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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2009-04-02李心怡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李明

李心怡

“小姐,后面有一点点白发,要不要帮您剪下来?”

理发师咬着舌头的发音弯弯曲曲地钻进叶丽的耳朵里,稍顷,才继而钻进心里打了个冷战。

“不用管它,拔一根长两根呢。”叶丽有点下定决心地说。想了想还是又重新建议:“算了,拔下来吧。”

其实也只有一根,细细弱弱,通体雪白。叶丽从理发师手里接过这根白发,不免带点儿怜爱地放在手心里使劲看了几眼。是啊,居然有白头发了,虽说已是三字打头的年纪,可心里总觉得,还早呢,这辈子还早呢。这光景,在这根突如其来的白发面前,走完的日子开始变得幽长,没走的日子反而一下子近得失去了主张。

从美发店出来,叶丽给可可拨了个电话,胡杨林幽幽怨怨的歌声飘了起来:“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了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确定无人接听后,叶丽皱皱眉头,带着几分力气地按了下关闭键,不想长长的指甲却径直断裂,本来一瓣修长的鲜红顿时挨了腰斩似的神气不起来了。

叶丽无奈地叹口气,只好再从包里掏出指甲刀,小心翼翼地把十根指甲全部剪断、修齐。剪完了,心里起伏着的那几分心疼也化成了心平气和,也许合该着剪掉呢,虽说长长尖尖的红指甲衬着白腻皮肤,亦真亦幻的给她平添了几分风情,可风情这东西也得趁着人的身份有个高低贵贱之分,像她叶丽———水胭脂美容院的老板,这风情里面就有了不明不白的含沙射影。

叶丽一直是个聪明人。她读书不多,只上完高中,平时也谈不上多喜欢看书学习的,只是天生的有悟性,用老百姓话形容就是———明白人。比如从这穿衣打扮上,叶丽自有她的一套心得。她穿衣服从来不像可可那样大红大紫的招摇,也不刻意黑黑白白地做气质状,却总是把这看似壁垒分明的两大色系搭配起来,一种是大是大非,一种是欲语还休,合起来套在她身上就有了种爽快和明亮。

叶丽平时化妆也是以精致为主,看似并不夸张的红是红、白是白的脸上春秋,并不透着十分的力气,却也没故作轻松的强扮自然一派,妆化出来,从从容容地带着片水嫩,显出份精气神儿。这点品味不只来自她学过美容,更是靠先天的悟性,而女人的悟性也通常先体现在脸上身上。这点上,可可就将她那点儿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展现得一览无余,颜色猛烈也就罢了,再加上浓妆配紧身衣,活脱脱一副风尘像,没的让良家妇女们侧目而视。可可自己倒也明白,只是嘻嘻哈哈地不在乎。有次,她一边手持小镜子的左扭右照,一边对叶丽掏心掏肺:“丽姐啊,你甭管这女人怎么看你,咱们的主攻方向永远得是男人。在男人处得了意,女人自然就高看你一眼,没办法,人都贱着呢。”叶丽觉得,这就是可可的聪明处,也是她可爱的地方。

把修好的指甲在眼前比划了几下,叶丽忽然想起可可的电话还没打通呢,刚摸出手机,铃声就感应般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李明。叶丽有点儿犹豫,想了想,还是接了。

“叶丽吗?我是李明。”

“知道,什么事?”

“最近好吗?”废话,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儿?叶丽在心里冷冷地想。

“还行,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叶丽,你有时间吗?我想咱们最好当面谈一下。”

这倒是有些奇怪。自从离婚后,李明和她虽没成了陌路,但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嗯,是关于,是关于畅畅的。”听到是和女儿有关,叶丽的心猛然动了一下,她知道有情况了,且这情况于她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但关系到女儿,她到底也不能躲,躲也躲不掉。“那明天晚上吧,地点你定,我今天有别的事儿。”

挂了电话,叶丽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正值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明晃晃的太阳还在肆虐,街上男男女女被夏季逼迫着裸露出的部分身体有些白花花的,有些茫茫然的。叶丽轻轻闭了下眼睛,只觉得一片细细碎碎的小金星在眼前狂舞乱飞,没等到沉淀出底色,就一下子冲到她脑子里继续闪起来,闪得她有了一刹那的失神和失败。

