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爸爸爸》陌生化的艺术手法
2009-03-27胡燕燕
摘 要:韩少功的中篇小说《爸爸爸》描述了坐落于巴山楚水间的一个山寨——鸡头寨的历史变迁,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本文运用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理论解读作品,分别从主题意蕴、叙述方式、语言表达三个层面来分析作品陌生化的艺术手法。
关键词:韩少功 《爸爸爸》 陌生化 艺术手法
韩少功的中篇小说《爸爸爸》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作品描述了坐落于巴山楚水间的一个山寨——鸡头寨的历史变迁,展现了鸡头寨民众的日常生活面貌。它独特的文学表现形式让读者在熟知的世界里进行了一场陌生的旅行,帮助读者摆脱了认知习惯的制约,揭去表面自然合理的外衣,暴露出传统文化所包含的丑陋内核,成功地诠释了寻根文学的主题。从这一角度上说,《爸爸爸》具有陌生化的艺术特征。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理论之一,由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艺术的手法》一文中提出。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动作一旦形成习惯,就会自动完成,阅读体验也是如此,这就是感受的“自动化”,“自动化”使得生活化为乌有。艺术存在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受到事物的存在,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往往就会涉及陌生化手法的运用。陌生化是指把原来为众人所熟悉的事物进行独特的异化,从而引起人们的关注、惊愕,产生更大的艺术效果。“艺术的手法就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1]
那么,作品《爸爸爸》是如何在形式上进行创造突破从而引起读者关注的呢?本文试从主题意蕴、叙述方式、语言表达三个层面来分析作品陌生化的艺术手法。
一、主题意蕴的陌生化
据什克洛夫斯基《作为艺术的手法》一文,改变形象而不改变事物的本质是进行陌生化的常用手法,对事物进行改头换面是要引起读者更深层次的感受。小说着力塑造的形象丙崽不仅关乎作品的艺术形式,亦和韩少功所关注的主题密切联系。丙崽本身就是作品的主题。
丙崽无异于一具活化石,是一个民族古老文化中负面元素的总和。这个贯穿整部作品的人物,一个侏儒加白痴的形象。他生下来就一副死人样,直到第三天才哭出声来。他眼目无神,行动呆滞,觉得没意思时就玩鸡粪。恼怒时,眼睛会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般。他一切动作都十分笨拙和费力,轮眼皮要靠胸腹和脖颈的充分准备。掉头时脑袋像个胡椒锤晃来晃去。丙崽会而且只会两句话,“爸爸”、“×妈妈”,凡属积极、肯定的意向和情绪就叫“爸爸”,反之则“×妈妈”,无法分辨刺激时就胡乱反应。他的思维混沌原始,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烙印。
鸡头寨其余民众看似并无先天缺陷,但从文明开化意义上说,他们与丙崽相去不大,是一群外在形象健全的丙崽。他们在遇上自然灾害时杀人,将人肉给狗吃,以此祭谷神;他们将战斗中俘获的敌人放到锅里煮了喝汤吃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哪里有形象,哪里就有陌生化”,《爸爸爸》中经过作者陌生化的人物形象丙崽是作品主题的主要载体。此外,陌生化还经常通过表现事物的矛盾对立来达到表现主题的目的,下文将以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为例加以分析。
在《爸爸爸》中,以对立形式出现的人物有两对:丙崽娘和德龙,仲裁缝和仁宝。丙崽娘在把持家庭之余还负责为周边地区的产妇接生,是山寨人肉体生命的传承者。德龙(丙崽的父亲)则是山寨历史和文化的掌握者,最会唱歌,而对鸡头寨祖先较为详细与权威的解释,就是古歌里唱的内容。鸡头寨的民众在歌声中想象祖先的荣耀并得意而满足地享受一切。仲裁缝与其儿子仁宝的互补意义、象征意味则更为强烈。粗通文墨、恪守古训的仲裁缝坚定不移地拥护传统,对儿子仁宝口中出现的一切新名词有着本能的反感与抗拒。仁宝却渴望改变目前的生存状态,但由于志大才疏,一切都只处于幻想阶段。在仁宝土洋结合的外观下隐藏的仍是一颗愚昧落后有诸多陋习的灵魂,他以为雷声是冲着自己的什么淫邪念头来的,便胆战心惊地卷起铺盖到山下躲避雷威。仲裁缝主张的复古和仁宝推崇的革新都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的想法,在长年累积的文化痼疾前个人无能为力。
陌生化的目的是要延长读者的感受时间,加强感受力度。《爸爸爸》正是通过对丙崽、丙崽周围的人以及山寨生活面貌的描述来揭示传统文化中的痼疾的,诸多丑陋因素被高度浓缩成“丙崽”这样一个怪诞的形象。作品站在现代意识的角度对传统文化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揭示。
二、叙述方式的陌生化
《爸爸爸》的叙述方式与传统小说有较大出入。着墨甚多的丙崽很难说就是作品的主人公,因为在文中似乎没有中心事件是围绕着他发生进行的;作品故事情节不显著,作者只是在对鸡头寨展开画卷似的描绘。
作品的审美对象是鸡头寨这个整体而非个人,《爸爸爸》将鸡头寨的日常生活、民俗风情、思想观念归拢于一处,不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来反映现实生活而是对鸡头寨从整体上进行描述。“形象的目的不是使其意义易于为我们理解,而是制造出一种对事物的特殊感受,即产生‘视觉,而非‘认知。”[2]在鸡头寨的风云变化中,没有任何个人在其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仁宝、仲裁缝、丙崽娘等人只在视觉上吸引读者并令其产生解读人物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意义的念头。
小说一共八个章节,对鸡头寨各方面的生活情态都有所涉及,全方位展现鸡头寨民众,并不局限于某一人物某一事件。无论是仁宝的想入非非,还是老一辈之间的仇隙,都只被纳入日常化的描述之中,而没有被放大成戏剧性事件。作者不再以传统的典型化手法从个人命运的起伏中引申出现实的困顿,而是直接运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照。
