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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从小说到电影的演绎与诠释

2009-03-26丁润生

江汉论坛 2009年1期
关键词:文化视角李安张爱玲

摘要:张爱玲的《色,戒》,是激荡着生命意识的可读性作品,王佳芝复杂的人性是特殊历史语境复杂的表现。李安的影片《色,戒》,站在对传统权威价值观解构的文化视角,对王佳芝的“人性弱点”作了重新的诠释与放大,其审美意义就在于:人类对女性飞蛾扑火般的生命境遇作了深刻的反思,人类由此加深对自己的理解和对人性的终极思考。

关键词:张爱玲;《色,戒》;复杂人性;李安;文化视角;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1-0115-04

像一只在大破坏废墟的黑云中锐叫脱飞的艳鸟,张爱玲的名噪一时,靠的是20世纪40年代短篇小说集《传奇》的“魅力”。凭借她自己的早熟叛逆、世故圆通,以及对人情事理别有一番领悟和心解,透过“怨偶之间的残缺关系”故事,她用她那“苍凉的手势”直抵人生底蕴,对人性做了无情的解剖,人物灵魂和宿命所形成的悲剧,已然使其小说文本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毋庸置疑,以旧上海为中心,现代都市文学的兴起,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最重要的变化之一,关于“繁华”上海都市生活的想象和体验,对整个新文学的写作活动、传播方式都发生过深刻的影响。一般认为,张爱玲原创性、原生态的文学,是具有永久生命力的文化价值的都市文学典范①,承续着“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比较忠实地传达了“现代性”的基本诉求:肯定个人存在的意义,主张个性自由,追求人的解放,满贮着人道主义精神。

诚然,“现代性”是可能作多种阐释的开放性理论话语,其二律背反的基本特质,无外乎文艺的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的世俗现代性,二者构成了文学“现代性”自身特殊话语。一生孤独苍凉的张爱玲,最主张“自由表达”。张爱玲重新被拉回大众视野,除却夏志清的慧眼识通灵外,其写作的“中西合璧”,是得到了学术界认同的。采用传统的传奇笔法再现都市市民生活,在传统文学和通俗小说的嫁接中灌注“现代性”因子,写得华美、苍凉、雅致中见通俗,正可谓现代小说成功的案例。

学术界对张爱玲作品风貌的评价,比较认同的一点,是她1950年代之前的写作比较冷酷,之后则比较苍凉。但是,倘若从《色,戒》的初稿年代(1950年)审视,可谓正处于她个人风格的转型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张爱玲不是在《惘然集》序中黯然神伤过吗?她说,包括《色,戒》在内的:“这三个小故事都曾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而改写的过程,一点也不觉得这期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色,戒》对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刻画,无疑是入骨到刻薄。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一个刻意收敛而简洁的框架里,别出心裁,竭力凸现人性的深不可测。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人生冷酷无常,宿命难以避让。小说文本的意义极具象外之象,已经超越了一般层面上爱国者与汉奸之间过于简单的是非善恶,引发了读者对人生人性的反省思考。然而,在阅读阐释中也会疑窦重重,从与虎谋皮到猎人反成猎物,为虎作伥,果真是那颗价值十一根金条的六克拉粉钻打动了王佳芝,因“色”生“情”,因“情而移情”?王佳芝奉命色诱的过程,是否也有不可言喻、欲语还休的无奈?