关于离婚她恨过李明,却从来没怪过他,虽然直接理由是:李明和他现任老婆刘燕被叶丽抓了现场。他俩的事她早知道,但一直不动声色,隐忍着想给自己要个好结果,可知道的和看到的终究是两回事,一旦真相赤裸裸地出现在面前,她还是觉得颜面扫地了,除了恶心得想吐,还有,就是想把茶杯扔到他们头上。不过最终忍了又忍,茶杯倒是没扔,只是相当富有创意地拿手机给床上惊慌失措的男女拍了几张像素不低的照片,一来吓吓他们,二来也算铁证了。

婚离得很顺利。房子是李明他爸的房证,没什么可说;一应家私都归她,李明额外又拿了十万算是补偿;畅畅———每次想到女儿叶丽的心尖就好一阵颤,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是要亏欠女儿了———抚养权她没和李明争,她明白她要不起,她只能一边骂自己狠心,一边让畅畅名义上归了李明。不过也就是名义上,畅畅最后还是留在了李明父母身边,叶丽就觉得又放了不少心,这样的结果还算圆满吧,李明也终归是对她不薄了,况且,她想起陈远方来也知道自己并非表面上的理直气壮,所以,她还能怪李明什么呢?

手机再一次响起,这次是可可。叶丽告诉可可,晚上她有事不回店里了,有个老主顾本已和她约好要做店里新代理的美容产品,也只好让可可代替一下。还有就是,叶丽略顿了顿,又说,如果良子找我,就说我约老陈了。可可大约正忙着,一直嗯嗯啊啊的回应,只挂电话时笑着说了一句,你就狠心吧,良子丢了别赖我啊。

话是玩笑话,也透着和叶丽的亲昵,可不知怎么的,叶丽却冒出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可这当口已无暇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了,头发做好了,行头却还没置呢,今天早晨将衣柜翻个遍,竟一件合意的衣服也没找出来。对晚上的这个约会,叶丽是真真上了心的,她立志要将功夫做足,上周在国际友谊商场看上的那身套裙标价三千八,当时咬了咬牙也没舍得,今天再咬了咬牙,就决定买下来。现在做什么不讲究个投入与产出呢,她不对自己狠心,男人就会对她狠心,更何况她还把晚上这个男人与她后半辈子的幸福联系在一起呢。

幸福,这大概是一个女人对生活所向往的终极目标,叶丽不是没感受过,刚和李明结婚的那两年她确实是心满意足,只是时光不是静止的,日子是滑着、走着、跑着过的,过着过着他俩就在人间烟火里变了形,存了异。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而想过后却还是感激李明的,他不计较她的外乡打工妹身份,几乎有些低就地娶了她———他也疼过她,照顾过她,可是最终没能走到头———她想,这就是命吧,命里有只手拉着李明上了刘燕的床,牵着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往陈远方身上依靠。

这是一家川味私房菜馆,面积不大,装修上中西合璧,墙上静物油画对着晒干的红辣椒,居然还有间可品茶读书的雅室。

地点是陈远方选的,他喜欢吃辣,同时也爱讲究点情调,这个私房菜馆就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他。

紧赶慢赶的收拾,叶丽还是迟到了。这倒不是她刻意为之,她没有让别人等候的习惯,

一个不惯于守时或惯于以不守时来体现价值的女人是不智的,除了折磨对方的耐心,就是磨损自己的形象。当然,偶尔的迟到,且是为了重视对方才会有的迟到,毕竟是有情可原的,所以,叶丽仍然不忙不乱的款款迈进门,迎着陈远方微笑着的眼睛坐下来。

这是二楼的一个小包间,他们常常来这里,几乎成了一个专属的约会地点。烟灰缸里三个崭新的烟头紧密地挨在一起,陈远方把手中的半支烟也摁死在里面,同时把房间里的排风设备打开。

“迟到了,今天我买单好吧?”叶丽带点儿调皮地笑笑,分别倒上两杯茶。“是我特意早来了会儿,享享清静嘛。”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加了一句:我这岁数,还能等个自己喜欢的人也是福气呦。

叶丽没笑,她现在对“岁数”之类的词比较敏感,这常常引起她的忧伤和不甘心,虽然常有“女人三十是玫瑰带刺却迷人;女人四十是牡丹大气而富贵;女人五十是兰花淡雅且从容,所以女人一辈子都可以是花样年华”之类的短信发来,她也会转发给别人,但是———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呢,女人不比男人,再好再美也禁不起年龄的慢性投毒,常常是,还没等回过神来,却已离那花期将逝不远了。

