是不得不去的应酬也是有套路的,厂长放着酒杯不动,这样冲着厂长来的酒小林要尽力挡下,多半是不得不应酬的同级单位或是不得不去的下级单位。相反,厂长主动恭恭敬敬去敬酒的八成是上级单位或领导了,这个时候自己要见机行事。那是厂子好的时候,凭着这个“与时俱进”,窦小林从一个宣传科长一直做到了厂办主任。下岗以后,再对着酒桌上一瓶瓶的茅台看着就眼红了,小林不知道为什么厂子都这样了,还有如此额外的排场?白天自己是窦小林,可到了晚上自己就变成了窦主任,平时就没感觉出什么,也可能今天自己是想的有点多了。一个桌上茅台酒瓶合起来就够自己送礼的了,当下就兴这一套,小林更是明白里面的套路,礼一送上去了,工作都可能因此刮目相看了。文娟可能就不用担心下岗不下岗的了。小林白天是给文娟打了个电话,电话厅在集市,乱哄哄地自己的声音就大了点,一大电话那头就挂了,嘟嘟的忙音让自己堵得慌。一出电话厅,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窦小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他看着酒桌上近在咫尺的茅台,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起来。几杯下肚以后胆子就大了,窦小林抱着酒瓶就不放了。厂长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提醒说:“窦主任,这酒你不可能自己抱着吧!”窦小林的脸上就痛苦地扭曲了起来。平时总是说着一些小心翼翼的话,看着别人的脸色,那晚他含混着顶撞了厂长:“不能喝啊,太贵了。”
第二天厂长窝在沙发里,脸上明显的不高兴,可也没说什么,毕竟还是自己人,窦小林陪了太多的小心,后来发现厂长并未显得特别生气,这才放了心。
隔着玻璃窗,小林就想一步跨进商场里,找到售货员,二话不说的把钱拍给她,最好是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搬起两瓶就走!说实际话,还是有点舍不得,但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厂子和商场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处处搞拓宽,自己得先穿过春秋路,中间隔着条太平路,路表总是坑坑洼洼的地基还没夯实,然后再绕到幸福大道上,远远地看见一座高楼就差不多了。
可是小林心急火燎到了的时候,整个商厦已经空空如也了。自己惊奇地瞪着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短短几天的变化。围着商厦转一圈,才在一处外墙上,看到两个围起来的大大红红的拆字,在大大红红的拆字面前,自己的出现就有点显眼了。窦小林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容不得他多想,远处一个老汉向他大声说着什么,隔着条街小林不是听的很清楚,老汉紧张地指指天,他随着往天上看,这时一个巨大的起重机的前臂已经隆隆地划过他的头顶,窦小林吓了一跳,逃也似的,跳出了那个危险的阴影。
握着没花的钱,小林无可奈何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满眼的车来车往,刚才鼓胀胀的心情现在变得空空落落。人来人往的车流就在他的眼前这一切的变化,好像他是局外人似的。对面的老汉带着红箍冲着自己一步就跨了过来,没等老汉开口,他几步就又跨了出去,他不想和老汉再说什么。在车来车往中他感到茫然的一瞬间,在街的对面他看到了赵小青。后来,连窦小林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在那一刻,有了一种迫不及待想喊住赵小青的冲动。
赵小青是他的旧同事。原来窦小林当宣传科长的时候,赵小青是下面车间的宣传员,一头短帽式的头发,一身工作服虽然洗得有点发白,但总是很得体。因为工作的关系两人接触比较多。本来工厂里面的生活就单调,男女间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也要调侃一番,可调侃的人一多,有鼻子有眼的可就像那么回事了,话总是顺着风走,于文娟为这还不问青红皂白地来单位闹过。
以后再见到赵小青的时候,小林总像是欠着她什么似的。直到下岗,再看到赵小青的身影默默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那一刻他就更难受了。自己没有帮上赵小青什么忙,其实自己的这个主任到现在为止已经是个摆设了,自己得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的。
走到大门口的赵小青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默默转身,对着这个工厂满怀深情地鞠了一躬。小林躲在百叶窗的后面惊诧地看着赵小青,他不能理解赵小青为什么会是这么个样子!下岗也不见得就是永远的开不了工,他没从赵小青的眼里再读出什么,看着赵小青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的样子,小林有点惆怅。幸好不多一会,赶来的男人默默接过赵小青的东西,一个几岁样子的小男孩亲热地扑到了赵小青的怀里。赵小青以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婚姻状况,这个猛然出现的男人,一刹那竟让小林有了种酸溜溜的感觉。以后一批批工人接二连三地下了岗,小林就躲在这里,再一点点地目送他们远去消失。以前的磕磕碰碰一瞬间变得不重要了,却慢慢体味到了以前大伙在一起的深厚与真挚。