年轻女大学生的梦想总是带着金色的意境,眩人眼目,色彩斑斓。而现实往往是文明的碎片,有时会灰暗得一塌糊涂,何况王佳芝处于动荡的时代。在《传奇》时期的海上旧梦寻踪中,世俗化和物质化一直是张爱玲竭力要表现的两面,在冷酷揭示生活的阴暗时却也把生活的灿烂遮挡,处于风格转型期的《色,戒》更是发挥到极致:遇到像王佳芝这样纯情的女子,应该是男人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让男人一辈子心仪,何况这个女子,由仇视、“生情”进而“移情”,以自己的死换取男人的活,甘愿坠入万劫不复之境而无憾。不过,谋刺事件之初的王佳芝可不是庸常之辈,而是怀揣理想的热血青年。那颗昂贵的钻戒其实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实在意义,不是因为钻戒打动了她而放弃谋刺,瞬间决定易先生“快走”,乃是本能的驱使,人性的复杂。小说的结尾,王佳芝心灵的枷锁挣脱了、自由了,眼前的景物被心情所感染,黄包车夫变成了“白马骑士”,车把上,一只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让王佳芝的内心由衷地诗意绽放。张爱玲说,这个场景,暗示了“人性的弱点”②。

《色,戒》算不上典型的女性主义文本,但是文本隐藏的信息,已然构成了一个自足的女性世界。女人在什么层面上需要男人,这是很多小说文本都热爱的题目。尽管“脆弱呵,你的名字叫女人”,不过《色,戒》却传达出一个普世性的道理,女人总是需要男人的呵护,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从王佳芝形象的塑造来看,张爱玲的女性解剖,明显留下西方现代派的先锋痕迹,流露出张爱玲一贯思考的“女人有与生俱来的奴隶意识”,也掺杂了与胡兰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与眷恋,当然也受到了当时传入中国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影响,一枝妙笔伸入人性深处,挑开那层核壳,露出人性的脆弱黯淡。“色”就是爱欲、本能、情感、感性,“戒”就是信念、伦理、警戒、理性。“色易守情难防”。从小说文本中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认知感受,这也就不难解读王佳芝在珠宝店那句简短但饱含复杂心绪的“快走”的意味,也能理解易先生签署那份“处决文件”迟疑后的一番体悟:“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张爱玲显然是把身陷家恨国仇、儿女情长等诸多因素冲撞交织情境中的王佳芝的形象塑造,对自己的个人阅历与情感体验作了投射,也让读者知晓她对胡兰成始终无法释怀。

然而,从社会的世俗现代性考察,在《色,戒》这篇有意味的小说文本形式中,王佳芝在政治困境和伦理困境中关于生与死的抉择,却在台湾海峡两岸不能被容忍。尽管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早已不乏这样的文本例证。譬如德国席勒的话剧《阴谋与爱情》,中国戏曲名剧《四郎探母》等等。前者菲力浦的父亲为了王权的利益,为了政治联姻,制造了菲力浦和平民女儿露易丝的爱情悲剧,从而暴露了人性的多样复杂;后者中的杨四郎不仅不顾家仇国恨,在敌邦尽享荣华富贵,而且不以“天伦为大,忠孝当先”,赴宋营见了老娘、亲弟、结发糟糠之妻后,重回敌邦,显然是对国家意识形态的忤逆、挑战。然而,抽取出紧紧包裹传统中国人的“忠”、“孝”等正统观念,而细细地打理出母子、夫妻、兄弟等之间的深情、人性,这出古典名剧,却触动了无数普通人内心最柔软亦最坚定之处,使他们不顾杨四郎降将叛徒的政治身份,而寄予深深的同情。《四郎探母》在哲学意义上显示人生的某种意蕴,已经超越了国家民族的命题,而执意呵护、保全普通的人情人性,当然显得与众不同。