男人就是这点儿沾便宜,她带点儿傻气的在心里幽怨着,三十岁时还带着稚气,四十岁刚刚风华正茂,五十岁———她看着对面的陈远方,悄悄地叹了口气,只不过才几年的工夫,陈远方明显地衰老了。

五年前的陈远方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刚刚通过网络认识。她带着点儿甜地回想,那时的陈远方真是意气风发啊,公司规模虽称不上大,但总算钱也有了,房子、车也有了,政协委员的名也挂着,身边整天一群似是而非的人,那得意劲儿怎么摁也摁不住———事业金钱人脉情人,除了老婆,有了还想有,总觉得还不够。俗,确实有点儿俗,却是一副成功人士加成熟男人的俗,加上陈远方虽说文化程度不高,但骨子里对知识文化什么的却总有种遗憾式的心向往之,所以那俗也还是含蓄的,正常的,还算让人喜欢的。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他喜欢她,但她装作不知道,装作没看到他眼睛里的蓦然一亮,装作不明白他对她注视的专注,装作他对她的有求必应是出于朋友的热心———他实在帮了她很多,从她跑保险、做安利到现在这个水胭脂美容院,他是尽钱尽力尽关系,可是即便如此他俩却没越过界———中间的暧昧还是有的,那曲径通幽处的什么第三类、第四类感情起起伏伏,反而让他们的关系长久和牢固。

那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他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出现帮她下了离婚的决心,让她更加不能忍受李明的安于现状和幼稚,当然,这对李明未必公平,但人通常是趋利避害的,何况,就算她对李明公平了,大概生活也不会回馈她以赞美,只能更糟糕,所以她从来不后悔。

现在呢?叶丽有些忧伤地看了看陈远方,她忧伤的倒不是他凸起的肚子,地区支援中央的头发,以及症状明显的三高———这些是越来越明显了,却是可以用金钱来装饰逃避的,主要是心气儿。她发现他近年来渐渐有种把什么都看淡了,看开了,看透了,却什么也不想看了的感觉。他对她讲,他有些倦了,每天熙熙攘攘、称兄道弟的逢场作戏,这种日子过久了真是没意思,他白手起家的干到现在也是时候退休了。可她总觉得,他的意兴阑珊绝对和他老婆的死有关。

老婆之于陈远方倒是真真正正的患难夫妻,这些年跟着他没少吃苦、受罪,年轻时两人的感情也好着呢,可是万事皆非一成不变。后来他发达了,而老婆自然也就变成了糟糠,他亦是有良心的人,这些年不管在外面怎么胡闹,他却从来没打算让她下过堂,还一直想着让她好好享享清福———儿子送出国了,他的事儿她想插手也插不上,只管去打打麻将,做做美容,购购物就是了,这也是他能回馈她的全部。他的事儿她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和察觉,多年的夫妻了,早就没了距离没了秘密,刚一开始她也鬼祟地试探过和无人处掉过眼泪,时间长了,反而比他还看得开———这又算得个什么呢?天下有猫不吃腥吗?最终老了,玩不动了,还不是得回到我身边让我伺候?看着老婆这般明白事理,他倒又平添了几分心疼———耍还是要耍的,老婆是万万不要换了,虽说左手摸右手的没了感觉,但伤个手指你试试?

这些事情有他讲给她听的,也有她自己感觉到的,偶尔也会不舒服,却也并不怎么失望。只是,他肯讲给她听,可不是对她坦诚,这点才让她有些伤心,连骗她也不肯———那是对她无所图,感情上他精刮着呢,处处表现着你情我愿,互不欺骗。她也知道他是真喜欢她,可喜欢有什么用?对女人来说,没有婚姻的喜欢就和水中捞月一样,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出乎意料的是,老婆两年前居然死于车祸,究其原因对方还不算全责。这对陈远方绝对是个打击,他拒绝了所有的再婚介绍和投怀送抱———老婆死了,他反而一下子萎了,什么风景也不想见了,老婆的好接踵而至,惹得他心头动不动就是一番天凉好个秋。众人见他这般深情如斯状,也免不了的一阵吃惊和叹喟———过后便退潮般的各寻各事去了,这时,大浪淘沙般的,终于把她淘到了离陈远方最近的地方。