“如果作者想使日常世界陌生化,那么这一世界就必须落入非同寻常的眼中。”[3]《爸爸爸》以一个统筹全局而又多变的角度进行记录,叙述者游离于小说之外,在整体上把握节奏,但也有不少篇章把叙述任务交给了人物,通过人物的眼睛看待环境。正是因为对事物的习惯与熟悉,感觉也会相应地形成“自动化”,借助作品里人物的视角会给读者带来一个全新的感受。在《爸爸爸》中,事物被丙崽的感受陌生化。
丙崽是一个感觉钝化、智力发育仅停留在最初阶段的傻子,对正常的成人世界没有太多的接触,社会成规并不影响他的感受。“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听见外面远远有锣声,接着是吹牛角声,接着就平静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有女人的嚎叫……外面发生了事情。”以丙崽的认知能力,他完全不理解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得到的只是事物最表面的信息。山寨人杀了一个毛发浓密的人喂狗以祭谷神。作者很巧妙地避开对这血腥野蛮事件的直接描写,通过丙崽在睡梦中模糊的听闻以及丙崽娘安慰“冤家”妻子的话语从侧面把这个信息透露给读者。
《爸爸爸》的叙述方式成功地为小说制造了远离生活的神秘感,从而产生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拓宽了作品表现生活的领域。试想,假如作者按照传统小说的做法把素材放到一个各种要素都很明晰的故事框架中,有准确的时间地点,有典型的人物和环境,那么,作品表现民族文化民族历史的力度将会大大削弱。《爸爸爸》别样的形式打破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自动化”,叙述的不同寻常引导和提醒读者钻研文本背后的内容,如此更加凸现寻根文学的主题,扩大了寻根文学的表现力。
三、语言层面的陌生化
语言展现文学的魅力。什克洛夫斯基在阐释陌生化理论时指出,艺术陌生化的前提是语言陌生化,文学作品的特殊性在于语言形式。陌生化通过创造“复杂化”、“艰深化”的形式实现,而获得这种形式的前提则是对我们的语言进行创造性的变形。通过变形、重新组合,使原本平淡无奇的词语表达出超越本身的含义,破除读者的接受定势,激活读者的感受能力。
就全文的语言风格而言,作者善于避开对重大事件的正面描写。作品中有一段关于狗对打冤的反应:狗撕咬、咀嚼尸体,丝丝块块的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去灶房搬柴时会突然发现柴湾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脚来。它们对人变得感兴趣了。狗的如此反应,不难想象战斗是多么惨烈。尽管韩少功没有对他笔下的事件作出任何评价,但从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看出作者的情感和价值判断。
从词汇层面看,大量方言俚语的运用和词语的反常搭配是《爸爸爸》的鲜明特色。文中或使用方言词汇或使用方言语序,引入山民在日常生活中广泛使用的口语词汇。如“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蠢)崽,你们欺负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负吾娘崽呀!”这是丙崽被后生们耍斗时丙崽娘骂后生们的一段话,与现代汉语普通话有诸多出入。鸡头寨人用“渠”表示“他”,用“视”表示“看”,“脑壳”即“脑袋”,“我”沿用古汉语表达法“吾”,“黑天良的”、“烂肝烂肺”、“谷米”等词组均来自方言词汇。这类表达方式在文中频繁出现。
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雅各布森曾说:“……当我们找一个能够为我们展现事物的准确的词时,我们总是选择一个不大常用的词,至少在那种情况下不常用的词。”[4]词语的反常搭配使得遣词造句灵活多变,有效避免语言的普通、庸常,从而达到“无理而妙”的境界。如“把衣襟嚓的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锄,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吼着:‘报仇!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众人都肃然。最后,发现今天没有吹角,并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这是仁宝在分析了打冤的正义性后的语言和行为。仁宝起初的态度非常果敢勇猛,按照这样的形势,接下来应该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慷慨举动,作者笔锋一转,居然是“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回家熬包谷粥”!原来仁宝的勇猛是为“上茅房”而呈现的,这样的描写形象传神地表达出仁宝装模作样又无所事事的劲头,加深了对仁宝形象的刻画。同时,幽默的表达也令读者忍俊不禁。
由以上分析可以得知,寻根文学《爸爸爸》运用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完成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这一命题,作品的叙述手法以及语言层面的陌生化都是为了凸现作品的主题内蕴。作品运用外来文学技巧反映本国文化内容,对传统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均另读者耳目一新,不愧为80年代中期寻根文学的代表作。
注释:
[1][2][苏]维·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论》,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页,第16页。
[3][美]华莱士·马丁著:《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9页。
[4][俄]罗曼·雅各布森:《论艺术的现实主义》,[法]茨维坦·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81-82页。
参考文献:
[1]韩少功.韩少功中篇小说选[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42.
[2]张志清.论韩少功小说“陌生化”的语言技巧[J].现代语文,2006,(04):62-63.
[3]刘虹礼,张巍,刘丙全.《爸爸爸》美学特征新探[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9):321-323.
(胡燕燕 金华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