终有一天窦小林想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默默走出这个工厂大门的。
三
十字路口是由两条相向而行的路交叉而成,样子就像打了结的一条草绳。虽然厂子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但在家里更没事情,小林情愿按时到厂子转一圈。
那天在十字路口,意外碰见了赵小青。
“嗨,窦哥。”赵小青还是像往常那样自然地喊住他,可这一次的自然,小林明显感到了另外一种亲热来,赵小青的自然倒让他慌乱了。再次见到赵小青让小林激起了一种新奇的感觉,虽然只有大半年的光景,但大半年也能足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原来赵小青穿着工作服也没看出什么来,但现在是件黑色的风衣,风衣里面的罩衣毛茸茸的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体上,使上身的曲线随着身体的扭动玲珑毕现,罩衣的下面短着一截,自然裸露着身体的一抹雪白,这一部分让他的脸一下就红了。天都这么冷了,又这么晚,也不知道赵小青冷不冷,小林的身体里面有一股暗流开始在热辣辣地涌动。原来的赵小青不是这样的,小林仓促地“嗯”了一声,他的不自然都让自己感到难为情了,于是赵小青扑哧一下就乐了,小林虽然低着头但知道此刻赵小青的脸上更生动了,赵小青一乐,让他也放松了不少。这回他终于可以认真地看着赵小青了。
原来这条街自己经常载着于文娟来回,车架后面硬,小林特制了一个软垫,这样再座上去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太颠。自从于文娟跑了以后,小林一怒之下就扯掉了软垫。看着赵小青多看了两眼,小林就有点酸楚,摇着头笑了笑。这一笑,赵小青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多问,赵小青的沉默反而让他有了倾诉的愿望。
他说现在的厂子。他说越来越艰难的日子和于文娟的走。他说白菜白菜、下岗下岗、说一个男人的难处。他说贫贱夫妻该怎么同甘怎样共苦?
赵小青胳膊支在桥栏上,俯视着慢慢流淌的河水什么也没说。
赵小青的沉默让小林有点尴尬。不知不觉映照在江面上的晚霞越来越暗,清水大桥很快一片流光溢彩了起来。小林点起一支烟塞进嘴巴里,猛地一吸,火头很快亮了一下,自己俯下身子,靠近赵小青:“小青我们回家吧!”赵小青微微侧过脸,突然出神地凝视着他。这不是以前的赵小青,赵小青的眼里突然蓄满泪水。从自己的倾诉中重新走出的赵小青,表情变的非比寻常了起来。赵小青也不说什么,意外地轻轻从窦小林的指间接过这支烟,放进自己的嘴里,很快烟蒂上印上了赵小青深深的唇印。自己对赵小青这一系列的动作惊讶无比,就像这支烟本身就为赵小青燃烧一样。在灯光的掩映下,赵小青的唇彩红红的光彩照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来。其实这样的表情是自己平时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是那天自己一点也不反感,相反有点火辣辣的冲动。
夜风当中赵小青的身子瑟瑟发抖起来,窦小林再次提醒着:“小青我们回家吧!”
“家?”赵小青偏过头,背过身去。而小林自己,只能看见赵小青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的双肩,他不知道赵小青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剧烈。面对着赵小青,小林心柔软了起来。男人的激情让他想更进一步,把瑟瑟发抖的赵小青一把抱住。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也是渴望赵小青的。
夜风硬硬地吹在他的脸上,他使劲地缩了缩脖子,夜里的风让人冷也让人清醒,看着赵小青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双肩,他站着没动。
赵小青打了个寒战,他的心跟着颤抖了一下:“小青……”
这时的赵小青就像被这一声低低的呼唤声重新惊醒一般,侧着头,手上一个快速的动作拂过自己的面颊,仓促地掩饰着自己:“哦……”尴尬地说:“小林哥,站着不动有点冷,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吧!”
他看着赵小青独自向前的背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不是以前的赵小青了。赵小青的表情让自己感到了不可思议,有点惊慌有点害怕,又有点陌生。他没能从赵小青的眼睛里再读出点什么来,对着赵小青的背影自己有点悻悻然的样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
窦小林暗暗担心着赵小青,他隐隐地感到在赵小青的身上,像有着另外的特别的遭遇,他不敢多问什么,两人默默无语,各怀心事地又往前走出了一截。
临至桥头,赵小青突然转身:“小林哥,你可能不了解女人!”小林怔怔地看着赵小青,不知道刚才默默无语的一段路,在赵小青身上又起了怎样的波澜。赵小青这姗姗而迟的一句话,是回答的自己哪一部分?话一经说出让赵小青有点激动了,小林就有点狼狈,对着赵小青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小青,我送你回家吧!”