彼时,他们的关系亦有了实质性的突破,这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抛开那份水到渠成,也总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交待。只是,在陈远方摘下罗西尼手表,脱下阿玛尼西服那一刻,叶丽还是紧张了,她不知道面对这个日趋衰老的男人的真身时会不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还好,那晚在黑暗中,她终于松了口气,也放下心来,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抚摸着他那松垮的皮肤竟还生出几分怜爱,不容易呢!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向她求婚,这一拖就是两年。

两年里,她也着实有过焦急和怨怼,也疑虑过他是不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后来慢慢发现,他是对婚姻没了渴望。她终于也生出了失望———在她真的对他有所希望后。断断续续地,她有过别人,也有意无意地疏远过他,但最后,却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她不得不承认,对她来讲,陈远方已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她爱这个男人,五年的时光,让他们之间有了亲人般的爱,至于情,比如爱情什么的,那却是另一回事儿。但她终于还是等到了,陈远方终于决心娶她———她自然有她的好,除了尚算年轻漂亮外,她最大的优点是懂事,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小泉无声细细流的温存劲儿。她想,只要我不提出那个条件,我们很快就会结婚,不过,那个条件却是一定要提的。

麻辣兔丁、夫妻肺片、海鲜大拼盆和水煮鱼,这些都是陈远方点的。叶丽只要了一个炖盅汤———冰糖雪梨炖百合。嗜辣对陈远方来说,就像是以前睡土炕的感觉,舒坦贴身,加把火便又是一种翻来覆去,欲罢不能的滋味。现在他的额头上渗出些细细密密的汗水,胃里火辣辣地燃烧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在心里喷薄而出,却又慢慢地自行消退。

“呼”———他长长舒了口气,把身子尽量舒服地向后靠去。眼前的叶丽,略翘点儿兰花指,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那盅汤。宝石蓝的套裙,带点儿韩版风格,微弯的头发似烫非烫的垂在肩上,看得出她今天刻意打扮过了,那衣服大约并不便宜———名牌的好处就在于———能把它的贵气体现在穿它的人的身上。他看着她,心里的那点儿喜欢就像荡漾在湖心的水纹般一圈圈地划开。

“你这样死盯着人家看来看去的,这汤都没有办法喝了呢。”叶丽用手指把一绺卷发轻轻挑到耳后,似笑非笑地看看陈远方,又把匙在碗里搅了搅。他不说话,保持原有的姿势,轻松自如地只管瞧着她。

他在等她先开口。这人一向有着足够的耐心。看样子他是打定主意在今晚有个了断了。想到这儿,那只匙似乎从碗里蜿蜒着伸到她心里搅动起来,搅得她有一刹那的丢盔卸甲,来之前曾反复在心里演练的过场真正变成了彩排,此刻他的注视像摄影师手里的灯光啪地打在她身上———已是逃无可逃了,这出戏终究还是要演下去,她是他圈定的女主角,该说台词了。

可这时叶丽仿佛卡带一般,突然地就有了些百感交集———他们在一起五年了呢———她最好的五年。这样想着,就仿佛有只小手在心里把这卷着的五年时光慢慢拽平,上面是她、他还有其他人组成的一幅水墨画,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更多的是夹杂在黑色里的说也说不尽的灰色。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灰色轻轻飘起来,慢慢氤氲成一张脸,像特写般清晰地出现在她脑子里———那是良子。

窸窸窣窣的疼不合时宜地微微涌出,有点猝不及防,却硬是直捣黄龙般地蜇了她最柔软的地方。就在昨天,她亲口告诉良子,她要和陈远方结婚,让他早为自己打算。当时良子的脸就那么猛地涨红,又一点点白下来,最后成了一片狰狞的淡青———可依然是那份眉目清秀,依然让她怜惜加疼痛。

叶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良子的情景,那时良子刚从农村出来,顶着个宝根头,脸上两抹高粱红,羞涩无措地被他那什么远房表叔带到她美容院里,工作是白天保安,晚上看店———其实根本用不着,那只是叶丽送的人情罢了———良子表叔在市公安局。