在大陆,一般说来主流意识形态更是不能容许背叛故国和家园的人占据舞台,或者更应该说,背叛故国家园从传统中国以降都是让人唾弃不齿的行为,这种行为的罪恶性质在十七年长篇小说诸如《青春之歌》、《红岩》中被无限放大,以至压倒一切,不可宽宥。1950年代后张爱玲从大众视野中的消失,从文学史中被删除,除却离开大陆去香港、美国写了丑化土改运动的《秧歌》等作品外,也与张爱玲在抗战时期与文化汉奸胡兰成的婚恋污点有关。即使改革开放30年,政治环境宽松,但在集体无意识绵长深厚的文化语境中,《色,戒》仍被认为用性爱解构了国家形象,是“歪曲爱国者,美化大汉奸”的小说。因为大家崇拜的抗日女志士被丑化为有纵欲快感,“像洗了一趟热水澡”,有了目的。无独有偶,与大陆意识形态完全不同的台湾,在30年前,对《色,戒》的批评,措辞极严厉,纷纷谴责张爱玲对汉奸多情,对热情爱国的学生无情,根本站错了立场:“歌颂汉奸的文学——即使是非常暧昧的歌颂——是绝对不值得写的。”③纵观台湾此起彼伏的批评,《色,戒》也是被强行摁入了政治沼泽。

很多时候,海峡两岸在追求民族国家独立自主的主题压倒其他一切的历史语境中,讨论《色,戒》小说文本所反映的内容真实性时,容易钻进文艺作品等于历史事实的误区。事实上,文艺作品不等于历史事实,文艺作品对历史的记忆和想象,是允许超越、加工、提炼、虚构和夸张的。《色,戒》最容易被忽视其故事背后“隐藏的文本”意义:在民族主义旗帜辉映下,王佳芝从香港到上海不停地色诱汉奸,稚嫩的肩头何以承担起历史的重载?一个青春美丽的女子成为谋刺的工具,不是被逼上绝道谁会将自己的身体随意献给陌生人。包括让有嫖妓经验的梁润生“破处”,包括易先生的性虐待、性欢宴。王佳芝只能说自己“真傻”,只能有背后的恼怒和怨言。既然无尊严又摆脱不了被损害受侮辱,那活着的意义又何在?

文学是“人学”,其所表述的是人类对自我的认识和理解,“人的自由”是人学理论的落脚点与归宿。文学既可以表现政治,也可以远离政治。忽视文学的审美现代性,只关注社会的世俗现代性,极容易把小说文本泛政治化。其实文学对人性的关怀应该高于一切,在尊重人性的前提下,才有因出生而决定的国家、地区、民族特性,以及后来因党派不同而带来的不同意见。《色,戒》是在历史的背面反写历史,是人性人情在特殊历史语境中的复杂表现,确实是激荡着生命意识的颇具可读性的作品。此外,在文本的写作中,解构类型化的叙事模式和公式化的英雄脸谱也起到了先锋的作用。

李安影片《色,戒》虽然在国际上获了奖,在国内票房过了亿,随着在大陆的热播,却在观众中引起极大的争议。在“汉奸电影”与“悲情中国”的矛盾指认之间,媒体有许多“艺术的、很艺术的”,“人性的、太人性的”赞美;同时网络上有许多持民族主义立场的批评,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是黄纪苏先生的文章《中国已然站着,李安他们依然跪着》。张爱玲的原著《色,戒》,李安的电影书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情感纠葛,故事可能的原型事实,郑苹如刺丁默邨案,于影片的接受和阐释间的高度重叠与纠缠,是绝大多数电影作品,包括文学改编的影片,甚至是重拍片中难得一遇的。李安以娴熟的叙事和镜头能力,以“小题大作”的文化视角和经验,倾情地诠释着历史大叙事覆盖下的小叙事,把《色,戒》铸成他执导生涯中情绪最饱满张力最强劲的作品,尽管也流露出主流意识形态挑战带来的几许紧张。可是,你不能不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成绩斐然的李安电影,至少从《藏龙卧虎》、《喜宴》、《断背山》到《色,戒》,始终贯穿着一个主题:竭力对传统价值观予以解构。生于传统中国的李安,身上本应蓄积太多的历史厚重,在与国际“接轨”、全球化消费主义的后现代语境中,却明显认同了西方的现代人伦价值观,醉心于对个人自由生存状态的向往和肯定。

