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向古希腊悲剧致敬的淮剧
2009-03-27蒋梧桐
蒋梧桐
《金龙与蜉蝣》是一部里程碑式的淮剧作品,自问世以来拿了大大小小共43个奖项。看戏前,有朋友对我说:“这台戏和《商鞅》、《曹操与杨修》在一个水准上,不看会很可惜。”果不其然。该剧的编、导、演水准很高,台词优美,尤其是四宇一句越行越促的大淮调透出慷慨苍凉,把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得丰富饱满。不过,这部淮剧的最大特点,是把中国戏曲与西方戏剧做了全面嫁接,可以说是一个向古希腊悲剧致敬的作品。
《金龙与蜉蝣》的创作无疑受到了《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的影响——金龙“阉子占媳”的情节与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的情节对位,金龙为王权的延续而杀死亲生儿子的情节则是《美狄亚》的翻版。然而,笔者以为,若是以古希腊悲剧的高标准来衡量,《金龙与蜉蝣》尚有一定的距离。
全剧的基础是建立在两个“不知道”的假定之上。其一是,与金龙生活了三年的妻子不知丈夫的名字,误以为头盔上的“牛牯”就是丈夫;其二是,金龙不知儿子的名字(因为他没有给儿子起名,哪怕是小名)。在这两个“不知道”的前提下,才发生了蜉蝣寻父,金龙阉子、占媳、撵妻、杀子等一系列的悲剧性事件。
仔细想来,支撑全剧的这两个“不知道”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掩盖了这个悲剧产生的真正原因的必然性,削弱了本该更强的悲剧感染力。也就是说,这两个“不知道”将本该有其必然性的悲剧事件变成了偶然事件,而偶然事件又成了悲剧产生的直接原因。古典悲剧感人的力量来自于悲剧产生的原因,而不是舞台上的血淋淋的杀人事件,因此,古希腊悲剧在舞台上并不直接表现这些场面,正是产生悲剧的原因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使这些悲剧与观众产生,观众走出剧场后其灵魂才能得到净化与升华。若仅仅是一个偶然事件,那么只会让目击者产生怜悯与恐惧。
此外,《金龙与蜉蝣》结局设置也有可以商榷之处。真相大白后,蜉蝣拒绝把儿子留下继承王位而被金龙杀死,蜉蝣妻子玉荞自杀,蜉蝣母亲玉凤当场气绝,幼小的孑孓在目睹了一系列的惨状后,抽出金龙的佩剑刺死金龙。孑孓有可能会继承先祖的江山社稷、重蹈先辈覆辙吗?子孓有可能看破王权更叠和人生荣辱、归隐小岛度过余生吗?作者没有回答,把问题留给了观众。
该剧的悲剧性在于,金龙在重新夺得王权的同时阉割了自己的继承人,而蜉蝣为报复金龙,给他下药使其无法生育。经过这样一个回环之后,金龙亲手葬送了王权的延续。作者通过“阉割一反阉割”这一核心情节,折射出以往戏剧作品中难得一见的政治批判、文化反思和人性探索。倘若剧情发展到最后,在所有人都死光后独留小孑孓,于金龙而言倒是一件无憾之事——毕竟王权还有孙子可以继承。这样的结局处理,使作为悲剧的肇始者金龙并未承担最严重的恶果——断后,这于悲剧的完美性和作者深邃、新颖的立意而言,显得美中不足。
倘若对结局作一点小调整,或许能更好地表达全剧的主旨。笔者的设想是,将蜉蝣当面拒绝金龙留下孑孓,改为假意允诺。为报复金龙让他断子绝孙、让大夏国没有继承人,蜉蝣亲手将儿子孑孓杀死。金龙得知,愤然杀死蜉蝣,最后发疯或自杀。如此一来,悲剧因金龙而起,最终落点也在金龙身上,让他承受断子绝孙的恶果,以此收场。
在谈及悲剧时,人们常误认为人死得越多越悲,越残酷就越具悲剧性。事实往往并非如此,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罗念生在论古希腊戏剧时指出:“‘悲剧这个词应用到古希腊戏剧上,可能引人误解,因为古希腊悲剧意在‘严肃,而不着意在‘悲。”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从精神上击垮一个人要比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更具悲剧性。
从该剧的叙事方式来看,整个故事的叙述时间顺序是按故事的时间顺序展开的。序幕和第一幕基本按照传统戏曲的结构方式,以一人一事为中心,按时间顺序展开;从第二幕开始采用了近似“锁闭式”的结构,从故事接近尾声时讲述。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大,序幕和第一幕要交待的东西多,尽管导演处理已尽可能加快节奏,但仍感觉松散,戏在蜉蝣上场之后才开始好看起来。这与古希腊悲剧的经典叙事方式相比,还略显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