让叶丽没想到的是,良子竟渐渐成了她店里少不了的人,用店里那几个做美容的小姑娘的话,就是“大总管”———她们喜欢他的帅气和厚道———而她喜欢他的聪明和勤奋。更让叶丽没想到的是,她和良子之间竟有了故事———这真是计划外的产物,所以当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时,便显得格外气势汹汹,混淆零乱。

但无论如何,她得放下这些,这是意外的插曲,是不能当正餐的,这份迷恋在她心里抵不过现实的横亘:她比他大了六岁啊,他不过才二十七,而她却像盛开的花,面对的是即将而至的凋谢,如今她需要的是结实耐用的花盆,里面不但要种得下她,最好还有她瘫痪的母亲,但良子———唉,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纸糊的风筝,飘飘摇摇的,自己都不知道将飞往何处呢。

关于叶丽母亲的问题,这半年她和陈远方一直在兜着圈子,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很简单,叶丽想把母亲接来一起住,陈远方却只想过二人世界。两个人也都硬是有道理好讲,在叶丽:父亲早死,没等把两个女儿拉扯大,母亲就瘫痪在床上,姐姐叶红从小老实本分,结婚前对父母言听计从,结婚后对她那个时时腰上别把刀,净做赔本生意的惶惶然如丧家犬的丈夫唯唯诺诺,而叶丽姐夫的观点则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叶红是他家的媳妇,自然要把心尽到自家,外人家的事还是少管的好,再说,也管不了嘛。而他们一年中也少不了自叶丽处看望岳母几回,每次也从不空手的———虽然去时只一把香蕉或一袋苹果,回来时却总打秋丰般的满载而归———可总归也尽到人情了。这样合情合理的想法总是让他忘了,外人———岳母养老的四万块钱早被他赔到天边儿,追不回来了。偶尔想起来,也只是觉得自家人何必算那么清呢?他有钱还能不还吗?间或有了些钱的时候他却又真的忘了。

叶丽早就不指望姐姐叶红了,她现在盼望的就是陈远方能够答应她这唯一的要求———为了母亲,她甚至在离婚时对女儿也不无内疚的从长计议了,可是她知道,就是这唯一的要求,也很难。

陈远方倒没别的想法,他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钱和物没有问题,他一向对女人贴补娘家睁只眼闭只眼的———当然要在他可控制的范围内。可在一起生活他可就不情愿了,他辛辛苦苦打江山,又好容易有机会再婚,到了这把岁数图的就是享受和宁静,好不好的整个瘫痪的又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岳母过来算怎么档子事啊?

“远方———”叶丽终于开了口,她一向唤他作陈哥的,这声转换的称呼除了语气上的暗香浮动,更有实质上的意味深长。

“我的心意你比我还要明白,就看你怎么想了。”叶丽幽幽吐出这句话再幽幽望着陈远方。

陈远方轻轻笑了一下,摸出一个精致的红丝绒包着的小盒子,啪的一声在叶丽面前打开,里面那枚三克拉的钻戒幽幽地对叶丽闪着似笑非笑的亮光。

“小丽,这是我的心意和诚意。”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叶丽还没等欲言便又止了。

“只要你同意,咱们马上登记,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只管讲,我去办。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以后的幸福,咱们两个的,你说呢?只要你想清楚怎么做,我这里是有信心的。”

仿佛有风吹过,细细的、拧着劲儿的由鼻子吸到肺里,说不出的一股酸甜苦辣。叶丽想,陈远方终究是陈远方啊,她怎么也不是对手,只是———从长还是从短都还要计议。有那么一瞬,她的目光掠到墙上,掠到挂着的那幅油画上,仿凡高的《星空》,只盯了几秒钟,眼睛就有了掉进旋涡的感觉,然后整个头都有些晕了。

不是预想中的失眠,甚至连梦也没有,一脉阳光透过纱窗打在叶丽的脸上,她边伸懒腰边揉揉眼睛,幸福感还没流遍全身,忽然就想起了昨天的事。一把掀开被子,她跳下床把椅子上的皮包拽到手里,摸索着把钻戒盒掏了出来。打开,戒指在白天变成了微笑的模样,她这才有了点儿踏实的感觉,可紧接着又像是一阵万念俱灰。她索性仰面倒在被子上,双手紧捂着脸,什么都不想看了,可是不行,手心里的眼睛睁开是一片灼灼燃烧,闭上是一群金星乱舞,忍不住地她发出一声长叹———唉!