“我是一个中国人的底子,然后经过现代化,和大家一样。我要把这种记忆的修复做出来,又讲不了道理,所以寄情在电影里。”④ 或许是张爱玲《色,戒》原著中王佳芝悲剧性宿命的演绎,契合了李安的历史观、价值观,李安把重温海上旧梦的焦点放在“抢救历史”上,当然《色,戒》也引发了他对人生的好奇和摸索,何况原著叙述了“色”与“戒”的博弈,特殊环境中不可能的一场旷世奇恋⑤。于是,李安剑走偏锋险处支招,安排强大演出阵容,作倾情打造。

张爱玲《传奇》小说文本,几乎和美国影片有一个共同点:故事性。不过,处于风格转型期的《色,戒》,故事情节却隐而不张,几乎被压抑在一种间接又暧昧的叙事技巧之下,显然是吸收了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很有些反讽意味。小说、电影是两种不同的展示生活、探寻人性的艺术形式。小说,力求展示文字美丽和挖掘人性的深邃;电影,着重在影像处理、演员演技及角色体验。所以深谙此道的李安,改编成电影的第一步,就是填充细节、铺叙故事,使之具有流畅性逻辑力,把原著中所有轻描淡写或点到为止的细节变得丰满、真实、细腻。如果依样画葫芦,将原著中那些看似自然场景的转换直接变成电影语言,会显得跳跃,缺乏真实感,观众也难以适应。

小说,是由文字符号连缀而成的文本,它有着神秘的空间、探索的价值和阅读阐释的想象。在小说的“框架”下,作为文学的小说和作为故事的小说,都有显著的不同。“文学”讲究布局和收敛,“故事”则会为了精彩而放纵。文学的意味往往在文字内容之外,故事的魅力就只在描述之中。如此观之,《色,戒》原著,完全可以判定是极具“现代性”的文体范式,为现代小说的创新和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参照。

《色,戒》原著中“谋刺事件”之外的细节,几乎占了文本长度的2/3,特别是对于“谋刺事件”的起源经过,语焉不详,极为含蓄、收敛,引而不发。电影比原著细腻的地方,在于王佳芝与易先生的交往过程。为了强化王易二人各自的心理轨迹,李安大胆地采用了前卫的电影手法,对“色”、“性”、“身体”大费周章,使三段“床上戏”热烈火爆。激情燃烧的“床上功夫”,一次性爱游戏的二律背反,“类似解读载着阐释者驶入李安缠绵的电影,同时漂移于张爱玲那世故练达、莞尔苍凉的世界”⑥。

张爱玲在原著中形容:“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李安把这句话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秘密地点戏院送信那一幕,李安把这句话扩展放大,王佳芝歇斯底里心尖流着血似地大叫:“取得他的信任,不仅要让他钻进我的身体,更要让他钻进我的心!”漂亮优雅的女性,都是欲望极强的男人试图猎取和占有的猎物。猎物引诱猎人的同时,自己也不自觉地进入了猎人的情感漩涡。在“谋刺事件”中,女人是一名不谙世事的大学生,而汉奸则是汪精卫政权的得力干将,老奸巨滑,防范严密。对于这种单凭一腔热情、一时冲动的举动,原著和电影的展示,又各有不同。原著只是以简洁的语言,描绘了一下这个决定,至于人物行动背后的动机,谁是策划者,王佳芝是如何被推上前台的,都未涉及。张爱玲故意营造“动机缺失”,让“谋刺事件”在逻辑事实上的荒谬性凸现出来,为暗杀流产埋下合理的推理缘由。在电影中,谋刺未策划之前,着意渲染了抗日环境和民族主义激情背景,这种与原著“刻意虚化背景”迥异的手法,大大加强了时势对个人的影响力:一个绝妙的悬念,一次生花的伏笔,为王佳芝的谋刺提供了一个能够成立的解释。换句话说,电影中的王佳芝,尽管目的幼稚,但其出发点极其真诚,远远不是原著中的那般骄矜、幼稚。