赵小青急促地说了一声:“不!”赵小青的脸色一下就难看了。看着赵小青骤然变化的表情,小林更为疑惑。赵小青一把握住小林的双手,以近乎哀求的声音:“一定要把文娟姐找回来。”他的手指被赵小青慢慢地曲拢了回来,手心里鼓胀胀的被塞入了什么。赵小青再没说什么。看着赵小青急匆匆一步就跨进了黑暗中,他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
赵小青走后,窦小林张开被赵小青曲拢了的手指,手里攥着的是赵小青塞进手里的一叠钞票,他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赵小青和自己一样,她有个孩子,丈夫又刚出了车祸,她的钱也不容易。刚才为了不使自己难堪赵小青才这样不动声色。看着赵小青已经消失的身影,窦小林觉得,原来自己很卑鄙。
四
发工资了,钱就要惦着早点还给赵小青。
然而窦小林并未如所愿地喊住赵小青。一辆公车缓缓开来遮住了他的视线,而当公车缓缓驶过之后,他惊诧地看见:几个警察已经把赵小青按倒在地。面对这突如其来,赵小青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又喊又叫,相反在瞬间的惊恐之后,赵小青表现出了出人意外的平静。好像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从地上爬起来的赵小青面对围观不掩不饰,还认真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市委广场上早已经是流莺的场所了,这是公开的秘密。
小林看着赵小青纤弱的身影被警察按倒在地,他的心跟着揪了起来。小林没有冒冒失失地跑出去,他怕赵小青的坚强轻易破碎了。
新任的警察局长踌躇满志,对着媒体眉飞色舞,但小林却有了暗暗的疑惑,从哪里一下冒出的那么多记者?
五
窦小林怀着火一样的心情要找回于文娟。他要拿给于文娟看,厂子发工资了,他妈的终于发了,还有额外的红包,他想好了也要把赵小青给的钱统统掏出来,一分不剩地使劲拍在于文娟的手里,他要让于文娟相信,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过起来的。
于文娟住的是单位的宿舍楼,窦小林敲门的时候,灯还是亮着的,于文娟在屋里警惕地问:“谁?”他大声说:“我!”
灯一下就又灭了。窦小林愣住了。里面有细细碎碎的慌乱。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一下就蹿了上去,向前就是狠狠的一脚。
房门洞开,一个白乎乎的身影夺门而出,小林照着那个白白的屁股就是一脚,身影跌跌撞撞的,像一发炮弹一样从窗户上就把自己发射出去,看着光着身子蜷缩在角落的于文娟,窦小林悲愤地向她一指,于文娟抽泣起来。小林在房间里转了个圈,然后操起菜刀追了出去。
白乎乎的身影挤进一辆奥迪。
追到清水桥,奥迪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自行车慢了不止一拍。他一手使劲地捏住了闸,一手紧紧地握着菜刀。胸口起伏着。把于文娟一刀劈死!
窦小林调转车身,猛一转弯,不听使唤的自行车让他别了一个跟头,小林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对着茫茫夜色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我日的,老子不追了!”握着的菜刀使劲向远方挥舞着,做了个狠狠砍下去的动作,像要把自己也一同砍碎一样。这时身后的清水桥头突然一声巨响,小林惊怵地回头看,随着一朵五彩烟花的腾空而起,清水桥头一片欢腾。
小林没有拍死于文娟,于文娟见到提着的菜刀害了怕,窦小林还没怎么样,于文娟一把扯乱自己的头发,一声尖嚎:“遭人命啦……”
于文娟的尖嚎让窦小林感到陌生,于是他理也没有理她。于文娟那么怕死,就更不能拍死她了。
后来小林常想:为什么自己能原谅赵小青而不能原谅于文娟?
六
老何神秘地告诉窦小林,药费终于有着落了。可是自己在老何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神情。
传达室里老何对着火盆艰难地一张张数出药费的单子给小林看。小林宽慰着老何:“能报就是好事。”老何没理,自顾一张一张地数。
突然,老何对着火盆,猛得一下就把条子全部抛了进去。“何师傅……”小林惊诧地看着老何,老何竟还使劲打开一瓶白酒,猛地浇了一股,满屋子飘荡着药单的白纸灰,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老何看着烧完,对着瓶子昂起头就是几大口,阴惨着脸,对他说:“小林啊,厂子要卖了。”
原来厂长背地已经找过老何了。
厂子一卖,大伙就真得喝西北风了。老何对着火盆喃喃自语,以一种不易觉察的目光迅速扫过小林的面颊,小林惶恐地站了起来。他没能从老何的眼里再读出什么,接过老何的酒瓶,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就吞了下去。
工人们又闹事了,浩浩荡荡,把厂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厂长踱来踱去没了办法,远处一行车队缓缓驶来,厂长突然惊恐了起来,一拍脑门,有点绝望地对小林说:“怎么着也得先把老何弄下来。”
老何拎着红漆桶被大伙簇拥着站在工人的中间,用红漆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语录重新又描了一遍。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最终是属于你们的。
一排奥迪鱼贯而入,厂长不再理睬提着油漆桶的老何,也不再理睬窦小林,而是急急地,奔着车队的方向跑了过去……
责任编辑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