门被推开,母亲摇着轮椅吱呀吱呀地进来。楼下不知谁的摩托车打不着火,轰隆隆的呜咽着,母女俩谁都不说话,室内的空气凝结着一种黏稠的呆板,然后母亲的手就爬上了叶丽的头发,慢慢的,来回摩挲着。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到了舒服,但渐渐就生出了厌烦,很想把那只手推开。她先松开自己的手,母亲的脸倒映在她眼睛里,皱纹、忧愁、依赖,这些她日日见到的东西在时间里重叠着,她想,我什么时候能摆脱呢?

“丽呀,昨天你姐她们来了。”

“嗯。”

“我同你姐夫讲了,让他别管怎么着先把那四万块钱凑出来,那陈……嗯,陈远方好歹也是体面人,妈总不想太委屈了你。”

“谁让你要的,根本就是白讲嘛———他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说想想办法。”

叶丽从胸腔自鼻子的冒出一声冷哼,总算坐起身来,待要讽刺她姐夫几句,想起叶红又忍住了。现在正面对着她母亲,就意外地发现了丝狡黠,不觉透出份奇怪。

“妈,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她狐疑地问。

“要账呗。”

“哪辈子的糊涂账了,亏您老还打着我名义想起来要,没的让他恨我,还以为我的事呢。”

“我没说你的事情,和你没关系的。”

“我有积蓄嘛,再说老陈也不在乎那点儿钱

的。”

母亲轻轻笑了一下,左手的几根手指来回轻轻拍打着床边:“你姐夫记性不好,但总归是认账的,这样我以后住他们那里到底也安心些。”

有块石头一下子浮了上来,堵到胸口、堵到鼻腔,堵得眼睛热,鼻子酸的,她清了清嗓子,有些赌气地说,您操这心干什么,添乱呢。

窗口防盗网的栅栏上一只鸟飞过来,啁啾不已。叶丽想,我还不如一只鸟呢,鸟总归还是能反哺的。

“离婚时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又变了呢?就算超出刘燕怀的是男孩,那畅畅不是他亲生的啊?说推给你就推给你,李明这小子打的是哪张牌嘛。我说丽姐,你可不能让他就这么牵着鼻子走下去啊,说是先住一段,那这一段要到什么时候,他说了没有?哼,那两口子,鬼着哪。”可可往脸上扑着粉,右手转着圈的拍打着本有些出油的脸,啪啪啪,声音清脆又节奏感十足,那舌头尖上卷出来的话也被拍成一字一字的,滚落到空气里,凝结成薄薄的冰,转眼贴在叶丽的胸口。一瞬间的凉不动声色地啄了她一下,即刻化成了水,在她身体里缓慢地爬行,爬到嘴边,却是一句:“李明倒是胖了不少,我还没见他这么胖过呢。”

可可忙里偷闲中瞟她一眼,使劲撇了撇嘴,嗬,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叶丽懒洋洋的笑笑,换了个姿势,把左腿反过来压在右腿上,轻轻说,畅畅是我生的,谁不要我也要。顿了顿,又指指可可的耳朵后面,那儿,也扑上点儿。

可可走了,美容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有些空荡荡的。叶丽索性把灯也关掉,只留着夹在指缝里的那半支烟,黑暗里,那小小一簇火红在青白色的雾团里蛇信似的吞吐着。她这才感觉有些累,但好像又连承认的勇气也没有了,或者是觉得没意思。是的,没意思,什么结婚离婚恋爱赚钱通通都没意思,而比这更没意思的是,你得想办法让它看起来有意思。

其实早在昨天见到李明之前,畅畅的事情她就已经想了几个来回,只是能想到和能做到却又是两回事,如可可所说———陈远方会同意吗?人家娶的是你,可不是你全家。就算可可不说,她也未必就不知道,畅畅比母亲还不易被接受。可是,人这东西还真是自私,她有几丝愧疚地想:生我的终究抵不过我生的,要说母亲是道多选题,那畅畅就是道坚决的单选答案。