电影是以电影技术为手段,以画面和音响为媒介,在银幕上流动的时间和空间里创造形象,再现和反映生活的一门艺术。其审美特性之一是银幕反映客观世界时的高度逼真性,而它的另一审美特性是艺术形式的综合性,能将各种艺术门类的手段和技巧兼收并蓄融汇贯通,产生一种独特的全新的元素。

李安曾笑谈影片《色,戒》的创作过程,自嘲几乎掉进了张爱玲所设下的陷阱里,当初读到小说结局时就感到非常震惊,怎么能够把汉奸放跑?为了让电影极富感染力、冲击力,李安把影片处理成一个圆形的结构,采用线性发展来叙述,依照事件进程的自然次序组织情节时空,推进剧情,以时间为轴,以性格发展史为序,脉络清晰,情节不枝不蔓,很是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从而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大受观众欢迎。

电影《色,戒》的开场,与原著的开篇一模一样,李安很少频繁地用多机位剪切,镜头只在几个打麻将的女士脸上和手上切换,刚读过原著的观众应当会感到很亲切,那等于是用电影语言还原了张爱玲轻巧灵动的文笔,熟悉的文字成为唇枪舌剑的台词,让观众将看原著时对人物的想象落实到真景实情。这也让看惯了李安静止长镜头的观众有些振奋,大致嗅到了几丝李安有所改变的信息。这个开场,看似闲聊八卦,已经从容不迫不着痕迹地交待了王佳芝的性格,以及她与易先生结识的缘起,甚至故事发生的背景。在原著中“好戏就要开戏了“的旁观,在电影中变成了“接下来何去何从”的疑问,由疑问而生关注,观众不自觉地将主体的审美情绪融入了剧情。

原著对王佳芝对易先生的色诱,带着几许骄矜成分,王佳芝对自己的形象的注意,以及对周围的察言观色,都很谨慎同时也是随和的,很在意“表演”到不到位。而电影对“色诱”过程展示细腻,王佳芝丝毫不幼稚,相反是机变和沉着,王佳芝似乎是个屈从者,在屈从中享受找到“目的”的欢乐。而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来自让那些肤浅女权主义者也无法理解的创新精神,王佳芝形象更见风姿,比她晦暗的生活光彩万倍,让人惊诧不已。

易先生一家突然离开香港,是剧情的重大转折,但带给人物心理的撞击,原著与影片则有完全不同的诠释。原著中情节的陡转充满荒诞意味:老是后悔“我傻,反正我就是傻”的王佳芝,被张爱玲的笔锋一勾,到了上海居然又“义不容辞”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懵懵懂懂的王佳芝,在珠宝店选钻戒,明明早有防范,却是身不由己,心似一团乱麻,欲罢不能,最终被汉奸叩动心弦,本能被触发,丝毫没有也容不得思考做法对不对,只是在一刹那间听从了潜意识的驱使。李安镜头下的王佳芝,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形象,回到上海,时局险恶,饿殍遍野,因为父亲移居英国再婚,只能寄居舅母家的小资产阶层中冷眼度日,还必须排队领米苟全性命于乱世,精神的崩塌,导致接听邝裕民的电话也要强压混乱。这一切分明显示着,当年一时冲动一腔热情的女大学生,灵与肉在作困兽之斗。谁能救赎自己呢?唯有重拾旧梦方能找寻出路,自己唯一有用的,也许就是这副身子。无论在何种艺术样式中,情节的推进总要一个高潮。作为电影,更需要一种视觉的画面冲击,于是,李安将电影的逻辑重点就放在三段床戏上,大胆地展示了从虐爱到性爱的肢体纠结,那个紧张得可以拉长的时间的那一刻,女人的脆弱和怜悯被展露得彻彻底底。

“青年的血白流了。这不仅因为特务机构的严密和易的狡猾,更源于人性的深处,按影片的逻辑,这就是天意。影片的结尾是深夜里的刑场,黑暗、沉重、令人窒息,但在导演看来这一切植根于人性深处,无法抗拒”⑦。这样的评论显然有反诘的意味,然而王佳芝飞蛾扑火般的生命境遇,透过影片的反读,其实折射出李安对传统政治困境与伦理困境博弈命题所作的反思。

一个女人在乱世里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方向,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担负起一切政治的演变,最关键的时刻,感性战胜了理智,摧毁了责任感的防线,从而导致自己和同伴把生命权交出来的结局,这是残酷的,也是悲哀的。不过,让一个弱女子去色诱汉奸去完成谋刺的壮举,男人们却隐藏在幕后策划着,却也无法避开人性复杂的沉重话题。正如评论家倪梁康所说,一个因崇高使命而在乱世车轮下灰飞烟灭的少女的悲剧命运,是与古希腊哲人修昔底德的历史决定论是一致的:命运由性格所决定,命运在人性之中,由人的愚蠢、贪婪或不受控制的情感所决定。

文学艺术所关注的是特定社会和文化语境中的活生生的人性,所表现的是具体社会生活环境中的人的情感和精神心灵。尽管在这个冷漠的大地上,人们对恶人或野兽怀着恐惧,但仍然还有一种爱,那是一种斩断了恨的、超越了利益关系、政治责任的爱,一种消融了地域、民族、阶级、职业、身份、年龄以至性别,只留下人性光辉的爱,就连恐惧也在人性光辉面前而退缩。例如前苏联小说、电影《第四十一个》,有所区别的是最后一刻,女红军打死她的“蓝眼睛”,而《色,戒》里的王佳芝却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这种由本能驱使,注定与自我牺牲联系在一起的爱,甚至是一种即使对罪人、对敌手也怀有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的爱。这种爱,当然很难做到,但并非挟泰山以超北海,有了它,方能把人类从人性的黑暗、偏狭和蒙昧中解放出来。王佳芝在那一瞬间“心里轰地一下”,原来思想的樊篱被冲破而“移情”,李安电影用了一种悲怆的形式、形而上的哲理诠释着。

伴随着文学艺术自身的成熟,文学艺术逐渐抛弃了以扬善惩恶来显示伦理道德评价的幼稚方式,它越来越倾向于把它的内容融化在表现人性的各种题材中。以审美方式把握人生的文学总是通过感性的体验来理解人性的,对文学艺术来说,道德的冲突和矛盾正是人性复杂和人生两难的真实显现,审美的意义就在于人类由此深化了对自身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感悟,人类由此也加深了对人性的终极思考。

一切艺术作品都可以说是人性的。人性是由千千万万种人的特殊性表现出来的,谁也不能同时表现所有的人性,总是要表现某些具体个别的“人之性”。李安在《色,戒》中对女性的悲哀处境、人类的无奈、人性的幽深复杂微妙所作的诠释与放大,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女性飞蛾般的生命归宿,不得不对我们自己有可能遭遇的飞蛾般的生命境遇表示深刻的反思,对人类的发展作出更审慎更全面的思考。

注释:

① 许子东:《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2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500页。

② 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参见王一心《张爱玲与胡兰成》,北方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页。

③ 张系国:《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台湾《中国时报》1978年10月1日。

④ 参见蒋韦、华薇《〈十年一觉电影梦〉:不安的李安不谈电影谈自传》,《中国青年报》2008年1月1日。

⑤ 李安:《〈色,戒〉是一种人生》,《看电影》2007年第18期。

⑥ 戴锦华:《时尚·焦点·身份:〈色,戒〉的文本内外》,《新华文摘》2008年第4期。

⑦ 姜德锋:《热血青年之殇》,《文艺报》2007年12月4日。

作者简介:丁润生,男,1953年生,贵州瓮安人,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贵州都匀,5580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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