虽然心烦意乱,但她也就只是恨恨地把没抽完的烟头甩在地上,再使劲儿地踩了踩。对了,李明说什么来着?他说,刘燕要生了,我父母得先照顾她一段。他说,刘燕的父母还在生我们的气,根本指不上。他又说,我父母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两方不能兼顾,你是畅畅的亲妈,你也有责任的对吧?她当时无声地笑了一下,那声“哼”只震动了一下胸腔就退了场,心里却紧锣密鼓地替李明补充:儿子要出世了,钱不够用了,畅畅,对不起,你要先让着弟弟,回来爸爸有条件一定接你回来。可嘴里却说道:放心,到哪天畅畅也是我女儿。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比她自己想得还要痛快,也许是发了福的李明身上那种凝滞的迟钝让她不愿意有所刻薄———你可以说那是发福,也可以说是日复一日的庸常终于肿胀起来。他或者是不曾察觉,也或者是察觉到,却有意的将之忽略,这种没头没脑的平和却是可以免除不少苦恼的,而她对他虽说带着那么点儿嫌恶,但那嫌恶里却又奇怪地透着几分温暖的忍耐,她想,畅畅跟着他会有什么出息?

胡杨林的歌声突兀地响彻在黑暗里,吓了她一哆嗦,下意识地去摸皮包,却看见桌子上可可的手机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哦,对了,她俩设的铃声是一样的。可可匆忙间又把手机落下了。她想了想,接通了电话:喂,嗯嗯,啊不对,你打错了。把手机摊在掌心,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可可知道了又得抱怨浪费她一毛钱了。那丝笑有点儿挤歪了她的嘴角,可毕竟是笑———也许是为了再寻找点这笑,她竟有点儿好奇地按了几下手机键盘。赵钱孙李周还有她,可可认识的人真是不少,还有良子———良子说什么了?良子说———我多么希望靠近你,感觉你散发的诱人的气息,多么希望牵住你的手,体会那幸福的感觉。

手机仍然摊在掌心,显示灯却灭了———可可设定的显示时间是多少?十秒,十五秒?她扫除黑暗般地又按了下手机键,良子又开始说———想你,想你,还是想你。

嗯,她在心里点点头,忽然不想再看下去了,人终归是要脸面的,偷偷摸摸的人是她呢。

显示灯再次熄灭。她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静得可怕,而屋子里黑暗的久了,眼前的一切反而有了种模糊的清晰。打火机噗的一声打破了寂静,也点燃了香烟。有那么一会儿,她不吸,只往外呼气,她就想看看那簇小火花亮着的样子,躲躲闪闪,却是燃烧着的,像她和良子之间的感情。凡事总有结束———这样倒也好,她有点怅惆的掐灭了快燃尽的烟,不掐怎么办?烧到手上也只是个疼。想到疼字她胸口还真条件反射地疼了起来,就在昨晚临睡前,她有那么一会儿还突发奇想地要嫁给良子呢,这当然不会成为真的,但既然疼是真的,那有些东西就不会是假的。

想到这儿,她心里倒舒服多了,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再次趁机一股脑涌出来,混在一起挤出了麻木。不是不想哭,眼睛却发着干;不是不想怨,但谁都有情可原;也不是不生气,但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在心里猛给自己一个嘴巴,快醒醒吧,还是做梦的年纪吗?

也就真的醒过来了。她这才想起,可可一准回来拿手机,她现在不想看见她,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看见。有些事儿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哪怕心里都明白,只要不说破,总还能维持的。她飞快地将那条已接来电删除,再轻轻把手机放回原处,使一切变得像从没有发生过。

已经是秋天了,叶丽走在被露水打湿的漫漫黑夜里,她的身影被虚白的路灯拽得有些恍惚和孤单,她却没有发觉。她只是在想白天给畅畅打电话时,女儿声音里透出的与年龄不相符的懂事,那懂事里藏着掩盖不住的怨恨和生分,她才七岁,却已懂得伤心和伤别人的心了。叶丽的眼圈骤然一红,却不愿就此任性地把眼泪流出来,她想,是我对不起孩子呀,可是———可是谁又来对得起我呢。凉风顺从地打在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抱了抱两臂,在这不经意里,她却终于给了自己一份环拥的温暖,也许这就足以支撑她走下去,走下去。

夜幕沉沉。空中,有轮不圆满的月亮散淡凄清地悬在那里,给人间平添无数的空旷的微光。在这片静默的微光中,叶丽细细的高跟鞋踏在坚实的柏油马路上,在喑哑的夜里发出清亮又脆弱的回响———远处,一片夜未央。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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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E”写错了
我在生气
请你喝酒
“小财迷”的礼物
见义勇为
应从多方面考虑
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